爸妈:
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天国,亦或地狱。
我要在即将毕业之际,明天,毕业典礼结束之后,给我的人生来一次彻彻底底的清算,给我的尘世来一次通通透透的结算,给我的生命来一次透透彻彻的了结。
人,总不能永远浑浑噩噩地活着。
对,明天,就在明天,明天是个良辰吉日,万物顺遂,诸事亨通,元亨利贞,无咎。子夜大吉无悔,我便要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无谓的生命。我毅然决然要斩断我这根会思想的芦苇。吮吸她绿色的血汁,咀嚼她滴血的心灵,饕餮她紫色的精魂。
明天,一切终将结束。或许根本没有明天。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赭市的初秋尚未褪尽夏日的暑气,天空似乎比乌县的更高远,更空灵,更湛蓝。辽远而清澈的碧天,倒映着一座寂寞古城的清愁。
碧绿的天空中,悠然飘过一朵落寞的洁白的云,如上帝的扫帚不经意间在绿天里扫过,掠下丝丝的细腻细纹。
我孑然一身,如木叶飘零一般,离开了故乡乌县,来到素秋的赭市求学。
夕阳脉脉,橘黄色的斜晖把我拖着笨重行李箱的灰黑身影拉长变形投射在月台上,我向月台更深处走去。
走尽月台,下了台阶,穿过幽暗的地下通道,又上台阶,踱过漫长的甬道。我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流甜丝丝地注入我的喉咙,刺激着我的味蕾。——赭市古城拥抱了我,西水艺术学院拥抱了我,艺术的殿堂拥抱了我。
还好,我赶上了最末一班接新生的校车。
你好,你是西水艺术学院大一的新生吗?一位天青色中山立领殷切地问。
是的。我矜持着。
哦,那快上车,天色已晚,这是最后一班校车,我们马上就出发。他温情地笑着接过我的行李箱。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他兀自坐到我前排,扭着头目不转盯地斜睨着我,微笑。
我不知道。我羞赧地默着头。
录取通知书上不是明写着的吗?他带着几分嘲笑。
我恍然大悟,哦,油画系。
那你是我志同道合的学妹了,我是油画系的周维桢。我代表学院全体师生欢迎你,我们院系又添了位美女,哈哈。他有些油腔滑调。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杜若。我莞尔。
夜已初凉,赭市绿幽幽的夜光凛凛地冰激着我的肌肤,簇拥着我踏进了我渴慕已久的大学——西水艺术学院。
他告诉我,学院大一的女生都住在鑫森公寓,俗称公主楼。
哦。我抬眼,一钩新月如苍穹的碧眼嵌在夜空里,浮在薄如蝉翼的雾霭里氤氲着,几盏孤星悬在遥远而深邃的天际。那男生呢?
绕过这椭圆形的花圃,穿过那曲曲折折的幽径,走过一个不大的网球场,便是焱淼公寓,俗称男神公寓。他指点着。
清风拂过,拨弄起花蕊的旋律,送来了阵阵撩人的清香。
这一夜,由于长途的舟车劳顿,我睡得很沉很甜很香。
杜若,杜若——
我还在梦乡呢。谁呀?我迷迷糊糊。
我,周维桢。快下楼来,开会啰。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洗漱,冲下楼。
他,周维桢斜倚在鑫森公寓大门前一株高大茂盛的银杏树干上,一身金色华丽的西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靴乌亮漆黑,纤尘不染,双手插在裤兜里,昂头傲视着静的天,动的云,一副风流倜傥的派头。
他的确英俊潇洒,高大魁梧,有几分桀骜不驯,略带些放荡不羁,但浑身却散发着迷人的艺术气息。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毛下镶嵌着蓝月亮般的眸子,透着几分盛气凌人抑或英气逼人的神情,挺拔的鼻梁,阴隼的鼻钩,薄薄的唇,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眉宇间始终弥漫着一种神秘得令人琢磨不透又叫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或许是错觉吧。
他款款地笑迎我,很有绅士风度。
开什么会?我急切地问,班会吗?
他嫣然一笑,不,不开会。
我睡回笼觉。
别,我带你参观一下校园,随便尝尝本地的特色小吃。
开学典礼,在学校体育馆举行,院长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引经据典说: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
同学们打着哈欠聆听教诲。
他强调,开学典礼,是同学们的成人礼。大学四年,是同学们人生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将来,当你们老了,岁月爬满你们的额头,与往事干杯的时候,你们和着眼泪,一杯又一杯浇灌得最多的就是大学的人和事,大学的花与木,大学的情与爱。
此处有的同学在梦中醒来,擦着口水,稀稀拉拉地鼓掌。
“今天,你们以西水艺术学院而自豪;明天,西水艺术学院以你们而骄傲”。
同学们做着奇形怪状的动作和表情,有的挖鼻孔,有的掏耳屎,有的拔鼻毛,有的拈紫须,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埋头啃杂志、嗑瓜子、看手表,女生拿出镜子补补妆、剪剪脚指,大部分则闭目养神……
周维桢掠掠发梢,在向我挤眉弄眼,打手势,微笑。
我视而不见。
坐在我身旁的孙蓉狂热地向他抛着媚眼儿。
最后院长勉励同学们,锻炼好身体,四年功成名就,为国尽忠三十载,死无憾。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明天,同学们将收拾行装,到军区部队锻炼锻炼,为期半月的军训。
开学典礼结束,请同学们有序退出体育馆,谨防踩踏事故的发生。
姜蕙茹鼾声如雷,唾液如蛛丝般淋漓到笔记本上。
喂,散会了。我摇醒她。
她揉揉朦胧的睡眼,这么快,院长都讲了些什么?她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讲了几个小时,坐得我腰酸背疼的,讲什么我都忘了,好像要军训。
什么时候?
忘了。
同学们都积极准备着军训事务。
我独自回到寝室,铺开一张绯红色的信笺纸,脑海里便浮现出你的身影。
暮春的清晨,总有鸟儿衔来几片粉红的花瓣,播撒在我的窗前。你带着清露,清露一如你纯净渊彻的深眸;你迎着和煦的清风,清风一如你略带忧郁的眼神。
初夏的黄昏,花瓣和着泥土的清香如雨般飘零,飘零在我蓝莹莹的裙摆上。你摘一束带刺的玫瑰,玫瑰一如你处子般的红心。
星光月夜,你和我躺在如茵的碧草上,仰望着新月,新月一如你宁静般的情怀。
你在清晨里,在夕阳中,在月夜下,为我弹奏的每一首歌,你还记否?
你是我们学校——乌县一中的音乐才子。那一年,在五四文艺汇演的时候,你讴歌一曲,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震碎了礼堂的窗玻璃。你的歌喉迷倒众生。
我爱你。
明天我要嫁给你啦。
那时不知有多少女生视你若梦中情人,迷恋你,追求你,有多少女生跪求你为她写歌,为你献身。
但你的每一首歌都是为我而写。你说,你为音乐而生,而我就是你的音乐。
为了表达对音乐的挚爱,你写下无尽的歌谣,还试着用歌剧表达。
永远不可能上演的歌剧。
我用娟秀的笔迹写道:
宫雅南:
你还好吗?见字如面。你我已别一周许,一周却胜一年久。我都快想不起你的容颜是清癯,还是丰腴;你的歌声是刚强,还是柔弱;你的心是硬,还是软?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誓言了吗?
我可没忘,永生没忘。
我在西水艺术学院挺好的,住得惯,吃得惯。
我告诉你,我们学校建在金钟山上,可大了,胜过我们整个乌县。早晨我从宿舍出发,一直走,中午我在一条不知名的街上吃小吃,同学说,我还在校园里,傍晚吃晚饭,又在另一条街,同学还说,我们根本没离开过半步校园。你说大不大?我看有十个乌县那么大。
我们学校风景旖旎,景色宜人。
正门是古典牌坊式建筑,青砖琉璃瓦,四角斗拱挑檐,翩然如仙鹤展翅。侧面毛体狂草西水艺术学院四字,游龙惊凤。
从正门进去,拾阶而上,阶旁古柏参天,苍松如虬,绿竹挺翠,奇花异卉。
中央一眼小池,池中一瘦假山,怪石嶙峋,突兀而立,真山之上立假山,清泉从石罅间汩汩涓出,蜿蜒而下,轻柔地抚摸着池里的浮萍。喷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急,时而缓,时而心形,时而菱形,时而球形,舞着千姿百态的造型。两旁蹲着从《山海经》里走出来的石刻独角兽。
攀登至金钟山的腰部,一座气势磅礴,中西合璧的建筑耸立其间。十二根巨型罗马旋转柱,雕刻成娉婷婀娜,亭亭玉立的少女形象。她们个个长得目清眉秀,风姿绰约,娇嫩的脸蛋,丰腴的胸脯,苗条的身形,扭动的臀部,修长的秀腿,灵动的曲线都隐隐约约地带着体温裸裹在薄沙的长裙里,她们形态各异,有的拈着一束鲜花,有的托着一只玉瓶,有的搴着一个陶罐……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五彩斑斓,镂着珍禽异兽,奇花异草……
它的屋顶却是中式穿斗抬梁混合式歇山顶,其上两条蟠龙云端夺火珠。
绕过文津楼,穿过原始森林般的树林。便是一个名为情人坡的倾坡。
我搁下笔,揉揉眼,抬头望望窗外。夕阳撒下金子般的光斑,给小松鼠蓬松的体毛渡上了一层金紫的光芒,它在银杏树上蹦蹦跳跳,突然坐在丫枝上打呵欠,前肢如手一般把银杏果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像个小孩儿似的机灵可爱。我不禁笑了。
情人坡,好温馨的名字,为什么那天我是和他,而不是和你在情人坡漫游呢?
他似乎有意放慢脚步,我恨不得赶快逃离这尴尬的地方,我怎么能和一个刚认识一天的男人漫步在情人坡呢?如果换作是你,我愿意陪你一辈子走不出这段情人坡……
他和他的身影在我脑海里同时浮现,时而重合成一人,时而各自分离。
我想要不要把他的事告诉他。
楼道上嘻嘻哈哈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我忙潦草地写:
好了,不说了,有人来了,明天就要军训,以后再告诉你大学里的人和事,想你,永远!
金包银的太贵了,你也舍得买?
我这儿金贵着呢,不用金包银的,哪配得上我这高耸迷人的双峰。
让我摸摸到底有多金贵,哇,好大一对羊!像皮球。嘻嘻嘻……
你敢吃我豆腐,别跑,我也要摸还你的旺仔小馒头。哈哈哈……
我最后画,一支箭同时射中两颗桃心,却画成了羊肉串。
她们跌跌撞撞地闯门进来,笑得前仰后合。
我忙把信笺塞入抽屉,尴尬地蚩笑。
你在干嘛?孙蓉指着我,好奇地问,哦,写情书?是不是写给他?
姜蕙茹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说,你的咪咪这么大,她夸张地比划着,会不会爆炸啊,军训的时候会不会像奶牛一样甩来甩去。
你,孙蓉恨得咬牙切齿,把她按翻在床,挠她的胳肢窝,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我要吃了你的旺仔小馒头,看你还敢不敢胡思乱想。
奶牛,别闹了。我缴械。呵呵呵……嘻嘻嘻……哧哧哧哧……她浑身酥痒颤抖。
烈日如蒸笼一般烘烤着大地,大地的最后一丝水分已蒸腾殆尽。
我们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动作,如蝉般从早到晚重复着枯燥厌烦极致的曲调,
向左转。
向右转。
向后转。
蹲下。
起立。
齐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立定。
正步走。
没有一丝风,太阳如火球一般在头顶几毫米的地方旋转,旋转而蒸腾,树叶焦枯地打着卷儿纹丝不动。军犬趴在荫蔽处,呼哧呼哧地吐着绿舌头。
我好想和一些娇气的同学一样,站军姿的时候晕厥过去,或者踢正步的时候跌倒,崴伤脚踝。那我就可以逃离这人间地狱了。
教官攥着皮鞭,倒背着手,英姿飒爽,来回逡巡。
他把皮鞭一指,你过来。
我们只敢用余光睥睨。
姜蕙茹站了出来,报告长官,你叫我啥子事?
