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3日星期日:苍凉归途
早上从贵州省都匀市出发,下午3点左右回到高雍寨,过年。哥哥到剑河县(革东)接我,回到岑松镇,走上一圈,回想二十多年前赶集的拥挤与热闹。应该说,此地处于剑河县、三穗县和镇远县交界,历来便是交通要塞,加上苗族、侗族等杂居,每场赶集皆人山人海,汉语、苗话、侗语等民族语言自由交谈,轻松转换,仿若乐章,多声部的歌谣。遗憾的是,我记得小时候从高雍寨出发,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走到岑松赶集,仅仅为了买一件七八元的衣服。爸爸挑一百多斤的木炭,走两小时山路,也只卖得七八元钱。真是命贱至极。有时途中饥饿,口渴了我也不会开口说一句汉语,向人借瓢舀水喝,还得要大姐帮忙。多年后,大姐还笑话我的忸怩、无知与狼狈,所以说读书太重要了,不然,连汉语都不会说,寸步难行,吃饭喝水的日常生活都困难重重。
之前在都匀采访画家张敏力老师,而高德铭大师兄在我的朋友圈里看见,便想要一张画,我便带着张老师慷慨赠送的画作给高师兄。高师兄是饶育泉老师早期的学生,过去十多年我只闻其名,不知其人,直到2017年,师兄弟们在剑河县举行饶老师的书法作品集发布仪式,我才在会上如见故人,相谈甚欢,感念饶老师的教诲,建立我们情同手足的同门情谊。我想,饶老师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我们这些前后一二十年的学生能够在老师离开后,还能聚集,偶尔相会,回忆亲炙教诲的往事。说到动情处,我便希望我们这些学生哪年清明节,集中去祭拜饶老师。高师兄说,饶老师的墓地在柳川镇(即原来的剑河县城所在地),并不远,很方便扫墓。我便期待着,能够再次“见到”饶老师,虽然阴阳两界,却毫无距离,毕竟饶老师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每次拿起毛笔写字,总会想起饶老师,每次遇到书法艺术上的难题,总会希望得到饶老师的解惑,每次与人聊到开心处,总会说是饶老师教导有方,借助饶老师的思路与认识,才偶有心得,略微进取。
某晚我梦见饶老师,而写下一段话,曾发给高师兄等,以共同怀念:“2019年1月初的某晚,梦到某地,木楼,木板陈旧着光阴,楼主乃一老者,好书画,藏有饶育泉老师的一幅扇面,篆书或行书。我进木屋,暗中可见老者身影,若隐若现,未见面容,悄无声息。我疑是饶老师,空气中却有人说不是,饶老师已逝世几年。我茫然走出屋,看见有人打开饶老师的书法作品,笔画厚重,气韵高古,细观之下,落款处居然有我的贱名,顺着扇叶流淌。哦,这巨大的扇形作品,是饶老师生前来不及赠送给我的。我说我是谁,却无人知道我是谁。饶老师的作品被人在阴暗中收走。我怅然若失,目送故人,与饶老师生死离别,仿若星河。”
回到高雍寨后,与万秀军表哥一起烧猪头,准备明早去祭拜“奶奶”。
2019年2月4日:巫史传统
昨晚万秀林表哥和张志华堂哥来家里聊天,陪他们喝了半碗酒,有些醉意,便提前睡觉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早上6点,万秀林表哥叫醒我,之后,我和乔碑哥哥一起挑着猪头,前往“务耶”祭拜“奶奶”。趁着漆黑的朦胧,期待着黎明。
