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刚有一丝朦胧光亮时,我就翻身坐起,在屋内的黑暗中摸到枕头底下那盒用完了一半的火柴,从中摸出一枝轻轻一划点燃床头墙壁上挂着的用墨水瓶制成的煤油灯,屋内顿时亮起来。那时家里没有钟表更没有手机,因而无法判定窗外那一抹朦胧光亮到底是偏西的微弱月光还是天已经开始亮了。我穿好衣服下床,打了一盆水抹了一把脸,撬开昨晚睡前封了的煤火,热了一碗饭吃了,便准备牵出我家那匹体壮膘肥、毛色光鲜的灰色骡子去驮生活用煤。
老家不产煤,烧火用煤来源于几十里外的地方,产煤地四周地势陡峭,出入只有一条逼仄小路,所以只能用牲口驮,每次往返都要五个小时左右。清早凉爽,也没有苍蝇蚊子,为了使牲口的精力和体力都不受到伤害,所以我每次运煤都选择在早晨。我走到屋外将门外墙上挂着的笼头取下,突然发现圈门大开,骡子不见了。仔细一看,我家那头健壮魁梧的黄牛也不见了,圈内只剩下几头猪。那头黄牛是我家的耕牛,土地联产承包以来,我家二十来亩地都靠它耕种。骡子也是不可少的,一家人的取暖用煤、运种驮粮都靠它,因此骡子和黄牛都是我们家的宝贝。我立即丢下笼头转身回屋叫醒了父母,告诉他们黄牛和骡子都不见了。父母一下子受了惊骇,都迅速起床查看,才发现昨晚牲口圈门没有扣好。牲口要是因为门没关好自己跑出来的,应该不会走远。母亲说赶紧分头找吧,于是麻子打哈欠——全民总动员,我们三人从三个方向分头寻找。天色尚早,村中的人们都还在熟睡,无法向人打听有没有谁看见我家的黄牛和骡子,只能变换叫唤方式用我们平时叫唤牛马的声音叫唤着,尽量找遍每个可能存在的角落。我年轻力盛跑得快,没多久就把自己寻找的区域搜了个遍,没有黄牛骡子的踪影,于是早早回家等待父母的消息。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没有任何收获,最后父亲也回来了,仍然两手空空,一脸的沮丧和绝望。
这时我们才感到了事态严重,肯定是被偷了。父亲仍然感到困惑不解:不可能啊,盗贼夜里牵走它们,那小青为什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呢?父亲说的小青是我家一条毛色纯青的狗。不提小青则罢,一提到小青母亲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提高声音说:你还好意思提小青,要不是你硬要留着小青宰了小黄,这牛和骡子会被人偷走吗?我家原有两条狗,一黄一黑,黄的叫小黄,黑的叫小青。近年来母亲双腿的风湿越来越严重,听说吃了狗肉并将剥下的热狗皮裹在膝关节上热敷效果很好,于是父亲将小黄杀了如法炮制。母亲不同意,我和小妹也不同意,母亲说要杀就杀小青留着小黄,父亲不听。这会儿母亲嚷道:这事怪你,要是当初你听听大家的留着小黄,现在会这样吗?你一个人去找吧。父亲瞪大眼睛铁青着脸骂起人来,这时小妹把早饭弄好端到饭桌上,将一碗饭递到父亲手里打断父亲说:都这样了还骂什么,骂了人,黄牛和骡子就回来了?吃了饭再想办法。
一家人哪还有心思吃饭,心都揪结在黄牛和骡子身上。母亲满脸疲惫,端起碗吃了两口就说不想吃了,早饭实质上只是个形式而已,因为谁也没有认真吃下多少。我对爸妈说:看来黄牛和骡子被偷走是确定无疑了,还是先去派出所报案吧。母亲说:派出所管的是公家的大事,他们会管我们这种小事吗?我说:妈,派出所就管这些,再说偷盗耕牛也不是小事了,前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有个派出所帮一户人家找回了被偷盗的耕牛呢。闷了半天的爸说:行,你去派出所,我去跟你堂叔堂哥们说说,让他们来帮我们一起找找看。母亲说:你把家里那两壶老酒提着,求求宋所长,快去快回,我和你爸现在就出去找,这事主要还得靠自己。母亲说的两壶老酒是父亲的至爱,是三年前做中学教师的舅父从几百公里外带来的。逢年过节父亲都舍不得喝,一直这样珍藏着。母亲的提议虽然父亲一万个不愿意,可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从派出所回来时,堂叔堂哥一共六人已被父亲请到家中,我一进家门母亲就问派出所肯不肯帮忙,我说他们答应了。接下来堂叔堂哥、我和父亲一共八人经过短暂商议,决定两人一组分成四个小组从四个方向去寻找,重点放在毗邻区县交界的市场上,那些离我们较远的地方有可能就是盗贼交易牲畜的地方。