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诗
诗人与其作品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而微妙,有时候他们能完美统一,有时候又相隔千里,仿佛那些诗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所写。这么说不准确,因为诗最终肯定还是根植于创造它的人,但这些降临人世的诗句,未必能直观而完整地暴露它们的创造者。而作为创造者,很多时候也无法说明和阐释自己作品的深层意义,你可以说你写了什么和为什么写,但未必能说出除此之外也许更重要的东西。太多时候,诗是依靠作者所无法说出的东西而存在的。因此,无论是诗人还是诗,都需要各种有效的阅读和批评。我知道很多诗人对诗歌批评嗤之以鼻,客气的说是过度阐释或无中生有,不客气的则直接咒骂胡说八道。这无关紧要,因为这既不能影响诗歌本身,也不能取消批评的意义与合法性。在我看来,王单单与他的诗之间保持了很强烈的一致性,不管他在酒场上如何放浪形骸、口无遮拦,也无论他在诗歌观念上多么固执己见,他的人和他的诗都是统一的。我最早读到他的诗,就是他的代表作《堆父亲》。《诗探索》杂志的一个评诗栏目约稿,发给我这首诗,我写了一段五百字左右的评论。在评论中,我重申了在评另外几首诗时谈论的问题,或者说,我重申了自己对当下一部分诗歌的认知。我以为,当下诗歌写作中的叙事性获得了空前的强调,叙事作为一种策略甚至正渗入诗的本体之中,这是中国现代新诗在现阶段的发展。但也必须注意的是,诗中的叙事性因为内含着情节和可见的结构,正在被无限地放大和复制,这一点在口语诗中尤甚。很多诗人反对所谓学院派的证据之一,就是自己的诗具有及物的现实性,这一点是不错的,但事实如果被放大,将会从根本上伤害到诗歌的可能性。或者说,如果诗只是以独特的视角、精到的语言和巧妙的叙述去陈述一个事实,那它更可能是一个诗歌故事,而不是纯粹的诗。另一个问题是,过分依赖于观察和捕捉,将把写诗引向一种诗歌行业的“猎奇”。基于此,我提出了两个相关的概念:诗的叙事与叙事的诗。
所谓叙事的诗,指一首诗具备了叙事的特征,是以诗的形式(而不是小说散文或戏剧)进行了叙事。叙事的诗具备像其他文体的转化可能,因为它的核心是叙事,而诗更多地是作为形式存在的。但所谓诗的叙事,与此是不同的,它首先指认的是诗,然后是诗自身具备了叙事性。诗的叙事不同于小说、散文和戏剧,不需要漫长的铺排和宏大的结构,它只需把握住“故事”中最为核心的要素,以精巧的结构和语言彻底释放(或者彻底束缚)其中的诗意和张力。诗的叙事有能力凭借一个很小的切口,接通个人经验、群体情感、历史记忆的血脉,从而获得超越其篇幅的价值和意义。就这两个概念来看,我以为诗的叙事针对的是本体论层面,而叙事的诗指的则是方法论层面。
有关《堆父亲》
让我们回到《堆父亲》。这并不是王单单最好的诗,当然更不是最差的诗,也正因为如此,它在他的诗歌谱系里具有了代表性。在这首诗里,王单单诗歌的特点尽数得到展现。王单单的诗,表现出了对普通人命运的贴近,同时具备了向个体生命灵魂进发的姿态。王单单对于生命经验中的疼痛感非常敏感,他善于借助具象的事物,来收拢个人的内心体验,正如他在一次访谈中所说:“诗歌对我而言,可以说是一次又一次灵魂的罹难。”在当下的语境下,《堆父亲》无疑是一首好诗,把父亲的生命比喻成“雪人”,应该是所有有关父亲形象的诗歌里最特别的之一。父子关系,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文学史上,一直是极为特殊一组关系。雪,这个通俗的意象和父亲的形象结合起来,很好地表现了父子之间微妙的情感关系。但父亲和雪人之间,更本质的联系在于它们的差异性。就像诗里写的,我能够凭借自己的理解,堆出他的心、肝,甚至堆出他苦不堪言的一生;然而让父亲得以存在的,却是他的“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心、肝所代表的具象日常生活,是我所能够把握的,而父亲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真正体验,却是无法堆出的。
于是,这又必然是一首和血有关的诗。王单单揭示了父子关系中真正的悲剧,那就是即便父亲复活,即便我能堆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父亲,却无法阻挡它再次被大风吹散,而那飘散的雪,是红色的,是血人。或者说,即便父亲重活一次,他的“苦不堪言的一生”和“卑贱、胆怯”仍然是“命中的劫数”,这是不可逃避的命运。如果说,父亲和雪人的对应是写作上的创新,但对于生命深度的挖掘也似乎到此戛然而止,还有一种更深刻的东西在抵达之前被放弃了。在诗的收尾,我只是“没有力气再痛一回”,让这首诗停留在了日常的悲伤的层面,停留在了人间。
