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虎刚来我家的时候,是听不懂汉语的,我们曾用最简单蒙语“已特“之类的试她,无论当时在干什么她都会立刻立直了脖子支棱起耳朵听。她是父亲去蒙族聚集的草原上做小买卖的时候带回来的。
木里图的寒冷是我少女时期认为所经过的至极寒冷,每早出门,铝制的小门勾上都结了一层薄霜,别小看这层霜,那是你握了门勾许久都不会融化的青女所赐的极寒至宝霜。
房东田大炮开始喝酒。
我家和房东共用一个厨房,也兼两家各自回家的共用通道,他家向左一间房,我家向右一间房,中间这个通道里,贴着各自那一间房外,各垒一个灶台,兼做厨房。
田大炮嗓门极大,他开始喝酒的时候,他媳妇就带了三个孩子躲进我家,而赛虎,就去他家地下卧等,因为田大炮无论吃什么都有可能掉地上些许,赛虎便去捡拾。
冬天漫长,田大炮喝酒度日,他喝着喝着就会高喊:喜来,你过来。喊他媳妇的名字,可他媳妇假装听不见,如果过去,她很可能会挨揍。
很快,赛虎能听懂我们是在叫她,我大喊:赛虎,她立刻把两只耳朵向后粘起小快步跑向我,她的毛黑顺光亮,饿极了甚至肚子两边的皮毛都贴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毛色依然光鲜。
我去上学之前,赛虎就开始在院子里的长道边上徘徊,她总是想着可能我这一天心软会带着她走,而每次,我都会三至五次的回头:赛虎,回去。她背起耳朵低下头,继续小步跟在后面,我停下来:你回去不?她立刻停站在离我三步左右,以备我捡石头抛她的时候她可以安全撤回。
赛虎极聪明,我在炕上看书学习的时候,她就安静的趴卧地下,如果我的嘴开始咀嚼什么,她立刻会站起身,望向我。摇着尾巴,我闭了嘴,她就开始“??”,意思我吃完了没给她留一口。
腊月的时候,房东家开始备年货,房东媳妇会拿着小篮子掀开我家厚重的门帘站门口跟我妈说:大姐你看,这柿饼不如去年的呢,或者:大姐你看,这带鱼今天集上的真便宜呢,我抢得都把这篮子差点挤扁了,咯咯。她在那笑。并提高了手上挤得好几处瘪进去的柳条手蓝给我妈看。
妈妈装作很耐烦的说:啊,是啊?恩,真好。
她转身一出屋,我妈就小声说:每天来显摆一通,都说挨揍。声音小而含糊,可能只有赛虎这类生灵可以辨得清字眼儿,而赛虎,每次都昂着头,认真地听完喜来的显摆。
我家啥也不买,节省下来的每一分钱,我妈都把它用于我们念书,能够供养她的孩子成为大学生,是我妈唯一的愿望,所以,吃的,等等一切,我妈看来,都是闲事。
一大早的时候,突然厨房里田大炮的媳妇开始尖叫:大姐大姐,你快出来看哪,你家赛虎居然偷东西。
我妈掀起门帘,傻了眼:外间地下赫然躺着两条巨型带鱼,头,都被啃食殆尽,只留下圆滚厚实的蛇状长身,在那里兀自闪耀着诱惑穷人的磷光。
赛虎见我妈出来,把这两条巨带向我家屋口方向又拖了拖,摇着尾巴,抬着脸看我妈。这不明显着找揍吗?
我妈是个要脸儿的人,她捡起烧火棍朝着赛虎没头没尾的一顿暴揍,我扑上去抢我妈的烧火棍,抢了几回,我妈都把我推成好几个趔趄,最后我看到赛虎萎缩在灶坑一角微弱呻吟的时候我以为我妈把她打死了,我尖叫着力大无穷的冲上去:你打死了她我就跟你拼命。我开始嚎哭,并顺利的抢下了母亲手上致命的武器。
房东媳妇见状,讪讪地:啊,也没啥,就是咬掉了头,还能吃。她从地上拾起两条无头带鱼磕打了两下回了屋。
我抱起赛虎,她的眼角滴出了眼泪,她蜷缩成一小团,本来瘦小的赛虎,无力地半闭着眼睛。
我喊着:赛虎!
