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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盐为湖,以天空为镜。这是高原的大手笔,更是高原的胸怀与气魄。
这里,盐砣似雪山,闪耀着炫目的光芒。一望无际的盐湖倒映着蓝天白云,碧波如洗。一条铁轨通向未知的远方,将想象绵延到无穷之境。
大地如此开阔,偶有飞鸟拍打着翅膀飞过,发出动听的鸣叫。
伸开手臂,仿佛就能怀抱云朵。俯下身去,那倒映着的每一个身影,顾盼生辉。
一定有人会问,究竟要多少盐,才可以集聚成如此景象?
茶卡,藏语意为盐海之滨。四亿四千万吨,这是初步探测的储量。是的,不是一掬一捧,而是一泊一片,是湖是海。
十几厘米厚的盐盖下,就是可以捞取的天然结晶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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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立交桥,没有霓虹灯,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
当我们从纷扰喧嚣的现代社会中抽身,投入这由自然恩赐的至美之境,被俗世浸染的身心,在这里得到一场最为畅快淋漓的洗涤。
燃起祈福的袅袅桑烟,敬上吉祥的蓝色哈达,端出甘醇浓烈青稞酒,摆上美味的贡品……一遍遍颂念《平安经》,将风调雨顺、牛羊兴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的美好祈愿,随风送出。
隆重,庄严,虔诚,吉祥。
带有浓郁宗教色彩的活动,历经237年历史,以每年农历五月十五为固定的祭湖之日。
古老的传说与现实困境,在交织融会中演变为一种虔诚的祭祀活动,既具民族特色,也有宗教色彩。
颂经声低沉绵长,随着风声从耳畔直抵心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唯愿茶卡盐湖永远美丽富饶,人民永远幸福安康。希望更多的人都能享有太平,无忧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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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收不住思绪的缰绳,身在茶卡,心却早已在四野八荒。
由这里的盐延伸的想象,第一个,便是眼泪。
眼泪,一滴滴,一行行,或幸福的,或苦难的,皆含着咸涩。
《红楼梦》中的绛珠仙草,因要回报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恩,决定以眼泪偿还前债。从此有了一段哀怨凄美的绝世之恋,又引出多少红尘纷繁,演绎多少聚散离合。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艺术的夸张、渲染和强化,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最为经典的文学作品之一。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欲说还说》的小说,虚构了一个患有“先天性无泪腺并无泪小点”的年轻女子,有泪流不出,没有梨花带雨的楚楚动人,在一些人眼中少了很多女人的味道。现实狠辣也好,温情也罢,当她带着无奈与现实抗争,现实也于无意中治好了她的无泪症。当她终于可以泪流满面时,她有悲伤,也有喜悦。
俯仰之间,在无垠的茶卡盐湖,脚踩咸涩的大地。此时,竟有如此孤独之感。那个我曾经用笔塑造的孤独女子,如此接近,又如此渺远。
到底要积攒多少眼泪,如何才能还你一世清泪,许我一生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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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唯美,夺人心魄。这是我早前在镜头中所见的茶卡盐湖。
这瞬息光影让人迷醉。如今,当我自己也同样用镜头定格美好瞬间的同时,不能不想到被誉为"现代新闻摄影之父"的法国摄影大师布列松,以及他提出的摄影史上最著名的“决定性瞬间”之说:“在一秒钟的很小一部分中,以一种精确的形式呈现出某一事件的重要性,使它成为这一事件的最恰当的描述。”《玛丽莲·梦露》便是布列松在凝固的瞬间里展现的绝美。