“务耶”之土地庙在半坡间,背靠一棵大树,下方是悬崖峭壁,坡陡路窄,去年人们拓宽了从马路上走下去的道路,并在土地庙前空架一个平台,据说,其规格如下:步道及其拜台,该工程建设单位是剑河县民宗局,建设资金预算8万元(其中民宗局投入6万),施工单位(人)是周伟,周伟叫本寨上的万平、万彪具体组织施工,监督单位是新合村委会、新民村委会。该项目尚未施工之前,如何施工,施工方案,有关人员曾在剑河县金泰食府专题讨论研究过,同时也专门邀请两个村的领导到现场勘查办公,统一的施工方案是:1.设一个平台,长9米、宽5米(寓意九五至尊),平台为钢筋混凝土C25,设仿木防护栏,上嵌辅鹅卵石;2.拜台设四级半圆形,规格3Ox30cm,拜台正中间顶端矗立一尊大石头;3.两边步梯道用石头砌筑,面上用小石头嵌辅,步道宽度根据场地情况确定,原则要求宽2米,梯级规格30x20cm。
但从施工情况来看,步道不按原议定的方案实施,于是,人们建议两村委切实加强监督,督促施工单位按原议定方案施工。不过,修成的模样与最初的设计可能有些差距,但也极大方便了人们的祭祀活动,道路好走了,平台宽阔了。
人们在土地庙“奶奶”的四周起灶架锅烧水,把猪头放进开水中,然后提起来,放到土地庙前,敬献给护佑万民的“奶奶”,这就是“熟而荐之”的传统礼仪与心灵敬畏。如此行为,《论语》多说记述:“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我不敢说,我们寨子的人如此祭拜“奶奶”是儒家文明的直接传习,毕竟千百年来,识字断句的人太少,阅读四书五经的人少到几乎为零,或者相反,按照李泽厚先生的“巫史传统”,儒家文明恰好来源如此的祭祀,毕竟“奶奶”是人们敬仰的“人”,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威,类似于全知全能的“上帝”,是洞悉一切、绝对正确的法官,刚正不阿的包青天。比如,人们纠纷不清,难以明辨是非,无法判断对错时,总会想起“奶奶”,由她来决断,两个人一起来到“奶奶”的面前,由另一人用一把柴刀砍掉一只鸡的鸡头,断掉的脖颈即鸡身指向谁,谁就错,就是无理取闹的一方,就必须认输,而真理、正确就在另一方,而且谁都明白“奶奶”从不偏袒,从不营私,而是光明,是公正,是正义,是公平。当然,相对于西方的“上帝”,我们的“奶奶”则是自己的亲人,有血缘关系,有情感交流,是祭拜者的祖先,同在一个世界,活在人们的身上,而不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这种敬天法祖的民间信仰与世界观,可以用李泽厚先生的人道即天道的“一个世界”哲学来概括,还有他的“宗教性道德”,他在《两种道德论》中说:“‘宗教性道德’本是一种‘社会性道德’。它本是一定时代、地域、民族、集团,即一定时、空、条件环境下的或大或小的人类群体为维持、保护、延续其生存、生活所要求的共同行为方式、准则或标准。由于当时的环境和主客观条件,这种‘社会性道德’必须也必然以一种超社会超人世的现象出现。从图腾时代的动物崇拜到宗法社会的祖先崇拜,从多神到一神,从巫术到宗教,甚至抽象到哲学理论上,都如此,都强调世上人间的各种道德准则、人的行为规范、心性修养,本源于超越此有限人际、生活世俗的‘天理’、‘良心’、‘上帝’、‘理性’,正因为这样,人群才慑服,万众才信从。”于是,“奶奶”是比“巫师”更高的信仰者,且具“巫”的特征:是动态、激情、人本和人神不分的“一个世界”。