眼泪,像春日刚刚融化的河流,有声的跌落在她光亮的肚皮,嘴巴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我抱着她的手臂。
这以后,我见了田大炮媳妇,我就无由地愤怒,我盼着田大炮再喝酒,然后没由来地抽那妇人一顿。
那妇人挨揍,缘由多多,而其根旨,因为她连生了三胎,都是女娃。田大炮看不上他们娘四个,有时候,他打媳妇时,他那稍大一点的闺女扑上去拉架,他甚至于也会捎带闺女两下子。
这一天终于来了。
田大炮声音高亢:你个不下蛋的鸡。你还敢顶嘴?你那下的是什么蛋?老子要个带把儿的蛋,你给老子下的什么蛋?
大炮媳妇不停地求饶:我再给你生,别打了,妈呀。
她的哭声比我家赛虎被打时候的哭声响亮得多。
听见哭嚎声,我妈二话没说,往西屋冲去,她正在我家炕头剪一些碎布粘贴着准备做鞋垫,下地的时候她找到了一只鞋,同时忘记了放下剪刀,她用力撞开西屋门帘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把门帘上面的布挂钩给撞断了。
房东田大炮回头看我妈,惊得停住了暴力:大姐,你这……这……
我妈当时:趿拉着一只鞋,手持剪刀。
木里图灿烂的阳光,推送着一波又一波的寒冷,那些匆匆插袖而过的行人,在高度冷冻的冰封世界里,彼此见面都只是点头,因为张嘴说话,很可能吐出的哈气会冻住了嘴巴。
年关将至。
一大早醒来,赛虎在我头边摇着尾巴,我看了一眼地上,腾地跳起来:两条大带鱼又静默地躺在那里,依然是鱼头被啃食掉了的。我跳下地的时候,我妈也被惊醒。
我想:完了,这次赛虎没命了。
我妈声音极低骂赛虎:你个牲口,我锤死你。一边急穿衣服下地捡起带鱼,到了门帘边的时候,她犹豫的,把耳朵贴在门帘上朝西屋偷听。
一点动静都没有。
中午的时候,田大炮媳妇端了三块炖好的带鱼过来,她的嘴角双边都是向下弯曲的,她开始向我妈诉说,每次挨打完之后都要诉说,她左手端着碗,右手拦腰提夹着她那还在吃奶的三女儿,后面跟着她五岁的老大和三岁的老二,牵着她的后衣角一并进屋。
她说:大姐,今儿中午炖了一条,这鱼还不错。不知为什么,她看了地上卧着的赛虎好几眼。
她继续:大姐,你看,那天打的,这,还有这,没法活了,要不是你去拉,还不定打咋地呢。两滴眼泪顺着她扁平的脸蛋流向她下弯着的嘴角。
田大炮媳妇很有些玄乎,因为田大炮打她,无非是脱下自己鞋子,反过来拿鞋底子抽她屁股,只是,田大炮足有一米八几那么高,而她:瘦而矮小,显得没有还手之力而已,他打她,并没有往死里打的意思,无非要她知道:男人的尊严,以及女人必须得生儿子。
二十八的时候,赛虎又叼回来一只鸡,鸡的头依然被啃食掉了。虽这样却仍然散发出王母娘娘御宴般难以遏制的诱惑与香气,而我妈,觉得像是自己做了贼,她极小声地迁怨着踢打赛虎的同时,不停地朝外侧起耳朵,而且,她一会儿就去院子当中站定,望向左右邻居,看看有没有骂街声,如果有,她一定会低三下四地向邻人致歉并奉还那只鸡或者鱼。一天当中,她数十次以上的去到院子当中倾听。
春节的鞭炮声,掩盖了所有的贫穷与富有,洋溢在人间的,只有喜庆,和邻人间互道安好的问候。
赛虎偷回来的鸡和鱼,帮我们过了一个再奢侈不过的大年,在那些几近断炊的日子里,我们家很少计划过年这种极其奢靡的非理性用度,虽然她在此之后老被我妈冠以“牲口”二字无端的打骂。
房东田大炮进得屋来,他掀开我家门帘,弯腰,进屋,手提一条带鱼,略小,说他们一家要去走亲戚,这鱼你们炖了吧,然后看了看地上溜达着的赛虎:这赛虎比咱们人都精呢,成精了吧。说着,自己哈哈大笑,然后,拿了炕上的剪刀,剪了鱼头,扔给了赛虎。
田大炮媳妇又怀孕了,他一家,外出逃避计划生育去了。
夜,如此的安静,像是所有事情的先兆般,藏起了星辰和月亮,还有蝉鸣与蛙声。
赛虎突然地咆哮,并挠着西屋田大炮家的门。
我感到有事情,叫我妈:妈,妈,有人吧。我妈翻了个身,哪有人。继续睡,可是我仍然感觉到屋外有人,在院子里,在漆黑的极夜中走动。据说聪明女子的第六感准确无比。我爸与我弟都不在家。
恐惧,仍然持续,赛虎有一阵没一阵的在厨房里低吠。
我去开灯,我觉得光明有助于一切胆小以及懦弱的人们去掐断那些光怪陆离的幻象,或者说,终止恐惧。
开灯之后,瞬间,光明,照向窗外那片原本沉寂的夜空。
我胆子大了一点,打开了玻璃窗子的一扇小格子窗口,准备向外探望,突然,一个人脸差点撞在我探出窗外的脑袋!