我看你心不在焉,目光总往右瞟,你在看什么?
报告长官,我,我在看奶牛。
教官环顾四周,郑重地问,训练场上哪来的奶牛?
报告长官,奶牛的牛,不,奶牛的奶真的甩起来了。
莫名其妙。教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白天,曝日如火炉一般炙烤着,豆大的腥咸的汗珠如热泉般紧裹在身上,一身的酸臭汗味异常浓烈刺鼻,却不能在男生面前洗洗澡。一天十几小时炼狱般的体力训练,使我们动弹不得。更可气的是,晚上,本想睡个好觉,却还要站岗守夜哨。
是夜,轮到我和孙蓉值夜。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我推醒孙蓉,悄悄穿上军服,借着昏晕的路灯光来到岗亭旁。此时夜空阴云密布,雾霭翻涌,高大茂密的树木在劲风中如魔鬼般地张牙舞爪,发出呜呜的悲鸣。
可能在夜晚,人的听觉异常敏锐吧。我清晰地听到一些昼伏夜出的动物在窃窃私语。不知是什么鸟,如军犬般大,铁铸似的蹲在树梢上,发出诡异的人笑声。“呱——呱——呱——”一只老鸦在烈士墓上空低低地盘旋。狐狸隐蔽在茂密树影后,浑身火红火红的,像人一样站立媚笑,两眼冒着绿幽幽的魅惑的寒光。野狼在树林里上窜下跳,在凄冷的夜里凄厉地嗷嗷嚎叫。军犬也发狂似的地汪汪汪,滥吼乱叫,栓它的铁链被绷得咯吱作响,几乎挣断。我甚至听到蛇吐着信子,慢慢向我们爬来的嘶嘶声……这些诡异的声音似乎渗进我的肉里,刺进我的骨髓里。
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和后背凉森森的,站定,不敢往前走。我感觉到周遭有无数隐形的动物、昆虫,甚至是人或鬼魅在向我慢悠悠地,一寸一寸地靠近,我的一举一动它们都了如指掌,甚至我此刻恐惧的心灵它们也能洞悉。但我却看不见它们,我为这看不见的未知而感到恐慌心悸……
乌云黑压压地压倒下来,只有树冠那么高,只有我头顶那么高,使我压抑,不能呼吸。紫灰的雾霭从四面八方向我逼近,逼迫到我的胸前,使我心跳加快,喘不过气来。我听到我的心脏在突突乱跳,似乎就要撑破我的胸腔。我浑身打颤,牙齿抖抖抖地打战。
路灯突然熄灭,风止了,树静了,军犬的喉管里发出呜呜的恐惧声,也悄无声息了,狼和狐狸也遁迹匿影,乌鸦也飞得无影无踪。一忽儿功夫,世界又静得异常可怕,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心跳,牙齿的磕碰声。
忽然,一团发着绿幽幽的磷火,忽明忽暗,忽左忽右,飘飘悠悠地从山顶的烈士墓上飘然而下,隐匿在一丛柏树后。
“鬼——火——”我抱着头,不禁呐喊起来。
孙蓉诧异地望着我,什么,鬼火?这月明如白昼似的,这星光熠熠生辉的,这路灯照得通明透亮的,连一只蚊子都没有,哪来的鬼?你,你咋了,咋抖作一团,是不是发烧感冒了,额头也不烫呀;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军训训晕了。看你满头的虚汗,头发都湿透了,你呀,就该锻炼锻炼。别紧张,别抖,我给你讲讲我初恋。
在浓如牛奶的沉沉的紫雾里忽地闪出一个穿绿军装的小士兵,离我远远地站定,唤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和我的年纪相仿,我心中忽地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莫名的亲切感,似乎我身上流淌着他葱绿繁茂的血液。
你谁呀?我问,我完全消失先前的紧张和恐惧。
我?孙蓉奇怪,和你高中就同班同学,现在大学一个寝室的姐妹,不认识啦?
穿绿军装的小士兵压低声音,说:嘘——你别说话,你听我说,我是你爷爷。
孙蓉讲起了她的初恋:高二的时候,分文理班,我们班来了个帅哥,酷毙了,更酷的是他还是我的同桌。
我爷爷属马,现在六十四了。我心里想。
小士兵说:我是你爷爷,现年六十四岁,但我的生命却定格在二十一岁。二十一那年,我死了。
我端详了他半天,我老家乌县赤镇农村堂屋神龛上不是长年供奉着一副穿绿军装的相片和一枚勋章吗?难道是他?我奶奶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和七月十五中元节总要把它拿下来,正襟危坐在神龛前,用崭新的毛巾反反复复地擦拭上面的灰尘,静静地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深情款款得近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张老照片。
奶奶,你咋哭了?小时候我和哥哥总问,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奶奶收住了眼泪,说:这是你爷爷。
爷爷咋比爸爸还年轻呢?
三天呀,三天!奶奶老泪纵横,叫我们多多地化些纸钱给照片上的这个人。
上课的时候,他偷偷用手挽住我的腰,摸我的大腿,摸我的屁股,还捏我的咪咪,——隔着校服捏。现在我的咪咪这么大,就是拜他所赐,他捏大的。孙蓉喃喃地说,不久,大约一个多星期吧,我们偷吃了禁果。
小士兵说,我是你爷爷,叫杜朗特。
我们家有一本厚厚的族谱,我在上面见到过这个名字,爸爸还特意把这名字用红笔圈出来。家谱上说,杜朗特当兵,因救一个青年而壮烈牺牲,是英雄,是烈士。
我不是什么英雄,烈士,而是个彻头彻尾的逃兵。我和你奶奶刚结婚三天,家里穷,为了讨生活,就应征入伍。叫杜朗特的小士兵悠悠地说,来到部队,——就是这儿,我最矮、最瘦、最丑、最穷、最贱、最弱,他们总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诓我、骗我,逼我吃残汤剩羹,迫我端屎倒尿,罚我跑到晕死,撒尿在我头上,拉屎在我铺上,对我拳打脚踢。
那一晚,我清楚地记得是个周末,是我的初夜,就像今夜,星光璀璨,月朗风清。我穿着他为我买的短裙。我们在夜的掩护下,手牵着手,来到校园一个僻静的地方,假山背后的草皮上。他要了我,我给了他。不知孙蓉是在回首她不堪的往事,还是在品味其中的甜蜜。
杜朗特含着泪,继续说,我度日如年,我独自饮泣,我绝望落魄,我活得窝囊,活得没有尊严。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曾一个月只说五句话,其中三句还是对自己说的,我在绝望中渐渐患上了抑郁症,我想到了自杀,与其这样遭受这百般凌辱,毋宁死。
你不反抗?我激动地说。
反抗?凭什么我要反抗?我的初夜,痛并快乐着!
反抗?只会招来更残暴的毒打,杜朗特说,他们人多,一人一脚,就可以把你踹死。四十三年前的端午,连续下了几十天的大暴雨,我终于逮着个机会,溜出了部队,下了山。我决意要死,谁也拉不回。我逆着赭江而上,寻找死的最佳方式。赭江湍急,浑浊的激流滚滚而下,汹涌澎湃,白浪击石,翻天浪鼓,我大口大口地灌着赭江的黄水,那味道腥咸得直刺透我的脖子眼,辣透我的肺脾肝肾。我纵身一跃,跳入江中,任由浪打水击。此时,忽听到岸上有人急呼救命,我决计要死,谁也阻止不了我。没想到,那人竟不顾一切地也跳下水,向我奋力地游来。我说,你干嘛?他说,别紧张,我来救你。滚,我一把把他推开,一脚把他踹开,谁要你救?这时,狂风使着性子拽着巨浪卷来,把我卷入深渊,把他推向浅滩。
我的乖孙女杜若。我爷爷说:明天来烈士墓看我,祭奠我,第三排,右起第五座,勿忘勿忘。说着,如青烟一般倏忽不见。
爷爷,别走,别走。我歇斯底里地哭,想要挽留。
你叫谁别走?我没走呀!孙蓉莫名地问。你咋哭了?
我敛起眼泪。刚才有个人,就站在这儿,和我说了许多话?你没看见听见?
什么?有人?孙蓉疑惑,这儿从始至终就我俩站岗守夜,更无别人。你神精病呀!
我抬头,碧空如洗,一轮满月明镜似的把这天地照得明晃晃的一如白昼,满天星斗正忙着眨眼。
孙蓉絮絮叨叨,没想到,我把我最值钱的处给了他,他竟背叛了我,爱上了另一个女孩,我决定报复他和她,用我独特的方式。
擦点防晒霜吧,你都黑成奥巴马夫人了。周维桢递过来,带着关切。
我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还没晒成奥巴马吗?便转身集队去了。
烈日下,我们纹丝不动比站军姿,比谁没站晕。带着咸味的臭汗在我们身上蒸腾,弥散。蝉隐在梧桐叶间唱着令人烦躁的歌。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一分零一秒,一分零二秒,一分零三秒,……一分零十五秒,……时间,蜗牛般地爬。
我脑海里天马行空。
想象刮来一团乌云,把这毒辣似火的骄阳遮蔽;想象一场暴雨来临;想象吃冰激凌,想象寒风萧萧,白雪飘零,想象憋闷的蝉鸣变成梵婀玲上奏着的小夜曲……
九分零七秒,九分零八秒,……十分零三秒,十分零四秒……
想,情人坡上,周维桢的手轻悄悄地触碰着我的手,我触电般的往回缩,没命地跑。
他带着我登上金钟山的最高峰。巅上挺拔着一座欧式尖顶钟塔,高耸入云。我们攀到顶峰的时候,正巧钟敲了九下。周遭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栏杆四四方方地围了一圈。
我举头瞭望,湛蓝如碧海的晴空,青得发绿,流云在我们头顶轻飘飘地擦过,清风吹干了涔汗,绾起我柔顺如浪的长发,抚动我薄纱的衣袂和裙摆。
他倚在石栏杆上,张开双臂,感叹着说: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呀!
哪儿是什么,亮晶晶的?像个葫芦。
他随着我指的方向,那是葫芦湖。
上面好像有亭子呢。
对,葫芦湖里种满了荷花和浮萍。你看,那儿就是我们刚经过的文津楼。那十二个妙龄少女,就是十二棵柱子,她们用头把盘着两条巨龙的屋顶顶起来。从这个角度望去,更加雄伟壮观,另有一番韵味。再往上就是我们刚走过的情人坡了。
他一一介绍。
葫芦湖畔,那艘正扬帆破浪的帆船,其实是体育馆;那边,顶扁圆如七星瓢虫在一枚银杏叶上爬行着的,其实是大礼堂。
什么文渊楼、格物楼、致知楼、慎思楼、明辨楼、笃行楼、游艺楼、图书馆……都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星罗棋布,依山就势,如夜空疏星般分布在重峦叠嶂的金钟山上。
塑胶跑道、绿足球场、广场、花园、林间小道……
银杏、香樟、花槐、桂树,杉木、青松、翠竹、杨柳……
海棠、牡丹、建兰、芍药、秋菊、茉莉……
都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一览无余。
十一分零一秒,十一分零二秒,……十二分零十八秒,十二分零十九秒……时间在蠕动。
我们的宿舍在哪儿呢?
