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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年底新剧《旗袍》原创小说版本

时间:2010/7/30 作者: 白河雁寒秋 热度: 327215
  解放前夕,秦婉贞和小澜从育婴堂抱养了一个女弃婴,之后一直居住在苏州山塘街。
  
  2008年腊月初八,是秦婉贞的90大寿,我搀扶着母亲,频频给客人敬茶。
  
  几天后,母亲从衣柜底抱出一个铁盒子,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在她身故后才能打开。
  
  翌年春暮,母亲在睡梦中去世了,让我猝手不及,我和小澜姨在太湖边一处陵园安葬了她。
  
  母亲走了,小澜姨非常伤心,整日呆在母亲的房间里,熨烫着母亲曾经穿过的数十条旗袍,烫了又洗,洗了又烫。解放前她是服伺母亲的女佣,几十年里我们仨相依为命。
  
  母亲“断七”后,我打开了那个铁盒子,里面有:
  
  民国27年颁发的结婚证;;
  
  1950年1月签发的领养证;
  
  1952年苏州市政府颁发的荣誉市民证;
  
  皱巴巴的油画一幅;
  
  薄如蝉翼的泛黄书信一封;
  
  1984年的《申报》一张;
  
  一块枣红色旗袍碎布。
  
  小澜姨向我缓缓道来那些如烟往事……
  
  忆一
  
  民国29年,初夏的深夜,雨势迅儿猛,上海老北门沉香阁一带的妓院正灯火阑珊。
  
  贾奕宏拿着酒瓶颠荡着从花满楼出来,玉凤上前扶他。鸨母气急败坏地追出来,指着贾奕宏大骂开了:“你个小赤佬,没钱也敢上老娘这儿吃白食玩我闺女,看老娘不废了你的鸡鸡、打断你的狗腿……”
  
  几个跑堂将贾奕宏推出门外,拳打脚踢起来。
  
  玉凤哭着跪在老鸨面前替他求情。老鸨说:“玉凤,你替这个穷鬼求情,看来你们的关系不简单呐,看在你是头牌的份上就饶了他,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贾奕宏摇晃着站了起来,蹒跚地走了一段路后瘫倒在地,没有再爬起来。
  
  雨,下得更急、更密了。
  
  过了很久很久,一辆轿车驶来。司机远远地看到前方街面中央躺着一团物,驶近才看清是个人,急忙刹车。司机对车内的人说是个买醉的年轻人,手里还握着酒瓶子。
  
  片刻沉寂后,车内下来一个女人。她攥了一下黑色披肩,借着微弱的灯光俯身近看地上躺着的人,起身时说:“老俞,把他抱进车里吧!”
  
  司机惊愕:“周小姐,你要救他——”
  
  女人说:“你看雨下得这么大!”
  
  车子停在一座老式公寓前。
  
  司机把贾奕宏放在客厅沙发上,佣人刘妈惊愕了下,急忙拿了块干毛巾给他擦拭。
  
  贾奕宏醒来时,纱窗外已微露曙色,转头,他发现自己此刻正睡在一张宽大柔软的丝绸床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拼命想昨晚发生的事,但此时头胀得生疼,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听见房外有了动静。
  
  “刘妈,把我那件珍珠缀饰的低领衫拿来。”声音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传开来。
  
  “小姐,那衣服还没干呢,用火炉帮你烤烤。”
  
  “火炉烤出来煤烟味太浓了,算了。”
  
  贾奕宏接着听见脚步声。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出现了一个挽着发髻、穿着乳白色真丝的睡袍的女人。
  
  “你醒了。”女人背对着贾奕宏,在衣柜镜子前,梳理长发。
  
  “哎。”贾奕宏楞楞地应认着。
  
  女人自己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一件衫袄,脱下睡袍,裸露出整个裸背,立刻穿上了衫袄。贾奕宏看得脸颊滚烫。
  
  女人紧接着挑出一瓶香水在左腕上轻轻地喷了一下再慢慢地转印在右腕,然后再移到耳后,接着是颈动脉处,再是两肘关节处。
  
  然后对着镜子,画着唇线,再将一管口红轻抹于唇间,回过头说:“你不用多想,昨晚你醉倒在我家门口不远处,雨下得很大,我正巧外出回来看见你就扶你进来了。衣服我让刘妈隔夜洗了,现在在火炉上烘,等一下,你就可以穿上了。”
  
  贾奕宏说:“小——小姐,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何要救我?”
  
  “先生不用想那么多,身处乱世,能帮上一回是一回。”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呐,敢问芳名?我好下次登门道谢。”
  
  “感谢就不必了,小女姓周名迅儿,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啊?您就是那个——那个——周大明星呐。我刚才还在想你好眼熟,现在才想到是昨天在大光明电影院前悬挂的海报上。鄙人对你仰慕已久啊,你拍的电影我都看过,像《富贵年华》、《蜜月之旅》等等。我贾奕宏何德何能让你救我?”
  
  这时周迅儿扑嗤一笑,道:“贾先生,你太抬举我周迅儿了,什么大明星,都是人家给捧的,我只不过是一平常女子而已,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
  
  “不,周迅儿小姐,你是明星,你是上海滩响当当的影星、歌星。你不该救我的,这事情万一传出去,又要被那些娱报记者乱写一通了。”
  
  “贾先生,我周迅儿一向不把那些报上的小道消息放在心上,否则一天到晚疲于应付那些事,活着多累?要在十里洋场上混,得把什么都看得很淡。”
  
  “那倒也是。”
  
  “呵--”周迅儿笑了。
  
  这时,刘妈把姜汤拿了进来,递给周迅儿。姜汤盛在一只蓝色瓷碗里,还冒着热气。
  
  “贾先生,里面兑了红糖,趁热将姜汤喝了吧,昨晚你有些高烧,这姜汤很管用的,喝下去,保管就好。”
  
  “周小姐,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说什么谢呢,你趁热把汤喝了。”贾奕宏接过周迅儿递来的碗,“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
  
  “刘妈,贾奕宏的衣服烘干了没有?”
  
  “小姐,快干了吧。”
  
  “那拿进来让他穿上吧。”
  
  贾奕宏临走时说改日一定会登门道谢。
  
  周迅儿望着贾奕宏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真是太像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
  
  刘妈说:“是啊,小姐。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也该把朴先生忘了吧。”
  
  奕宏的家位于浦西十六铺小东门外一带、地处幽僻的低等民宅群里。这里的住宅临江,黄浦江边终年停靠着各帮商舟。
  
  雨下来之前奕宏推开了虚掩的家门,一股熟悉的木板发霉味向他扑来。屋内光线昏暗,没有开灯。这时女佣小澜正端着衣盆从灶壁间走出来,看见贾奕宏,惊喜着直冲楼上喊:“太太,太太,先生回来了——”
  
  秦婉贞这时从卧室的藤木椅上站起来,绺了绺额前的头发,走到楼梯口,手紧紧抓住木质楼梯扶手。小澜把手往围裙上搓了搓,赶忙走上楼梯,扶着她下楼。
  
  奕宏盯着毫无血色的妻子,刚想开口说话,却长叹了口气。
  
  他摸了摸口袋,没烟了。秦婉贞对小澜说:“给先生拿烟。”
  
  奕宏倒在沙发上,猛抽着烟,烟显然潮了,他把烟扔了,恰巧扔在洗衣盆边。
  
  “小澜,梅雨天,洗衣服作啥,又晾不干的?!”
  