妈呀!我嚎叫!
而同时,那人迅速朝我的头上猛捞了一把,我一屁股坐回炕上,无意识地抓起剪刀,狼嚎一样的喊着:哎妈呀,有人。并胡乱地朝着小格子窗口外一顿猛刺,院外响起凄厉的鬼叫:哎呀呀,啥呀。窗外那人,我起初瞬间的以为是我的剪刀刺中了他,可回过神儿来才发觉:我家赛虎,不知何时,不知怎样,已冲出屋外在幽暗的夜色里,狂咬着那个歹人。
我妈醒来,妹子们都醒来,急速穿衣去厨房查看:门依然完好,而赛虎,居然从那么一人半高以上的门头窗子上跃出。
贼人狼狈逃窜之后,我妈不敢开门,赛虎就在屋外“吱吱扭扭”了一晚上,因为那个门头窗太高,她跳出去之后,却再也跳不进来,这估计就真是那种狗急跳墙吧。
春日的柔风像一把勤奋的扫帚,把地上残余的积雪,一天天的清理着,等最后一小撮旮旯里的积雪也被消融了之后,大地春回。
一个午后, 镇上的大喇叭开始连续播放:养狗的注意了,请各自灭狗,如若放出后由镇上打狗队消灭,请狗主付现金三十元。
我们开始日夜守护赛虎,只怕她一不小心被打狗队给灭了。
当我们拥有时,我们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寻常,当我们失去时,我们痛彻心扉的那一刻,才发觉,上苍曾经的垂怜,是多么的纯洁而美好。
学习实在太忙了,镇上的集市三天一次,听我妈说有个收狗的小贩,我问我妈那小贩收狗干嘛?我妈说可能给山里人家卖去看家。
于是,我们反复的商议,也蹲过去询问赛虎,说你看你在咱们家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整日饥肠辘辘的。可是赛虎听到这个消息,居然一阵风似的逃了,三天以后才回来。
赛虎回来的当天,正好集市,镇上的大喇叭把打狗的消息从一天播五次改成了每天十次。我爸和我妈狠了狠心,捉了赛虎,十块钱卖给了小贩。等我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我突然感觉气塞于胸,瞬间雷霆震怒: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
我疯了一样冲进快要散场的集市,那个狗贩还在,可是,我看着那一群群被关在狭窄的小小的狗笼子里的狗的时候,不详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不停地击打我的周身。
转遍了,看了每一条狗,都不是我家赛虎,眼泪开始不听话的从脸颊上向下滑行,心,痛如刀割。
我支持不住了,扶着集市边上的竹栅栏蹲下,双手蒙头,我想象着赛虎被带走后可能会被宰杀,而赛虎本身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啊,她不能算作狗,她知道痛,知道被如猪狗一样宰杀之痛,我忍不住嚎哭出声。
突然,感觉一种气息在我右侧的臂弯间,猛回顾:赛虎!