我们正商议时,母亲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走到父亲跟前,一层一层打开后把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大团结递给父亲:这是四百块钱,你们路上用吧。那是母亲多年来辛辛苦苦喂猪攒下的钱,原本是为我读书准备的,看到这些钱我就仿佛看到了母亲佝偻着腰在细雨绵绵里一箩筐一箩筐割猪草的情景,每次回到屋里,雨水总是湿透母亲一身。为了攒这些钱,母亲舍不得买一件雨衣舍不得买一双雨鞋,才渐渐落下了风湿病。父亲看着四百块钱迟疑了一会,慢慢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钱,脸色突然变得灰暗,眼睛暗淡无光,泪丝儿在眼圈中转了起来。接下来父亲将四百块钱分成四份,大家按商定的路线和目标各自出发。
一个星期过去,外出寻找的人相继回来,钱都用光了却都一无所获。母亲绝望了,父亲绝望了,全家人都绝望了。少了骡子和黄牛,小院感觉顿时空了一半。母亲看着一言不发的父亲狠狠地说:你总是听不进别人的劝告。父亲一言不发。母亲说的不是无稽之谈,这样的后果应该说从父亲决定宰杀小黄那一刻起就已经暗暗埋藏下来了,父親对两条狗的取舍是造成这一后果的直接原因。父亲这时也意识到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造成了危害,可是损失已经难以弥补。
土地联产承包以前的父亲是生产队队长,也是人民公社最后一任生产队长。父亲是个对土地很用心的人,虽说文化不高,可他对周围事物的变化会作细心观察,对土地的耕作利用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经验。别看生产队长不起眼,虽说它是中国最小的官,可谁在这位子上谁就主宰着整个生产队几百口人的殷实与贫瘠、饥饿与温饱。生产队长说怎样种就得怎样种,说怎样收就得怎样收。他说修沟就修沟,他说砌埂就砌埂,就算有人不愿意,也得无条件服从。谁上工晚了扣多少工分,他说了算;谁劳作敷衍扣多少工分,他说了算。就这样,父亲渐渐养成了听不进别人意见的习惯。秋季为了抢收,那时生产队秋收后分粮常常在傍晚进行,距离分粮地点较远的人家要搬运到很晚才能搬运完毕,劳动力较差或没有牲口驮运的,就只能靠人力搬运,于是那些较远、劳动力较差又没有牲口的人家总是揣着一颗紧张慌乱的心悄悄找到父亲,想方设法央求父亲在分配顺序中给予优先考虑。当然父亲会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适当给予照顾,年长月久了,有一些人暗暗地对父亲心存感激。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虽说父亲担任生产队长之前并没有显示出特别之处,可后来的实践证明大队将父亲请到生产队长的座位上是正确的,父亲上任后,队里每年的粮食较之于前增产了许多。父亲是在那年夏秋交替时就任的,秋收结束后,父亲觉得是给来年奠定好基础的关键时刻了,必须做到农闲人不闲,于是他调整思路,把生产队的劳动力集中起来分为两个大组,一个大组负责修路,意图将生产队与十多公里外的国道连通起来。另一个大组负责烧制石灰,石灰是用来中和土壤的,老家酸性土壤多,必须轮流用石灰中和,否则土地肥力会大大减弱。烧制石灰不是一点点,是成百上千乃至上万吨,不是一个小数目,因而必须采用梭梭窑,梭梭窑随烧随掏随捡,都选在高大的土埂上,先在埂上挖大洞呈漏斗形,埂下再挖个小洞如箭头状,外大内小且必须上洞高、下洞矮,两洞顶端相接才能名符其实地梭。由于安全起见,下洞都用石灰石和石灰灰浆混和堆砌,呈拱状。父亲指定聪明的刘二蛮负责烧窑。
那天刘二蛮正在窑下,忽然上面哗啦一声坠下一砣泥并夹带着滚下一个五六公斤重的石头,石头正好砸在刘二蛮的右脚掌上。刘二蛮尖叫一声后双手抱着右脚蜷成一团原地打滚,人们吓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家抱着刘二蛮小心翼翼将他右脚上浸透鲜血的解放鞋解开脱下,刘二蛮的右脚微微颤抖着,脚掌在不停地滴血,突然有人说:断了,他的右脚掌断了。父亲正在石场上指挥群众炸石、采石、运石,父亲最担心的就是石场上的安全,所以天天盯在石场上怕出事故,没想到自己担心的地方安然无恙,而自己认为没事的地方居然出事了。得到消息后,父亲立刻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把刘二蛮抬到公社卫生院。当时卫生院的医生们都回家吃午饭去了,父亲便直奔院长家,院长看父亲急冲冲的样子,迅速下楼亲自检查了刘二蛮受伤的右脚,并给刘二蛮挂了吊针,然后将一些中草药捣碎敷在刘二蛮的右脚上用纱布绷带包扎好。
