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当是好时节,暮冬之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我端坐纳马错湖旁,身边芦花“籁籁”,在风中摇曳。《世说新语》看到“夙惠”篇“三”,正是“晋明帝数岁,坐无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
读书方在兴头,急忙忙翻页过去,便要看这小神童如何作答,怎知顿时跃至篇“七”,个中一面消失得干干净净,天成一般。
明帝如何答?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于是只好去问师傅。
我三两步走到旁室,果见那“老头”端坐室中,一如常往,闭目微笑,彷若参透天机。阳光滴溜溜绕那光头皮一整圈,真是又白又净,一丝青色也无。
若说我处这山是好山,烟雾缭绕,芝兰玉树遍生其间,奈何孤零零一山头,方圆百里再无人踪,此为第一大不合理;这地是好地,后山前湖,正是风水极佳之宝地,奈何寸土之地汪洋大泽,亦有一藏名“纳马错”,此第二大不合理;这观是好观,雕梁画栋,道像如生,奈何观里仅我和师傅两人,且上似无源可溯,凭空生出一般,此为第三大不合理;这道士是好道士,我师傅知识渊博,生得又俊,奈何正值壮年说话却如同老翁,且头顶空空毛发无,偏偏出家作道士,此为第四大不合理。
我故意敲门得响些,发问:“观中号称藏书古今,奈何我观之至今,全是孤本残本?”一面将书递过去。
师傅睁眼,微笑接过却看也不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怕是堆积太久,被虫鼠蛀食了。”
“所以明帝之言,究竟为何?”
这番他未回答我,径自将目光别开,回看时忽然神采奕奕:“小徒儿,在观中久也无趣,不若下山走走?”
我被这突然一句震得发懵,连忙低头盘算是平日里做哪一件坏事被他知晓了,他平日生活有若不能自理,怎得还要遣我离开?
想不明白,惟有长膝跪地:“还请师傅勿逐徒儿,徒儿知错。”
“这是做什么?”他亲自过来扶我,依旧笑盈盈的,“年轻人不该总在小天地里拘着,出去闯天下方是大丈夫胸襟,你不是想知道答案么,下山自己去寻。”
我心知此劫是逃不过,只能躬身:“那师傅为何不一道下山?”
他又一笑,眉间一道怅然若失,目光忽然渺茫悠远,似追忆往昔时:“我么...早见多了,日下本无新事,若想见人得紧了,打盆水照照便是。”转而又来催我:“趁天色尚早,赶紧上路。”
我愈发糊涂,回过神正是身在湖旁,师傅将我一推“便送你至此了。”他随即转身关了观门,当真不留情面。
只好向下走,眼前风景变得极快:先有青青草,后见参天木,再为英朵丛,野花满旁路。怅然一回首,后方已是雾气氤氲了山头,山路蜿蜒,旧景不寻。
我该去何方?
既然今早纷说长安,便去长安好了。
从孤山而外,途经一长隧,初极狭,满目漆黑,不见五指,复行数十步,方见日光,我扶着墙踏出洞,眼前是一长街,宽阔若通天坦途,正是“前路茫茫似无尽,两旁分岔若干枝”。街上行人稠密,衣着新奇,面容鲜活,个个气宇轩昂,可做一番大事业的面相;街旁楼宇高耸,炫亮夺目。期间不时有微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带了些我听不清楚的细微声响,钻进一男子的左耳,又从他的嘴巴里溜出去,一人复一人的更迭,却偏偏都绕过我,在长街上空盘旋。
我为目见所惊奇,一路走走停停,问路人长安要如何行,可被问者多眼神飘忽,面容惊恐,避我有若洪水猛兽,慌乱中匆匆一指,方向各异。
几个年轻人与我擦肩而过,谈话声传入我的耳朵。
“所以阿笠当真漂亮。为她真是散尽家财也值了。”
“呵!你这穷鬼,怎可与那榜首的富人相比。”
阿笠是谁?我耐不住好奇拦下他们,可他们个个不屑作答,似乎我是天下第一大愚人,不耐烦了,其中一个撇撇嘴。
“阿笠啊!眼若桃花,唇若樱桃,眉似远黛,你看她一眼便认定,这便是天下之美女子无二。”
我尚想再问一问,他们都别开身子匆匆走了。
日影渐落,该找一地落脚,奈何身无分文,虽然眼见着许多大腹便便之人泰然入内,两旁商户都赶我出去,且快快的掩了门,挂上打烊的标记。我从街东走到街西,滞后的手肘撞上一个行人的脸,怪我手摆的太快,生生贴着擦过了一整道。
“兄台真是抱歉……”我正要作揖致歉,他却捂着脸落荒而逃,甩下一两张红色的钱币。
手肘粘腻的发痒,我抬起看,不知哪来的颜色,黑红白夹杂,厚厚染了一层。
太阳西斜了,今晚栖在何处呢?