东边,你看,那儿是鑫森公寓,那儿是焱淼公寓。从这儿看去就像是鸟笼。
在那最远的山麓下,看着碧瓦朱甍,飞阁流丹,雕檐绣闼,古色古香的是什么呢?
那老建筑了,听说是明清时期的考棚,国家一级保护文物。
三十分钟,三十分零一秒,三十分零二秒……半小时,我居然站了半小时,还不晕倒。
他指着一个山头,说,那个山头叫银铃山,上面是个野生动物园,和我们学校只一墙之隔。
都有些什么动物呀?我好奇。
什么都有,如狮子、老虎、蟒蛇、狐狸、猴子、孔雀……
我忽然感觉到这些动物张着血盆大口,裸着獠牙利齿,张牙舞爪地在我四周忽近忽远的旋转着,旋转着,紧接着头顶的太阳、房屋、树木、站军姿的同学也跟着旋转着,旋转着,天和地也在颠倒旋转,颠倒旋转,颠倒旋转……
我眼前忽而浮现出一团团忽明忽暗的黑影,忽而又闪烁着点点刺眼的星斑。
蓦地,我两眼发黑,訇然倒栽。
为期半月的军训结束了。
我们回到学校,我也收到了你的回信,我迫不及待撕开信封。
杜若:
你好!
你可知道孤月独酌相思之酒是何其的悲苦?夜半时分思念之心突然痛醒是何其的喋血?魂丢天外是何其的形影相吊?
杜若,我对你的爱如江水般永不枯竭。你等着,我会来到你身边,做你的护花使者。
昨天,我去了你家一趟;今天,就收到了你的来信。
你哥捎了好几封信给我,说,要见我,要我去见他。不然,他就死。
放心,他不会死的,他从小就喜欢寻死觅活,我了解我哥。
我继续读下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说死?
他和我约定,黄昏时分在沿河的辰景宾馆不见不散。
我担心会发生什么,便极早地赶往县城。想,时间还早,不如直接去找他。
我走过喧闹拥堵而充满腥臭味的农贸市场,穿过灯红酒绿的以理发按摩为幌子而干着见不得光的勾当的一条街,转过逼仄的巷道,爬上数十层台阶,来到乌县一中的教师宿舍楼302室。
我正要敲门,忽听到:
离婚!
离就离!谁怕谁。
好好好,你竟这样无情无义,绝情寡义,我算是看透了,看破了。带着哭腔。我今天就死给你看,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呀,今生让我碰见你,嫁给你,我怎么瞎了眼看上你这样的男人。
这果然是我妈的腔调。
又来了,又来了,你能不能换个台词,一吵架就是这翻话。我都听烦了,听腻了。
你说,你说我哪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地挤兑我,这样横眉冷对地对我,这样无情的对我?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这几十年来恐怕也早已还清了吧?
哼,你对得起我?你和那狗日的宫校长的糗事,你是咋晋级晋升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别吹胡子瞪眼的,这方面的事咱谁也不欠谁,你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咋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身正不怕影子歪?你连十八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还是你的学生,都可以当你的女儿啦!
污蔑,完全是污蔑!
污蔑?全一中师生都知道,传得沸沸扬扬的,还污蔑你?我嫁给你,万没想到你还带着这个不男不女不中用的拖油瓶,也不知道是你和哪个骚娘儿的孬种。我的青春,我的生活,我的幸福,全毁在你爷儿俩手里啦!
他怎么啦,他再怎么不肖,再怎么没出息,都是我杜仲的儿子。
那杜若算什么呢?难道杜若就不是你女儿啦?
是是是,是我女儿。
你看看他,二十几岁的男人,像什么模样?整天窝在家里,不人不鬼,不男不女的,涂脂抹粉,收拾打扮,浓妆艳抹,矫揉造作,忸怩作态,哪像个男人?杜若都比他强百倍。杜衡,过来,把杜若妹妹的花裙子脱下来,听见没有?
你还逼他,他的胆子从小就是被你吓小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妈专横跋扈,暴戾恣睢,性情多变,不近人情。对我哥哥更是心狠手辣,惨无人道。
那时,我们还住在乌县的乡下——赤镇。我和哥哥在堂屋前的老槐树下争抢芭比娃娃。
我要,这是妈妈买给我的。我紧紧地攥住芭比的身子。
他一把抓住芭比的脑袋,用力一拽,便身首异处。
我把芭比的身子使劲地砸在地上,跺着脚,扭捏着身子,撒娇地嚎哭起来。
呜呜呜……赔我的芭比娃娃,赔我的芭比娃娃,还我芭比……呜呜呜……
妈妈从屋里冲出来,拿着一根小指般粗细的铁钎。
我嚎得更凶,更猛,声音直达云霄。
妈妈高高抡起铁钎,照着哥哥的脸用力劈去。顿时,从头顶经耳廓、腮帮,到下巴,一条血痕,滋出殷红而浑浊的血浆。
哥哥疼得嗷嗷嚎叫,满地打滚。
奶奶强颜着,打得好,打得好,不打不长记性。
妈妈抱起我,乖,小若,别哭,妈妈重新给你买更好的。
我冲哥哥和奶奶做着鬼脸,妈妈抱着我离开院子。我们搭上了去县城的绿皮车,在游乐场玩得不亦乐乎,在肯德基吃得不亦君子乎。
几个月后,哥哥的脸上仍然爬着一条赤练蛇。
黄昏时分,我在沿河的辰景宾馆前等他。
河水清冽蜿蜒,缓缓而流,不时遇着大鹅卵石,激起了朵朵小浪花,瞬间又消逝在流水里。几只鸟喙啄着浪,贴着水面飞。
沿堤的树叶在风中舞蹈,舞进了河里,逐波而流。
他,你的哥哥杜衡,姗姗来迟。他沿着河提而来,一袭卷发披肩,深红的上衣,淡紫的下裙,肉色的丝袜,高跟的红鞋。修长而绯红的指甲。还未走近我,一股浓烈咸甜的胭脂香水味便扑鼻而来,刺得我的鼻腔痒酥酥的,我不禁连打几个喷嚏。他脸上尽管刮了厚厚的白粉,但仍然掩饰不了悲悲戚戚的哀伤的神情。瘪薄的嘴唇红得发绿,显然是刚补上了口红,因为他洁白的牙齿也粘上了红色。
我也曾见过哥哥的这身打扮,不过那是学校演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
我忍住不笑。
他见了我,灿然一笑,挽着我的手臂,头温柔地偏倚在我的肩头。我嗅到了他的发香。
你,想死人家了。他嘟着红唇,嗲声嗲气地说。走,我们进去,几天前我就预定好了房间。
宾馆大厅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讥笑。
我顿时汗流浃背,无地自容。
来到502情侣套房,我感觉衬衫仍汗涔涔黏在身上痒,怪难受的,便解开衣扣。
死鬼,天还没黑呢!他也忙着脱上衣,居然穿着文胸,你就等不及了,人家还要创造浪漫的气氛呢。他忸怩着矫情地说。
我说,你干嘛呢?
他躺在床上,躺出温柔的曲线,死鬼,干嘛?脱光了衣裤,你说我们还能干嘛?上床!来呀!他舔着红唇,翘起食指勾引。
我裸着上身,窘迫地站在床前。有那么一瞬,我也有像饿狼般向他扑去的冲动。但理性战胜了欲望。
你要了我吧!就现在。他千娇百媚,风情千种,风骚万般。我爱你,我的心灵和肉体只属于你,快上我,求你!
我的心不禁颤栗起来。
我拿着信件的手也跟着颤抖。
我开始像许多大学生一样,过着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式的生活。
我每天很早就起床,洗漱,到葫芦湖的凉亭上背单词;中午在食堂里打盹;整个下午我都泡在图书馆里阅读,查资料;有时奔跑于文渊楼和格物楼之间,为的是赶两堂精彩的讲座……
姜蕙茹瘫在床上说,老姐,人啦,要学会享受生活,你每天起早摸黑,焚膏继晷,宵衣旰食地把自己拼成个黄脸婆干嘛?你看我睡在床上,吃在床上,玩在床上,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享受,你呀是不是患上高考后遗症啦?她捉几片薯片放在嘴里嚼着。
什么是高考后遗症?我问。
就是你呀,大学了,还学不会享受生活,还和高三一样拼命,每天五点半起床,每天背无用的单词,别噼里啪啦地背了,今天背,明天忘,何苦折磨自己呢?这些所谓的知识,除了考试,还有什么用?我呀,就一九三学社会员,早上九点起床,下午三点起床;你呀,就一高考后遗症患者,你也该去医院好好治疗治疗你这不治之症。
我和你不一样,我还要考研呢,我要争取保送研究生。好死乖角儿的,皮哦爱死体几……
我认真做笔记,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经常在课间向教授们请教。我学习的劲头十足,进步大有超英赶美之势。也赢得了教授们的赞许。
也听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论。
教授我们《艺术概论》的教授,第一堂课就讲,食色性也。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啦,饱暖思淫欲。
讲《老庄哲学》的,道可道,非常道。人生中有无数条道路。人,来到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要走的第一条道路是什么道呢?不是阳关大道,不是康庄大道,而是母亲的阴道。
讲《人生观与人死观》,不知生,焉知死,还是不知死,焉知生呢?我研究了大半辈子,也没有研究透。
泛性论者认为,荷尔蒙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原动力,艺术家按其本质来说恐怕难免是好色之徒,一个人在艺术构思中消耗的力和一个人在性行为中消耗的力是同一种力。
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认为,梦是欲望经伪装后的达成,比如春梦。
性健康课的女老师,为了教育事业的圣洁差点在课堂上献身男同学。
金黄的银杏叶在暮秋的劲风中摇曳,翻飞,飘落。走在银杏叶铺就的道上,满地黄金。踏上去,无声无息,只有柔软到极致的细微触觉,从脚底隐隐传来。
翕上眼,张开双臂,摊出手掌,无意间,微乎其微的重量压在你的手心。睁开眼,便是一瓣橘黄如扇的银杏叶。许多同学的书页里便夹着这样的银杏叶,当书签。
同学们不禁驻足而立,因为同是一排银杏树,色彩却斑斓得令人惊诧,一株青绿,一株绿中透黄,一株桔黄,一株柠檬黄,一株黄中带绯,一株枯黄……
穿过银杏道,曲径通幽,葫芦湖便在眼前了。走过弯曲如驼峰的石拱桥,登上几级石阶,就是湖心亭,亭子八支翼角崛起,如鸟儿振翅欲飞般轻盈飘逸。亭子楹额书“腾蛟起凤”四字,侧书“一钩残月,钩取三秋风荷;数点寒星,点尽一枕清霜。”
湖里满眼是将残未残的荷叶和丹霞镶碧玉般的浮萍。一阵清风掠过,清冽澄澈的湖面,漾起层层如皱的涟漪,荷叶、浮萍随风颤动,送来缕缕沁人肺腑的幽香,亭亭的荷枝摇摇摆摆,举着将败未败的残荷。荷叶下,绯红的、墨绿的、褐黄的、黛黑的鱼儿在嬉戏着,瞅着两岸的杨柳,柳树在水中照着婀娜的身影,梳妆打扮。
周维桢告诉我,传说,这葫芦湖是李凝阳成仙后,和妖魔在空中打架,他悬壶济世的葫芦不慎打掉,就落到这儿,便形成的葫芦湖。
李凝阳是谁?
就是八仙过海的铁拐李。
当时,我正扭着身子,坐在湖心亭的围椅上用面包屑喂鱼,他彬彬有礼地立在一旁看鱼儿夺食。
他说:下周,我们要开展人体写生课,男生都很兴奋。
你们男生都是老色鬼,不正经。
他们从未看过女裸体,能不兴奋吗?