院长是父亲的初中同学,在学校时两人关系就很要好。院长忙完一切对父亲说没事了。父亲听了对刘二蛮说:二蛮你不要担心,好好躺着,院长说没事就应该没事,我去去就回。刘二蛮媳妇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了,收住了眼泪和哭声,父亲对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这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你就在这招呼二蛮吧,治好了再回去,费用由生产队统一结算。我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你服侍他的这段时间生产队照样记你们的工分,你看行不?刘二蛮媳妇心想这是天灾又不是人祸,怨谁呢?只要生产队照记工分就行,刘二蛮媳妇没说什么便答应了。
二十天不到,刘二蛮就出院回家了,虽说还拄着拐杖,右脚还不能承受多大的力,但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当天傍晚父亲就和母亲商量:刘二蛮已经出院回家,我们去看看,要不今晚我俩就去?提出这个问题之前父亲酝酿了很久也谋划了一番,母亲不是一个蛮不讲理或没有同情心的人,可这毕竟与私人关系牵扯不到,这是因公,再说两家平时也没有特殊的往来。没想到父亲一提出母亲就欣然同意了,父亲说家里还有两把面条,就拿着去看看。母亲说家中还有二十个鸡蛋一起提着吧?父亲说要得。那时不比如今,家里有面条、鸡蛋的寥寥无几,每户人家的鸡蛋都得变成油盐柴米酱醋茶,要想吃上鸡蛋除非生病。吃完晚饭母亲就找来一个提篮装着那二十个鸡蛋和两把面条与父亲一道去了刘二蛮家,刘二蛮夫妇看见父母提着面条鸡蛋,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刘二蛮媳妇一时手足无措地四处找板凳,不善言谈的刘二蛮用颤抖的声音感激不停,父亲打断刘二蛮说:二蛮咋样了,能不能落地了?刘二蛮说勉强能落地了,随即吩咐妻子泡茶。咋不多住几天呢?能够走路了再回来嘛。父亲说。刘二蛮笑了:医院里像坐牢一样,不如回家养养算了。
刘二蛮回家的第二天晚上,老队长悄悄去了刘二蛮家,老队长询问了刘二蛮从受伤到住院的一系列情况,他去刘二蛮家是想通过这事借题发挥、从中挑拨,拉拢刘二蛮和他站在一边刁难父亲,于是他说:二蛮你就这样不吭声了?当初你就不该去医院,应该直接躺到他家让他服侍你。刘二蛮听了觉得老队长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他知道老队长的用意,但他不愿顶撞老队长,于是说:哎呀老队长,我这脚又不是他打的,我咋会那样做?老队长自觉没趣,没再说什么,默默坐了几分钟就悻悻地走了。
第二年一开春,父亲就组织了一个专业队从事副业。父亲上任后觉得生产队的劳动力有一部分间接浪费掉了,可以抽出一部分劳动力出去搞副业,生产队的那些土地用不了那么多劳动力。父亲组织召开了一个生产队会议,决定抽调部分技术较好的砂匠组成一个建筑工程队,这样能给生产队带来一定副业收入,年终给群众分些红,给群众多几块购卖油盐柴米酱醋茶的零花钱。专业建筑工程队成立的消息一传出,机关、学校、集体、私人纷纷前来找父亲接洽联系,经过权衡、排队、筛选,最后生产队决定先接手七十公里外的一家区卫生院,这是一宗大买卖,可是以苏小泉为首的建筑工程队有些胆怯,他们认为这样大的建筑还没做过,能不能做到合格心中没底。可定金都收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父亲安慰苏小泉说:虽然过去没有做过那么大的工程,但我們要有信心,相信自己的技术,胆大心细地去做,我相信你们能够做好,你就大胆放心地干吧。