这脚下的一泊盐湖,却又让我想起另一个瞬间影像,那是几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结尾画面:男主人公在郊游时离开了朋友,独自一个仰卧在河畔,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天空流下了泪水。电影在此画上了句号,却留下太多回味。以倒序方式讲述令人绝望而又回味无穷的故事《薄荷糖》,电影首尾都有呼啸的列车飞驰而来。实在佩服作家出身的导演李沧东,以平实的影像和舒缓的节奏剖析残酷人生。也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始终如跳不出轨道的列车,应该感谢所有的相遇,让我们变得丰富和沉厚。
在滚滚的时代车轮前,也许有太多不值一提,但也不乏瞬间光影里的永恒之美好。茶卡如是,人生亦如是。
阳光朗照的石乃亥
石乃亥,这是坐落于高原之上的一个小小的藏族村落。
当我用普通话读出石乃亥三个字,竟觉如此拗口。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中,这三个字的发音分别为阳平、上声、去声。这样的组合发音,自然不如阴平、阳平、去声的发音组合更容易让人的耳朵和大脑接受。而后者——听来更为顺耳的发音组合,是当地人赋予这个村庄的真正名称。
当我无数次从当地人的口中听到由平调、升调和短调组成的这三个字——石乃亥,我有理由再一次坚信:只有真正和这些村庄有着千丝万缕的割不断的血脉与亲情关系的人,才可以如此以恰切而传神地通过发音来传递关于一个村庄的一切——包括灵魂和根脉。
我的脑海中,早先所有与石乃亥有关的印象,来自海南州的诗人孔占伟。 “挚情砌筑诗行”的诗人对于“与寂寞相守与孤独相望”的石乃亥,始终有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情,而“石乃亥草原那被茂密的森林覆盖了的故事”,让我在阅读时不由对这个离我的生活所在地有600 多里路的藏族村落有了莫名的向往。
曾经集中在文字上的印象与现实中的相遇重合时,我对石乃亥——这个藏语名称直译过来为黑青稞的小小村落,除了向往之外,又掺杂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感情。
在一个阳光浓烈的下午,当我们一行人来到这个位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过马营镇的村落时,石乃亥村,这个和青海的许多藏族村落一样偏远而贫瘠的小村,外观上并没有太多的不同。而与许多村落大为不同的是,石乃亥迎接我们的方式。
哈达、奶茶、青稞酒自然不能不提,但更值得一提的是石乃亥村民间艺术团的歌舞表演。
当村落里身材窈窕里的女子们头搭艳丽的头巾,身着漂亮的藏装,在阔大的场地上表演 “阿则”(又名“扎西果央”,是以歌伴舞的方式表现劳动的场面)时,炽烈的阳光下,一场热烈而隆重的迎接仪式开始了。此时,尽情铺洒的阳光,落在周边的小叶杨和院中的草尖上,落在院墙和水泥地坪上,落在院内的经杆与经幡上,毫不吝啬。
“阿则”在贵南地区有200 多年的历史。将辛勤繁重的劳作转化为欢乐的歌舞表演的“阿则”,是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民,始终用聪明才智混合汗水创造着属于这里的文明。
文明的载体有多种,自然也包括我们在这里见到的一幅幅色彩艳丽、独具魅力的掐丝唐卡和千针万线织就的精美十字绣绣品,以及与“阿则”有关的石乃亥民间艺术团。在这里,这些也不仅仅是传承文明的载体,它还是村民努力改善生活困窘的有力佐证。
在艺术团的大厅内,悬挂着一张石乃亥民间艺术团演出行程图,我们由此看到石乃亥的人不仅仅走出了石乃亥村,走出了海南州,他们还走到了北京、上海等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一面由文化部社会文化司、北京市文化局、北京龙潭庙会组委会三家在1998年颁发的第十二届龙潭杯优秀民间花儿邀请赛优胜锦旗悬挂于大厅。这支民间艺术团的成立的时间 为 1993年,曾上过央视春晚,被多家媒体关注和报道。二十多年的风雨春秋,我们惊异于一支如此优秀的民间队伍存在于如此偏远的青藏地区,更为它如此顽强的生命力由衷赞叹。
这是一支生长在民间的生机蓬勃的队伍。从他们现场表演的“阿则”我们可以看出来,这支队伍并没有经受过音乐学院的熏陶,甚至连声乐进修都没有过,然而正是这种凭借天赋与本能的原始淳朴,才是真正的原汁与原味,才使她们广受瞩目。艺术团的负责人告诉我们,这些表演人员平时还要放牛牧羊和操持家务,有任务时,他们便洗去满身劳作的尘灰,穿戴一新地开始排练和表演。