他们?难道不包括你?
其实我也兴奋得睡不着觉。
男同学都盼着人体写生课上的女模特是个青春靓丽的姑娘。可学院却请了个瘦骨嶙峋的糟老头。当老头脱光衣裤,站在写生室中央,素描灯的光从侧面柔和地打在他骨骼毕现的身体上时,许多女同学都闭上眼不敢看,特别是像我这样纯洁如玉,尚未涉世,懵懂未开的女孩。而男同学则表示抗议,迫使老师答应下次一定请女模特。
这老头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裤,但他毫无羞怯之情,而且他极不老实,有的部位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让我们很难画准。我没有办法,只好凭空想象。要知道,此刻我的想象力如火山喷发一样,异常活跃。
我和周维桢也越走越近了,我们有时一起吃饭,一起郊游,一起去艺库看画展。我第一次知道,除架上绘画外,还有什么装置艺术,行为艺术,我感觉我的一生就是一个荒诞而悲情的行为艺术。
但我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宫雅南。
宫雅南:
见字如面。想你,念你,爱你是我每天的必修课,我不允许自己只得99分,更不允许重修,在爱你这门功课上,我一定努力学习,势必得满分,才满意自己。能和你同饮相思之酒,醉死在你的怀里,我死而无怨。
我很遗憾我哥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我也万想不到我哥竟是那样的人。他趁我不在你的身边,抢夺我未来的夫婿——你。
在辰景宾馆502情侣套房里。
我哥杜衡光着身子深情地依偎在我男朋友宫雅南的怀里。
宫雅南挣脱着,摇头,不,不,杜衡,你听我说,我们都是男人,怎么可能有肉体上的爱呢?
可以有,我可以为了你变成女人,我可以为了爱不顾一切,包括生命。我哥倔强地说,不是有一个叫金星的舞蹈家成功变成女人了吗?为了你,我愿意。
宫雅南穿上衬衫,可我喜欢的是你妹妹杜若呀!
我不在乎,你可以拥有两份爱,兄妹共侍一夫。
宫雅南无奈地问,你也是个大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男人呢?
因为我恨,我恨我妈,我恨天底下的女人。我哥咬牙切齿地回答。
包括杜若吗?
我不知道,除了你,她是我在这尘世里的最后的念想,但她却要抢走我的男人,我也迷惘无措了。我哥神情有些恍惚,茫茫然望向窗外。
窗外,夕阳的余晖,温情地流淌在我哥娇俏的脸庞上和柔弱的裸体上。
我哥的事不提也罢,提起来叫人寒心。
我给你讲讲大学里的人和事吧!
我下铺的这鬼精灵叫姜蕙茹,四川佬,我常叫她川耗子。她相貌平平,个子偏矮,微胖,短灰发,窄脸膛,细眉毛,单眼皮,扁鼻头,阔下巴,平胸,若在人群中,我要仔细才能把她辨出来。
姜蕙茹的对面是个东北假小子,爱好体育,和男生们一样看NBA。
真是山不转水转,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宿舍里还住着一个你认识的人,你曾经的同桌孙蓉。她也不再是当年乌县的丑小鸭,而是赭市的白天鹅,她出落得楚楚动人,魅惑无比,披肩的秀发打着波浪卷,渡着金灿灿的黄色,巨大的圆耳环垂直双肩,修长上翘的假睫毛扑闪扑闪的,似乎要摄人心魄,双眼皮下水汪汪地养着一对蓝宝石般的眼珠,瓜子型的脸蛋白皙柔嫩,吹弹即破,尖尖的下颌给人一种心胸狭窄,尖酸刻薄,睚眦必报的感觉,高挺迷人的双乳,如一对活泼乱跳的小白兔,惹得男同学们心跳手痒,欲罢不能,婷婷袅袅的身姿微步莲动,性感温润的大腿,不知几多男子拜倒在她罪恶的胯下。
孙蓉就是奶牛。军训的时候,姜蕙茹给她取的绰号,从此学校里少了一个孙蓉,多了一个奶牛。
教官捉住姜蕙茹,问,你东张西望的干嘛?
姜蕙茹一跺脚,报告长官,我在看奶牛。
教官问,哪来的奶牛?
姜蕙茹又一跺脚,指着孙蓉说:她就是奶牛,不信,你叫她跑,不,甩给你看。
我们齐刷刷地望向孙蓉的胸脯,孙蓉难为情的捂住。
孙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只见她一个箭步冲出列队,一把扯掉姜蕙茹的军帽,狠命抓住她的胸,如狮吼一般,你个飞机场,说谁是奶牛,你妈才是奶牛。
她俩便在训练场上扭打作一团,互相对骂着奶牛和飞机场,相互攥紧对方的胸脯,无分胜负不放手。
教官不但没劝架,反而笑趴在地。
从此,孙蓉以奶牛行于世。
从此,她俩也成了一对不共戴寝室的仇敌。
我给你讲,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好姐妹,我才告诉你的。姜蕙茹背着孙蓉的时候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什么事?我非常好奇。
听说,听说。姜蕙茹压低嗓音。大奶牛穿短裙的时候,底下从不穿内裤。
真的吗?谁说的?
当然是我们班男生,班长周维桢也这么说。他说,不穿内裤是为了方便那事,这娘们,一个字,骚。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她眼角藏着得意的笑。
说到孙蓉,你和她不是有一段过往吗?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务必告诉我!
请原谅一个小女生的嫉妒心理,因为爱情的成分是除了爱,还有自私、占有、猜忌,嫉妒……
最后,我还不忘鼓励他再接再厉,补习一年后也考入西水艺术学院,便可以和我朝朝暮暮,长相厮守。
杜若,杜若——周维桢又在楼下嘶声力竭地呼喊,弄得全鑫森公寓的同学都知道。
是谁又在喊杜若了?
还不是那傻不拉几的,一天四五回,像高音呐叭似的吵得人无法睡觉。
哪个是杜若呢?
管她呢?反正没你的事,睡吧。
要是我是杜若,那该多好呀!整天有个男人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多幸福,多浪漫,我愿为他献身!给他生窝小崽子。谁梦中还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
睡吧!乖!别胡思乱想,伤神伤脑,别想不开。
爸,为什么我会抑郁?为什么我无法与人交流?为什么我总落落寡欢?为什么我悒郁孤独入骨?为什么我抑郁至极?
妈,我完全遗传了你傲人而高挑的身材,丰满而诱人的胸脯,一袭如瀑般黑泽亮丽的秀发,璨若星辰的眼眸以及小巧如樱桃般的红唇。可如今,毕业典礼即将临近,周遭万籁俱寂,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躺在灵柩里,屏住呼吸,摒弃一切视听嗅味触心,静静地体验着死神慢慢降临,死亡慢慢渗入身体的快感,仿佛高潮的来临,浑身阵阵痉挛,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的快感。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过来,乳白色的床单,乳白色的被褥,头顶上挂着乳白色的点滴,昏暗的灯光在摇曳,多么陌生而令人不安的环境呀。
我左手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突然,一双刚强有劲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左手。
你醒了!一个激动的声音。
我这是在哪儿呀?我弱如游丝地问。
你别动,千万别动,医生说你须静养。声音化为温柔。
这是医院?我怎么啦?
没什么,你受了点轻伤,不碍事的,要静养,睡吧!会好的。安慰着我。
我在剧烈而模糊的疼痛中昏睡了过去。
次日,我又在剧烈而模糊的疼痛中醒来。
我在哪儿?
医院。
几点了?我要回宿舍。
十点一刻。
早晨还是晚上呀?
早上十点一刻,看,窗外还有太阳呢。
我昨天晚上好像醒来过,像做了一场梦。
对,你醒时正好凌晨三点半,后来,你又睡着了,医生来过,说,醒来就好,已度过了危险期。
我这是怎么啦?
我们去郊外写生,你不小心就……
请别大声喧哗,病人需要静养。一个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护士提醒着。
姜蕙茹提着一篮水果,推门进来,问,醒了吗,杜若?
醒啦。
什么时候醒的?她从蓝里拿了个苹果。
昨天夜里。
你咋早不告诉我呢?班长,你就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顶着呢,我正好给她唠唠嗑?她削着苹果。
医生说,她要静养。
哦,我知道。
那你在这儿陪着她,我到外面长椅上眯一会儿觉。
你吃个苹果再去吧。把苹果递过去。
谢了。
蕙茹,我低声地喊。
哎,我在这儿呢。她把脸凑近我。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我吃不下。
刚才哪人是谁?
你不会摔失忆了吧,他,你都不认识。她摸着我缠满纱布的额头,他,班长周维桢呀。
周维桢——
前几天,忽雨霁,学校趁着天气响晴,风和日丽组织学生去采风写生。一溜儿云慢悠悠地在碧海似的的晴空里移动,反衬得苍穹的无尽高远,湛蓝得深邃如眸。
我们油画系的同学就要远足,一次放纵青春的远足。
我们背上行囊、画板、画架,穿着轻便的着装,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
我们一人一骑自行车,向着遥远的天际使劲地蹬去。清风在我们两腮厮摩耳语,路旁两排白桦的婆娑树影在我们身上一掠而过,便飞快地向后倒去。白桦树之外,一望无垠的麦浪摇晃着饱满欲裂的脑袋在风中晕过来,晕过去。
中午,在路边小店吃很有地方特色的铜锅饭。稍事休整,又继续前进。在黄昏之前,我们已栖在一个农家小庄园。
夕阳将坠欲坠的余晖洒在小庄园内,给周围染上一层黄绿的色彩。园子里,夕阳下躺着红的辣椒、黄的南瓜、青的豌豆、绿的青菜、紫的茄子……
月亮爬上树梢,我们便息了。
清晨,我们在农庄里采摘时鲜的水果,装入行囊,又继续前进。
东北假小子还和男生们比脚程,而更多的男生则发扬优良的绅士精神,把女生的行囊、画板、画架夺去,扛在自己的肩上,单手扶车。爬坡的时候,主动帮我们推车。
一路走走停停,息息走走,也不知走过了多少路,跨过了多少桥,趟过了多少河,翻越了多少山,最终我们在一个山崖之下,背风的草坪上安营扎寨。
草坪绿油油的,如一张延伸到天涯的绿毯,其中点缀着粉红的,淡紫的,浅蓝的,嫩黄的……不知名的野花,像碧空里眨眼的星辉,像粒粒闪烁的珍珠,像清水出浴的美人,令人心怡。
周维桢和我爬上一尊突兀惊悚的高崖,静坐在石壁之上。闲看天上风卷云舒,波谲云诡,如世事沧桑般瞬息万变。
看圆圆的落日,在低头昂首之间,就不见了半轮。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差,血日便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它不曾来过。只有那远处的一抹光亮,告诉我,它未曾走远。
是夜,明月攀上东山之巅,徘徊于重霄之间,我和姜蕙茹躺在一个帐篷里,细数天上的星星。
有的男女同学共住一个帐篷,他们看倦了月光和星辉,便相拥入眠。
月光中,星光下,帐篷里,我和姜蕙茹蜷缩在一起。
姜蕙茹低声地说,杜若,你知道此时这些狗男女们在干嘛吗?
还用问?不就是那事,不穿内裤方便着呢。我窃窃地笑。
你知道男同学们在宿舍里闲得无聊时干嘛呢?
不知道。
她笑着,真是孤陋寡闻,看毛片呗,比赛打飞机呗。
一次,性健康课的老师,在课堂上竟然说,我调查一下,全班同学,看过毛片的请举手,无论男女同学?