  “是我叫她洗的,湿了,放着也发霉,索性洗了晾着。”秦婉贞幽幽地说着。奕宏没再答腔。
  
  “先生,昨晚,太太发高烧,我去画廊叫你回来,但画廊一个人也没有。”小澜边搓衣边说着。
  
  “小澜——”秦婉贞呵斥小澜,但话收住了。
  
  奕宏立刻站起来,扶婉贞坐在沙发上,看见秦婉贞脸色发白,柔声安慰道:“现在好点了吗?昨晚去一个同事家了。他请客,好几个同事都一起去了。我总不能拒绝他一番好意吧”
  
  秦婉贞说:“我感觉好多了,就是喉咙有些痛。现在时局很乱,上海滩到处都是日本宪兵。你不回来也总该打个电话回来。”
  
  “喝酒之前还是记得的,但醉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婉贞是我不好,我扶你上去休息。”
  
  奕宏安顿妻子睡下后,下了楼,小澜盛好稀粥让贾奕宏吃下,贾奕宏吃了后换了件衣服,踱出了家门。
  
  忆二
  
  一周后,黄昏,奕宏买了几支猩红的玫瑰,上了黄包车,直奔周迅儿的公寓。
  
  开门的是刘妈,她说周小姐刚出去,大概深夜才能回来。奕宏留下了玫瑰。
  
  位于淮海路上的花都影业公司此时热闹非凡,十几束镁光灯把公司门口打得金碧辉煌。“庆祝影星周迅儿小姐影片票房大捷“的大幅横条悬挂于大门上方。公司内,身着各式绚丽晚礼服的绅士淑女们,手中握着高脚葡萄杯,肆无忌惮地说笑着。少顷,舞厅突然黯淡,几束镁光灯柱集聚在舞厅司仪台上。司仪在主席台宣布欢迎周迅儿小姐上台给大家讲话时,台下掀起狂热的掌声,镁光灯也立刻追随着从幕后信步走上来的周迅儿。
  
  周迅儿今天身穿紫色丝质削肩曳地晚礼长裙,头发只用一支碧绿通透的玉簪高高盘起,露出无尽光洁的额头,耳畔是明媚的钻石长耳环。周迅儿首先郑重感谢一手捧红她的汪啸坤汪老板,接着向到场的佳宾致谢。
  
  接着,周迅儿亲自演唱电影《乱世情》的主题曲《夜风》。
  
  唱毕,汪啸坤将一大捧鲜红欲滴的玫瑰送到她的手中,并在周迅儿的手背上深吻一下。周迅儿粲然一笑,台下掌声雷动。周迅儿的影迷们这时蜂拥而上,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汪啸坤上台将周迅儿大夸了一通。
  
  舞会伊始,周迅儿和汪啸坤翩翩起舞。
  
  周迅儿兴尽晚归。汪啸坤亲自送周迅儿回公寓。
  
  洋车里,汪啸坤抓着周迅儿的手,接着,抚摸至周迅儿的大腿,周迅儿巧妙地移掉汪啸坤肥硕的手,说:“汪哥,《乱世情》经今晚一宣传,明天肯定在上海滩引起轰动。”汪啸坤说:“《乱世情》要在上海滩刮起一阵龙卷风,把上海滩的银票都卷上天,到时,你得了名,我收了利,这叫名利双收。迅儿呐,我倾力捧你,你以后可不能跟我散伙啊。”
  
  “哪能呢?汪哥在上海滩财大势大,得罪了你,哪有我周迅儿容身之地?”
  
  “算你有良心,这么着,我就放心了。”汪啸坤说完,手臂垂在周迅儿的肩膀上。
  
  第二天,奕宏在花苑画社接到周迅儿打来的电话。
  
  周迅儿说:“谢谢贾先生送来的玫瑰,昨晚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
  
  奕宏说:“我是特意来感谢你的。”
  
  周迅儿又说道:“今晚我等您来,好吗?”
  
  奕宏喜出望外,道:“我荣幸之至,一定来。”
  
  奕宏翻出他好多年没穿的咖啡色斜纹西装。
  
  他准备了一枝玫瑰,打算送给迅儿。晚上,在公寓的客厅里,没有开灯,餐桌上燃着银烛,留声机正放着周迅儿演唱的《夜风》。
  
  周迅儿接过奕宏的玫瑰,惊喜地说:“你真是个很有心的人,好会体贴女人。我都被你给灌晕了。”
  
  奕宏说:“迅儿,这晕的人应该是我,是你别具匠心,安排出这么富有梦幻的优雅气氛。”
  
  周迅儿妩媚一笑,道:“哪里,哪里,你不用急着给我戴高帽子了,我们一起跳支舞吧。”
  
  奕宏点头应允。两人便和着美妙的音乐,翩翩起舞。
  
  周迅儿边跳边说“你舞跳得真好。”
  
  “哪里,哪里,在你面前现丑了。我是在德国留学时学会了跳舞。”
  
  周迅儿说:“奕宏真是年轻有为,留过洋的人就是气质不同。”
  
  奕宏说:“迅儿真是说笑了,上次我的窘相难道还有气质可言?”
  
  周迅儿听了,不禁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奕宏,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奕宏说:“我是一名画师。在花苑画廊谋职。”
  
  “噢,原来你是画家,真有才气。听说最近你们画廊频频开西洋画展。我还真想去参观参观。我想去看看你的画。”
  
  “迅儿,您不会在画展中找到我的画的。”贾奕宏直言相告。
  
  “为什么呢?”周迅儿很惊讶。
  
  “现在上海滩流行西洋裸体画,而我一直是从事山水画创作,我的山水画现在被束之高阁了。”
  
  “这么说,你老板眼下也推崇西洋画了--?”
  
  “是啊。”
  
  “奕宏你不用这样悲观,我想喜欢山水画的仍大有人在。你从事山水画总有你的缘由。”
  
  “唉,怎么说呢。我真是想不通,中国山水画有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为何会到现在少有人问津?时过境迁,我不知道以后还要不要再吃绘画这碗饭了?再看看那些买西洋裸体画的阔佬,他们根本不懂得欣赏画,买画的人拿回去张贴在显眼的位置,附庸风雅罢了。”
  
  周迅儿道:“奕宏,其实你留过洋,比别人更容易接受西洋文化,别人能够从事裸体创作,你照样能行,你说对不对?我以前认识一个也从事裸体画的奇异女子,潘玉良,你肯定知道的。早几年她在上海滩开的画展很轰动,带来了上海滩第一股西洋裸体画风。现在她回巴黎了。”
  
  奕宏说:“是啊,当时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事迹,可惜我那时还在法国马赛,没能碰到她。迅儿,你说得很对,这是一个人的观念问题。我留过洋,应该比旁人更了解中西方文化艺术之间的差异。我不是不欣赏裸体画,只是因为我在中国传统绘画上陷得太深了。你这番话算是敲醒了我,不转变世俗观念鲜有艺术成就。我真是没用,空留学一场。”
  
  周迅儿道:“奕宏,你干嘛自责起自己来,说句实话,我很敬佩你的人格,你诚恳正直。我很欣赏你。”
  
  贾奕宏说:“谢谢。”周迅儿和贾奕宏有片刻的沉默,只是独自独饮。
  
  周迅儿打开沉默,道:“奕宏,你如果从事裸体画,我作你的模特好了,我相信你能把我画好。”周迅儿自信地看着贾奕宏。
  
  奕宏大出意外。
  
  周迅儿说道:“我是自愿的,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
  
  “不,不,迅儿,我知道你说一不二的,但我要对你的声誉负责,你是一个正当红的影星,不能为我的事情而弄出什么乱子来,否则我会难辞其咎的。”
  
  周迅儿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刚才不是说相见恨晚吗?既然是,我就什么都不会在乎。并不是任何人能够让我值得这么做的,除了你。”
  
  周迅儿深情地望着贾奕宏,双手握住他的手。贾奕宏被周迅儿的深情厚谊感动得不能自抑。
  
  周迅儿说:“奕宏,今晚留下来陪我好吗?”
  
  奕宏很明白周迅儿的言中之意,但他这时想到了秦婉贞,他说道:“迅儿,我很开心今晚跟你共渡这段时光,而且我很珍惜它。但我还是该走了。”
  
  周迅儿不想强留,她又斟满了酒,两人对饮。又几杯落肚后,挂钟敲响十二点。贾奕宏说我真的要走了。周迅儿说我送你出门。但贾奕宏刚站起来,却倒下了。周迅儿自己也醉得恍恍惚惚,没走几步,也倒下了。两人在客厅睡了过去。
  
  刘妈呆在房间里,没有睡,听见下客厅没有声音,才从床上下来。她看见周迅儿和奕宏都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拿了毛毯走下楼来,把毛毯披在周迅儿的身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贾奕宏,迟疑了下,又去取下毛毯盖在他身上。吹熄了蜡烛,又回房睡去。
  
  天明,奕宏回到家时,神智仍有些恍惚。小澜正用蒲扇扇火炉煮稀粥,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奕宏对小澜说:“夫人还没起来?”
  
