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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断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夜郎文学 热度: 19880


  几十年时光,如写满往事的日历,哗哗地在风中翻过。

  故乡草木枯荣,季节轮回,生老病死,像一幅幅照片镌刻在时光里,诉说着村庄的往昔和变化。

  每年回去,很少像小时候,浸泡在故乡。抓根竹枝或小木棍,喊着冲啊杀啊,玩抓特务或寻找隐蔽的场所躲猫猫;在清澈的河道里扎猛子,狗刨似的划水;斜挎竹篮打着挖野菜的幌子,踩在两边绽放金黄色油菜花的田埂上,追逐打闹嬉戏;在荒山坟堆放牛,躺在松软杂乱的草地上晒太阳,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和理想。

  生产承包到户,大人们围在偌大的晒谷场上,父母喜滋滋地挑回一担担黄橙橙的稻谷,倒进围成螺旋式蔑盘的稻仓。平常空旷的晒谷场,挤满了人,叽叽喳喳地分配农具。稍大的农具,几家共伙一件,大都安排亲或堂兄弟。伙养一头健壮的水牛,我和几个堂兄弟按天轮流放牧,晚上牵进村口茅草盖的低矮牛屋。

  自我记事,不会为饿肚子发愁,菜园里种栽了鲜嫩的时令蔬菜。碗里油星子少,荤菜只在过年过节或来了重要客人才会在饭桌上见到。寒冬,菜园里一片凋零,饭桌上仅有咸菜和石磨碾出的红辣椒泥末。

  村里十几条草狗,白天四处溜达,在树下或墙根撒尿,做个记号,找几个狗伴凑在一起,打闹或相互嗅嗅气味。狗窝垫上柔软的稻草,安放在走廊,晚上夹着尾巴,回到窝里瞪着眼睛,替主人看家护院。剩饭残羹倒在狗盆,吧嗒吧嗒吃得干净,意犹未尽似的舔舔破了口的盆沿。陌生人进村,一条狗惊叫,其它狗仿佛接到命令似的跟着叫吠,安静的村庄仿佛瞬间炸开了锅,喧哗吵闹。清晨,天刚露出一抹光亮,公鸡挺着脖子,仰着头,得意地打鸣,宣告村庄新的一天生活。公鸡带领一群母鸡和尚未褪掉黄茸毛的小鸡崽们,在门口散养溜达,草垛上飞起落下,跑到树下或院角草丛觅活虫吃。母鸡孵在窝里或自家草垛边咯咯地叫着下蛋,忙碌晚归的农妇找到新鲜温热的鸡蛋,给病人补补身子,或凑成整去街镇上换点油盐钱。母猪吃饱了,躺在下屋的猪圈睡觉,或摇晃着肥胖的身躯去泥荡子里打个滚,拱一拱泥巴。

  村里低矮破旧的草房,屋顶偶尔有草籽随风飘落,春天一株小草顽强地生长,在风中像旗帜摇曳,给土灰色的屋顶增添一抹绿色和生机。墙是土垒夯实的。盖房在村里是大事,周围邻居一片啧啧地口头赞叹和眼神的嫉妒。上小学,村里陆续盖起瓦房,我家的草屋显得笨拙碍眼。父母着手筹划,去经济宽裕的亲戚家借点钱,找盖房经验丰富的工匠商量,从邻村木匠租借了土基模子——四块平整的木板卯榫成口子形。我好奇,背着父母,偷偷抚摸把玩,油漆斑驳掉色,泥浆沁进木板的纹理中间,仿佛一张张抽象残缺的画,估计模成了好几万块土基。父亲找来干事实在的亲戚,找准村中央土坡前的一块地,铲掉皮层烂泥,挖来干土,围成圈,倒上水,掺和杂碎的稻草、石灰,反复搅拌,泥巴如揉捏劲道的面粉。两人一组,拳头捶实,刮去余泥,拓成方正的土基。相邻几个晒谷场全是土基,排列整齐,远远望去,像一个个灰白的大火柴盒。晒干,去屑,老屋的走廊码好。雇几辆小型拖拉机从瓦厂运来黑瓦,请盲人伯父掐指算算,翻出破旧的黄历,哪天是动土造房的好日子。开工之日,大清早,放一挂长长的爆竹,图个吉利,清脆连绵的响声,向村人报个信。瓦匠,木匠,以及帮忙的小工,按序就位忙开,母亲和几个婶婶在奶奶家的厨房忙着一大帮人的吃喝。

