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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度阡陌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丛刊 热度: 10339


  稼穑艰难。漫长的农业社会,或云农事是劳动的样本,农民是辛劳的典范。春耕,夏耘,秋获,冬藏,春不避风尘,夏不避暑热,秋不避阴雨,冬不避寒冻。古人以此描写农民的辛苦,农事的艰辛。当然,最典型的莫过于李绅“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首妇孺皆知的《悯农》了。然而,就亲历者而言,这些文字仍显苍白、笼统,未能表达出农业劳动那种劳动的强度和辛苦的程度。写这些文字者,虽能体会到农民的劳苦、农事的艰辛。但他们大多只是些具有重农思想、民本意识的官吏或应试不第、怀才不遇、寄情山水的文人,应是些未能亲身从事农事劳作者。

  我们这辈人5岁开始放牛,7岁随父兄一起下田插秧割稻子种地,读书上学期间亦如此。从小学到初中,学校离村子不远,除了农闲时抽时间上山砍柴外,每天早晨,每周周日,每年寒暑假,我无一例外地是在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读高中时住读,学校设在陈贵镇,陈贵现在是全国闻名的富裕乡镇,当时是矿山区政府所在地,离我们村有十来里路。那时,学校星期六下午一般都不上课,上午一下课,我们就急匆匆往家跑,好赶上下午参加生产队劳动。有时生产队运化肥、买农资用品什么的,也卡在这个时间点,算上我们一份。除寒暑假外,每个星期天仍然坚持参加一天的劳动,下午提早一点收工,草草吃点东西后,赶回学校参加晚自习。那是青春年少,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好岁月。脑袋里不去想太多的东西,浑身是劲,放学或是上学,十来里的路程,40几分钟就跑到了。有趣的是,就是这样上学放学来回地跑,加之天资条件和技能训练,我的同学、战友黄勇前到部队后有机会进入了八一体工队,成长为一名长跑运动员,参加过全军体育运动会。他后来复员后参加高考,也因此就读大学体育专业,并留校做到了大学教授。

  人民公社时期,农民劳动报酬并不高。那时,一个全劳动力一天拿十个工分,到了六十年代中期,由于国家高度重视,农业生产逐渐发展起来了,在我们那里,十个工分可以拿到七八角钱,有些富裕的地方甚至可以拿到一元多钱了。当时政府在政策层面推行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而生产队在实际执行中,差距还是比较大。通常,一些优秀的青年妇女一天的劳动量、劳动效能都能超过一个男劳动力,但她们一天只能拿到七个工分。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我们刚参加生产劳动时,早晨半个、上午、下午各一个半,一整天下来只拿到三个半工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年增加半个工分。象插秧、割稻子等等这些农活,妇女和孩子们在体能和速度上更具有优势,但她们仍然只能拿比男人们少的工分。就是这样,我到读初中时,一年下来劳动所得基本上就能够拿回自己的全部口粮了。高中期间,农事劳作十八般武艺,我基本上件件粗通了。1972年底,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就是全劳力了。那时候,同学见面,形象地自称为地球修理工。

  农事劳作中,除开挑啊驮啊一些需要出大力的活儿非男劳力不可外,更多更辛苦劳累的一些活儿,象插秧,收割水稻、小麦这些农活,主要都是妇女和孩子们在承担。年少时,最羡慕那些男子汉大老爷们,插早稻,特别是双抢期间,他们要么座在秧马上,嘴角叼根烟,边聊天儿边扯秧,要么嘴巴吆喝着,手中悠悠地挥着鞭子驶牛。而妇女、孩子们则弓着背,弯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兜一兜地把秧苗插下去,一把一把地把稻子收割起来。插早稻时,春天气候好些,时间也短些,十来天,最多半个月也就结束了。天气好时,春阳高照,风和日丽,人们干劲高涨。全生产队妇女、儿童20多号人,一般小的田块,人们一声“啊嗬”下田,一支烟功夫也就插完了。遇到大的四、五亩以上的田块,人蹲下去,一眼望不到头,等插到彼岸直起腰来,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时间差不多也就过去了。这样弓着腰,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运动着,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式,腰酸臂疼勃子僵硬,一天下来,腰象被人用刀在砍一般,疼得都直不起来。

  谷雨前后,南方雨水多,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气温仍然很低。为了赶进度,人们还得争分夺秒下田插秧。那时我们唯一的雨具是蓑衣斗笠,遇到绵绵春雨、润物无声,这蓑衣斗笠可以发挥作用,倘是风雨交加,则毫无抵御能力了,雨水从脖子领口灌进去,从背部、前胸往下流,到了腰部在裤腰带处汇流,一会儿,整个身子就湿透了,大半天下来,人冷得发抖,上下牙齿直打架,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只是机械地在运动着。我年少时因底子差,身子骨单薄,遇到这种天气,肚子总是阵阵作痛。即使这样,也从未有请过病假、休息过半天。

  就我的人生经历而言,对人的意志和体能最具挑战性的劳动,莫过于”双抢”了。一个人,他如果经受了“双抢”的挑战与洗礼,我想,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样的艰苦磨难对付不了的呢?