  小澜停下手里的蒲扇说:“昨晚夫人又发了一夜高烧,迷迷糊糊,一直喊先生你的名字,先生你就是没有回来,刚才,夫人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奕宏说:“给夫人吃过药没有?”
  
  “中药前几天就没有了。昨晚我去药铺抓药,药铺的掌柜说日本宪兵这几天把药铺查封了,不许卖药。我跑了几家药铺,也没买到药。”小澜眼泪流了下来。
  
  “唉,都怪我。”贾奕宏急得团团转,他急步上了楼,进了睡房,秦婉贞正昏睡不醒,额头上的头发被虚汗糯湿,粘附在额头上,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奕宏摸了摸秦婉贞的额头,直烫手。他俯身在秦婉贞的耳边,轻轻地叫:“婉贞,婉贞……”
  
  秦婉贞像死过去般,毫无声息。
  
  奕宏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走。他抽开抽屉,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半瓶消炎水。他想起是前几年用剩的。小澜上楼看见贾奕宏手里拿着瓶药水,说:“先生,这药行吗?”
  
  一句话提醒了奕宏,这药明显过了药效时限,他愤愤地把药往墙角砸,药瓶“嘣”地炸响,药水溅了一地。
  
  贾奕宏凄苦不堪,十指嵌在头发里,蹲在床边。小澜吓得连忙去拉贾奕宏,说:“先生,你不要这样。”
  
  奕宏眼泪滑落了下来,滴落在地板上。他沙哑地说:“婉贞,我真没用,如果早准备些钱,听到日本兵要查封药铺前购置些药,现在也不会这样毫无办法。”
  
  小澜说:“先生,夫人知道你这么为她难过,她会很快醒过来的,吉人自有天佑,夫人一定会醒过来的。”
  
  奕宏拉着秦婉贞的手说:“婉贞,都怪我没照顾好你,你怨我,骂我,恨我,我只求你好好醒过来,婉贞,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老天爷,你只管惩罚我一人好了,不要再责难婉贞了……”
  
  小澜突然惊叫起来,说:“先生,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为何不去采摘些马兰头,跟生姜一起煮,给病人喂汤汁,可以清热解毒。”
  
  “对,对,马兰头。”贾奕宏也一阵惊喜,对小澜说:“这一带能采到马兰头吗?”
  
  “我想能采得到吧。先生,我马上去采。”小澜飞身下楼。贾奕宏欣喜万分,天无绝人之路,握着秦婉贞的手说:“婉贞,多亏小澜帮了我们的大忙呀。”
  
  奕宏给秦婉贞喂下马兰头汤后,渐渐烧退了,苏醒过来。出了身热汗,再喂了几次,到傍晚,感觉清醒好多,喝了点稀粥。
  
  忆三
  
  两天后,黄昏,奕宏带着画夹、画纸,直奔周迅儿的住处。
  
  周迅儿酒饮微醉后,拉着奕宏的手进了她的东房。拉拢了纱帘,室内燃起了檀香,奶黄色的壁灯正好打亮了床的位置。《夜风》响起的时候,周迅儿当着贾奕宏的面缓缓褪去了睡袍,贾奕宏握酒杯的手分明在抖动。
  
  壁灯的光线柔和地打在美人胴体上,投影出玲珑的曲线。他放下酒杯,拿起画笔,对着画纸,却迟迟下不了笔。周迅儿耐心地等待着。她甜蜜地微笑着,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充满才气的男人。终于她听到沙沙作画声,时急时缓,此时听来,犹如春蚕在黑夜里啃噬着桑叶,抑或细雨夜风在窗棂边纠缠帘栊。
  
  奕宏极其专注于第一幅画稿的创作中,周迅儿听从画家的提示,频频更换姿势,坐姿、卧姿、躺姿,都恰到好处。终于脱稿了,迅儿附在他耳边说:“奕宏,你就为这第一幅画稿起个美丽的名字吧。”
  
  奕宏说:“就给画作命名《月光》吧,我想你就是窗外那一泓清冷、皎洁的月光,有那么让人意乱神迷的幽雅,摄人魂魄,让人为之倾倒。”
  
  周迅儿用火热的激情想留住奕宏共渡春宵,但他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理底线。他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难眠,秦婉贞就睡在他的身边。
  
  奕宏新出炉的油画果然非常受欢迎。
  
  金世宝对他大大褒奖。奕宏现在有钱了,他带着秦婉贞和小澜,去上海滩最好的餐馆锦江大饭店用了一趟西餐。听说豫园新到了一批缅甸翡翠玉镯。贾奕宏给秦婉贞选了块祖母绿、一副翡翠玉镯、几块玛瑙,也不忘给小澜一样,给她出嫁时佩戴。
  
  奕宏此时最想感谢的人是周迅儿。刘妈给奕宏沏了咖啡,给他打开了留声机,说是周迅儿关照的,好让奕宏听着音乐等她回来。晚上两人在烛影摇红中,共进晚餐。奕宏细细品尝周迅儿亲自烤的意大利比萨,对她的厨艺大大褒奖了一番。晚餐后,奕宏拿出了一块枣红极品旗袍锦缎,周迅儿极其喜欢。
  
  酒饮至七分,气氛都已经意兴阑珊了。周迅儿微微酡红的脸泛起了浓浓的爱意。进了东房,周迅儿勾住贾宏的脖子,滚烫的红唇已经压住贾奕宏干渴的嘴唇。当两片嘴唇没有缝隙的时候,呼吸就似乎已经是多余的了。
  
  他将含露的玫瑰在美人的额头轻点了一下,慢慢游移至双眸,接着划向红唇,继续往下游移,在美人身上撩动起一波又一波的心跳。
  
  周迅儿对奕宏说:“我的美丽只为你存在,只愿与你分享。”
  
  男欢女爱一次怎么够,许多天里,两人都尽情地沉醉在温柔乡里。贾奕宏创作欲望喷薄,描摹了大量的画稿,将周迅儿稍纵即逝的美丽瞬间永远定格在自己的心里。每一张画稿都是两人激情的碰撞,爱之藤蔓深深地缠绕住了两人的身两人的心。
  
  秦婉贞从来不过问奕宏的工作,但对奕宏频频夜出颇有微词。贾奕宏回来是越来越晚了,有时回来,身上明显留着其它女人的体香。奕宏渐渐爬上脸上的疲态让秦婉贞不得不升起担忧。女人闲来无事就喜欢琢磨,她经常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松陷的乳房,缺少弹性的皮肤,脸上抬头纹,即使有翡翠玛瑙点缀,只会更加显得寒碜。她不寒而栗起来,感觉从没有过的绝望,她拼命往脸上涂脂抹粉,想把岁月的痕迹掩饰掉。
  
  奕宏对秦婉贞刻意的修饰不是熟视无睹。有一晚,秦婉贞主动将夜晚的气氛弄得十分甜润,奕宏尽力鞠躬尽瘁,直到黑夜将他们的精力和默契一点点地吞噬,收回,淹没,留下秦婉贞一人在黑夜里抽泣,奕宏燃着烟,对着窗外的夜色,任夜凉一点点地收去他的叹息。
  
  秦婉贞开始留心起奕宏的行踪,有一晚,她等他上了黄包车,紧紧尾随其后,看见奕宏进了梅家弄那所公寓,开门的是一个怎么看都比自己有气质的女人。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奕宏的心已经系在另一个女人的心上又能怎么样,她只有在回家之前选择一个角落痛苦地流泪。而奕宏回来的时候,她仍旧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这样的日子,她度日如年,又无可奈何。
  
  她挣扎了很久,终于有了勇气去会会公寓里的女人。
  
  那天开门的是刘妈,周迅儿不在。刘妈把秦婉贞堵在门外,问她找谁。秦婉贞不知道如何开口。刘妈打量了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妇,说:“如果你找我家小姐,她不在府里。”秦婉贞说:“能否让我进去等她。我有事情找她谈谈。”
  
  刘妈于是让秦婉贞坐在客厅里,等周迅儿回来。
  
  刘妈问:“你找我们家小姐是什么事情?”
  
