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4年,就算阳光放晴的日子,天空的颜色于我而言也是灰色的。从一个在生活中也算活得风生水起的人跌落至门前杂草丛生的低谷,我沒有哭,只是把自己关起来。懊悔是来不及思考的主题,因为沒用。买了很多雪花啤酒,终日喝着酒,一屋零落的拉罐,醉了醒醒了醉的我。所幸孩子与妈妈不跟我住一起,以当时之颓废,会给孩子与妈妈带去什么阴影,我不敢想,也羞于想。
人说闭门思过,我闭门是羞于见人,不愿面对曾相熟的人们。于惶惶不可终日间,偏执着一个人的醉生梦死。这种日子在某个散发酒精的深夜终是激怒了我仅存的一丝尊严,看着熟悉的空荡荡的家,我像一个幽灵一样换上自己最爱的白长裙赤足走向那我曾喻为秘宫的花海,每走一步,马路上的沙石刺着我的脚心,疼吗?疼。可我并不以为然,与整个世界施予我的压力相比,这份痛感有太多的微不足道。
拿在手上的药似乎很沉重,手心全是冷汗。夏末初秋的深夜,上旬的月色如钩,在快意人生的时候,应是美景怡人,浅笑嫣然。而在一个想结束人生旅程的人心里,所有的景色都是惨白且凄凉的,风吹树叶的声音也像是在哀戚。荷塘里残埂间偶余的荷花像孤独的自己,静静的于天光中萎谢,沒有挣扎的痕迹。
二
所有的债务如黑云压顶,我被压到喘不过气并窒息。什么是欲哭无泪,我已体会。原来一个人对生存的厌倦是来源于无休止的绝望和对压力的抗拒。从一个坐拥百万资产的人变成负债累累的人,命运对我开了一个极其残酷的荒谬玩笑。而作为成年人,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是必须。所有可以为自己开脱丁点的借口我都不会去想,错了就是错了,纵是巧舌如簧也掩饰不了那些过错。作为一个智商与思维成熟的人,有什么理由来责怪旁人?责怪自己?颓唐,让我感到到无力。
夜风吹乱了长发,麻木了心。酒精在血液里加速乱窜,耳旁仿佛似几万种声音在指责,“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我捂住耳朵慢慢的跪下,向作妈妈的方向。来生,只愿作妈妈身边一只小猫小狗,慢慢的赎着自己的罪孽。想到妈妈,终是流泪了,任我再错,仍是她历尽沧桑的心里疼了又疼的孩子啊。身为人女,于孝字己亏欠半生。
想到我那天真聪慧的孩子,心沒来由的揪紧、绞痛。生而不养,我已负了何等的罪恶?孩子的笑脸、突闪突闪的大眼睛、软软糯糯的声音,我不敢想了,失去我之后,妈妈与孩子会过着怎样惨淡的光景?
痛哭至失声。天凉、凄凄惨惨的秋。
慢慢的咽下瓶里的药片,四周在惨淡的月色下如鬼魅般的暗影慢慢的逼进,幻化成死神的模样冰冷的向我行来。空气瞬间凝固,属于七月的寒冷以比冬天还厚重的冷感疯狂的袭击着我,我冷,我仿佛置身于满天满地的冰雪之间,我看见我扭曲的灵魂被禁锢于此,沒有挣扎,只是甘心情愿的等待受刑。
风又起,轻拂我的身体,我想乖乖的睡去,一如当年父母膝下的小女孩。只是,已回不去……
在吞下药片之后,我在等待解脱,至此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我亦不能开脱,替自己找一丁点借口,哪怕能减轻一点罪恶。意识在慢慢涣散,那些前尘旧事飘在眼前,我回顾自己的从前,我曾经很开心的活过,而现在却不愿苟活。眩晕渐渐的侵袭着我,我坐不住了,我靠着花台的斜斜的躺下,生命在一点一滴的流失……
电话铃声响了,那是儿子四岁时学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时我给他录的,我用来做我的手机铃声。听着儿子奶声奶气的歌声,尤其是那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瞬间泪如泉涌。我不可以就此结束自己,我得给妈妈养老,那是父亲临死时都不闭眼的担忧。纵是我能一了百了,可怎么忍心让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我的孩子,我这样撒手人寰,对孩子今后的人生是多么的不负责任。任我再坏,我仍是孩子嘴里奶声奶气的妈妈,我有什么资格在毁掉自己的同时还毁掉孩子的一生?他们是我的责任,也是不可推卸的担当。