  所谓“双抢”,是指抢收早稻和抢插晚稻。因气候条件适宜,我国长江以南各地一年之中可以种植两季水稻。长期以来,国家对粮食的生产高度重视,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过去以后,就在上述各省区推行双季稻栽培制度。因为节气原因,必须赶在七月底之前在抢收完早稻的同时,又赶抢着把晚稻秧都插到田里去。这个把来月是一年中农民最紧张繁忙的季节,也是最艰苦劳累的时候。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农历六月,也就是阳历的七月了,是长江中下游、江南地区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除有数的几个洪涝年分外,这个季节雨天少,即使下雨也是一会儿就过去了。更多的时候,真是“徂暑肜肜。上无纤云,下无微风。”从上午11点多到下午4点多,这5、6个小时,?野外恒温一般总是保持在攝时38-39度,很多时候高达40几度。赤日炎炎,阳光似火焰般照射,旷野中,空气都象是燃烧着了,抬眼望去,水田中热气蒸腾,田里的水也被晒得滚烫滚烫。这个时候,人们在水田里割稻子、插秧苗,上蒸下晒,面朝黄土背朝天,黄汗流到脚后跟,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是干的,后背的衣服上面,汗水中的盐分干了留下白花花的一片。

  为了与高温错峰,人们采取早起晚睡,中午休息的办法。即每天早晨4点多钟起床,中午1点多至3点多休息,晚上8、9点,有时甚至干到10点、11点钟才收工。这种错峰的办法确实效果很好,既提高了劳动效能,又避开了酷暑高温,保护了人们的身体。但问题是人的生物钟改变了,可就苦了孩子们了。每天天还没亮,村庄沉浸在一片谧静之中,孩子们睡得正香甜的时候,生产队长喊出工的粗大嗓门就在村巷中响起了。孩子们总是在大人的拖拽下,一边搓揉着眼睛,一边往家门外跑。我那时老感觉没睡够,总觉得能够睡到自然醒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以至于后来我离开农村后,养成了嗜睡的习惯,每当周末和节假日,首先考虑的是睡觉,一般情况下不睡到自然醒不起床了。

  这样的气候环境下,这么高强度的劳动,年复一年地,男女老少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当然,现在回过头看,这种劳动对于妇女和孩子们来说确实是严酷的。但我想这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是对人的意志和耐力的一种严格的煅炼和考验。世界上,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对自己族群体能和精神的训练方法。或许,这种极其艰苦的劳作不仅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需要,也是我们民族对自己族群体能和精神独有的训练方法吧。同时,这种艰苦卓绝的劳动过程中,训练和体现的一种坚毅执着的劲头、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一种勤奋劳作的习惯和一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应该是我们民族精神的典型体现,是非常难得、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也应是我们这个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基本特质之一了。

  老辈人常津津乐道的是,解放后,兵祸匪患销声匿迹了,土地改革以后,广大农民分得了田地。农夫种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年辛苦半年闲。当冬天来临时,天空飘飞着雪花的时候,农家老少早已围坐在火炉旁边,被罗通扫北、薛刚反唐、宋江杀惜、武松打虎等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着,一个个乐得前仰后合,如醉如痴了。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农业学大寨逐渐升温,这种散漫自在,悠然自得,半年辛苦半年闲的农家传统生活不再,冬闲变成了冬忙。先是搞些农田基本水利建设和一些配套工程。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一些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大型水库建成以后,这时已充分发挥威力了,不是特大灾害,一般的年景都能确保旱涝无虞。冬闲时只是搞些延伸配套、维护工程而已。文革开始后,开山毁林造地、围湖造田等破坏性、形式主义、政绩工程等东西越来越突出了。印象较深的一次是,1970年的冬天,全县开始在大冶湖围湖造田。生产队劳动力不足,学校放寒假后,我们这些中学生就全都上工地了。围湖造田,劳动环境十分艰苦,湖塘低洼,四处是淤泥、积水,人担着百十来斤重的泥土挑子踏在上面,难以自拔,脚每抬一步都很费力。寒冬腊月,湖上风大,雨雪霏霏,滴水成冰,一天下来,人都冻成了冰棍子,不少人手脚冻破了,痛苦难耐。这种大型工地,为了鼓舞士气,提高效率,加快工程进度,组织者常常掀起劳动竞赛,拖得人精疲力竭。当时,公社带队的是一位姓柯的团委书记,大冶一中老三届的高材生,小白脸,书生模样,可年轻气盛,作风强硬,对工程进度盯得很紧,每天天不亮就吹哨子赶人上工地,晚上天大黑了才收工。就这样,一直干到逼近年关才让回家过年。