  秦婉贞说:“姆妈,不瞒你说,我跟你家小姐从不相识,不知道该怎么说。唉,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了。你家小姐最近经常跟我的老公夜宿在一起,我是来找她谈谈的。”
  
  刘妈感到很意外,脸色一下子凝重了不少。她郑重地说:“这怎么可能?你无凭无据,可不能乱说。大家都是女人,你的心情我刘妈很能理解,可是我们家小姐也不是很随随便便的人呐。”
  
  秦婉贞继续说道:“刘妈,说来我没用,没有守住我男人的心。男人一花心,受冷落的就是家里的女人了。”秦婉贞开始泪水涟涟,“我已经跟踪他好几次到这里了。我不会看错的。好几次是你家小姐开的门。他要么晚上不回来,回来的话又很晚。”
  
  刘妈说:“原来是这样,莫非你就是那位贾奕宏的太太?”
  
  秦婉贞沉重地点了点头。
  
  刘妈叹了口气,说:“看来真是事出有因了。你家先生跟我家小姐最近是经常见面的。我知道你家先生是画画的。我家小姐配合他作画。除了这些,她们做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了。”
  
  秦婉贞突然抓住刘妈的手,说:“刘妈,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失去我老公,没有了他,我也不能活了。我知道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但——。”
  
  刘妈说:“你的心情我刘妈很理解。但是你能让我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下人,一个老妈子。小姐待我不薄,我总不能去做对不住她的事情吧?”
  
  秦婉贞立即捋下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掏出几张银票,放在刘妈的手里,说:“刘妈,这一点点心意不成敬意,我也知道这很为难刘妈您,但你积德行善保全了我们一对夫妻,我往后还会好好报答你的。”
  
  刘妈思忖了一下,说:“唉,谁叫我撞上这样的事情,我刘妈平生最恨那种脚踏两条船的男人,你不用哭了,我刘妈尽力就是了。”
  
  刘妈送走秦婉贞后,将翡翠玉镯套上了手腕,捋下,又套上,再捋下。
  
  忆四
  
  小澜收到老家寄来的信,催她回家料理爹的后事。
  
  小澜默默地收拾好行李,贾奕宏给了她不少盘缠,结清了到年底的工钱,还给了一笔不少的安家费,并对她说丧事料理好后,可以再回来。小澜流着眼泪,使劲点了点头。第二天清早,贾奕宏夫妇俩送小澜到火车站。小澜上车前,又流着泪跪在贾奕宏夫妇面前,磕了几个头,以报答几年的主仆之恩。
  
  小澜走后,白天秦婉贞一个人更显冷清。贾奕宏决定给她再找个女佣。秦婉贞说现在兵荒马乱,时局动荡,人心难料,像小澜这样好的人恐一下子很难找到,索性等等再说。贾奕宏也就把此事缓了下来。
  
  贾奕宏接连几天发觉有一个陌生人来画廊点名要买他的画。
  
  金世宝对贾奕宏说:“现在你的画是最畅销的了,我已决定再过些时日给你隆重地开一个西洋画展,你精心挑选些代表作,到时再请些媒体,制造一下轰动效应。”
  
  为了在画展上推出自己的精品力作,贾奕宏频频找周迅儿作画。周迅儿那天特意穿上了贾奕宏送的缎子做的旗袍,更显得风情万种。她也推掉了好几个重要的应酬,陪贾奕宏渡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一天傍晚,刘妈对周迅儿说:“小姐,我从外面回来,看见有个人在我们公寓外面鬼鬼祟祟,看到我后,就溜了。”
  
  周迅儿说:“刘妈,明天你帮我继续留意外面,看那个人还出不出现。”
  
  第二天,刘妈早早地守在二楼西窗口,观察外面的动静。果不其然,那个神秘的人又出现了。周迅儿来到窗口,留意了楼下那个人,心里一下子不安起来。周迅儿揣摸出了有人开始盯她梢了,她立刻有一种不祥预感。
  
  临近画展时,周迅儿离开上海十几天去南京秦淮河边补拍一些外景。在南京的日子里,她频频给贾奕宏打电话,述说着分离的相思之苦。
  
  转眼间,周迅儿就要回来了,贾奕宏拿了一大束玫瑰花,早早地在周迅儿的公寓等她。
  
  贾奕宏在客厅拨弄着留声机,刘妈凑过来说:“贾先生,你很像我们小姐以前的男朋友朴先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贾奕宏追问道:“刘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像那个朴先生了?他是谁?”
  
  刘妈继续说:“贾先生,你不用急,听我刘妈慢慢说来。几年前,周迅儿小姐认识一位申报的记者,那位先生叫朴树,的确跟你长得非常地相像。那夜周迅儿小姐把你扶进公寓时,我吓了一大跳。朴树先生跟我们小姐非常地情意相投,每晚都拿着一束玫瑰花在周迅儿小姐工作的地方等她下班,一起坐着黄包车回来。那些日子里,周迅儿小姐过得非常的开心。可是——?”
  
  “可是什么——?”
  
  “几个月前,朴先生被人枪杀在外白渡桥上,黑血汩汩流了一地。小姐赶到时,他已经咽气了。她当场就昏倒了,后来听报社的人说朴先生是被黑帮的人谋杀的。他一直暗查黑帮贩卖鸦片枪械、勾结日本人的内幕,进行跟踪报导,因而结下了梁子。他死后,小姐人也塌了,大病了一场,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后,才继续工作。她现在花重金托人暗查谋杀朴先生的人,但一直没有结果。”
  
  贾奕宏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他点燃香烟,自顾自沉默着。
  
  刘妈说:“贾先生,你看我说这个干什么,你可千万不能跟小姐提起啊。”
  
  贾奕宏没有吭声。
  
  周迅儿回到家时,看见奕宏闷不作声。
  
  周迅儿说:“奕宏,你不开心?是不是我回来的太晚了?我一回到上海,就被一群影迷包围,好久才突围出来。”
  
  贾奕宏仍没搭理周迅儿。
  
  “你怎么了?我本来以为你会给我一个温柔的拥抱,化解我一路的疲惫,哪知?唉,我伤心死了。”迅儿抱怨起来。
  
  贾奕宏抬起头来,看着迅儿,说:“你还是爱着他。”
  
  周迅儿惊愕万分,说:“你在说什么呀?”
  
  贾奕宏说:“我不是他的代替品,迅儿,我明白你曾经受过伤害,但你要我怎么做呢?想到我只是他的一个影子,我怎么配让你去爱我?”周迅儿这时察觉到什么,她眼睛逼视在一旁的刘妈,刘妈眼睛躲闪,把头低了下来。周迅儿什么都明白了。
  
  周迅儿说:“奕宏,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想跟你说这件事,现在你明白了,我索性就向你坦白一切吧。你跟我进卧房,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周迅儿拿出了一本影集,里面是她跟朴树之间往昔的合影。
  
  周迅儿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确发现你长得很像朴树,开始那段时间我一直把你当成了他。他死之后,我很心痛,发誓不会再爱上其它的男人。直到遇见了你,我的心才又活了,奕宏,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也曾经为此深深自责。可是经过我们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觉已经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你,朴树的影子已经从我的心里驱散了,你相信我好话?”周迅儿说得泪光莹莹。
  
  贾奕宏说:“迅儿,你离开我的日子里,我天天受着相思的煎熬,无时无刻想着你。作为男人,我明白不应该拘泥在那些过去的事情上,可是,我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坦然一些呢?迅儿,我真的好痛苦。”
  
  周迅儿抚摸着奕宏的脸,说:“老天让我们相遇,我相信这是命中注定,我会用我的余生交还你一份实实在在的爱情的。”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贾奕宏的画展隆重举行。金世宝给了他最大的面子,把画展搞得非常隆重。
  
  时间一到,上海画坛宿老宣布画展开幕,爆竹阵阵,锣鼓喧天。仪式按照程序走过场,几十幅油画上的红绸当着满堂来宾被依依取下,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奕宏挽着婉贞感谢来宾。
  