我步至两高楼间一小巷,外头自霓虹闪烁,内里是漆黑萧条,倒是将就一晚的好地方。我正要和衣躺下,一宽厚手掌拍拍我的肩膀;“小道士似是无地可栖,可愿去我前方住所将就一晚?”
一个中年人,双眼闪着友好的光,可惜长得实在丑陋,小眼阔唇,肥肉横生,乍一看无人能生出好感来,只可能在心中默念这“贼人”有何歹想。
我想再无他法,一介七尺男儿,无财无色,仅有一身不值钱的道士服,也没什么好怕,便答应了。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行于昏黄旧灯下,我想打听打听长安那儿,他却只沉默,埋头像个回牢的囚徒。居所不远,走几十米在上一旧木梯就到了。他打开锈迹斑斑的旧铁门,将我安排在一个空房间,害怕什么似的,旋即匆匆离开。
我睡的不安稳,夜里被窸窣脚步声吵醒,开房门一看,却见那中年人正向西面遥遥下拜,神情痛苦,口中高呼“贱民不知何罪,吾皇隆恩,但示宽恕!”
“大清都亡了,哪还有皇帝?”我 大惊,问。
他回头苦笑。
”皇帝不是哪姓的皇帝,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控了人心,这皇帝背后之皇帝,更杀人于无形之处!”
忽然一阵轻响,白日的怪风刮进来,团团将中年人包裹,现在它是漆黑的,响亮的,经历了无数人的口耳相传,我可以看到其中诅咒和怒骂的沙砾,前一粒说尽他的身世,后一粒传述他的无耻,东边的说他恶霸一方欺凌无数,西边的哭他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愈往后这故事愈传神生动,真真不可挡之势。
那沙砾割骨蚀肉,顷刻消灭了他的衣服,我才看清这饱满皮囊的内里,只剩一副空空白骨。
然其心鲜红,依然彤彤的,不停地跳动。
他沙哑的声音徒劳挣扎着传来
“怪我…不该管那闲事,做那好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这呼喊是无力的。
我看见他已成一堆沙土,然不愿意飘起来,只是紧紧贴在地面之上。
风沙呼啸着,将我抛出门去。它的力量太大,我落地失去了知觉。
在醒来时,是身处亮莹莹的空间中,周围无数小方格,不受引力似的漂浮沉降。
我走近最近处那格子,有一女子端坐,面向前,兀自微笑、言语、歌唱,她眼若桃花,唇若樱桃,眉似远黛。我虽十余年间未多见生人,现下也不由感叹:“绝世有佳人,一笑倾人城。”
便知此即阿笠。
我走向那格子,登时被吸进去,快要撞到她。阿笠被我一惊,当即作了个嘘声动作。
我此时看清她面前有一四方小窗,外头乌压压的人群,男性居多,我在其中看到白日那几个年轻人,与众呼喊、大笑,虽然无声,语言却成为文字,悠悠飘过眼前,另有众多的礼物钱币掷过来。落在阿笠脚下,堆起一座小丘。
她粲然一笑,向小方窗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于是男人与礼物都消失了,跟前只有一堵白墙,阿笠站起来,脸上登时少了一道柔光,她坐到化妆台前,瞟我一眼:“小道士,我知道你。”她一笑,手执方巾,一擦没了眼睛,继而失了嘴巴,感官俱消失不见,仅剩一张空白皮囊。
一阵寒意从脊梁骨蹿上来,我只觉唇齿都战栗,抬手指她,说不出话。
阿笠素手未停,提笔一勾,便是两道蛾眉,一抹一挑,是更美的眼睛,落笔倾刻,重是一张俏脸,较之先前,更为夺目。
她此时又转过头来看我,红唇轻启,妩媚勾得精细:“你说何为真?何为假?”掩嘴一笑,忽然妩媚,“小道士,你想看什么样的,我画给你。”
我惊慌失措,双腿打颤,站不稳直往后仰,天旋地转,失了重心。双手乱摸,想找一个支撑,结果打翻一台瓶瓶罐罐。扫过一面镜子,落地登时摔成千万片,向上印出阿笠的面孔,亲切女郎冷艳佳人…每一片只见不周不同的容颜。
“人之初生,相貌天成。你原来的面容去了哪里?”我问她。