  我和小伙伴好奇地在门前屋后,穿梭,凑热闹。木匠师傅的工具多,对弯曲蛇形的墨斗弹线最感兴趣,偷偷拿到旁边的空地,在废弃的小木头桩上弹玩,被父亲和叔叔喝骂,依然不改,四处跑窜。墙砌好,在粗壮笔直的木头做成大梁准备吊架时,系上鲜艳的红布,村庄的焦点和目光聚集,四周已站满围观人群,甚至干农活的都卷起裤腿趿上鞋,慌不迭从田地里赶来。蹲在屋梁上的手艺人抽着烟,龇着牙,咧嘴笑,停下手里的活。父亲清了清嗓子,站在房屋正中间,脸上露出生命中少有的庄重和骄傲,在众人羡慕起哄声中,学着其他家办大事的样子,清了清嗓门,大声喊:“上梁了!”瞬间爆竹、冲天炮震撼响起,溅起淡淡的灰尘和纷纷飘落的纸屑。梁上不停地往人群中抛撒一粒粒糖果、圆形的换团、单支的香烟,引发更多的叫喊和起哄,祥和喜悦的气氛笼罩着村庄。

  母亲对着镜子梳了梳头,理了理衣裳,牵着我的小手,迈着轻快的步伐,笑容从心里流淌,喜悦和骄傲写在脸上,拎着装满糖果和换团的袋子,从村头挨家挨户散到村尾。不论关系好坏,连曾经吵架翻脸的也笑脸敲门,主人双手捧接,嘴里“恭喜”“ 恭喜”。习俗流传很多年,不知谁家盖楼,省去这道程序,渐渐变成私事。楼房盖了一栋又一栋,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温暖气息如同紧闭的铁门隔断,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融洽和谐。

  夏天傍晚,太阳偏西,阳光没中午毒辣炕人,烦人的小蜢虫和蚊子还没出来叮咬,瞅准了田埂边的水沟,透过水面,起伏的泥巴中有很多竹筛眼大小的透气孔,带一个小铁盆和鱼篓,捞泥前后筑坝。戽干水,扒翻烂泥,一条条泥鳅在手里挣扎蹦跳,甩进鱼篓。母亲油煎,舀一勺家磨的红辣椒泥,洒上剁碎的香葱,外脆里嫩,辣和和的,鲜而不腥,父亲就着泥鳅下酒,剩下的汤,泡饭也是人间美味。

  正值农忙“双抢”,酷暑难耐。栽插下的禾苗被烈日炙烤,耷拉着脑袋,一棵棵恹恹的东倒西歪。田地干裂,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张开嘴要水喝。从脚踩木质水车哗啦哗啦,到电水泵嗡嗡地响,河水像被不知疲惫的蛟龙猛喝,渐渐见到水底的轮廓和面貌。我和伙伴,抓着各种网在水里搅和,来不及的赤手顺着树根摸鱼,捉到后,折根柳条穿上,扔在岸边或干脆衔在嘴里。水里鱼被赶得不得安宁,四处逃窜,甚至蹦出水面,惹得田地里干活的劳动力也红了眼,急冲冲赤脚跑回家找网,加入逮鱼的行列。妇女小孩站岸边,见谁抓到大鱼,大声吆喝鼓掌。走路蹒跚穿着开裆裤的小孩,赤脚在水边捡拾别人无暇管的小鱼小虾玩。河道人声鼎沸,鱼渐渐被抓得不见泛浪花,各人带着或多或少的战利品,笑嘻嘻回家。不良村民持电瓶打捞,甚至半夜向河道洒敌敌畏,毒翻鱼儿漂头,捕捞贩卖。沟塘里的鱼打捞得断子绝孙,很少翻水花。近几年,加强河道治理,慢慢恢复往日的生机。