  突然几辆黑色轿车戛然而至,下来十几个彪形大汉,忙于参观的人把眼光一下子聚集到了他们身上。金世宝眼明脚快,立马迎了上去,对最前面的大佬鞠了一躬,说:“啊,汪叔,想不到您老人家屈尊来捧小辈们的场。真是太给面子了。”他忙向贾奕宏使眼色,说,“奕宏,你快过来,这位就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花都影业公司老板汪啸坤汪叔,你还不快过来向他道谢。”
  
  汪啸坤说:“金世宝,你好福气啊,画展一个接着一个地开。今天要不是我手下的消息灵通,我还真不晓得又要错过多少青年才俊的佳作了。”
  
  贾奕宏这时松开了秦婉贞的手,走上前来,向汪啸坤鞠了躬,说:“多谢汪叔大驾光临,晚辈不胜感激。”
  
  汪啸坤微微点头,这时走向一幅油画面前,啧啧称好,并问身边一跟从:“画上的美人儿怎这么眼熟?”那跟从说:“那不是上海滩的大明星周迅儿么?”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发出一阵惊呼。大家争先恐后地向展画凑近,说起周迅儿,那是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啊。秦婉贞此时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幅油画。贾奕宏脸色立刻凝重起来。金世宝猜不透汪啸坤的来意,贾奕宏却已经料到二三分了。
  
  果不其然,汪啸坤趁热打铁,继续说:“大伙瞧瞧,这满展厅的画,是不是都像大明星周迅儿?我看是八九不离十。上海滩人人知道她是我汪啸坤力捧的人。我知道大家对她很喜欢,但是她如果知道有人不经过她的同意,把她的面貌剽窃过来,大肆充斥在自己的画中,囤积居奇,她会开心吗?更严重的是,张张坦胸露乳。刚才连我的徒弟都看出画中的裸女是周迅儿了,难道其它的人就没看出来吗?你们说这对周迅儿小姐会造成怎么样的恶劣影响?”
  
  金世宝连忙打圆场:“汪叔,你跟小辈们别一般见识啊。你老得给小辈们赏碗饭吃。”汪啸坤说:“金老板,我们能吃上饭可都全指望周迅儿小姐了。可是你不赏我姓汪的这碗饭,你要是把周迅儿给毁了,你叫我的小子们明天在上海滩喝西北风去?”
  
  局面有剑拔弩张之势,开始有人退出展厅。秦婉贞紧紧拉着神色凝重的贾奕宏,瑟瑟发抖。贾奕宏掰开秦婉贞紧攥着他的手,说:“汪啸坤,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汪啸坤说:“不愧为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我汪啸坤喜欢给年轻人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也不好拆你们的台。金老板,周迅儿小姐的形象损失费你得出。”
  
  金世宝想息事宁人,说:“应该,应该。”
  
  汪啸坤说:“金老板,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心惊肉痛的。我还有一个要求,现在展厅上的展画我得全部带走,以前流落出去的,你金老板负责追回。如果让我们周迅儿小姐以后在哪儿看见了她的裸体画,我还得向你们追讨责任。我把话搁在这儿。”
  
  话一落,汪啸坤的跟从们开始动手,卸墙上的画。贾奕宏发了疯地上去制止,直到跟几个跟从扭打在一起。汪啸坤幸灾乐祸地在一边大笑。金世宝瘫倒在地,喃喃地说我的天啊。
  
  秦婉贞哭喊着去拉贾奕宏,贾奕宏已被打得鼻孔流血。展厅一片狼藉,人群已趁乱逃散,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人。
  
  这时巡捕房突然来人,十几名警员冲进展厅,将在场的人围了起来。为首的警长说:“聚众滋事,扰乱治安,都给我抓起来。”
  
  汪啸坤说:“厉亚鹏警长,你是想把我也抓起来吗?”
  
  厉亚鹏眼瞅了一下汪啸坤,说:“我不是说过吗?你要是人的话,当然也抓起来。在场的人一律带回去问话。”
  
  警笛声响起,警员们将贾奕宏、秦婉贞还有汪啸坤等人一起带去了巡捕房。
  
  傍晚的时候,贾奕宏和秦婉贞被通知可以离开了,贾奕宏明白这个时候也只有周迅儿能出面救他了。回到家,贾奕宏瘫倒了,不醒人事。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秦婉贞背对着他,一直哭泣着。
  
  她看见贾奕宏醒了,说:“贾奕宏,我不想再过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我们离开上海滩吧。去其它的地方,照样能糊口度日。”
  
  贾奕宏沉默不语。
  
  接下去几天,他在家里傻傻地坐着,形神俱疲。秦婉贞明白此事对他的打击甚大。她想等过几天贾奕宏会缓过神来。秦婉贞去花苑画廊跟金世宝说一声,花苑画廊关闭着。
  
  金世宝一人留守,看见秦婉贞,说:“一个贾奕宏已经将我经营半生的积业毁了,我的画廊已容不下他这尊大佛了。连日来的小报记者我已经疲于应付,下次再来,干脆让他们来找你们吧。”
  
  秦婉贞向贾奕宏转述了老板的话。
  
  半个月后,贾奕宏渐渐恢复,他第一次出门,秦婉贞说:“奕宏,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贾奕宏说:“婉贞,我要去画廊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金世宝仍旧是那几句话,三言两语把两人多年的交情作个了结。出了画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想到了周迅儿,他眼睛里立刻噙满了泪水。有多少日子了,他竟然把最爱的人给忘记了,心里的伤疤又立刻隐隐作痛起来。
  
  周迅儿日子何尝好过。汪啸坤把几十幅裸体画扔到她的面前时说:“今天你要给我一个交待,我捧红了你,你就用这个来报答我?你跟画廊的小白脸厮混在一起,你对得起我吗?”
  
  周迅儿说:“你卑鄙无耻,原来你一直在监视我。我是你赚钱的工具,可我没有卖给你。跟谁在一起,这是我的自由。”
  
  汪啸坤说:“你去上海滩打听打听,有多少女人排着队想舔老子的屁眼,靠我混出名。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一切?也不想想你居住的公寓也是我赏给你的。”
  
  周迅儿说:“我这几年替你挣的钱还少吗?我得到一点点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没什么亏欠你的。”
  
  汪啸坤说:“没有亏欠?嗯,上海滩什么样的女人我姓汪的得不到,而你故意装纯洁,吊老子的胃口。现在你倒是纯洁到脱光衣服满上海滩晃悠了,我姓汪的居然还蒙在鼓里。我就是憋不下这口气,你宁可让那小白脸吃你那口嫩草,也不留给我吃。你就这样有良心。”
  
  周迅儿说:“汪哥,你就饶了我吧,就算我求你,放过我们吧。”
  
  汪啸坤说:“好啊。那你就今晚成全成全我。今天巡捕房厉亚鹏那臭小子也全是因为你,才把老子羞辱了一顿。我如何忍得下这口秽气,老子今天非要在你身上好好发泄发泄。”
  
  说完,汪啸坤强行按倒周迅儿,撕扯开她的衣服,周迅儿破口大骂。汪啸坤干脆叫几个跟从在一边观看他奸淫周迅儿。周迅儿歇斯底里地嚎叫着,痛苦挣扎到四肢无力。
  
  周迅儿衣衫不整地被送回公寓时,刘妈都惊呆了。周迅儿在浴室里冲了一夜的水,也洗不尽身心遭受的屈辱。刘妈在浴室外拼命地喊着,她就是不开门。
  
  周迅儿比贾奕宏垮得更彻底。汪啸坤事后登门探望,周迅儿像发了疯似地躲闪他,刘妈说小姐像是疯了,汪啸坤说装疯卖傻罢了。
  
  刘妈说:“汪老板,您行行好。您是周迅儿小姐最熟的人,您可千万要救救她啊。”
  
  汪啸坤说:“刘妈,你没看出她是在装疯卖傻吗?你让她装个够吧,她想通了这上海滩地面上的事,自然会清醒过来的。不信,走着瞧。”汪扬长而去。
  
  刘妈想周迅儿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她想周迅儿熟悉的人当中也只有贾奕宏了。但这时想到秦婉贞当日受她之托,她颇为犹豫。好在这个时候,贾奕宏却来了。
  
  刘妈看到同样苍老好多的贾奕宏,说:“贾先生,我终于把你给盼来了,迅儿小姐她——”
  