当时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敢举手。
看过就看过,敢做敢当,别难为情,我作为老师,而且是女老师,我也看过。
几个胆肥的男同学悠悠地举起了手,接着大多数男同学也跟着举手,最后有好几名女生也羞涩地举起了手。
那打过飞机的呢,老师追问,女同学就不用举了,她又强调。
同学们哄堂大笑。
姜蕙茹说,有的男同学简直跟牲口一样变态,从周一到周五,整天看毛片,打飞机,周末约我们女生开房,要把一周学来的本领全用上才满足。
我说,你是不是羡慕嫉妒恨!
她说,你才寂寞空虚冷。
第二天,我们便开始写生,但我发现没几个认真画的,他们男男女女的,邀着找僻静的地方野合。
姜蕙茹手里削着苹果,喃喃地说,你真记不得啦?周维桢一个人把你从山谷中救起,把你背出山谷,联系上120,才把你救活,你做手术的时候,他一刻也没离开过你,你昏迷了七十多个小时,他一直在你床前守候。
他七十多小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眼不眨地深情地注视着你,他的表情抑郁到凝固,他的眼神忧伤到喷出烈焰,他的心灵颤抖到碎裂,他的身体忧郁到羸孱,他眼里噙满了泪光,却坚强地不让它溢出来。他心如刀割,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恨不得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你,而是他。
他这是为了啥?我弱弱地问。
为了啥?你傻呀,这你都看不出,爱呗。爱情是魔鬼,令人疯狂着迷,令人心律不齐,血压升高,令人心潮澎湃,令人荷尔蒙井喷……
性健康课的老师在临近下课的时候,忽激情四射地演讲,当爱情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席卷了你我,当爱神的利箭射穿你我的心,当两颗顽石般的身体只有在相互碰撞中才能迸射出绚烂的爱的火花,那请你千万别拒绝,就让爱的潮水淹没了你我吧。但作为女老师,我要提醒大家,爱是一回事,性又是一回事,性爱更是另一回事。女同学,千万别打着爱情的幌子,放纵青春,放纵自己;作为女同胞,我要提醒你们,在爱中要学会保护自己,别被那些个臭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失去了自我。在爱中如何保护自己呢?她一手举起个香蕉,一手举起个避孕套,向大家展示。班长周维桢,请你把这两样东西分发给同学们,人手一份,……别抢,人人都有……别激动,待会儿我会演示给大家看……
教室里沸腾起来了,有的同学跟着老师的演示步骤,成功地把避孕套套在了香蕉上;有的早把香蕉剥了皮,吃了一大半;有的把避孕套吹成巨大的柱状气球,任其飘荡在教室的天空,飞出窗外。
班长周维桢,下课后向每位同学收取二十元钱,交给我。老师边说边走出教室。
说真的,周维桢无微不至的关怀,融化了我铁石般的心。
在医院里,我头上缠着纱布,脖子上,右肘上,左腿上都上着钢针,打着石膏,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为我端茶递水,喂饭进药,洗脸漱口,甚至端屎倒尿。没日没夜地陪着我,怕我寂寞给我讲笑话,读书报给我听,……病友及家属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说,小姑娘,你有福呀,找着这样的男人。
我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几周后,我出院了,全班同学只有孙蓉没来,其他的都来了。周维桢把我从楼上抱下来,同学们列队鼓起了掌,还打出了横幅标语,祝杜若同学早日康复,回归艺术家园,西水艺术学院油画系宣。
我知道这是周维桢耍的把戏,但还是羞赧地说,搞得这么隆重,像奥巴马访华似的,羞死人了。
周维桢把我放在轮椅上,推着。
姜蕙茹说,杜若,你就是一名福将,这么摔都没把你给摔死。
滚,滚,你会不会说话,你巴不得我们杜若摔死呀!
不是,我是说,杜若九死一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嗨嗨……
出了医院大门。我说,我们打个车回去吧。
不行,我们要把你推回鑫森公寓。
这么远?
怕什么?比这远我们都去过。
由于我腿脚不便,便与姜蕙茹换床,我睡下铺,她睡上铺。周维桢把我抱上楼,抱上床,说,明天上课,我来抱你。
那夜,月亮坠落在葫芦湖心,荷叶、浮萍上泛着清幽的月辉,水波漾起冷寂的月影。
清风撩拨着荷花,雾朦胧,月朦胧,人儿亦朦胧。
我和周维桢站在湖心亭。
周维桢一会儿举头望望天上的月,一会儿低头看看水中的影,一会儿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我俊俏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不动。
他说,这是我们最美的时刻,我拥有了你,你拥有了我。
我感动至极,不禁眯上了眼,扬起下巴,撅起红唇,吹气如兰,吻我,我的声音柔软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仿佛只在心底说。我想此刻我神情必定温柔至极,妩媚至极。
我写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他蓦地问。信?什么信?我莫名。
你为什么不回?
你什么时候写信给我?我没收到,我怎么回?
不,是情书。
我根本没收到。
她没拿给你吗?
谁?
你的同乡孙蓉。
孙蓉!她……
我纠结于孙蓉裙底的秘密。
一次,她从水房里洗完头,披着湿漉漉的齐肩卷发,刚进入寝室,我猝不及防地在她丰腴的臀部撩了一把。
变态。她笑骂。
假小子,好姐妹,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趁孙蓉和姜蕙茹都不在的时候神秘莫测地说。
什么事?假小子竟好奇起来。
听说。我压低嗓门。大奶牛只穿短裙,不穿内裤的。
嘻嘻——谁说的?这么八卦。
反正有人这么说,说是这骚娘们,不穿内裤是为了方便那事。假小子看见我边说边做着鄙夷的神情,就瞪着杏眼,吐着舌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呀,就当我什么话也没说过,听见没有?你个死妮子,出去乱嚼舌根,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我日夜盼望着宫雅南的回信,可盼来的却是爸爸的四个字——兄死速归。
我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踏上回乡的火车。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火车插上翅膀即刻飞回家里。
哥哥生前的事迹随着火车撞击铁轨的轰隆声和窗外流动的空濛风景,如过眼云烟般在我眼前一一掠过。
哥哥从小就生活在母亲的黑暗阴影里。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对哥哥从未有过好脸色,好脾气,对哥哥经常是无端地非打即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整天只知道收拾打扮,老娘咋摊上你个不男不女的孬种。妈妈骂骂咧咧地揪住他的耳朵,撕扯着他的脸皮。
你干嘛?狗杂种,那个骚货把你屙出来,一蹬腿去来,叫老娘替她受这窝囊罪?妈妈又骂开了。
不准吃饭,不准睡觉,不准偷懒,不准化妆,不准……。妈妈趾高气扬地命令着哥哥。否则老娘打死你?
严冬冱寒,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呵气成雾。妈妈把哥哥撵出家门,哥哥光着脚丫,穿着衣裙抖抖擞擞走在冷涩冰冻的河岸上,蜷缩在背风的草窝里一宿又一宿。
妈妈常常罚哥哥头顶着砖头,跪在碎玻璃上,一跪就是几个时辰,直到膝盖上渗出腥味的浓血而晕倒过去。
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妈妈蓦地暴起,猛力一推一搡,咣当一声,哥哥的头便撞在石桌子上,桌子一角顿时碎裂,殷红的血染绿了一院。妈妈还不解恨,随手操起一只玻璃杯,向哥哥后脑勺砸去,血喷射而出,溅了妈妈一脸一身。
哥哥远远听见或看见妈妈,早吓得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尿流屁滚。
哥哥总是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回家偷吃东西。
哥哥总是把自己藏起来,黑暗的角落里,衣橱、厕所、床底、垃圾箱,任何黑暗旮旯里。一次被妈妈发现,揪出来,差点打折了一条腿。
尽管现在哥哥已二十出头了,但仍免不了遭受妈妈的毒打和谩骂。
……
哥哥也并非没有欢乐。
那时我们住在乌县的赤镇乡下,与宫雅南家是邻居。
我,哥哥杜衡,宫雅南常常在一块儿过家家玩。宫雅南常扮帅哥、扮新郎,我哥总扮靓女、扮新娘,我则扮女儿。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扶入洞房。俨然一小大人。
如今哥哥死了。
乌县建在一个狭长的峡谷之中,两边是对峙的青山,山上树木葱茏浓郁,古柏,青松,杉木,青杠木,黄桦木……有碗口那么细的,有脸盆那么粗的,有需几人伸开手臂方能合围的。
蜿蜒清澈的河流穿城而过,城就沿河岸而建,两岸用许多大大小小的桥梁相勾连。河岸东边叫做东半边街,西面唤作西半边街,左右合在一起才形成东西一条街。其间纵横交错着许多逼仄的巷道,从上游至下游,左岸逐一唤作东一道巷,东二道巷……,右岸逐一叫作西一道巷,西二道巷……,
我家住在东三十二道巷的一中教师宿舍楼里。需穿过一个终日散发着酸腌菜、霉豆腐、烂菜叶、鱼腥气混杂着汗臭味的农贸市场,踱过生活着穿着暴露,叼着香烟的外地女郎的一条街,转进伸手即可触摸到两侧墙壁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的东三十二道巷,巷子尽头,爬上几十步陡直的台阶,便是一扇铁大门。
看守大门的老头,秃着头,灰白着胡渣,皱纹刻得很深。他见了我,凄然地说,杜若,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哥吧,哎,真是作孽呀!
铅灰的天空把墨灰的云团压得很低,很低,低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柔嫩的苔藓在灰墙上蔓延,浅灰的砖缝里钻出了黄灰的枯草,在劲风中折断,蔫头耷脑地垂挂在满墙尘封的蜘蛛网上,如死了一般地一动不动。
黑色的秋风凉飕飕地刮着脸,低垂压抑的天空飘着冷冷的灰雨,我撑着黑色的雨伞,静默着,静默着,神情无比哀伤。
我哥的灵柩就躺在院子中央,临时搭起来一个避雨的灰色架子,四周围着青黑色的布幔,惨白的花圈在雨中凋零。
三五个从乡下赶来的至亲都愀然以悲地坐着。
几个长者披着僧袍没精打采地,有一塔没一塔地地做着法事。
爸爸和妈妈都神情呆滞,像失了魂似的地守着灵柩。
我想,妈,此刻你该兴高采烈,盛气凌人才对。但你为何如此悲戚。
一切显得那么冷清,那么落寞,那么凄凉。
按乌县的习俗,白发人不送黑发人,无子嗣早夭的人不能埋入祖茔。第二天清晨,爸爸请了一支抬丧队,冒着灰冷的冰雨,草草埋葬。
做法事的长者收了钱一溜烟去了,几个至亲收敛起悲伤的表情,帮着把院落拾掇拾掇,也回乡下去了。一切恢复了原样,仿佛这儿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连绵不绝的秋雨,哀怨地一天飘零到晚。
夜半时分,我在朦胧中又想起了哥哥。
那次,学校组织五四文艺汇演,其中一个节目是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学校决定了男主角是宫雅南,但一时找不到女主角。
我哥听说了,在一天里,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几十次,说,我来演朱丽叶。
对不起,朱丽叶是个女生,男生不能演。校长拒绝了他。
凭什么不能演?我就是要演女主,我本来就是个女生。他执拗地说。
到晚上的时候,我哥不知从那儿弄来了朱丽叶的戏服,穿在身上,手里捧着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书,再次敲开了校长的门,一进门就叽叽咕咕来上一大段台词。
校长蒙了,他成功了。
我哥演活了朱丽叶。
杜衡:哦,亲爱的罗密欧,请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梁山泊。
宫雅南:哦,亲爱的朱丽叶,我就要死了,你是我的祝英台。
杜衡:哦,我的冤家!罗密欧,你喝干了毒药,不留一滴给我吗?我要吻你的唇,你的唇上还残留着毒液,可以让我当做兴奋剂服下而死去,你的嘴唇如此温暖。让我陪你一起死吧。
我哥杜衡深情地吻着宫雅南的唇,拥抱着他双双死去。
宫雅南,宫雅南,我哥死了,你在哪里?为何我看不到你的踪影?