三
我突然间很懊悔自己的冲动,我挣扎着拿起手机,是闺蜜打的。我用颤抖的手指回拔过去,那一刻条理异常清楚的告诉她我的位置,我需要到医院进行急救。从决定走向死亡的那一分钟起,没有哪一刻的求生欲望如此强烈。
当闺蜜跟她老公以及妹妹赶到后,我已不能言语,头越来越沉,很想睡。我努力的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可倦意却排山倒海的压了过来,我用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咬破舌尖,坚持到看见急救室的灯,天旋地转的晕眩辅天盖地的袭来。
当我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我活下来了,有点庆幸,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自责,我太任性了,任性到用极其重要的生命来开玩笑,要是救不回来,会是怎样的情形?我不敢想了。
对着镜子,第一次正视自己,那惨白的脸色,零乱的发,像鬼一样。 这是我吗?心里这样问,口中也说了出来。连死都不怕,生活中终会过去的磨难我为何要怕?难过,难是难,可终究要过。
整理自己的思绪,我该出去找份工作,因为妈妈与孩子我必需养活,这是最基本的责任。我若不挺起胸膛,有谁还能来担当?梳理一下自己的关系链,唯一答案是——别闹了,大家都挺忙。
生活不过是一种独特的滋味,包含着甘甜和苦涩,酸楚与辛辣,这种独特的滋味需要我自己去品尝、去体会,唯有经历了一切,我才能感悟出生活独特的魅力所打压给自己的沧桑。
从决定正视自己开始,我为自己作了规划,那段时间每天上各个招聘平台去浏览,慢慢的筛选自己觉得适合的。无数次电话的忙音、无数次被礼貌的拒绝、也在无数次面试中从希望跌到失望。我开始质疑自己,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何以养活妈妈与孩子?
四
因为是残疾人的缘故,而招聘单位皆有个五官端正之说,我沉默了,我好不容易从死亡中树立的信心一点点的被催毁,生活的苦难原是为了最底层的人而设,我没有拒绝的权利,更不能反驳。
期间,亲戚朋友总是用一种觉得我自作自受的眼神看着我,个别人偶尔的怜悯我至今记得,那声叹息之后的意味深长。
人生,最坏的已经来过,还有什么是我能够抱怨的。我计算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人民币,我不知道怎样安排才会更合理,捉襟见肘是我那段时间理解最透彻的词语。我选择南下,到曾经以旅游身份去过的城市,那里或许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我没有一个亲人,我只有自己。我辗转于当地的人力资源与招工市场,从最初还选择一二到后来只望有个工作,我已经没有选择的底气。一个很小的化妆品厂留下了我,那个岗位是很多人嫌弃的,因为那是压粉车间。
阳光下的车间里弥漫着粉尘,那些粉尘飘浮在空气中时刻寻找着进入肺部的突破口,就算是带着口罩,鼻子与耳朵里总是很深的黑色,我知道什么是尘肺,但我保护不了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在穷到只剩下泡面钱的时候,这份工作让我看见了生存的希望。兢兢业业、克尽职守的做着这份工作。哪怕是一天上十多个小时,我从没有怜悯过自己,我心想所有的艰难困苦就只是为了生存下去和寻找自己曾被遗失的灵魂。