起初我也不知李先生的高深与洞察,但逐渐从他的哲学中发现我们高雍寨的“现实”,觉得他所论述的怎么十分符合我们村的祭祀、巫术等习俗与信仰呢?他又不曾到过我们的寨子,他怎么能洞悉呢?于是,就明白他的真知灼见,立论多有历史积淀与现实基础,特别是他的巫史传统,让我结合我们寨子的祭祀与巫术活动,皆清楚明白,不是说我逐渐明白,就说明李先生的哲学不高明,不,不,而是太高明了,让肤浅的读者都有许多共鸣与反思,懂得联系自身经历与思考,用自己的习俗与意识去印证他的哲学,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既能走进他的哲学大厦,即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也能走出,走到乡野,走进祭拜“奶奶”的民间信仰,也从巫术与祭祀等,透视李先生的哲学。所以,对于祭“奶奶”的风俗与信仰,我想借助李泽厚先生的一些哲学观点来审视。比如他的“巫史传统”,他在《论语今读》里说:“巫的特征之一是人能主动地作用于神,重活动、操作,由此种种复杂的活动、操作,而与神通,驱使神灵为自己服务,这与仅将神作乞求恩赐的祈祷对象,人完全处在被动祈祷的静观地位颇为不同。”不说真正的巫术活动,仅仅是祭祀,如我们的祭“奶奶”,也正是李先生所言,“祖先成为祭祀的中心,经由巫术中介,人神连续(祖先原本是人),合为一体,这正是中国‘一个世界’的来由。”我在去年的“年记”中,虽没有用“一个世界”的哲学概念,但实际上已经表达了类似的意思:祈祷“奶奶”的护佑,也就是在希望自己更加顺利,心想事成,祝福“奶奶”,即是祝福自己,祝福家人,祝福整个寨子的亲朋好友——神秘的“奶奶”活在每个人的身上,如影随形,主体是活着的人,强调人的主体地位;主动性在于祭祀的人,强调人的操作力量;而不是“神灵”,“神灵”是服务活着的人的。
李先生在《说巫史传统》中说:“一提及‘巫’,人们习惯地认为就是已经专职化的‘巫、祝、卜、史’,以及后世小传统中的巫婆、神汉之类。的确,‘巫’有这一逐渐下降,并最后沦为民间傩文化的历史发展。之所以如此,却正是由于王权日益凌驾神权,使通天人的‘巫’日益从属附庸于‘王’的缘故。而王权和王之所以能够如此,又是由于‘巫’的通神人的特质日益直接理性化,成为上古君王、天子某种体制化、道德化的行为和品格。这就是中国上古思想史的最大秘密:“巫”的基本特质通由‘巫君合一’、‘政教合一’途径,直接理性化而成为中国思想大传统的根本特色。巫的特质在中国大传统中,以理性化的形式坚固保存,延续下来,成为了解中国思想和文化的钥匙所在。至于小传统中的‘巫’,比较起来,倒是无足轻重的了。”
李先生在《“说巫史传统”补》一文中,对“巫”做了进一步的界定:“它所指的是,自人类旧石器时代以来各民族都曾有过的原始人群的非直接生产性的歌舞、仪式、祭祀活动。”这样引用,不是说我们寨子的人依旧是“原始人”,而是说生存于贵州深山老林,千百年来被人歧视为蛮夷,蔑视为“苗子”的群体,极有可能却真正保存着中国古代文明,具有悠久历史的群体,就如考古与历史学家张光直先生用世界各地的少数民族形态去论证上古形态,将空间中“偏远”之物视作时间上“久远”之物的当下遗存。
除了巫术、祭祀之类的非物质文化,仅仅对于苗族刺绣这样的“物质”,作家阿城在《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一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再回头看贵州的苗族刺绣图案,它们同时保留着河图与洛书,而我在已知的青铜器的纹样里,只找到河图图形,很难找到洛书符形。这是不是说,苗族的图形承接,早于商,来自新石器时代?要知道,贵州这个地方,天无三日晴,山无三尺平,极端不利观天象。这意味着苗族对上古符形的保存,超乎想象的顽强?自称传承中华文明的汉族,反而迷失,异化了,尤其于今尤烈?苗族文化是罕见的活化石,我们绝对应该‘子子孙孙永宝之’。”