用“真诚编织成圣歌妙舞的彩虹”,他们才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家。他们生长于古朴的村落,繁衍生息的同时怀着憧憬与希望,凭借辛勤和努力换来生活的美好。
这里生长草木庄稼,这里繁殖牛羊牲畜。在城市化浪潮席卷一切的今天,这里的许多人走出了村庄,甚至不愿再返回。而与此同时,许许多多的村庄正不断远离我们,甚至永远消失。
拥有“中国文坛无声的权威和举足轻重的地位”的李敬泽先生,曾这样说:“这泥土,这田地,这村庄,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乡,是中国文明得以生长存活的真正的土壤。”
而让人心痛的,正是这种土壤的越来越稀有,好在这里还有一个石乃亥,如此真实而醒目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不断警示我们,用它的珍贵,以及它的困窘。
同来的评论家毕艳君女士说:外面喧嚣的世界与村子里安静的生活有很大的不同,于是喜欢这里的外来者将卓玛留在了笔端,而想看世界的许多卓玛却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向了故乡的远方。
是的,或者留下,或者远离。而什么时候,被俗世裹挟的我们,能够放下身段,低到泥里土里,低到田地上,真正低到一个村庄里呢?
阳光朗照的石乃亥,如此温暖,如此亲切。返程的路上,德高望重的王文泸先生说:这个村庄的自然条件并不优越,也许只有养殖业的发展才是富民之路。
我们一行人深有同感。石乃亥,也许此生仅此一面之缘吧。其实于石乃亥而言,我们始终只是过客。我们既有文人苍白无力的感慨与担忧,还有着无限的向往与期待。
当我看到那些躬身劳作的村民,看到手执皮鞭的牧人,看到那些疏疏落落的土墙围成的一所所简陋民居,现在,我既担心它不再原始与淳朴,又怕它的贫穷与落后影响村庄的发展。
走出村庄的时候,我真诚地希望,那些“哀婉与沉痛中的消散”能够慢一些再慢一些;那些曾经走出村庄的人,能够带着“携带着一份增值的文化资本” 返回村庄,真正地叶落归根。
雪线与雪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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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雪山与草原的伟大赐予,圣洁,清澈,洁净,甘甜。
当我在雪山脚下,将就地取出的山泉之水送入口中,突然袭来的冰凉与清爽,让我的精神随之一振。接下来,一种难得的清甜一直伴着我。
而当我得知此前所饮下的只是其中的一种,这里还有另一种天然苏打水自地表涌出,不能不叹服于造化的神奇。
水龄高达19830年,经5 万米断裂带岩层矿化,在地下形成约200 公里的地下水带,涌向海拔3860 米处,所有这些数字的背后,是大自然对这方地域的眷顾与恩赐。
眼前雪山的仿佛触手可及,经年不化。在那一刻,我几乎想立即匍匐在地,顶礼膜拜。也许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可以放下身心的负累,和自然如此信任,如此贴近,如此虔诚。
一条曲折的木制栈道通向泉眼所在处,由现代工艺围制的泉之源头在雪山与草甸之间并不突兀。仿佛一条飘带,牵引着我们向着更深处探幽。
那悬挂于飘带一端的问渠二字,是关于这一泉水的最好注解。当我看着源头活水涌出地表,流向未知的远方,除了相逢的惊喜,更多的是对于一脉水流的期待。希望它能荡涤被城市雾霾裹挟的每一个现代人,从此少些欲望,多些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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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牧民舟车劳顿而来,带着周身难以消除的病痛,满含希望地煨桑祈福,随着袅袅桑烟起伏的,应该是对于磨难与艰辛的无可奈何与虔诚祝祷。
桑烟随风散去不再留痕,一切如此虚枉,如此缥缈,仿佛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哭过笑过挣扎过反抗过的所有生命。
一切不过如此。
苟延残喘的无可奈何与努力奋争的激烈昂扬,有时想来,不过如此。