晚上10 点之后,我才能回宿舍休息。宿舍里没有暖气。12月的江南,湿哒哒的寒冷。我盖了两床棉被,头上还要带一个毛线帽子,不然第二天一定会头痛。
在那种时候,我只能尽可能的保护好自己,我没有生病的权利。
五
那段人生最难熬的日子,我从来不觉得辛苦,我每天躺在床上都会想很多,想家里欠下的外债,想着每个月的这点微薄工资,除掉寄给妈妈生活费后,我能存多少钱?距离还债还有多远?想到这里,就会从噩梦里哭着醒来……我在这个城市活得很卑微,几乎是一路爬行得鲜血淋漓,却不曾放弃过。
我努力的像苦行僧一样的工作与活着,而命运总是给自己开上一个又一个并不幽默的玩笑,我仅存的一只眼睛面临失明的危险。毋庸置疑,求医问药的路上多了我的身影。
2016年9月初,总还是一个散发夏季炽热的月份,这个季节并不因为即将来临的秋季而减少些热度,相反,总以一种更胜一筹的积极,肆无忌惮的炎热着人们。初到北京,于我是惶恐的,为不可预知的手术结果,也为了一个人的孤独求医过程。
当我找到需要入驻的医院并把自己安顿好时,已到了次日的凌晨。不敢睡了,怕次日的排队落到后面。洗了个澡后,拿上应带的资料来到同仁眼科医院的挂号处。我有些震撼,这里不缺少求医的人们,或站或坐,全是眼神空洞并焕发疲惫不堪的神情。我也按顺序站在那儿,下意识的拿出手机来刷屏,可又放下了,心里没有那份玩手机的安然与勇气。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里,就是寻求眼睛不再痛的良机。四周的人群窃窃私语,但我却听清了他们压抑的声音里对医院的依赖和对光明的迫切期待。
当时针指向八点整,同仁西区的挂号处是黑压压的人头,每个人都躁动不安,又刻意的压抑自己。那种求医问药的虔诚与对结果的惶恐组合成了一种焦虑不安的心情,让有着这样那样病症的我们总寄希望于专家门诊。当有黄牛来到我跟前,我很镇定的越过排队与他做了交易,我很唾弃自己的行为,我在助长自己怨恨的歪风斜气,看着排着长长队伍的人们,我羞愧的低着头走到叫号处,可对于光明的企盼让我原谅了自己的行为。在光明面前,任何行为都己无足轻重,生存的渴望己超过对一切行为的正确判断。
我只是想要看见,仅此而已。
当专家医生告知我需要手术并告诉我一切预知或不可预知的手术风险时,我很沉得住气,在确定手术时间时跟黄牛又做了生意,手术时间的安排无疑是满意的。我跑上跑下的办各种该办的术前准备,拿着厚厚的化验检查报告单时,我像在忙着别人的事,冷静得让自己心疼,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没有可以矫情的的资本。
在等待手术的两天时间里,我抽空游了八达岭长城。我买了自拍杆在城墙的巍峨处留下了自己没有笑容的脸,并无到此一游的兴趣,只不过想看下自己还能看见时,长城的模样,那一刻的心里,说不出的苍凉。一个人倔强的爬着长城,紧紧的抓住旁边的铁链,手心泌出了汗,太累了,我始终没爬到顶,触目处的那个方向似乎在嘲笑我懦弱的同时又怜悯着我。我沒来由的想起张恨水《啼笑姻缘》中那盆秋海棠,是的,落花时节,海棠无香。
在故宫里漫无目的的行走时,那斑驳的城墙上是我被夕阳拉得很长的影子,青石板的路面缝隙里有些杂草,在路人的践踏下顽强的生长,努力到坚强。轻轻的蹲下,只是注视,想从它那里感受生命的力量,让自己在命运的抗争里也能不屈不挠的挣扎。
暮色时分,故宫开始清游客,而我只是沿着城墙漫无目的的行走,我恍似听到旧式电影里老北京的鸽鸣鸟叫,抬头,那些鸽子在城墙上或站、或盘旋于低空,而暮色中只剩我,一个悲凉孤独的旅者。四周巍峨的城墙如鬼魅的影子慢慢的向我逼近,我惶恐不安的蹲下抱着头,一种无力兼无助的感觉席卷了我的灵魂。我拿什么拯救,我逝去的青春和失去光明的眼睛?