至少,李泽厚先生的“巫史传统”让我不把“巫术”视为迷信而鄙薄与唾弃,而是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环境、生活习俗与精神状态,觉得自己家里的“巫史传统”也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文明的一部分,具有如此的文化信心,不再自卑自贱,毕竟李先生认为中国文明有两大征候特别重要,在我们寨子就有明显体现:“一是以血缘宗法家族为纽带的氏族体制(TribeSystem),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传统(Shamanism rationalized)。两者紧密相连,结成一体,并长久以各种形态延续至今。”这是生活环境中活生生的存在,千百年来的积淀,我也学着从“巫史传统”这里去审视与梳理中国的历史文明。
这就是我把高雍寨视为信仰的地方的哲学依据,自强不息的力量,叫作“信仰高雍”,而集中的体现,便是全体民众祭拜土地庙,类似于对“神”的信仰,又把这土地庙之“岩石”视为自己的“奶奶”,既是每个人的“奶奶”,个体性的选择与意识,内在的精神价值,类似于李泽厚先生的“宗教性道德”,又高于某个人的“祖先”,是群体性的“祖先”,具有公共领域性质,群体性精神,类似于李泽厚先生的“社会性道德”,于是,人们除了精神崇拜“奶奶”,情感上亲近“奶奶”,甚至有血缘关系,超越人间的“神”,一下子就变成了“人”,从天上或阴间回到地上与阳间,神人不分,“奶奶”活于每个人的魂魄,天人合一,既是私人的、自己的“祖先”,更是集体意识,群体意志,社会公约数,公共领域的精神向度。
这也是许纪霖先生在《家国天下》一书中说的,在家国天下连续体中,古代中国人的自我具有双重性的原因:“一重是自我无法离开家国的显示伦理秩序直接与天下沟通,个人的自我总是一定的伦理和政治秩序中的自我,离开了家国秩序,自我将不复存在;另一重是认为个人是独立的‘天民’,可以绕开国家的显示秩序,通过内心的良知,自我直接与超越的天理打通,这是从孟子到宋明心性儒家的看法。更有甚者,视国家为累赘的道家,则更是相信通过审美的自由追求,自我可以与天下至道合二为一,融入至善至美的自然秩序之中。”这种双重性,在许先生看来,“形成了中国人性格中似乎是截然对立的两极:他们是严谨的家族主义者、忠君爱国的保守主义者,但同时,又是自由散漫的自然主义者。天民身上具有权威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复杂性格,常常在两个极端当中来回动荡,平时是遵守礼法的顺民,乱世之中又会成为蔑视一切权威、无所羁绊的‘天民’,甚至暴民。”