夜已深,我和妈妈躺在床上,在朦胧中渐渐睡去。忽然我妈蓦地一纵,如离开水的鱼一般一跃而起,披散着长发,瞳孔张大,眼珠子如火球一般燃烧着,血红血红的,一动不动地直愣愣地定住眼前,手臂在空中着魔般的乱舞。
妈,你咋了?我急忙问。
杜衡,我的儿,对不起,我再也不打你骂你了,你乖,妈妈给你糖吃。
她走到衣橱前,打开门,幽怨地说,儿子,衡儿,你出来,别捉迷藏了,妈喜欢你,妈是爱你的。她又转到床底,弯下腰,趴在地上,掀开床单。衡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出来吧,妈给你糖吃,别哭,你是男子汉。
从此,我妈每夜子夜时分,总蓬头垢面地,喃喃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起床寻找我哥,她说,每天子夜时分,你哥都要求我打他骂他,他说自己是个不成器的孬种,该打该骂,妈,你尽管打,尽管骂;打死我,骂死我,我才痛快。但我告诉他,妈现在已经打不动,骂不动了。他说,求求你,再打打我,再骂骂我,不然我死而有憾。
子夜时分,大概就是我哥离开这个尘世的时刻。
宫雅南哀怨地说,那天,你哥向我表白,我拒绝了他。我不仅拒绝了他,而且我感觉到阵阵的恶心,你想想,两个男人,两个男人的肉体和灵魂像水乳交融般地结合在一起,这算什么回事!我恶心。从辰景宾馆出来,你哥像丢了魂儿一样,眼睛空洞而无神,神情麻木而恍惚,走起路来也跌跌撞撞的。我想搀扶他,他一把把我推开。我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身影渐去渐远,是如此的孤独,落寞,我的心底忽然掠过一丝凉意,一种不祥之感涌入我的眼眶。但我万想不到……他凝噎着,说不下去了。我知道他走后,我不敢去看他,我感觉他的死,我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他是为我而死的。
我妈冷冷地说,那天,月亮很大很圆,月光很皎洁,你哥回来得很晚,很晚,你爸披着上衣给他开的门,我还骂了他,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又到哪儿去厮混,你三更半夜的如鬼魅一般地敲门,你咋不死在外头?死去见你那造孽的死鬼妈,你死了一了百了,你克死了你亲妈,是不是还想克死我这后妈,克死这一家老小。你哥坐在窗前的梳妆台前,也不开灯,只借着明如白昼的月光,面无表情地精精细细地化妆,他的动作很慢很慢,轻轻地描眉,柔柔地涂粉,悠悠地点唇,缓缓地梳发,他说,妈,别停下,你老继续骂。你个死杂种,老娘骂你咋了?无缘无故地老娘把你养这么大,你陪我的抚养费。你哥化了一个多小时的妆,我便骂了他一个多小时。哎,第二天,你哥却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我哥尸体的人是辰景宾馆的老板,每天清晨,他都起得很早,他提着鸟笼,逗着鸟叫,准备挂在沿河的柏杨树上。想不到他平时挂鸟笼的地方豁然悬挂着一个女子,用一条肉色的丝袜把自己挂在树上,头发如瀑般泻下,耷拉着脑袋,直垂着双肩,惨白的脸上,最突出的是两片绛红色的嘴唇,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裙在空中摇摆飘荡,一只粉红色的高跟鞋半趿拉在娇嫩的脚上,一只跌落在地。他吓得两腿发软,跌坐在地,几分钟后,他才报了警。
那天,穿城而过的小河,呜咽着流淌着浑浊的血光。
一年后,宫雅南如愿以偿地考入了西水艺术学院音乐系,很快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组建了一支乐队,叫做齐韶乐队。
姜蕙茹拼死加入了这支乐队。
我回到赭市西水艺术学院,如大病一场,大梦一场。
周维桢多次来看我,我都谢绝了。我整天躺着床上,如一滩烂泥。我学会了逃学,学会了赖床,我终于治愈了高考后遗症,我不再天不亮就起床背单词了。
一天,我从床底下拿出行李箱,想收拾一下衣物,拖出行李箱,打开一看,吓了我一跳,没想到老鼠竟在里面筑了窝,还诞下了一窝小崽子,吱吱地叫着蠕动着。我恶心至极,便把整个箱子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刹那,我发现了一张画,画面上瓦蓝的天空,一望无际,远处,黛青色的山峦,白云在山顶上聚散,山间一条叮咚闪烁的小溪流蜿蜒而下,形成了细小的瀑布,清风荡起了粒粒水珠,朵朵浪花。近处是一色苍茫的树林,树下地毯似的青草,又厚又密,树丛背后两个赤身露体的男女正在……
这不是我的画作吗?那次学校组织采风写生活动,我爬上一座不高的山峰,面对着画面上的美景,感叹不已,匆匆支起画架,挥舞着画笔,涂抹着颜料。但,画面上极不协调的那对男女,是怎么回事?我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却始终未得。
几周后,学校组织学期采风写生作品展,每位同学必须交一幅习作。我便把这副作品交了上去,这也是我写生采风时的唯一作品。
这几天,不知为啥,宿舍里动物们非常的猖獗,老鼠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携妻带子,大摇大摆地散步,交谈,敢在人手里夺食。苍蝇蚊子不分昼夜地吹着唢呐,肆无忌惮地叮咬人的肌肤,不知名的虫子满地、满桌子、满床地爬。校园里松鼠也不栖息在树上,而纷纷下到地面,人模人样的逡巡着。
同学们都不敢出门,他们常在不经意的地方,看到蛇吐着信子,横在道上,或者遇见几只结伴而行的凶勇猛兽。
周维桢约我去动物园。
我说,别去了,我怕。
他鼓动我,别像乡巴佬似的,那动物园我去过好几次了,可有意思了,有的动物和人似的,通人性。
我禁不住他的诱惑。我们来到动物园门前,却铁将军把门,关门大吉。他失望极了。
旁边有个公告,说,动物园暂不营业,说,几名饲养员受了伤。
我们悻悻地离开,他突然提议,我们去艺库看看画展吧。
艺库,是赭市艺术家聚散的地方。以前,这儿是一家国有企业,企业改革后,这儿就成了废弃的工厂。最初,有几名稍有名气的画家相邀租用这儿作工作室,经他们一番改造装修后,成了艺术的殿堂,随后,生活在赭市的艺术家都聚居到这里,外地慕名而来的艺术家也定居在此,于是便把这儿改名为艺库,就像是北京的宋庄一样。接着,酒吧开起来了,茶吧也开起来了,他们三五个艺术家、诗人,常常品着酒,高谈论阔着人生,理想、艺术、文学、哲学、男人、女人和性等形而上学的话题。
他们定期或不定期地举办画展,包括什么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诗会,研讨会,小型演唱会,齐韶乐队曾在此举办过一次简单的音乐会。
在这个摇滚没落的时代,齐韶乐队坚持与主流音乐不妥协,宫雅南能作词作曲,能唱能弹,他的嗓音时而低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时而高亢嘹亮,歇斯底里地呐喊,撕心裂肺地爆发。他留起了长发,蓄起来胡须,拼命地把自己灌瘦,瘦得皮包骨头,他说,他为音乐而生,为摇滚而生。
还记得在宽敞而浑浊的厂房里,灯光聚焦在齐韶乐队的头顶上,周围黝黑一片,宫雅南用嘶哑的嗓音低沉的唱着。
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
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
昨天晚上我忘了活了
怎么是活着我也忘了
什么能证明我活着
什么能证明我死了
天空中飘过的云朵
是不是我是不是我
是不是我
我也没有尸体
我也没有呼吸
天像坟墓一样压着我
谁拯救我谁拯救我
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
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
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
……
这首歌的旋律低沉到了尘埃里,如坟墓般压抑着忧郁的我,但却激起了我对死亡欲求的莫名快感。
宫雅南拨弄着弦,凑近话筒说,我们吃进去的是良心,拉出来的是思想。
周维桢拉着我的手爬上艺库的二楼。
经过一楼的时候,一对年老的外国夫妇画商在一张超现实主义画作前驻足,发出啧啧的咂嘴皮的声音,低声地与美女翻译交谈着。
周维桢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你咋有钥匙?我问。
这是我爸的工作室。
你爸?也是一名艺术家?
对呀,他就是我们学院的院长。所以这儿的艺术家我多半都认识。
我可以看看这些画作吗?我看到有许多作品用白布覆盖着,便好奇起来。
不能,我爸不让别人乱动他的东西,包括我在内。
他有洁癖。
不是洁癖,是怪癖。我也说不清楚。他给我倒了一杯黄酒,他殷切地说。
不,我不会喝酒。我婉言谢绝。
艺术家,哪能不饮酒呢?你看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你看毕加索好酒好色,才成就他不同风格的艺术。酒,是艺术的源泉;酒,是艺术的升华,酒,是艺术的知己。唯有酒,才能让你找到艺术的灵感。
我又不当艺术家。
不当艺术家,你上艺术学院干嘛?你学艺术干嘛?
我只想考个研究生,然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找个志同道合的老公,卿卿我我,相夫教子……
杜若,我,我,他吞吞吐吐地嗫嚅着,你知道吗?这个画面在我脑海了呈现了千遍万遍,这世界上只有咱们俩,咱俩独有的世界,你脱光了衣裙,用一层透明的薄纱巾覆盖在身上,做我的模特,人体模特,我要为你画一幅举世无两的完美画作,拿到法国巴黎卢浮宫去展览,拿到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去展览,拿到美国华盛顿白宫去展览,让全世界都知道你的美,你那倾城倾国的美。
他从我后背环搂着我的细腰,撩拨起我的秀发,用鄙薄的嘴唇厮摩着我的耳垂,亲吻着我的脖颈。我不禁闭上双眼,我的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他的双手在我身上不停地温柔游走,往上揉搓着我丰满而挺立的乳房,往下深入我的裙底,想探索我的下体。
我攥着他的手,不,别,别这样,那里不行,我颤栗着,在心底说。
他在我耳畔呢喃私语,我爱你,我要你,爱你,你。天底下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住这几个字的魔力,他用舌尖吻住了我的唇,我浑身痉挛,像一股异常的电流穿透了我的身体,酥酥麻麻的感觉吞噬了的我的每一寸肌肤。我丰腴的臀部很明显的感觉到他的硬物,我不禁扭动起身体,如莺啼般轻声地呻吟起来。
我酥软在沙发上,任由他摆布。
那是我的第一次。
我感觉我的天空无限地高远、湛蓝,我的阳光无限灿烂、明媚。
我们很晚才回到学校,回到鑫森公寓。
一楼宿管科的电视《都市频道》正在播放着一则新闻,近日,我市银铃山动物园的动物们行为乖僻邪谬,举止荒唐怪诞,它们躁动不安,易暴易怒,喜怒无常。它们挣断铁链,咬断铁笼,冲出樊笼,咬死咬伤多名饲养员,还把几名饲养员和游客关进笼子里,看守起来。据悉,军方正准备积极营救这几名饲养员和游客。政府发言人提醒广大市民,没事儿别上街转悠,因为动物已经突破了动物园的围墙,到处杀戮抢劫,遇人就咬,遇货就抢,现在有几十名市民因此而住院,有几家超市遭受重大损失。特别提示,与银铃山只一墙之隔的金钟山西水艺术学院的广大师生,凡事不要单独行动,上下课必须集体出动,最好身上佩戴武器,若遇上狮子、老虎、豹子、野狼之类的动物,以防不测。
下面我们来采访一下目击者张先生,你好,张先生!