这只眼睛,仍是心上的愁……
手术时间定在三天后,在手术单上签下字时,我的心情有些忐忑,为不可预知的手术结果,也为自己近乎悲凉的人生。
六
安静的住在病房里,我的床位靠窗,除了配合医生的各项检查外,我都抱膝坐在床上望向窗外,唯一的发现是北京的天确实有些灰暗,剩余只是漫无目的的发呆。不敢梳理自己的前尘往事,怕眼泪掉下,那种无声的哽咽我已经怕了,只知道一个劲儿的疼。
毫无意外的又写了一封随身携带的信,矫情的怕手术失败后妈妈未能收到我的只字片言,于家人,总得有个交待。始终期许并相信,最后读信的人是我,想来上天待我也不至于太薄。
知道手术后自己将不能视物一个星期,请了一个陪护。她叫小兰,和我差不多年纪,冷静的交待着她一些事宜,而聪慧的她也并不问及我只身一人来动手术的悲哀,只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怜悯。
手术的前夜,我睡不着,注视窗外的雨,由屋内灯光看去,有些淅淅沥沥。来北京的第一场雨,想来也是老天为我滴下的泪,从漆黑的天幕上轻轻的滑落,悄悄的为我悲哀。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可纷乱的思绪总如万花筒一样换着不同的镜头,而更多的是妈妈与孩子不同角度的脸。
手术前的恐惧,不停地跟大夫聊天来掩饰的窘迫,手术后怎么出来也不得而知了。术后几天的疼痛,换药时伤口一次次被扒开的刹那,因为不能流泪,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哭出声来……
在同仁手术后的日子里,因为炎症而高烧不退的夜晚,陪护小兰守在我床头,我疼痛又虚弱得说不出话来。靠着她去治疗室打针,一步步挪过去,50 米的路途要走上10 分钟。只有一个信念告诉自己,咬牙挺住,我只能依靠墙。
于我而言,倾诉太多怕惊扰妈妈,由其在此时——只能相依为命的我们。
所有这些,我多么努力地去做到,不让谁看出我的难过和无助,不让人心疼我。近乎偏执地守卫身体的隐疾,不告诉任何人感官的刺激有多强烈,无非是因为,我不愿让心疼我的人,再承受这样的心疼。我这样的悲苦是一种被众神抛弃的悲伤,一种无奈地啮噬自己伤口的感受,我又怎能将它施之于亲人?
或许内心不够坚强,心力在这个过程中耗损太多。可我不曾选择退缩,最坏的已经渡过,还有比这更坏的吗?
我的心仍然柔软,我选择不放弃、不妥协。
如今,我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像将要溺水之人终于爬上了岸,或许,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家,或者说是等待这样一个安心从容的状态。
最后能够等到,我想大抵是因为走到生命的不同阶段,我都选择了顺应那一段时光,完成那一阶段该完成的职责,顺生而行,不沉迷过去,不狂热地期待着未来。
渐渐的,也就开始明白,那些我们为之等待的,都会在真正面对时需要我们有抉择的胆识和接受的勇气,而后才会得以成长,获得力量前行。每个人最终都必须为自己许下的心愿忍耐实现过程中的挫折和煎熬,这个过程积累的内在力量,它能隐秘地转化成魄力和勇气。
无论多糟糕的经历,最终会成为我面对这个世界的盔甲!
七
每天清晨在闹铃中醒来,在钢筋水泥的间隙里看阳光投射下的光影,呼吸15 楼的清新空气。深呼吸,告诉自己,美好的一天开始了。生活有序、起卧规律,是我从未想过和拥有的生活。我在感恩现在的同时,也替从前的自己羞愧。在我的生活中,从记事起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女儿;成家后也不是一个好妻子,更别说是一个好母亲了。那些记忆我不能抹去,但不代表我不想忘记。说得无可奈何一点是浮生若梦,但那是个错误且痛苦的过程是个不争的事实。
前事半生,原是被我蹉跎与虚度了。
而今,上班时认真的上班和学习未知的领域,下班后仍然写着我那不知所云的文字,跟家人通通电话。生活、不外如是。
规律的生活、一份自己热爱的事业,纵是偶尔会有些小矫情,也是稍纵即逝。生活原是千辛万苦,而今这现状我还要去苛求些什么呢?快乐总是眷顾于知足者。
努力的回到认真学习和工作的氛围,不为什么,蹉跎半生,终于找到了我喜欢的事业并为之奋斗,我很开心。很多人为了五斗米对自己不喜欢的事业折腰,而我还能折腰在自己的梦想里,很美妙。
我也不担心未来的自己会不会糟糕,好或不好,不是外界的问题,而是适应的问题。我知道了我的适应力和愈合力总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强。这些写给自己的话,希望多年后我还能记得住。很多人缺少了另外一个人便没有自己,无论最终我变成怎样的人,我相信这些年我都能一个人度过所有。当时我的恐慌与害怕,最终会成为我面对这个世界的盔甲。
一路上经历这样的孤独,算不算是一种虽败犹荣?
我想,坚强的自己终会微笑回答!
而后的某一天,才可以云淡风轻谈起从前,笑着说起某些故事,似雁过无痕,风过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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