  贾奕宏急忙跑进了门,喊着周迅儿的名字。周迅儿此刻沉睡在床,贾奕宏摸着周迅儿苍白的脸,眼泪滑了下来,滴在周迅儿的脸上。
  
  周迅儿渐渐醒来,贾奕宏已在床边守了半天。周迅儿眼泪滑出眼眶,看着床侧的贾奕宏,苦涩地笑一笑,沙哑道:“奕宏,我知道你会来的。”
  
  贾奕宏说:“是啊,迅儿,我来迟了。我把你害苦了。”
  
  周迅儿说:“不是你的错。这是一场恶梦,你来了,恶梦就过去了……”
  
  贾奕宏说:“我一定不轻饶汪啸坤这个刽子手,他把我的心血毁得面目全非,我要让他连本带利全吐出来。”
  
  周迅儿说:“你斗不过他的,我跟他斗了几年,还不是斗得一败涂地。奕宏,请你答应我,不要去找姓汪的,我不想让你再受任何伤害。上海滩不是你我的天下,你带我离开这里吧。”
  
  贾奕宏说:“迅儿,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刚醒来,不要再胡思乱想。以后的事,我们一起去面对。”周迅儿欣慰地笑了。
  
  忆五
  
  贾奕宏好久未踏上老北门沉香阁这块烟花之地了。这一晚,他重又走进了花满楼。老鸨看见久未谋面的贾奕宏,立刻笑脸迎上去,说:“哎哟,贾先生,发财了,就把我们花满楼的姑娘都忘记掉了,敢情还在为上次的事情怨妈妈我?都怪妈妈有眼无珠啊,今晚就让玉凤姑娘替我好好赔个不是。玉凤,快下来招呼贵客。”
  
  玉凤粉脸迎了上去,对贾奕宏说:“你个没良心的,我晓得你攀上了凤凰就不想理我这野雀了。”
  
  贾奕宏把玉凤拉进房里,说:“玉凤,你胡说什么呀。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玉凤道:“你难道不看最近的报纸?连篇累牍地报导你跟大明星周迅儿的快活事呐。囔,我给你拿张报纸,让你看看。看你还想抵赖。”
  
  贾奕宏搂住玉凤的细腰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枉我们相识一场了。”
  
  玉凤咯咯一笑,说:“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了。说吧,今儿个找本姑娘为何事?”
  
  贾奕宏道:“好玉凤,你不愧为是聪明人,你看,我把吃饭的家伙全带来了。”
  
  贾奕宏拿出画纸、画笔。玉凤心领神会,能够成全贾奕宏,这也是她心甘情愿的事。
  
  贾奕宏明白手中画笔的份量,他要靠这支笔,改变身边每个人的境遇。周迅儿出现之前,玉凤是他人生中除了秦婉贞最知已的女人了。自古才子爱结交青楼女子,贾奕宏也不能幸免。他视玉凤为红颜知已,他们之间也仅仅是相谈甚欢的朋友罢了。曾经贾奕宏想替玉凤赎身,现在贾奕宏感觉更加力不从心。但他还是没有绝了这个念想。
  
  贾奕宏托圈中好友,将刚脱稿的油画贱卖,这样倒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
  
  直到有一天,他再上花满楼,老鸨把贾奕宏推出门外,说:“贾先生啊,你把我们玉凤姑娘害惨了,前几天,几个打手不分青红皂白,将玉凤姑娘用烟烫得全身没留一块好肉。你让她以后还如何接客啊。我还听他们嚷嚷着以后再让玉凤跟姓贾的混在一起,就不是火烙这么简单了。”
  
  贾奕宏不顾老鸨的阻拦,冲进玉凤的房间。玉凤全身伤痕累累。
  
  贾奕宏气得头都炸了,他对玉凤说:“一定是汪啸坤指使他的手下干的。我现在就去宰了姓汪的,为你报仇。”
  
  玉凤强忍着伤痛,追出门,想要阻止贾奕宏,但贾已经走得很远了,她靠在门口痛哭起来。
  
  老鸨抚着玉凤的肩膀说:“玉凤,想开些,妈妈以后不会亏待你的。但你以后不能再理会姓贾的了,否则妈妈的场子都要搭进去了。”
  
  贾奕宏发了疯地冲进花都影业公司,看到汪啸坤,他被仇恨烧红了眼,砸碎酒瓶,朝汪啸坤冲过去,却被几个打手立刻擒获。
  
  汪啸坤放下酒杯,说:“小赤佬,我晓得你会来的,老子等候你多时了。”几个手下立刻将贾奕宏五花大绑,拳头狠狠砸下来。
  
  贾奕宏不吭一声,愤怒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汪啸坤,汪啸坤说:“姓贾的,这一顿是见面礼,上次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呢。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周迅儿是谁的女人,竟然敢跟老子抢女人,你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我叫你以后再玩女人,你们给我重重打他的老二。”
  
  贾奕宏愤怒地说:“汪啸坤,打死我算你有种,否则留我一口气,我定让你死无全尸。”
  
  马的手下打累了,汪啸坤说:“看他还敢嘴硬,把他给我囚禁起来,我要周迅儿那婊子跪下来求我。”
  
  贾奕宏昏迷之中,被汪啸坤的手下拖进了夜总会后房吊起来。汪啸坤叫手下给周迅儿打去电话,告诉她贾奕宏在他的手里。
  
  周迅儿接到电话,顾不上梳洗,火燎火燎地赶到花都。
  
  汪啸坤就坐在大厅里,边上几个打手分立两旁。周迅儿开门见山地说:“汪啸坤,贾奕宏在哪里,你到底想把他怎么样。”
  
  汪啸坤押了口烟,不急不慢地说:“周迅儿,我还想问你想得怎么样了。倒问起我来了。你要见贾奕宏,不难,我的手下正好好伺候着。只要你在这张纸上签个字,你立马可以把他带走。我要他做什么,我要的是你。你难道不懂?”
  
  周迅儿说:“姓汪的,你心忒狠了点吧。我周迅儿今朝就算流落街头也不会接拍色情片的,我替你也挣了不少钱了吧,你还想把我榨干了不成?”
  
  汪啸坤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往昔捧红了你,我也照样可以毁了你。你只要帮我完成十部色情片的合约,我立马跟你解除我们之间的拍片合同,到时,你带着那个小白脸远走高飞,我都不再插手,你好好想想,否则的话,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小白脸会活着离开上海滩。”
  
  周迅儿痛苦思索了片刻,说:“从此你保证贾奕宏人身安全,永远不再找他的麻烦,我才答应你的要求。”
  
  汪啸坤拍了拍手,叫手下将贾奕宏拖了出来。周迅儿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飞快在纸
  
  上签了字,扶着昏迷之中的贾奕宏离开了花都。
  
  周迅儿细心地给贾奕宏擦拭身上的伤口,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刘妈说那帮人心太狠了。
  
  夜已深,残月如钩,夜凉似水。贾奕宏靠在她的身上,周迅儿忧怨地哼着《夜风》的曲子,此时的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同是天涯沦落人,歌声是最好的疗伤剂。
  
  周迅儿哼了一夜的歌,她心想纵然天亮后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至少还有一个男人留在她身边。贾奕宏从昏迷中醒来,又第一眼看见了最思念的人。他干涩的嘴唇微微抖动,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已经滑落了下来。周迅儿说:“奕宏,你好傻,为何去找汪啸坤报仇,失去了你,你叫我一个人怎么过?”
  
  贾奕宏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迅儿——”
  
  周迅儿说:“老天对我们真是不公,坏人得不到报应,好人却遭受折磨。奕宏,你放心,汪啸坤以后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给我点时间,等我完成了跟他的合同,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去香港,虽然我打拼这么多年,除了这套公寓没剩下多少积蓄,但我相信,我们去香港一起努力拼搏后,会衣食无忧的。”
  
  贾奕宏说:“迅儿,你对我为什么这么好?”
  
  周迅儿说:“因为没有你,我一个人也活不了。你知道吗?你我的相识是上天安排的。如果我们遭受的一切痛苦是天意,我愿意跟你一起去承受。为了我们以后生活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贾奕宏这时重重地叹了口气,让周迅儿颇为意外。
  
  周迅儿不解地说:“奕宏,你为什么不高兴?难道你不愿跟我生活在一起?”
  