你好,记者。
你能把你看到的经过告诉市民吗?
能。今天早晨,八点左右,我乘公交车上班,在银铃路站,突然蹿上来两只体型庞大的动物,我一看,一只老虎,一只狼,都露着惊恐的凶相,暴着令人寒颤的獠牙,一上车来就发狂似的乱咬滥叫。当时,车上血流成河,司机也被咬死,车冲出了路基,撞在护栏上,被迫停了下来。
你当时在车上吗?
在。
你怎么没受伤呢?
当时我坐在最后一排,趴到座位底下,才躲过了一劫,现在想想,真是心有余悸。
不仅如此,还有市民发现,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在红灯路口交配,食肉动物与吃草动物相亲相爱,天上飞的与地下爬的能配成伉俪……
事件发生后,中科院派来了专家学者进行调查研究,一物理学家认为,这次动物集体的怪异行为,可能与这儿的磁场颠倒有关。历史学家认为,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
动物脑科医生抓捕到一只猴子,对其解剖,发现猴子颅内异常放电,脑核部分异军突起。
动物心理学家说,空虚、寂寞、压抑、抑郁、矛盾、虚伪、贪婪、欺骗、简单、复杂、幻想、疑惑、善变、好强、无奈、孤独、脆弱、忍让、气忿、讨厌、嫉妒、阴险、争夺、抱怨、自私、无聊、暴虐、变态、冒险、好色、诡辩、狡猾、可怜、渺小、快感、痛苦、战争、黯淡、得意、伤感、怀恨、报复、专横、责难……这些异常复杂的情感长期压抑着这些软弱无能的动物们,这些异常复杂的心思击碎了它们柔软心灵最深处一丝魂,它们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听着报道,我们蜷缩着一夜未眠,心仿佛凉透到顶,汗毛无不倒竖起来,浑身卷起了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感觉到有无数看不见的动物黏糊糊地在自己身上像蛆一样地蠕动着,蠕动着。
姜蕙茹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她听宿管科的阿姨说,我们住的这鑫森公寓十几年前,是一片乱坟岗。因为学校扩招,才掘了这些墓。
东北假小子接着说,怪不得每天深夜,她总能听到低泣的哀怨声。那声音如爪般挠着她的心。
姜蕙茹又说,她每次起夜,总能看见一个女子,披着齐腰的长发,趿着拖鞋,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幽怨地在昏暗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游荡,游荡。
别说了,我抖擞着,心悸得厉害,差点撑破乳房,跳了出来。
我听一位学长说,孙蓉开口了,几年前,就我们这间宿舍里,也像我们现在一样住着四名女同学,她们如亲姐妹一般地亲密无间,吃饭、睡觉、上课、上厕所、逛街购物,甚至交男朋友,她们都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忽然一天,其中的一名女同学不见了,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她们依然如故地生活、学习,像没事儿一样。又过了一阵子,另一个女孩又凭空消失了,但剩下的两名女孩依旧如故,生活,学习。又过了不久,另一个女孩也突然杳无踪影。只剩下一个女孩,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学习生活。几周后,她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腐鼠的气味,那钻鼻的气味弥漫到每一个角落里,被子上,枕头上,书本上,桌子上,墙壁上,灯管上……都能嗅到腐鼠的腥臭的气味,她甚至嗅到了自己身上也散发着那种恶臭,她每天都洗好几次澡,但那味儿却越来越浓,愈来愈烈。她把这事告诉了宿管科阿姨,阿姨戴着口罩来宿舍转了一圈,回去了。当天夜里,她做了个怪梦,梦见她的三姐妹与平常一样,梳妆的梳妆,背书的背书,吃零食的吃零食,其中一个说,我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你干嘛要告诉宿管科阿姨,把我们撵走?她问,你们三在哪儿?我们是好姐妹,我们从未离开过你呀。第二天,她无意间打开柜子,一件什物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呀,透明薄膜里竟然包裹着一具全裸的面目全非的女尸,正是她的好姐妹。她又打开第二个柜子,又一具姐妹,她打开第三个柜子……天啦,和她朝夕相处的三姐妹全成了一丝不挂的裸尸。三只透明薄膜里汩汩地渗出了红色的血浆,染紫了她的凉鞋,黏稠的血液沿着丝袜,经脚踝,爬上她的小腿、大腿,浸湿了她的短裙,濡沫了她的胸脯。
那一年暑假,七月中元节,我陪着奶奶在乌县的乡下老家——赤镇。
一夜之间,堂屋前的荒草便蔓延开来,我仿佛听到了青草吮吸地下水,拔节长高的喜悦,又听到满园青草寸寸枯萎的叹息。次日清晨起来,一园的枯草一如奶奶的灰发在风中摇落、折断。老槐树的蕊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挑在黄草之上。奶奶正襟危坐在被荒草淹没了的石凳上,擎着那张老照片,一张二十来岁的身穿绿军装的老照片。
爷爷,我惊奇地说。
对,奶奶老泪纵横地说,如果不是这张老照片,我都记不起你爷爷究竟长什么样了。你爸四十三岁了,都整整四十三年了。我和你爷爷结婚才三天,才三天呀,为了生活,你爷爷便去当了兵,从此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当时你爷爷刚满二十一,我才十九。哎,这四十多年来就恍然一梦。几个月后,端午节刚过,我接到县里的一个通知,说你爷爷为了救一年轻小伙子光荣了,还发给我这狗屁勋章。奶奶泣不成声。她当时伤心欲绝,万念俱灰,接到通知后的第二天,我爸便早产了。但我始终不相信你爷爷就这么牺牲了,我总幻想着,你爷爷有朝一日会突然来敲门,责备我咋不快点给他开门。所以我们家的门始终虚掩着,为的就是等你爷爷的回来。
许多年前,也是在堂屋前的老槐树下,当时,院子里还没长出野草,我歪着小脑袋问奶奶,奶奶,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哥哥呢?
奶奶愀然含泪说,你哥和你爸一样是个苦命的孩子,你爸是个遗腹子,还没出生就死了你爷爷。你哥才生下来几个小时,他妈就因失血过多去了。哎,造孽呀!后来你爸才讨了你妈,生了你,但你哥始终没有赢得你妈的好感,你妈对他可谓恨之入骨,非打即骂,我苦命的孙子啊……
我接过那勋章,是一枚烈士勋章,我安慰着奶奶,奶奶,别伤心,四十多年都挺过来了。其实,我爷爷不是什么英雄,他是个逃兵。
我把军训时的奇遇告诉了奶奶,告诉她我爷爷的坟墓在赭市军区烈士墓第三排,右起第五座,我还亲自祭奠过。
军训结束前的头一天清晨,为了爱国主义教育,我们列队站在英雄烈士碑前,庄严肃穆地向烈士凑哀乐,默哀敬礼,敬献花圈,许多同学都热泪盈眶,发下宏愿,要为国洒热血、抛头颅,做一个有利于国家人民的人。忽然一阵狂风裹挟着雾霾螺旋式地席卷而来,吹干了同学们眼中晶莹的热泪,霾如细沙般钻入人的眼眶,使人睁不开眼,同学们无不半眯着细眼,挤出几滴夹着霾气的浑浊的泪。下午,我们来到打靶场上,每位同学有十发子弹,我趴在草地上,教官教我如何装子弹,如何拉枪栓,如何瞄准,如何扳机。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有一种想端起枪打爆教官头颅,然后扫射四周的冲动。
奶奶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腐尸的气息,她眼窝深陷,干涩的眼眶空洞无神,脸上的皱纹蹙缩成干枯的核桃。她的动作非常缓慢,缓慢到几近凝固,他把照片和勋章缓缓地放回神龛,慢慢地回到里屋,从此再也没出来。
一夜之间,院子里的草和花槐便枯萎殆尽。
那是我的第一次。在艺库二楼,和周维桢一翻翻云覆雨后。薄薄的纱巾盖着我半羞的裸身。
他挥起画笔,蘸起颜料。
我说,能给我一支烟吗?
他替我点燃一支烟。
我吐了个烟圈,说,我们院的院长真是你爸爸。
哦,他欣赏着我的胴体,用鼻子回答。
学院保送研究生的名额有限,你看我行不行?你帮我求求他,行不?
银杏飘香的时节。
学校组织的采风写生露天作品展在银杏道上如期举行,我的那幅写生习作引起了轩然大波,倒不是我的画面有多美,技法有多新颖,而是树丛间的那对若隐若现的裸男女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人们站在这幅画前,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孙蓉一把把人群搡开,从展板上把那幅画撕扯下来,揉作一团,砸到我脸上,指着我的鼻子,怒狮惊涛般地咆哮着,你,你,杜若,我和你势不两立,你为什么要画我,画我的裸体?
说着便扬手抓住我的头发。我也抓她的头发,我俩便厮打起来。
你说,你画我的裸体,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我高中时抢了你的男朋友宫雅南,现在大学里我又抢你的男朋友周维桢。
有的笑着劝架,好了,好了,别打了,够了。
有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好,好,好,别,别,别停,打得好,别,别停,别打了。就差鼓起掌来了。
姜蕙茹好奇地问,画上男的究竟是谁?
我,一个声音从人群外如浪潮般冲了过来。
姜蕙茹说,别打了,别打了,班长来了。
那次学校组织采风写生活动,我爬上一座山峰,支起画架,蘸饱颜料,挥动画笔。即将完成写生时,我看到不远处的树丛间极掩蔽的绿草上有一对男女赤身露体,唧唧歪歪地干那事,正是孙蓉和周维桢在野合,我便照实画了下来。画完后,我忽地站起身来,头一阵眩晕,眼前一团漆黑,不慎踩在一尖石上,脚一崴,便滚下了山。
姜蕙茹告诉我,是周维桢把我从山谷中背了出来,送到医院,救了我。
我爸爸从乡下赤镇调到乌县一中当班主任。
高二那年,分文理班,宫雅南分到我们班,和孙蓉是同桌。
在乡下赤镇的时候,宫雅南是我的邻居、发小。我、哥哥杜仲和宫雅南从小就生活在一起,一起念书,一起捉迷藏,一起过家家,一起长大,
孙蓉是我爸爸的得意门生,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爸爸常在课堂上激情昂扬地说,同学们,人长得丑,还不努力学习?你看人家孙蓉同学,本可以拼颜值的,但人家就是要拼实力。
就是他的这位得意门生,令他吃尽了苦头,让他在乌县一中全体师生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他的班主任被卸掉,他的职称被降级,他的工资被扣发,他被教育局纪检股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写检讨。
到处传得沸沸扬扬,说,我爸性侵了孙蓉,孙蓉这株娇艳欲滴的鲜花被我爸罪恶的双手摘取了,凋谢了,枯萎了。
那一段时光,我一直埋着头做人,不敢看同学和老师投来的目光。
我爸交给纪检股的检讨书却是这样的。
尊敬的领导:
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但我万没想到,一名老老实实、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爱自己的学生胜过爱子女的老师,现在却沦为阶下囚一般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这所谓的检讨。
我敢用我的良心起誓,我一直是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老师,我并没有越过教师道德的三八线,我一直坚守着做人的准则。领导们,我用良心起誓,我用我的性命起誓,我以一名优秀的共产动员的名义起誓。请你们明察秋毫。
关于社会上流传的我和我的学生孙蓉有染的事情,我深感无奈,真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我承认孙蓉是个聪明、漂亮、成绩优异的小姑娘,但她和我女儿杜若是同班同学,就像是我亲女儿一般,我怎么能有那种非分之想呢?