除了一般性,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寨子人的人格,因为身上有“奶奶”的“附体”、保佑与提醒,这种双重性并不那么“极端”,不是纯粹的自然主义者,因为有自己的祖先“奶奶”跟随,也不是完全的伦理动物,因为通过“奶奶”可以超越现实。平常里不会过分保守,一离开人群就完全失去自我,毫无存在感,乱世中也不会无法无天,蔑视一切,毕竟稍微走向极端,潜意识中总有“奶奶”在指引与告诫,有“奶奶”这一层精神信仰在保护与制约,而有所忌惮、警醒与敬畏。类似于中庸之道,但不又完全是,而是说无论天涯海角、生老病死,都有“奶奶”陪伴与护佑,并不是彻底的原子似的自私自利,不顾一切的暴徒,也不是完全失去自我的奴才,而是充满自我又具有群体情感的人,拥有主体性,又有族群认同,既实在又超越,自我生存在“奶奶”所象征的精神世界与伦理关系中,也可以直接接通天地,因为“奶奶”沟通了天上、地下,人们可以独立地来去自如,自由自在,便少了固执、妄念、谄媚与暴戾,而老实忠厚,淳朴善良,当然,这也正是被人鄙视为“傻子”的根本原因。
在许多人迷茫,既失去个体,同时丧失集体,所谓信仰缺失,社会道德沦丧时,我们寨子的信仰,可谓是美好的向往,情理交融,这就是我说“信仰高雍”的伦理意义,野蛮的骄傲。也是我觉得李泽厚先生的“情本体”(以“情”为人生的最终实在、根本),具有哲学合理性、历史积淀和现实意义的地方。
今年且以李泽厚等先生的哲学与论述来略微解释,若有能力,以后再用其他的知识来阐述我们祭拜“奶奶”的各种意蕴,但愿没有牵强附会,误解了天地,贬低了“奶奶”,亵渎了族人的灵魂。
睡个觉,清醒了早上在“务耶”所喝下的米酒,下午便在家写春联,晚上在家等待人们前来喊《好的歌》。
昨晚请爸爸回忆《好的歌》,他带着眼镜,便写了半张纸:“开门大大开,堂屋四四方,龙子几大仓,堂屋四四角,龙子几大箩,几礼几礼进门来,来到你家大发财,今年得先生,明年得秀才,得了先生教大学,得了秀才管地方,得了官做管洋门,摇钱树,记保平,早落黄金夜落人,第一早晨捡半斤,第二早晨捡半两,捡去买田买地,买得长田好跑马,买得大田好放鱼,个个三百斤,请你老板拿称来称一称,个个三百斤,有粑送一对,有米送一斤,有钱送一块。”爸爸的这份“历史文献”显然存在很多问题,首先是繁体字,我录成简体字,就少了原始韵味,还有一些字词所要表达的意思不清楚,比如“龙子几”“几礼几礼”“早落黄金夜落人”等是什么含义?
于是,晚上在家认真听人们“闹年”时,所喊的《好的歌》,想做些比较,收集一些原始资料。其中,有这样的内容:“开门大大开,堂屋四四方,银子几大仓,堂屋四四谷,银子几大箩。进一斤,进进一,今年财宝归进来,贺喜你家大发财,贺喜你家龙来保,四海龙来来保佑,龙千条,龙千闹个闹成成。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到来了,欢乐愉快,放着鞭炮,四季平安,全家满福,户户登高。”这个就比爸爸写的内容更加清楚,不过,也有问题,比如这个“闹成成”应该是“闹腾腾”。
还有这样的唱词:“开门大大开,好的;堂屋四四方,有的;银子几大仓,好的;堂屋四四角,有的;银子几大箩,好的;金子银子篼来撮,有的;今年得先生,好的;明年得秀才,有的;得了先生教大学,好的;得了秀才管地方,有的;官做管得民,好的;心中合万代,有的;地宝盆,好的;招得龙身地得灵,有的;第一早晨先中奖,好的;第二早晨又中金,有的;有米送一升,好的;有钱送一百,有的;有粑送一担,好的;欧佘欧吊欧米咯。”这一份念词,与我父亲的比较接近,相同的地方较多,最后这句“欧佘欧吊欧米咯”是苗语,“欧佘”是拿钱来的意思,“欧”是拿来,“佘”是钱;“欧吊”是拿糍粑来的意思,“吊”是粑粑;“欧米”自然就是拿米来的意思,只是直接用“米”字代替了苗话。因为人们喊“有钱送一百”,于是,我送了一百元,表示感谢!