转眼到了初秋,生产队每块土地上都是长势喜人的庄稼,父亲的心情也如同宜人季节一样艳阳高照,他相信生产队是个前所未有的丰收之年。这是父亲上任后的第二个秋天,父亲上任后实施石灰改良、地块轮作、薯种更换、兴修公路、副业收入等,确实让群众的生活有了不小的改观。秋收结束后,农人相对闲暇一些,除了修路砌埂之类的杂活外,没有了春种秋收的紧迫急切。于是家家户户陆陆续续杀起了年猪。冬至刚过,刘二蛮家就杀了年猪。刘二蛮来到生产队的工地上,磨蹭到了最后,看着人们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父亲身旁对父亲说:我家今天杀年猪,特意来请你去我家喝口酒。父亲说不去了,你赶快回去招呼你的客人吧。父亲一再推辞,可刘二蛮一再强邀,最后父亲半推半就地跟着刘二蛮去了。刘二蛮家的屋子里坐满了人,饭桌已摆好,只等父亲到来。父亲一到,刘二蛮就招呼大伙坐上桌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起来。那晚父亲回家已经很晚了,父亲还没到家门口,小青就摇头摆尾、又蹦又跳地跑了过去,一幅十分亲昵的样子。父亲趁着酒兴逗了小青一阵,小青更是亲昵有加。
冬至一过,父亲东家出西家进,上顿这家请,下顿那家邀,一日三餐几乎都没在家吃饭。这一吃还真吃出毛病了,俗话说十人九痔,父亲也不例外,不过父亲的痔疮并不是特别明显。可长期的大吃大喝,父亲的痔疮越来越严重,长期吃香喝辣大酒大肉,父亲一回家就拉起了肚子,由于拉的频率高,也就导致他的痔疮越来越恶劣,以至每次都要流下很大一滩血。父亲每上一次厕所,我家小青都要摇头摆尾小跑地跟在后面,然后端坐于父亲身旁静静守候,一旦父亲事毕起身它就饿狼般猛扑过去,把父亲的那些秽物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干净。一次小青不待他事毕就迫不及待地把头伸到他臀下尽情享用起来,父亲的痔疮正不停往下滴血,小青把舌头伸到父亲肛门上舔起来,父亲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畅快,那快感如电流一般迅速遍及全身蹿至每根神经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顿时父亲每根骨头以至每块肌肉都酥了。从此,父亲每入茅厕小青都会默默跟去,就这样渐渐相互产生了依赖,形成了一种自觉不自觉的默契。
小青和小黄是父亲刚任生产队长不久时苏小泉送给我家的,刚抱来时十分幼小也十分可爱,很可爱的一对儿。农村都是单院独户,养狗主要用以看家护院,保证小院的安全。长大后,小黄足不出户、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地坚守自己的岗位,小青就不那么忠厚老实、规矩从事了,它很会投机钻营、迎合父亲,白天小院里根本看不见它的踪影,父亲一出门它也就不呆在小院里了,可是一到傍晚,它总会在父亲未到家时回到家里,一副忠厚老实、忠于职守的样子。父亲收工归来离家还有一小段距离,它就会摇头摆尾做出一副亲恭的样子跑去迎接。就这样,小黄与小青长大后慢慢相互生疏起来,不同游,不同睡,也不一同嬉戏玩耍,两者有一种“道不同不与为谋”的感觉。我们全家也对它们产生了情感与看法上的分歧。对父亲来说,似乎两条狗他同样看重,但他内心的天平对小青是要侧重一点的。小青很能洞悉父亲的心理,总是时时抓住父亲心理和身体需要予以配合,父亲的每次行动乃至举手投足似乎都无法逃脱它的眼睛。不过总的来说,父亲与小青的亲密关系还是父亲那长在私密处不便告人的痔疮引起的,我们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过都不愿挑破那一层窗户纸而已。
转眼到了年底分红的时候,分红那天天气特别好,时令虽是严冬,可蓝蓝的天上一丝儿云彩也没有,太阳绽放着一副笑眯眯的脸,把大伙照得全身暖融融。生产队队房前摆着一张三抽桌,会计和往常生产队分粮一样全神贯注地将面前的算盘珠子敲得嗒嗒响,还一边在账本上写着记着。群众拥挤在会计身旁问这问那,都想尽早知道自家到底能分多少红。父亲走出房外宣布开始分红,会计将一个书包取下平放在桌子上慢慢解开,里面露出了一沓崭新的大团结。群众一个个依次上次领取分红,并把所分得的一张张崭新大团结折叠好后小心翼翼揣进怀中的衣服口袋里,脸上绽放着一朵朵灿烂的花。