  江南雨水多,乡村大都是土路。家里贫困,除了冬天和上学穿鞋,我都赤脚走路,雨停,踩下去,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泥坑。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便去晒谷场或弯曲土路边浅窄的排水沟里筑坝。先来的抢占上游有利位置,很快吸引了众多伙伴,一道道水坝像微缩的河流治理图。扣挖泥巴填筑,讲究的蘸水一遍遍地把坝体抹得光滑、齐整,中间挖个洞,瓦片作阀。下游的筑好,没水,嬉笑着叫上游放水。伙伴赚足夸奖,轻轻拔起瓦片,浑浊的泥水缓缓流下。倘若捣蛋,偷着猛放水,下游瞬间溢满,泥巴被冲七零八落,瞅着辛苦建成的堤坝毁坏,眼泪鼻涕一起流,满手的泥浆顾不上洗,在脸上揩抹,像个画符的泥像,光着脚丫撒娇跺。大的伙伴哄着帮忙重建,甚至哥哥跑来帮忙,快乐或争吵声在村中央回荡。耳边响起父母回家吃饭的呼喊,拔腿跑开。留下一座座小小的堤坝,默默地等待小伙伴,仿佛风雨中伫立在村口,期盼游子归来满头白发的母亲。

  冬天,村路泥泞,胶鞋踩下去,掀起一堆泥,溅起的泥浆沾满裤管。脚上的旧胶靴大多补过,粑上一个个椭圆形的橡胶补丁,难免有点渗漏,找伙伴玩,脚冷,身体发寒。家家有高脚,所谓高脚,锹把粗的木头离地一尺高左右卯榫按上脚踏,做成一对。穿布鞋棉鞋,踩着高脚,在村里闲逛,自由行走,技术掌握不好,容易摔跤,弄得鞋子衣服都是烂泥,惹来大人责骂。

  冬天冷,闲下来,清坐屋里,旧门板的缝隙、纸糊的窗棂间,针尖小的眼,斗大的寒风,四处钻灌,想着去陶瓷厂买火坛或火盆。挑个晴好的周末,搀着盲人伯父出村庄,顺便铛铛地敲着铁铃算命。走近半个小时,到陶瓷厂附近的马路边,户户用碎片或烧变形的坛罐砌成院墙,在厂区四周转悠一圈,帮几个人算命。临近中午,去远房亲戚家吃完饭。去窑厂,处处是满脸汗水、穿着单薄小褂强壮男人,忙着埋头制坯,码货,晒干的坯子堆好,装水的缸、腌菜的带盆沿的坛、盛饭的盆、捂脚的带把火坛、弯嘴如鸭脖的茶壶等成品都按类归放,每堆贴上红字手写醒目的价格表,随处可见变形或烧得夹生废弃的陶器,仿佛走进陌生而新奇的世界,惊喜地四处张望,到处摸摸,仔细挑买几件。回来后,在小伙伴面前夸张地描绘。陶瓷厂几度沉浮,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腊月过半,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杀年猪的门口,早早排起了挎竹篮子的长队,无需拖到镇上卖,秤的差不多,剩下的过个丰年,对一家人辛苦的犒赏。条件艰苦的全卖给肉贩子,换成钱,裁布做衣裳、打年货。晒干的糯米粒伴着挑好的铁砂,在滚烫的大锅里来回搅拌,瘦瘪的颗粒像贪婪吸收露水的骨朵儿,渐渐绽放,饱满白净,舀起来滤掉铁砂,一粒粒圆溜溜的炒米像珍珠似的堆满木盘。熬得像缎子光泽的黑黄粘稠的糖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像个馋猫不停地咽口水,在锅边不停地哼着哀求,母亲抓根筷子捞点糖稀让我解解馋,在哥姐羡慕的眼光中,伸出舌头贪婪夸张地吮吸。年画,特别是连环年画,盛行一时。哥姐在意,跑到供销社左挑右选,常发生争执,姐姐中意戏曲的,哥哥喜欢武打的,折中意见,各挑一半,堂屋两边墙壁贴上崭新的连环年画。记忆较深的有《玉堂春》《哪吒闹海》《三打白骨精》《岳飞传》,过年去别的伙伴家玩或拜年都留意墙上的年画。现在随意敷衍买几张,贴在门上增添一点节日喜庆的气氛。

  村庄在乡镇边,农闲逛街买东西的人多,临街的村民脑子活泛,摆起台球室。也有的把房子干脆租给蒸包子、开理发店的。我慢慢长大,帮父母在镇边卖自家种的甘蔗,偷扣点钱也去打台球。同村人,闲的时候打都是半送。渐渐入迷,放学钻进台球室。打到关键球,手心冒汗,球杆比划击球位置,眯眼瞄准,倘若球进,松一口气,露出开心的笑容,没打进或力量把握不好,懊悔地摇头跺脚,不停地拍大腿。对手打球,紧张地捏紧球杆,眉毛皱到一起,默默地念叨打不进。赢下比赛,高兴地咧嘴,雀跃拍手。台球早没有人玩了,换成游戏厅和麻将室,像深不见底的无底洞把小孩和大人吸进去,不能自拔