我在朋友圈里还看到有人晒《好的歌》,叫《高雍除夕之夜玩龙口诀》:“开门大大开,好的;堂屋四四方,有的;银子几大仓,好的;堂屋四四角,有的;银子几大箩,好的;金子银子篼来撮,有的;今年得先生,好的;明年得秀才,有的;得了先生教大学,好的;得了秀才管地方,有的;官做管得民,好的;心中合万代,有的;地宝盆,好的;招得龙身地得灵,有的;第一早晨先中奖,好的;第二早晨又中金,有的;家又发,好的;发财发富,有的;发财富贵,好的;买得长田好赛马,有的;买得大田好放鱼,好的;放鱼三百斤,有的;个个三百斤,好的;有米送一升,有的;有钱送一百,好的;有粑送一担,有的;欧佘欧吊欧米咯。”
领头人高喊一句,身后众人呼应“好的”或“有的”,此起彼伏的,高亢激昂,充满欢乐,如此闹腾腾的辞旧迎新,难道不是某种形式的巫术活动,一种精神信仰,充满理性的神秘力量呢?正如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十二讲》中说:“中国人在节日中,又多增添一些神话故事,使得人文自然益加亲密配合,社会礼俗随着天时节气而多彩多姿。这亦是一种天人相应,把我们的日常生活推衍到大自然变化中而与之呼应。最显著的如新年有除夕与元旦,使我们认为这是天地的日新与不断的开始,人生亦随着日新,随着有不断的开始。冬天去了,春天来了,除旧布新,人生随着天地而欣欣向荣。这个节日是人造的,但极自然,不觉有人造的痕迹。这就是那人文参加进自然里面而演化成为一体了。此中有信仰、有希望、有娱乐,极富礼乐意义,极富艺术性,亦极富传统性,极富有关于民族文化信仰之启示性与教育性。”
在表弟万彪的商店门口,我还听到万祖德表哥的儿子万金鑫,看着手机大声所唱与念的不一样的词,便请他传给我,有新中国成立后版本:“启礼启礼开门来,贺喜你家大发财(好待);开门大大开(有待),堂屋四四方,银子几大筐,堂屋四四角,金子几大箩;今年得先生,明年得秀才,后年得官作做;得了先生教大学,得了秀才管地方,得了官做管人民;摇钱树,地宝出,得了黄金地落人;第一早晨金万两,第二早晨银万金;上去买田又买地,上去买到北京城,下去买到湖南转;买得大田好放鱼,买得长田好跑马;放鱼三百斤,喊你老板拿称来称一称,个个都有三百斤;有米送一升,有钱送一元,有粑送一对;祝你家发财又富贵。”还有新中国成立前的旧版本:“龙头高上三点花,龙来多谢朋友家;你家亲戚又爱好,办酒办肉待龙灯;龙灯得吃龙灯坐,贺喜也要人高生;人也发来家也发,人发千口,粮发万担;有米送一升,有钱送一元,有粑送一对;祝你家发财又富贵。”
他还对“好待”进行了解释:有待(苗语谐音),为庆贺声;一句念完,喊贺声一遍,好待,有待轮流变换,依次喊至念完为止;一般贺年时间为除夕夜(俗称大年三十),去贺年时为两人或以上,一人念贺词,其他喊庆贺声;期间还要带上龙(为稻草制作,分为上下两部分,编完后用稻草捆合在一起,中间留一空间,放一个用红纸揉成球状的纸团,寓意龙珠),用时将其插在一竿子上,在龙头上插上香(多为3根或9根),点燃!贺年时,高高举起,四处恭贺!
2019年2月5日:水重的地方
昨晚人们基本结束《好的歌》后,十点左右,到二舅家,和万秀安、张志辉和乔夏等人一起唱歌,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我们用歌声辞旧迎新,除了听弹唱一般的流行歌曲,还特别弹唱了我起草、秀安表弟修改并谱曲的《来高雍,我养你》:靛蓝染绿青春盎然
芦笙吹响归途曼妙
高山的野花,芬芳的怀抱
流水的波涛,跳跃的歌谣
米酒喝醒迷失的心灵
糍粑黏稠,手牵着手
山寨的清爽,舒畅的心情
竹蓝藏嫁衣,一生的晶莹
来高雍,我养你,煮着糯米等着你
来高雍,我养你,这里的山水比他乡的美。
来高雍,我养你,吹着芦笙等着你;
来高雍,我养你,我在水重的地方等着你。
来高雍,我养你,煮着甜酒等着你;
来高雍,我养你,这里的人儿比他乡的美。
来高雍,我养你,唱着苗歌等着你;
来高雍,我养你,我在水重的地方等着你。