黄牛和骡子牵进我家是父亲当生产队长的第三年,它们是分红得到的,全家人特别高兴,不仅因为未成年的黄牛和骡子都十分逗人喜爱,还因为从此我家的驮煤运粮再也不需人力了。可这也加重了母亲的担子。原本一家人的家务都是母亲一个人的,虽然我曾对父亲说过黄牛和骡子交给我好了的话,可我仍在念书,只有早晚和周末才能帮助照顾,大多数时间是落在母亲肩上。这样一来母亲的身体真被累坏了,晴天还好,要是遇上刮风下雨特别是阴雨就惨了,母亲常常穿梭在绵绵细雨或呼呼的寒风中,佝偻着腰将一大箩筐一大箩筐猪草、牛草、马草割好背回家,就这样母亲渐渐落下风湿病,且越来越严重。母亲的劳累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我家喂了很多猪,大猪小猪年猪,还喂了两头母猪。除了年猪母猪外,其他的猪都是喂来出售的。母亲喂猪出卖除了贴补家用外还攒下了一些钱,她说这些钱是攒来给我今后读书用的。
母亲的风湿越来越严重,天气一变化她就说膝关节痛,有时站着就难以坐下、坐下就难以站起,她攒下来的钱却舍不得花一分去治疗她的风湿,也舍不得去为自己买件雨衣或一双雨鞋。父亲上任的第三年秋季,一天吃完晚饭后全家围坐在火塘边时,父亲说听人讲起吃狗肉并将刚剥下的热狗皮裹在膝关节上热敷能治风湿病,且效果很好,他对母亲说:你的风湿很严重了,这样下去不行,这个家大半得靠你,不如把我们家的小黄宰了试试,或许真的偏方能治大病哩。父亲说完母亲立即表示反对,我和小妹也不同意宰杀小黄,母亲说实在要宰都宰小青,不能宰小黄,小青天天白天夜里不归家,喂狗就是看家的,小青喂着有什么用?小黄哪里都不去,天天老老实实地守在院子里,我们家连菜园子里的菜都没有损失一点,都是小黄的功劳。父亲说:头黄二黑,黄狗肉最好,黄狗皮药效也最好,小黄整天不哼不哈冷漠无情,一点人情味都没,小青多有人情味啊,你一回家它就远远地跑去迎接你,又是亲昵又是蹦跳,让人心情畅快舒服。虽然母亲、我、小妹都极力反对宰杀小黄,可父亲一意孤行,几天后父亲背着我们悄悄请了一位宰狗匠,那宰狗匠把我们家老老实实、忠于职守的小黄给拴了起来,可怜的小黄死到临头还浑然不知,一双绝望而又企求的眼睛企求着父亲,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仿佛将天空撕裂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倏地一下如山泉从小黄脖子上喷涌出来。
黄牛和骡子来到我们家前后总共不过三年时间,被母亲饲养得膘肥肉厚、健壮结实,很多人看了都说苍蝇在上面都站不稳,真是让人看了就喜爱。父亲上任刚好三年人民公社就解体了,随之生产队也被解散。父亲卸任一年后,我们家的黄牛和骡子被偷走了,还搭进去了父亲钟爱多年、舍不得喝的两瓶好酒,还搭进去了母亲为我念书积攒下来的四百块钱,父亲从精神到七尺之躯彻底垮了。黄牛和骡子石沉大海杏无音讯后,由于负疚感和强大的精神压力,父亲渐渐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倒床了。天长日久的闷闷不乐、不言不语,渐渐使父亲的味觉发生了变化,他的饮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父亲几乎变成了一根枯藤,很久以来吃喝拉撒都是在床上,由于吃喝渐次减少,他的拉撒自然也就减少了。每日下来,他的语言也就是有关吃喝拉撒的机械性几句话,你问他答,你不问他就不说。
突然有一天他居然主动开口说话了,而且声音特别大,那天天气特别好,他突然说:儿子你过来。我忙丢下手中的活计来到他床前,父亲的眼睛明亮有神,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指着窗外说:我想出去晒晒太阳,自我任生产队长的后期到现在,我都没有好好将自己的身体舒舒坦坦、踏踏实实、真真切切地坦露在明朗温暖的阳光下,今天我要到明朗温暖的阳光下晒晒,让阳光给我留下一個真实的影子。父亲歇了歇又接着说:阳光是万物生机勃发的源泉,只有把自己无私地置放在明朗的阳光下,生命才会生机勃发、才会鲜活灵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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