  劳动总是很艰辛的,有时甚至是痛苦难熬的事情,然而许多时候又充满着无穷的欢乐。

  一些劳动,比如挖红薯、掰玉米、掏花生等等,一些嘴巴闲不住的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往嘴里塞着嚼着花生、红薯、玉米杆子。一些半大的小伙子则不住地找些小嫂子们打闹着、逗笑着,更有一些胆大的则在地头地沟沟中追逐着,撕搂着翻腾打滾滚。这时男人、女人们便很自然地各自分成一边,鼓噪着助威呐喊,田地里便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这些劳动强度不大,且秋高云淡,天气凉爽,让人充分体验和感受着丰收与收获,心头荡漾着满满的兴奋与喜悦。

  人民公社时期,牛是生产队的宝贝,驶牛被看着是件技术性强的活儿,一般的人不让沾边,被一些老把式把持着。驶牛包括犁田、耙田、打草滚、耖田等。这其中,耖田与播谷种一起被公认为是农事劳动中两件技术性最强的活儿,只有这两项农活过关后,才能够成为一个全劳动力。老实说,犁田和耖田是需要点儿悟性,要有点眼力,但用现在的话说,究其实还是一个经验性、熟练性的活儿。我年少时喜欢看大人犁田,有时也从别人手里接过牛鞭,扶着犁尾走两圈。后来慢慢地自己学会单独耕作了,总爱牵头好驶的牛,再挑架轻便锋快的犁去耕田。特别是耕秋田,那种感觉至今让人回味。晚稻收割完后,已经深秋了,气候干燥凉爽,经过个把星期的晾晒,晚稻田基本干透了。这个时候耕田是很轻松省力的,只需把犁尾掌稳,牛缰绳控制到适度,轻扬着鞭子,偶尔吆喝一、二声,这个时候,牛就象是能够理解人的心思似的,牛从心走,心随所欲,泥浪翻飞,泥波平整,沟垅均匀。最后,田耕完了,人站在田埂上,细细往下一看,嘿,眼底下不就是一件完美的工笔美术品么?

  多年来,闲暇时,我对二胡独凑曲情有独钟。二胡大师闵惠芬一曲《喜送公粮》,那欢乐明快,优扬舒畅的旋律,一下子就把人带到了交公粮那个欢乐、热闹、兴奋、繁忙的场面。那时候,人们爱国热情高涨,早稻丰收了,晒干、扬尽,双抢大忙中抽空档,赶着早晨或是傍晚的时光,生产队男女老少齐出动,一路上都是各村各地送粮的人群,队伍能排了几里路长,大家又说又笑,快步如飞,粮站4、5里的路程,20几分钟就到了。赶忙着排队、过泵,粮仓内,稻谷堆积如山,人们肩扛着箩筐,踏着木跳板爬到谷堆顶上,把稻谷倒下去,刹那间,那种丰收的喜悦和一个农民的自豪感油然而涌上了心头。

  白驹过隙,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在科技革命和制度创新的推动下,现代农业和传统农业已不可同日而语了。前年,家乡茗山中学的老校长张弛来看我。他已退休多年,年近八十了,精神旺健,身板仍很硬朗。我从部队复员后,上大学之前,在茗山中学教过一年书,是他的部下,也是同事了。我们的交谈自然离不开故土与故人。他深有感触地告诉我,现在农村政策确实好,农民不交税了,还有种田补贴,机械化程度高,愿意种什么,什么时候种,自己说了算,正经庄稼人,没有不说好的。那语气和眉宇间流露的满是欣羡。我随意调侃道,要能够退回去四十年,我一定学了陶潜,归田园居了。

  我国是古老的农业国度,农业文明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和主线的一个重要方面。古人讲,农,天下之本也。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不知稼穑之艰难,惧有废失。历朝历代天子三推,皇后亲蚕。我想,亲历稼穑之艰难,其价值和回报并不仅仅是经济学意义上财富的创造、增长与积累。更多、更重要的可能还在于,一方面训练和煅造了一代又一代人,一种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另一方面,还宣示着我们民族先哲经世治理烛照千古的智慧,使之薪火传承恒久流淌在民族精神的血脉中,成为一代代慧者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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