我向来信着宿命,此时此刻,却也存着希望。这样洁净的地方,应该能洗去杂念,清除尘垢。我甚至还奢望自己能在此久驻,遗憾的是,我仅仅只是过客。庆幸的是,我还有此机缘能和这方地域如此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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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湟谷地到金色河谷,从优干宁到宁木特,不断出发,抵达,再出发。我们从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到另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地方,不断行进。
美景处处,处处美景,哪怕错过一秒,都是遗憾。而前方又有新的惊喜在等我们。那披雪直立风姿绰约的青杄,或成片,或独立,有时居在山腰,有时却又扎根在山顶,都是平日难以想象的清矍模样。一些灌木,冲破雪层露出顶来,带着褐黄的颜色,一丛丛,一簇簇,也是有模有样,国画一般。仿佛画家沾上水墨韵染开来,而画家再高明,这自然界中由雪色、山体、植物所构成极致的美,只有自然可以造就,我们单凭想像捕捉,可不容易。
雪一直下。
不时有麻雀或独自扑打着翅膀飞过,或成群于雪野中觅食。这些大自然的生灵,有着极其敏锐的视觉。似乎从来不会疲倦。
我注意到,有一种鸟儿,翅羽间有一抹白,展开时有异样的美,不时鸣叫着穿过山野和林区,身影如箭如电,有时划开天宇冲向云霄,有时俯冲向大地又飘然远去。
突然,有一只脖颈修长的鸟儿出现在视野,和我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并行。有人说这是天鹅。印象中天鹅应该在温暖的地方,这雪野之地也许会有河湾容它们栖息。
这高贵而美丽的鸟儿,是人类永远的朋友。羡慕它们可以在这里自由地生长,自由地鸣叫,自由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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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荒寒造就的世界。
不时可见身着紫衣的僧侣走过。对于这些人,因为神圣与神秘,令俗世之中的我们始终有着无限向往和好奇,青灯黄卷,真的能安妥尘世喧嚣与欲望?
修行人渐行渐远。孤独的牧人独自穿行在雪山与草场之间,除了他的牛羊,再不见有人。我仔细观察其中一个披着羊皮袄的牧羊人:手持长鞭的他步履迟缓,不时停下来向着羊群的方向张望,偶尔转身呼喝身边忠实的藏狗。
我的羊儿吃草。
这是我曾经读到的一首诗的标题。仅仅是标题,就让人生出许多美好的想象来。看着风雪中守着羊儿吃草的牧人,诗意的浪漫转为现实的场景,总是渗着生存的忧患。我是多么希望此时的牧羊人可以待在遮挡风雪的帐篷中喝着滚烫的奶茶,听着阿妈在旁边转动经筒念着六字真言;他的孩子,就在旁边和藏狗嬉戏;他的妻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面带微笑。
希望温馨常伴。如果生存难免艰辛,我只希望生活的创痛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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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雄伟的雪山和广袤的草原共同的孕育的孩子,淳朴而善良。如格桑花一样美丽。她只有七岁,当我们见到她时,她手捧洁白的哈达频频鞠躬。
这一天,十多家媒体聚焦在她身上。是她,在关键时刻勇敢地冲进火场,扑下身子保护自己年幼的弟弟,自己却被多处烧伤。这一天,当关注的目光转向她时,她那么安静,仿佛那些独自盛开在草原上的格桑花,你的关注与流连,你的无视与忽略,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默默地绽放那一季的绚丽。
我记下了她的名字,旦正卓玛。同时,也记下了另一个名字,瀞度。大善、感恩、扎根,这是一个团队在这里展示的良好形象。
所有这一切,似乎正在努力说明:无论世界怎样改变,总有一些人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大家真、善、美是我们心底永远的向往;和温暖与关爱有关的主题,永远不会过时。
哪怕雪再大,哪怕风再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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