  贾奕宏说:“迅儿,我是真心爱你的。可是我已经有太太了。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你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付出这么多。”
  
  周迅儿说:“你也很爱你太太?”
  
  贾奕宏说:“她很虚弱,至于爱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周迅儿说:“奕宏,你是重情重义的人。但亲情代替不了爱情。你跟她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
  
  贾奕宏说:“迅儿,你不要说了,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周迅儿喃喃地说:“情之所至,难免情伤。交待,交待……”
  
  贾奕宏心里明白,他的生命中是是欠着三个女人的情,周迅儿、秦婉贞、玉凤。他需要振作起来,一一去偿还。在圈内好友的安排下,贾奕宏忘乎所以地工作,筹钱。周迅儿也在偿还汪啸坤的债,虽然她明白她根本就没有欠他的。她明白如今的她只有心是自己的了,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脱光衣服,跟妓院里的妓女一样,接受别人挑剔的目光。
  
  周迅儿的心空空洞洞的,还好,贾奕宏依旧眷顾着她的生活。两人还经常绻缱在一起,只有在一起的时候,周迅儿的心才鲜活起来。
  
  秦婉贞不只一次地要贾奕宏带她离开上海,去别处谋生。但贾奕宏一味地把日期推迟,秦婉贞的心于是绷得愈来愈紧。
  
  祸难总是不期而至。有一天,贾奕宏回到家里,叫了几声婉贞,都不见妻子的身影。后来,在阳台,看见秦婉贞昏迷在地上。
  
  贾奕宏抱起婉贞,往医院赶。婉贞在医院很快苏醒过来。医生对贾奕宏说:“尊夫人喉颈部有血瘀,是受外力卡住喉颈导致间歇性昏迷。”
  
  贾奕宏吓出了一身冷汗,看婉贞仍旧神智不清,他也问不出什么。突然,他看见婉贞一只手里有一碎布外露,他用力掰开婉贞的手,看见手心里一块旗袍碎布,已被汗水糯湿。贾奕宏立刻不寒而栗,这块布实在是太熟悉了,就是他曾经送给周迅儿的旗袍料子。事情豁然明朗,贾奕宏想已经用不着问婉贞了。
  
  他安顿好婉贞,直奔周迅儿的公寓。周迅儿不在,他不顾刘妈的阻拦,直冲周迅儿的闺房,那件旗袍挂在衣柜里,果然在裙摆上破了一个洞。贾奕宏捶胸顿足,这时周迅儿正好回来了,本来疲惫不堪的她,看到贾奕宏,精神不少。
  
  不容她说话,贾奕宏恶狠狠地揪着她的手臂说:“周迅儿,你为什么要对婉贞下手。你想掐死她,好让我死心塌地带你远走高飞?我真是看走眼了,原来你的心竟毒如蛇蝎,你跟姓汪的有什么区别。”贾奕宏愤怒地嚎叫着。
  
  周迅儿显然被贾奕宏弄得措手不及,她不知该把手如何放。不容她分辩,贾奕宏抛出了最绝情的话:“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吧。事到如今,你已经把我们之间的情份斩断了。”
  
  周迅儿幽怨地说:“奕宏,你都这么说了,我再解释什么你都听不进去。虽然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想,事情该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周迅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走吧。”
  
  贾奕宏摔门而出。
  
  贾奕宏正愁没人照顾秦婉贞,小澜这时突然回来了。小澜说:“俺娘说了做人要有良心,你们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定要回来报答你们。以后我追随你们一辈子。”
  
  贾奕宏又开始酗酒。他筹到了些钱,立刻去花满楼给玉凤赎身。老鸨说:“玉凤真有福气呐,居然有好多人抢着给她赎身。前几天已经有人给她赎好身了,她收拾好细软早离开了花满楼。”
  
  贾奕宏追问老鸨:“是谁赎走了玉凤,玉凤临走前有没有说去哪里?”
  
  老鸨说:“赎走玉凤的人身份不明,从没看见过。她临走前我也问她去何处安身,可她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我帮不了你了,贾奕宏。”
  
  离开了花满楼,贾奕宏迷雾重重。若大的上海滩,他哪里去找到玉凤的身影。
  
  转眼间,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初冬就在眼前。贾奕宏一直惦记着玉凤的安危,所以他每过几天都要去老北门沉香阁一趟,打听她的消息,但收获甚微,玉凤没有再回过花满楼。贾奕宏心想要是玉凤铁了心不想再见他,她纵然还留在上海滩,也是躲藏在一个角落里,他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买好了几天后去沈阳的火车票,贾奕宏在大街上踌躇了一天。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踱进了梅家弄。
  
  开门的是刘妈,刘妈已经好久不见贾奕宏,对他说:“迅儿小姐出去了,她去跟汪老板了结一些事,明天下午,她就要去香港了。轮船票都已经买好了,我明天也要回无锡老家了。”
  
  贾奕宏惊愕万分,听到“了结”,他立刻有一种不祥之感,他拼命往花都影业公司跑去。
  
  汪啸坤的办公室,此刻只有周迅儿和他两个人,两人剑拔弩张,气氛异常尖锐。
  
  周迅儿说:“汪哥,我再最后尊称你一声,我已经兑现了合同。你在合同上签个字,我们之间就算了结了。”
  
  汪啸坤说:“周小姐,不要说了结不了结的,难听啊。我对你余情未了,如何了结得了。你留在我身边,不会有错的。上海滩依旧可以是你的上海滩。”
  
  周迅儿说:“覆水难收,名和利我已经不要了,我已经决定离开上海滩,望你兑现承诺,还我自由身。”
  
  汪啸坤冷笑几声说:“周迅儿啊,你以为你能离得开上海滩吗?沪上到处是我的人,你插翅也难飞,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想玩你多久,就玩你多久。听明白吗?”
  
  周迅儿突然拔出枪,对准汪啸坤,愤怒道:“姓汪的,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禽兽,今天我没打算活着回去,就拼了命和你同归于尽——”
  
  话说完,周迅儿闭上眼睛正要扳动枪筏,突然从她身后冲上来一个人,夺过她的手枪,枪声一响,毫无防备的汪啸坤重重地倒下了。
  
  周迅儿看见是玉凤,正惊愕着,玉凤淡淡地笑了笑,对她说:“周小姐,你替我赎了身,我终要报答你,就让我替你结果这个恶魔吧。”
  
  “啊——”
  
  突然,玉凤身中数弹,瘫软倒地。周迅儿急忙去扶住玉凤。
  
  巡捕房的警长厉亚鹏带着警员这时冲了进来。看着这一幕,厉亚鹏连连叹气。贾奕宏这时也赶到了,他立刻扑向倒在地上的玉凤。汪啸坤的手下这时情绪失控,正要对付周迅儿和贾奕宏。厉亚鹏将枪抵住带头手下的脑门道:“敢动手,我嘣了你。汪啸坤恶事做绝,才有今天的报应!”
  
  厉亚鹏顿了顿,对周迅儿说:“周小姐,朴树被谋杀一事我刚调查清楚,当日他暗察到汪啸坤勾结日本人、贩卖鸦片、枪械之事,准备将此事通过报纸公布于众。汪啸坤有线人汇报,怕事情败露,杀了他灭口。证据我是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手中得到的,是朴树被谋杀之前交给他保管的,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朝不保夕,才将重要的证据交给信赖的人保管。那个人因慑于汪啸坤的势力,迟迟不交出证据。我跟他说只有将证据交给巡捕房,才能替朴树报仇。我一拿到证据就来缉拿汪啸坤归案,想不到还是来迟了一步。现在汪啸坤已死在枪口下,朴树先生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他的正义之举是我们巡逻房所有警员的楷模。”
  
  “汪的人手众多,势力宠大,你得尽快离开上海,他们迟早会对你下毒手的。在你离开上海之前,我会安排警员贴身保护你的安危。”厉亚鹏镇重地说。
  
  周迅儿强忍着悲痛,对厉亚鹏说:“厉警长,我替死去的朴树向你深深道谢。没有你,这个仇也报不了。杀死汪啸坤,不单单是为了朴树,也是为了我自己。汪啸坤一直看不惯我身边有其它的男人,早警告我离开朴树,也是我害了他。厉警长,您在我危难的时候,总是及时赶到,帮我化解一切。你帮了我这么多我都没有机会报答你了,恐怕我以后更没有机会了。我无以言谢,今生报答不了你的,来世再偿还吧。”说完,周迅儿屈身作谢。
  
  此时的贾奕宏抱起奄奄一息的玉凤,哭得肝肠寸断。他嘶喊着:“玉凤,你何苦要这么做啊?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道吗?我送你去医院,你一定要挺住!”
  