爱好音乐的他们几人,鼓动我写几首歌,被怂恿的我就尝试了一下,自然词不达意,便做过简单的介绍:高雍寨位于贵州省剑河县观么镇,即新民村、新合村,千户苗寨,情歌之乡。传说,高雍寨的先民溯源而行,每遇到两条河流就选择水量更重的一条来逆行,所以“高雍”的苗语意为“水重的地方”,其“三月三”情歌节,不仅是村民祭祖和庆祝团圆的节日,更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和亲朋好友叙旧延情的好日子,芦笙响起,清脆悠扬,古老音律,苗舞雅逸,独树一帜,且飞歌传情,高山流水。
今天是大年初一,开门大吉。女性不动针线,男性不耕田种地。每家每户皆早起开门纳福,家族的小孩子前来祝福与道贺,称作“拜年”,喊一些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祝福语,然后赏给他们一些小钱,便欢呼雀跃,高高兴兴走到下一家,再次口念祝福语,表达幸福安康,希望主人家走南闯北皆风调雨顺,吉祥如意,自然,人们的结束语一般是祝愿人人皆活到120岁。
晚上,万秀安、乔夏等人来我家吃饭,我们又一起唱歌,特别唱了我创作、安秀表弟谱曲的《水重的地方》:
迁徙的脚步,丈量江河的悠长;
心中的尺寸,称着天地的分量。
古老的传说,回荡永久的向往;
分量更重的溪流,是祖先溯源的方向。
青山的连绵,亘古芦笙的飞扬;
苗舞的节拍,踩响歌谣的流淌。
绣花的姑娘,谁是她未来情郎;
分量更重的荡漾,是心灵日夜的希望。
水重的地方,糯米饭香,身价百倍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意为高雍的村庄,男耕女织的苗疆。
水重的地方,解渴酸汤,滋养信仰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意为高雍的村庄,载歌载舞的铿锵。
水重的地方,糯米饭香,身价百倍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名叫高雍的村庄,相亲相爱的家乡。
水重的地方,解渴酸汤,滋养信仰的地方。
水重的地方,名叫高雍的村庄,这是我们的故乡。
这是修改稿,依旧言不及义,还得补充这个传说:祖先溯源而行,每遇到两条河溪,就用称来称水量,选择水量更重的河溪逆行——如果把传说落实在实际山河中,大概从长江而上,跃进洞庭湖,逆沅江而行,进入清水江,穿越深山老林、龙潭虎穴,终于定居高雍寨,所以“高雍”的苗语意为“水重的地方”,苗语发音是:ou niong,“ou”发第一声,“niong”发第四声,接近“欧弄”,人们汉译后,讹为“高雍”。现在,有人这样介绍:新民新合村是剑河县唯一一个千户苗寨,若要用数字“1234”来概括她的村情,那就是 “一寨两村三路四点”。“一寨”就是高雍自然寨;“两村”就是新民村、新合村;“三路”就是两个村通往剑河县城(岑松镇方向)、通往三穗县(巴冶村方向)、通往观么镇(苗岭方向)的3条路;“四点”就是新民村的巫烧、稿蒙、新寨、巫满4个小自然寨。
在家里唱得不过瘾,万秀彬表哥便建议我们到寨子里去唱,于是,走到村外的“干动鸡”山坡上唱了一首《来高雍,我养你》,之后,又到寨子中间的荒地高歌一曲《水重的地方》,游子的歌声回响于故土,夜深人静,沟壑纵横,陪伴那些深夜未眠的“故人”,或是惊扰,也是一种过年的味道。
2019年2月6日:供奉祖先
大年初二。整天都与张氏家族的男子汉们修建“南干剑”桥头的土地庙。去年,人们修建了风雨桥,四角亭。现在需要重新修建桥头的土地庙,供奉祖先“居住”与“休息”,以保佑人们安居乐业,四季平安。
与家族的兄弟们一边劳动,挖泥土,搬石头,扛砖头,搅拌水泥,一边闲聊,又说起许多往事,砍柴放牛的艰辛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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