她的一支后腿上有一条长约十厘米左右的硬性划伤,还在滴着血,她是越了牢笼出来的!因为瘦小,她忍着疼痛,爬出生死场。
我一把抱住赛虎:老天,老天,赛虎。我哇地一声哭叫,吓得怀里的赛虎哆嗦了一下。
我把死里逃生的赛虎带回家之后,全家人就像过年一样,每个角落里,都充盈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每个人的心上,都盛开着一朵愉悦的花。
持续了两个月的打狗工作仍未结束,这天放学,我看到我家门口围了一群人,其中一人我看着面熟,极像那夜潜入院子里的贼人,他压低着头缩在人群后面,这身影让我忽然想起赛虎的儿子卡罗。
赛虎在前一年生了一窝儿女之后,我们留了一个和她作伴,取名卡罗,可是天知道,那卡罗居然长大得极迅速,威猛高大能装得下他的妈妈,站立抬头的时候,犹如雄狮,而且,有一次,邻居小孩在和弟弟玩摔跤的时候,那卡罗以为他们在打架,四蹄生风奔过去帮忙,那孩子像见了猛虎野兽一般的畏惧逃命去了,所以这卡罗,是弟弟的心头肉。
可是有一天,有个人在我家门口转悠,当晚,卡罗失踪,我弟弟因为痛失爱犬,气急之下,突然失声,躺了三天不吃不喝。而那转悠的人,酷似来我家夜游的那人的背影。
他们吵吵着,跟我爸妈争辩,他们意思我家赛虎还没消灭,他们要我爸出三十块钱,然后由他们处理。
我一跃冲到最前边:你们算老几?我自家养的赛虎,又没碍着你们,凭啥处置她?
突然跳出个少女如此嗓门的和他们尖叫,领头的吓了一跳,然后他瞬间镇静下来:小孩子,不和你说。
他们已绑了我家赛虎在房东空地的一根电杆上,赛虎的眼睛,只能翻着朝我这个方向拼命地眨着,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明白的赛虎,眼泪成串的滴落。
电杆旁边,一人手持勒住赛虎的绳头,在和我父母讲价,而我的突然出现,使情况逆转,那群人开始说:不给钱算了,就算咱尽义务吧,咱把工作做了也行。
捏绳头的那个人,开始猛拉,赛虎开始拼命涌动着身体抽搐挣扎,并哀嚎,我则疯狂向前扑去,而一群人死命地拽着我,包括我妈,她说:这时候如果放下来,赛虎会疯,会咬人的。
我不管,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地哀嚎,声音响彻着木里图所有的街巷,盖过了赛虎生命里最后的悲鸣。
我撕心裂肺的嚎叫并撕咬所有拉着我的人,包括母亲,终于冲了上去,而赛虎,已经没了气息。
我放下了赛虎,解开她脖子上那道要命的短绳,她软软地卧在那里,如每夜于我炕边的深情守护,她半闭着眼睛。
我嚎哭累了的时候,抬起头,身边只剩下我妈,在那里陪我抹着眼泪,她说:闺女,猫狗都有九条命的,不哭了啊。
谁叫我也不回屋,直到深夜之后,赛虎渐渐发凉,我模糊的意识里,认为:回天乏力。赛虎这次,没能逃过此劫。
深秋的时候,田大炮夫妻回来了,仍是拖拉着他们三个女儿。妈妈问时,那大炮媳妇不停地向我妈挤眉弄眼,旁边的田大炮头也没回,扇了这女人半个耳刮子:妈的,她又给老子生了个赔钱货,已经送人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憋得通红,而他的女人,则亏心的低下头,嘴角两边,下垂得更加厉害。
秋风一日紧似一日地刮,河岸,田边,枝头,所能看见的都是枯色,母亲开始思乡,开始思念章古台,以及姥姥。
我们决定搬回去,田大炮夫妻来挽留,说:大姐,你就住着吧,我们最多以后不要房钱了,你看孩子们学习多好啊,将来必有大出息,你回章古台,他们学习多受影响啊。
我妈主意已定。
送出门口的时候,大炮突然忸怩着跟我妈说:姐,那个啥,就当时,喜来以为是赛虎,其实她回屋才发现自家的鱼还在,赛虎没偷我们的。那女人也一味地附和着她男人:嗯嗯,嗯嗯。
我妈把大包小包分别绑身上之后,回身拉着小妹,跟田大炮夫妻道别。
离开田家好长一段路之后,我妈叹息:哎,田火清一家其实都是好人。这是第一次听见我妈在背后直呼其名,而没有叫他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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