  玉凤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奕宏,我快不行了。迅儿姐替我赎了身,我欠你们的,只能来世再报答了——”玉凤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贾奕宏抱起玉凤的尸体,往外走。周迅儿木然地走在后面,直至被请上了厉亚鹏的车,远去。
  
  贾奕宏在荒郊用手一点一点地刨开了土坑,然后将玉凤的尸体放入坑底,慢慢培上了土。然后,他坐在坟前点燃了香烟,持烟的手颤抖个不停,血不断地从带泥的伤口冒出。此刻,微凉的夜风已经吹干了他的眼泪。过了许久,等最后一根烟抽完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起身的时候,他打了个趔趄重重地跌倒在地。
  
  他踉踉跄跄地支撑起身体,对着矮小的坟茔说:“玉凤,我只要活着,还会回来看你的,你安息吧。”他在坟前重重三鞠躬,眼泪又滑出了眼眶。然后,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坟地。
  
  忆六
  
  贾奕宏想了一夜,将所有的点点滴滴串连了起来,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周迅儿也即将去香港,从此,天各一方,不再有重逢之日。天亮的时候,贾奕宏终于决定去见周迅儿最后一面。
  
  公寓外,厉亚鹏安排警员日夜巡逻。周迅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给贾奕宏开门。贾奕宏在门外说:“迅儿,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我记住你所有的好,也愿你原谅我所有的错。从此你我天各一方,我会在心里永远惦念你的。愿你找到幸福。”贾奕宏这时听到周迅儿在房内哽咽的声音。
  
  贾奕宏沉重地离开公寓时,刘妈将一样东西交给贾奕宏,说:“小姐已经把房子和所有物品贱卖了,还留了点东西给我带走,这个盒子是小姐叫我转交给你的。她说你看了就会明白的。”
  
  贾奕宏无心打开盒子,回到家时,秦婉贞已经和小澜整理好一切了。就等回上黄包车去火车站。
  
  贾奕宏走进卧室,打开了那样东西,是一幅当日给周迅儿画的《月光》,还有一张给他的支票,十万银元,一笔很大的数目,差不多是卖公寓得来的钱。贾奕宏眼泪滂沱,周迅儿把钱都留给了自己。
  
  他冲出了门。
  
  刘妈带着包裹找上门来跟秦婉贞道别。秦婉贞对小澜说:“小澜,你回避一下,我跟刘妈有几句私房话要说。”
  
  刘妈说:“贾太太,我要回无锡老家了。看到你们夫妻俩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好歹熬过来了,我很高兴。希望你们以后顺顺利利地过日子。”
  
  婉贞拿出几张银票,塞到刘妈的手里,刘妈推辞,秦婉贞说:“刘妈,你一定要收下,要不是你从中帮忙,奕宏也不会醒悟,离开那个女人,回到我的身边。”
  
  刘妈说:“唉,你也是苦命的人,难得那天你想出这样的苦肉计,叫我往死里卡你的脖子,要是弄出人命来,我刘妈只好跳黄浦江自尽了。当日我从周小姐的旗袍上扯下布头,心里就像用刀子割一样,我真是把她给害苦了。要是她当时追问起来,我也无言以对了,幸好那件旗袍她只穿过一次没发现破洞。下午她也要离开上海了。总算大家都还活着,离开了上海这块伤心地,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贾奕宏在街上愤笔疾书,写了封信。他回到家,上楼将信放在画稿和支票上,下楼前看见在隔壁房间整理行李的小澜,握着小澜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镇重地说:“小澜,好好照顾太太。”
  
  下楼后他握着婉贞的手,凝视着她道:“我有件事要出去办妥一下。”
  
  上海外滩轮渡码头,周迅儿拿着行李,缓缓地上了船。她频频回头,向厉亚鹏挥手作别。
  
  上了轮船甲板,她眉宇紧锁,向远处不断地搜寻着什么。在轮船起锚的一刻,她终于看见了贾奕宏熟悉的身影。两人已来不及相拥了,贾奕宏突然一跃,跳上了甲板。他跟周迅儿紧紧拥抱在一起。
  
  周迅儿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好久,她说:“奕宏,这是直接去香港的船,你——你如何回去啊?”
  
  贾奕宏笑了笑说:“迅儿,我来见你就不打算回去了,我怎么舍得你一个人去漂泊?!”
  
  周迅儿说:“奕宏,你不再怨我了吗?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从来没有过——
  
  贾奕宏用手指轻轻按住周迅儿的嘴唇说:“是我辜负了你,你一直以来对我都那么好,而我误会你竟这么深,如果今生和你错过了我恐怕活不下去了——”
  
  两人又紧紧相拥在一起,一起看着上海滩越来越远,直到剩下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雾气中。
  
  秦婉贞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回贾奕宏,她留下便条,决定去火车站等他。
  
  她上楼取包裹,突然看见桌子上留着一封信,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颤抖地打开了信,看了起来。
  
  婉贞: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下了决定。下决定的过程我心痛如刀割。你做我的妻子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认识她是我最大的错误。在你们之间我痛苦地摇摆了很久,直到这个时候,我一定要作出交待的时候了。她为了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欠她实在太多太多,恐怕用我的余生都偿还不完。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否则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事到如今,事已错成,已无法改变。请你忘了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吧,我已不值得你所爱。这些钱,是对你的一点点补偿,画是留个纪念,你撕了也没关系。小澜她会好好照顾你的,以后你要多保重,希望你找到好的归宿,我用永无止境的忏悔求得你的宽恕……
  
  贾奕宏绝笔
  
  民国29年初冬
  
  秦婉贞呼吸越来越急促,直至晕厥倒地……
  
  尾声
  
  小澜姨缓缓地说着,我早已泪流满面,解放前发生的故事在我脑海里慢慢鲜活起来,母亲从不跟我说起她的故事,从我记事起,母亲话就不多,我也不忍去探问她。
  
  小澜说:“当年先生弃太太而去后,太太万念俱灰,轻生过好几次,幸好都被我及时发现。日军攻陷上海后,我搀扶着太太东躲西藏,好几次死里逃生,幸得厉亚鹏警长帮忙,才逃离了上海。我一直记着先生临走那句‘好好照顾太太’的嘱托,其实我也离不开太太了。”
  
  小澜摊开申报,继续说:“八四年的时候,我们偶然从申报上看到贾奕宏在上海病逝的讣告。太太还是流下了眼泪,她也曾想去上海奔丧,但顾虑太多还是放弃了,她默默地把报纸藏进了铁盒。太太说上海是永远也绕不过的伤心之地,当年逃离上海后我们也没有再踏入过。”
  
  小澜一辈子细心照顾母亲,终身未嫁。母亲早和她情如姊妹,相互搀扶着走过六十几载春秋。
  
  苏州解放初期,百废待兴,母亲将贾奕宏给的十万银元全部捐给苏州市政府,政府给她颁了荣誉市民证。
  
  母亲有一手好的刺绣手艺,靠它维持生计。
  
  后来我问小澜:“这几十年我妈对贾奕宏和周迅儿是不是一直解不开心结?”
  
  小澜抚摸着我的手,镇静地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佛教我们要大善大爱,只有爱才能渡人世间一切苦厄。太太她说曾经也做了不少错事,诵佛念经让她豁然开朗,慢慢摆脱了心结……”
  
  2010年春节前夕,小澜姨病逝,我无限悲痛地将姨和母亲安葬在了一起,墓穴内放了本《妙法莲华经》保佑她们的在天之灵安息。
  
  每天,不顾晨昏、阴晴、雨雪,我都在墓前默念佛经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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