“哪里?呵,怕是弃掷在哪个美容诊所。”她吹着指甲,挑眉回我。
“寻不到自我,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吗?”我实在不解,再问。
“自我?区区戏子何来自我?”阿笠尖笑一声,面容忽枯槁。“我何尝不思念简单的自我?奈何世人皆慕假,不容我留真。美已成定势,何必苛求人?怎不知背后骂名何其多,但贪图人前赞叹苟偷生!”她掩面啜泣,脂粉层层剥落下来,若桃花凋零,哭狠了,全身都颤抖。她流干了泪,此恨此哀却绵绵无期,只听得“嚓吱”一声脆响,美人分崩离析,遍地碎片颤抖,一声长叹:“现在的人,哪一个不如此?”
我回头看见把手,推门出外,满街都是行人,依然衣裳鲜艳,面容新鲜,阳光正好,烦恼都消释了,世间没有哀愁。
奈何天色突变,黑云压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雨丝密密落下来,人群推搡着,雨街边拥挤躲雨,惊叫声乱成一片。然而为时已晚,他们从衣着到头顶均开始褪色,一人两人三人无数人,在我面前融化于千万道流水中,千万种颜色流淌混杂,杂糅化为单调的灰色。最终仅剩一人撑着伞背对我而立,头顶一道霹雳,他转身,于是我二人隔着重重雨幕相视,我看见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这是尘世间的我。
他冲我一笑,伸出手来,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雨丝愈密集,鼓点般咚咚有声,他也融化了,褪尽浮华的躯壳,化为清溪。
我此刻只觉头痛欲裂,身心俱是湿冷冰凉,积水渐渐漫上来,漫过我的唇鼻眼睛,最终万赖俱寂,万物皆空。
苍茫中有歌声传过来:
沧浪之水清兮,不可灈吾足,
漓山之雾白兮,不可清人目。
风水轮流转,皇帝独一人,
众口如一致,便可杀龙鹏。
真假尚难辨,善恶何能分,
不过巨人指,一掌定是非。
造化惊落笔,顷刻万象生,
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
悦己本无准,格式拘本生,
爱怨念嗔痴,原来出同根。
何日大悟处,怕难入世俗,
众生原一相,万性出一人。
花有千百瓣,人有数重魄,
红尘浊双目,大雨褪颜俗。
因果窥尽止,前路可所分?
但守来时途,游子归不归?
潮声褪去,一人把我从水中拉起来,我恍惚睁眼,原来瘫坐在那马错湖旁,师傅俯身冲我微笑。
他问:“你可悟了么?”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伸手入衣兜,怎知兜里空空,只有一把荒沙,一块玻璃,我心急,脱衣翻兜去抖,又抖落一地水珠。
师傅见此,又冲我一笑,笑中赞赏夹杂不舍,万千情绪翻滚,“看来你是懂了。”他纵身一跃下悬崖,我大骇,慌忙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件旧道袍,揉作一团,空空皱皱。
风声携他的大笑传来:
“这山间怎容得下并存二人呢?”
我愕然久立,色彩斑斓俱从眼前闪过。
山间有轻风拂来。
一拂发冠落,我忽觉青丝已成白发;
二拂发根脱,我满头白发尽入芦花。
山上雨后,芳草萋萋,树木抽了新枝桠,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我抱紧道袍,眼底酸涩,要将脸埋入其中哭泣,却被一硬纸包硌得左眼生疼。展开来看,却是《世说新语》缺的那页。
“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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