在我看来,诗歌存在着几种情况:所见即所得,所感即所得,所思即所得,不得。所见即所得,即那种直白的诗,无需多言;所感即所得,即那些能直接击中我们的诗,叙事诗在这方面有着优势。所思即所得,是那种所见、所感基础上,加上有难度的思考才能感知或获得的诗。王单单正行走在这个路途中。但最好的诗,却是不得,即不管见、感或者思,都苦苦不明白为什么,而只觉得好。所谓大道无形,大音希声。当然,这并非是对王单单诗歌的挑剔,而是我对最近阅读到的当下诗歌的一种浅显认识。诗歌写作,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对“戏剧性”的追求,有太多的诗歌前面耐心的铺垫,只为了最后几句来一个深度反转。这种写作和处理方式,在一定程度生革新了诗歌的叙事性,强化了诗歌对当下生活的叙事能力和表现能力。但过多的使用,会让诗歌陷入一种欧亨利小说式的模式化危险境地。同一种写作方式创作出来的诗,单独看任何一首,都有其独特性,但把它们放在一起,则会看到某种“工业生产”的痕迹。诗歌当然要贴近现实,更不反对对瞬间意义和戏剧性的张力的捕捉,但这不是其终极目的,诗歌还要遵循其古老的传统,在叙事里表现深刻的情感,在个人体验中追求普遍性,在日常逻辑里发掘哲学意蕴。
我对这首诗有着某种不满足,在于我先验地把它与我心里最好的诗进行了比较,或者说,我把王单单和我心中的大师们进行了比较。这首先是对王单单和他的诗的真诚承认,然而才是一个读者的不满足。当我后来认识王单单之后,我对他写这首诗有了很多理解,但也更强化了之前的认识。从一个好诗人到一个大诗人,相隔只是一步,这一步的关键,绝非是技巧和情感,甚至不是时代和命运,而是诗人自身对什么是伟大的诗的认知和判断。清醒的人不善谈诗,争论又总在酒后,几次酒后的诗歌交流里,王单单暴露了他的诗学观念和诗歌体系。我曾直言,他的诗局限在他的人之中,如果他的人有更为开阔和宏观的视野,他的诗将会更具可能性。他对此不以为然。
气沉丹田
如果依照金庸的《笑傲江湖》里华山派的分类,我愿意把当下的中国诗歌写作分成剑宗和气宗,剑宗者以技巧、观念、思想为诗;气宗者,以情感、身体、内心为诗。剑宗气宗兼备者,大师也。有机会,我甚至愿意以此来做一篇大文章。在我看来,王单单无疑属于气宗。去年在他驻校仪式上,我在发言中曾说,王单单的诗最大的特点是有五气:血气,匪气,酒气,土气,烟火气。血气,是他的诗里能尝到一种血液的咸味,质地黏稠,入口即入心,《堆父亲》《数人》是也;匪气,是他的诗里有桀骜不驯的意思,有混不吝的精神,虽打扮成一种豪气,本质仍是匪气,《晚安,镇雄》《自画像》是也;酒气,乃他诗歌里的江湖情义,乃他人对其诗的浸泡,《在江边喝酒》《将进酒》《滇中狂想曲》是也;土气,是他的诗歌里存着卑微的生命,泥土的潮湿和干燥,日常的挣扎和痛苦,《卖毛豆的女人》《回家》是也;烟火气,是他的诗歌里有最基本的日常,即便那些悬念和形而上,最终仍是落在日常上,而以上诸诗皆有也。这五种气的存在,让王单单在诗坛立足,并且树立了自己的独特形象。作为一个不满足的读者,我觉得他的诗里,也还缺一些其他的气,比如浩然气。现在流行写日常,写幽微,写人间,却少有人做大诗、史诗的。仿佛写史诗是可耻的,仿佛宏大叙事是可耻的,其实在我看来,很多人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作家或诗人常有句玩笑话,每个人都是在为全人类写作,细细一想,也不见得荒唐,至少我们的底色和无意识应该是如此的。我们现在读到的很多所谓好诗,试想一下,这个时代过去,或者这个时代的背景消失,它们诗意还存在吗?当然你可以说,我不追求这个,我只想表达自己,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所以,我特别期待王单单养出天地间的浩然之气,然后气沉丹田,写出大诗来。写出那种让所有读者见之一愣,读之不解,但就是觉得好,就得太牛逼了的大诗(注意,不是长诗)。他有这样的潜力,也有这样的可能,只需要问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思。因为《堆父亲》这样的好诗,再写出一百首两百首,也并没有增加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意义。伟大的诗人,常常是通过一首或几首诗来确定地位的。张若虚不过一首《春江花月夜》,特朗斯特罗姆也不过一百多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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