我承认,那几天孙蓉的确常常来找我。每晚十点下晚自习后,她总带着一些习题,敲响了我的宿舍门,向我请教。她把校服脱下来,把袖子系在腰际,露着深V的薄薄的里衫,我嗅到她娇嫩的肌肤的香,也看到他含苞欲放的胸脯,白皙如藕的手臂。我对她讲题的时候,她总有意无意地靠我太近,甚至贴在我身上,用她会说话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看。
我说,别看我,看题呀。
她露着浅浅的迷人的酒窝,老师,你真好看,我看不够你,永远。她撩起她的秀发,深情地说。
我承认,我和我的妻子管彤因为我儿子的事一直感情不和,而且长年分居。但我也不至于向年仅十八岁的女同学下手,做出令我都不齿的不轨行为!身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我有信心抵挡得住这糖衣炮弹的诱惑。
如果我给学生讲题,都要写检讨的话,那么赤镇的宫小廷校长就该坐牢,把牢底坐穿。
我承认,我对孙蓉的德育是失败的,我向领导作出诚恳而深刻的检讨,我没有好好地教育好一名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使她道德上如此的沦落,情感上如此的堕落,她居然用美色去迷惑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班主任。
简直是可笑可叹!
在银杏道上,孙蓉掐着我的脖子,我抓着她的大胸。
怎么样,她怒不可遏地说,在学校的假山后面,我得到了宫雅南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我便用自己的方式,把你爸弄得身败名裂,你服不服?周维桢让我给你送情书,我把情书撕掉,连看都不看一眼,结果我又得到了周维桢,你服不服?而你呢?你得到了什么?这辈子你想要什么,我就争夺什么,你永远都是个失败者。
我松开了手,无力地瘫坐在地。
银杏叶在西风中翻飞,飘零。
那天,妈妈突然在下晚自习后的十点半回到家。爸爸性侵孙蓉的事便炸开了锅,传遍了整个一中,传遍了整个乌县。其实,那时爸爸正擦着热汗给孙蓉讲题呢。
鑫森公寓的水房里,我正和姜蕙茹洗内裤和文胸。她把香皂扔给我,手一滑,掉进了盆里,溅了我一脸的脏水。
我骂,你个死妮子。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知道你和他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高中时更是一对神仙眷侣。但我爱上了他。
谁呀?
齐韶乐队的主唱。
宫雅南。我惊讶。
爱情不分先后,我决定,和你公平竞争。
黄昏时分,忽一名风韵极佳,情致略带幽怨,戴着一副墨镜的年近五十的妇女轻轻地敲开了我们宿舍的门,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她顿了顿,谁叫孙蓉?
你谁呀?我们莫名其妙。
我,她又顿了顿,我是周维桢的母亲,你们周院长的妻子。孙蓉同学,我们聊聊。
葫芦湖的水清澈甘洌,葫芦湖的荷亭亭袅袅,随风摆动,葫芦湖的浮萍摇曳多姿,葫芦湖的鱼儿,快乐无比。
我和宫雅南站在湖心亭。欣赏着这一池月色荷塘。
我说,雅南,恭喜齐韶乐队在艺库演出大获成功。
他沉默着。
我把秀发倚在他宽阔的胸前,温柔地说,你还爱我吗?
他留起了长发,蓄起了胡须。他说,爱?怎么是爱?
你不爱我了吗?
他淡淡地说,爱累了,情倦了。
我不禁抽噎起来。
你知道吗?我们不可能有爱。他似乎是对幽深的远方说。
为什么?我追问。
因为你妈和我爸的事。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你。
还记得那年高考吗?我,你,还有孙蓉,我们都参加了,但你们成功了,而最有希望的我却名落孙山。他轻轻推开我,仰起头望天上的那弯新月。为什么月要有阴晴圆缺呢?我本来雄心壮志,但进入考场不到一个小时,我脑子就像电钻般剧烈地疼痛,我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呻吟,不停地呻吟,痛苦地呻吟。那声音似乎在埋怨泣噎,雅南,孩子,救我,救我。我拍打着脑袋,想要让它平复下来,但我的脑袋就像遭雷击一般,轰的一声炸裂了,破碎了。救我,救我,救我……我战栗的手歪歪扭扭地在答题卡上写满了救我,我听得很真切,那声音是我妈妈在哽咽的喉管间里发出来的极微弱的声音,母子连心,她在向我呼救,那声音像猫爪一样抓在我的心坎上,我的心淋漓着绿油油的血汁。如果我不去救她,我将背负上一辈子的良心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妈的魂灵便要来索取我的良知,我会内疚至死。我不顾一切地冲出考场,冲到校门,但很快安保人员控制了我,他们要逼我回到考场,我跪在地上哀求,求他们放我出去,我妈妈就要死了,我回去还能救她,她是我妈呀。我泪眼汪汪地嘶声力竭地哭了起来,发疯似的捶胸顿足,手足乱舞。我不知哪来的力,拼命地挣扎,挥拳打安保人员,把唾沫啐在他们脸上,脚踢他们,向他们的祖宗一一请安。一个说,这孩子,给高考逼疯了,真可怜。一个说,可怜啥?这样的败类,就不该参加高考。一个说,我见过各种方式作弊的,但说自己母亲要死的,还是头一回。他们七八个人按我不住,最后校医给我打了针镇定剂,我才挣扎着,昏睡了过去。
当宫雅南回到赤镇,家门反锁着,他撞开了门,他妈妈横躺在地板上,动作扭曲,表情痛苦,口张的很大如吃人的岩洞,白沫却丝丝地往外冒,瞳孔睁得很大却不能聚光,脸上、脖子上、手上如蜈蚣般的紫黑的青筋暴突着。
妈,宫雅南伏在妈的尸体上呐喊起来。
孙蓉和周维桢的母亲即院长的妻子来到一家酒吧。昏暗而暧昧的灯光,古色古香的摆设,豪华的包间,低沉而优雅的小提琴混合着葡萄酒的醇香在空气中弥漫。
你说,多少钱?院长夫人开门见山地说。
钱?孙蓉用长指甲敲着玻璃杯,然后端起一饮而尽。师母,我先干为敬。
你和他分手,多少钱?尽管开口,我会满足你的。
你和他离婚,多少钱,我也会满足你。
你一个乡下学生,哪来的钱?
我是没钱,可他有的是钱呀。
无耻。
你知道啥叫真爱吗?他说他在我身上找到了初恋的感觉。
初恋?甭给我提初恋,我才是他的初恋。当时,我读大三,而他刚分配到我们学院任教,他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我青春美貌、天生丽质,我们双双坠入爱河。我一毕业,我们就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为了他,我放弃了优越的工作,做起了全职太太,在家专门伺候他的饮食起居,一年后,我们的爱情结晶周维桢降生了,我更加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如今我们快熬到白头偕老了,不料你这狐狸精却打乱了我们的生活,破坏了我们的原本幸福的家庭。
不管你怎么说,那已经是过去式,我只知道他现在爱我,离不开我。
你这小三,狐里妖气的小三,凭什么要来破坏我的家庭?她责难着。
小三?婚姻上你是他的合法妻子,但在情感上还说不准谁是个小三呢!你和他一年多无话可说了吧,一年多没有干那事了吧。他告诉我,每当和你干那事,他都感到阵阵恶心,因为你像一根枯烂的朽木一样没有半点生机。而我,满足了他疯狂的兽欲……
别说了,别说了,钱,你要多少钱?
我要说,你听着,在艺库二楼,他的工作室里,我们隔三差五地就有一次鱼水之欢,他为我画了无数的画像,人体,全裸的,而这些画作必将成为艺术的珍品。每次我们在沙发上尽情地欢爱,然后我赤裸着身子当他的模特,他赤裸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画我。只要他愿意,我们可以随时中断画画,随时来一发。画完后,为了庆祝画作的成功,我们又擦出了爱的火花,燃起来了爱的火焰。他说只有在我身上才能找到创作的灵感。
恶心,无耻,下流。院长夫人把头埋得很深,孙蓉看不清她的哀怨凄然的神情。为什么,为什么你魅惑了我儿子,又要勾引我丈夫?
你儿子周维桢,他就是个始乱终弃的浪荡子,十足的不肖人物,你也不去打听一下,他巧言令色,仗着是周院长儿子之便,诱骗了多少女生和他发生荒唐淫邪之事。
我儿子,他非常听话,他很优秀。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但当我把身体毫不保留地给了他后,我以为抓住了他的心,不想她却向杜若百般献殷勤,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想单纯的杜若可能早遭了他的淫手了。
咱们说清楚,我用钱卖你离开我丈夫,你开个价,我绝不还价。
对不起,院长夫人,不行,周院长是我的一棵稻草,关键时刻我还要抓住他,才能渡过这不知深浅而暗流涌动的河流。
我丈夫劈下了我,我儿子又要离家出走,我该怎么办?我,我……她潸然泪下,语无伦次。
院长夫人,孙蓉递过纸巾,别哭了,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
法医来了,说,宫雅南的母亲是服毒自杀的,五脏六腑都已溃烂。死前经过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挣扎,最终因剧痛而死,如果早发现,马上清胃洗肠,还有挽救。但一切都晚了。
宫雅南说,如果不是这该死的高考,我一定能救得了妈妈。他阴郁着脸,一年后,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何自杀了?
为什么?
因为你妈。
我不敢看他恐怖而扭曲的脸。关我妈什么事?
你妈和我爸干那见不得人的事,被我妈撞见。我妈一时气不过,寻了短见。
宫雅南的父亲就叫宫小廷,是赤镇中学的校长。
校门外,西水路的耙耳朵重庆火锅店。
班长周维桢说,吃,吃,吃,大家放开了吃,我今天做东,谁都要听我的,吃饱喝足,不醉不归。
姜蕙茹说,班长,你真的要离开吗?
对,我已买好了今天晚上十点半的火车票,吃完就出发。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流浪,漂泊,四海为家。做一个流浪艺术家,睡地下室,天桥,吃泡面,乞讨。
可明天就是毕业典礼,发毕业证呀。
毕业证?让它见鬼去吧,一张废纸,你们谁帮我代领,也帮我一把火把它烧掉。
我可不敢。
不烧也不怕,反正谁也找不到我。我从小都在爸妈划定的圈子里生活,爸妈要我做个成绩优异的学生,我便做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爸妈要我做个道德高尚的人,我便做了个表面上道德高尚的好人,可我发现做这样的人,很累很累。于是我决定做回我自己,我在学校里无耻地与我并不爱的女生做爱,其目的就是要找回曾经迷失的自我。
周维桢走了,他消失在茫茫人海。
再见,班长。
他说,愿我们永远不见。
毕业典礼之前,宣布了保送读研究生的人的名字,只用下半身思考就知道,没有我的菜,尽管我成绩非常优异。孙蓉,未来的研究生,将前途无量。
爸妈,我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我要靠吞食大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我害怕与人接触,我害怕现实与未来,我惧怕阳光,我整日蜷缩在我黑暗的角落里,我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我的心如已灰之木,哀,莫大于心死,我已万念俱灰。
毕业典礼已结束,我轻轻割断一根静脉,如同性爱高潮般我获得了无限的快感,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碧绿滑腻的血沸腾起来,滋滋地冒着热气往外翻滚,烫伤了我的灵与肉。
我的肌肉如秋叶般在一刹那间枯萎,而我的头发和指甲如春笋般在疯狂地生长。
此刻,我净重二十一克合为一百零五克。拉的灵魂正与我的肉体悄然分离,像一朵云低低地浮在空中悠然飘荡、飘荡,飘向空灵的远方……
爸妈,祝福我!愿我安息!在天堂。
你们的女儿:杜若
2015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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