  供销社运货,农技站的农药、化肥、尿素,货车开到门口的马路边,需要扛搬进去,码好。生产队长和负责人交涉多次,吵到乡政府,决定给我村卸货,定好每吨价钱,让读过几年私塾的远房堂叔领分。货来,瞧见的喊几嗓子,在家劳动力愿意的都去,各自记好名单,找堂叔登记。每月结账,按人分配,堂叔跑腿记账扣一块钱。几年相安无事,另一位远房堂婶慢慢觉得不对劲,偷偷找人问询了供销社和农技站具体结钱帐。堂叔再分配时,堂婶站在桌边,斜着眼,撇嘴不屑地说:好像不对吧!堂叔叼着烟,气呼呼地把账本摔桌上,嘴里嘟囔:不服你查,天天又是讨账又是算,跑得像狗颠,烦死人!堂婶把打听到的数字念了一遍,指着鼻子吼骂:一个村的,干这种没屁眼的事!堂叔自知败露,但死不认账,扔掉嘴里的半截烟,破鞋跟拼命碾碎烟丝,骂骂咧咧说诬陷好人,涨红了脸,低着头,转身走开。从此,结账又换了一个人去。

  十字路口是全乡最繁华的地带。摆横条木案卖肉的;水桶前放置案板,卖豆腐干子的;起个炉子、支油锅,炸油条糍粑的;张罗几张桌子和板凳,开水炉子冒着热腾腾的水汽,面条混沌稀饭摊子;半夜去县城挑菜白天卖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农民种的菜多,吃不完,天未亮就在菜地忙活,蔬菜新鲜水嫩,叶上残留未干的露水,歇下担子,抓秆秤卖,中午还卖不完,等不及,便宜倒包给摊贩,早点回家。也有挑担晒干的茅草或小树棍的,满脸是汗,抓着破草帽沿扇风,焦急地吆喝着买家,好换成钱,带点油盐回去。天气好,人声嘈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牢骚声、吵架骂街声混合在一块,声音传得很远。现在有固定摊位,菜市场在背街的大院。

  故乡的村庄,不少老房子依然在,住着已过古稀的父辈。子孙大了,旁边盖起了高大敞亮的楼房,显得低矮破败,仿佛穷亲戚站在体面光鲜的富人旁,局促寒酸。前几年,在村口田边见到,腰佝偻得厉害,脸上的皱纹密深夹杂着褐色的老年斑,耳聋眼花,远远地喊一声,凑近仔细瞅,才知道是我,亲切地打招呼。村里的狗少,秀气,没有以前的吵闹、凶猛,绳子系住,圈养在门口,无聊地用爪子挠挠脖颈,呆呆地望着过路的陌生面孔。鸡鸭这几年发瘟过频,村民习惯去镇上买养殖的做菜,便宜省事。

  这几年,商量好似的,父辈们一个接一个的先后去世,长眠于放牛的山坡,坟墓越来越多,墓碑精致考究。老屋破败,堆放农具,甚至推倒重盖楼房,为下下代准备。有的打工挣点钱,干脆去县城甚至市里买房安家,偶尔像我一样回来探望老迈的父母。

  池塘很少清理,浅窄,堵塞,甚至干脆填平,被旁边的住户堆放杂物。这几年,河道治理,挖得深直,河水恢复了往日的清澈,河堤两旁用水泥片石砌成,宽且固,汛期涨水,浪涛汹涌,仍未有决堤的忧患。妇女们在河边水泥跳台上淘米洗菜、槌洗衣服,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河堤边依次装了路灯,建成三角亭,供拆迁来的安置楼房居民休闲遛弯。

  走在村中的小路,迎面的年轻人大都不认识,母亲在旁介绍他的父母或爷爷奶奶,从陌生善意的笑脸里搜寻上辈的遗传。滋养我十几年的故乡,梦里渐渐模糊缥缈,却像巨大的磁铁吸引在外漂泊游子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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