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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我未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9745
张彩霞?

  一

  父母被打成了“黑五类”,自己成了下放知青,28岁的他形单影只地随革命洪流来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

  看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登记处的人白了他一眼:“你能干啥?”

  “我……我能教书!”

  草原从不缺挤羊奶的,教书先生倒是稀罕。

  “那行!”

  就这样,多彩的蒙古包里来了个教书先生,社员们把娃娃集中送来,纷纷离去。他开始点名了,点到“乌兰”时,一个初长成的姑娘站起来喊:“到!”

  “多大了?”

  “18!”

  其他孩子都哄笑起来,大家才七、八岁嘛!明泽这才惊讶地抬起头,透过镜片望去,姑娘清水般的模样,干干净净地站在孩子当中,正冲他率直地笑着,他愣住了,感觉她反正不像草原上的其它女人。乌兰红着脸,低下了头,两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老师,她是我姑姑,陪我读书的。”乌兰的身旁冒起个胖孩子自豪地说。

  “哦!是这样啊!请坐!”

  胖孩子涎着脸拽他姑姑坐下来。

  牧民对明泽很优待,让他单独住一间蒙古包,因为他教乖了他们的孩子。队里每月都付他报酬,其他插队的知青都要到年终才能按工分和每月的出勤结算工钱,总有些毛毛躁躁的烦恼。懒汉和乱花钱的人生活过的是支离破碎,他们免不了抱怨和骂娘。大家撵着青草迁徙着移动的家。

  有一次,乌兰的马——骏夫低头在他的蒙古包旁嚼着肥嫩的草,看上去膘肥体壮。明泽扶了一下眼镜,拍了拍骏夫的头,它便停下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随时待命的手下。它甩着长长的尾巴显然气定而神闲。

  “骏夫——骏夫——你在哪儿?”

  骏夫立起身来,前蹄紧缩,仰起头长嘶一声,乌兰循声朝这个方向大踏步奔来。

  “老师!”

  “乌兰,你的马真乖!”

  乌兰笑了起来,把得意写在脸上,她看到门口有一堆脏衣服泡在桶里。

  “我帮你洗!”

  “不用不用!”

  她已拿起棒槌跟脏衣服较起劲来,无数根像羊肉串粗细的小辫子从她的肩头滑落到起伏的前胸,明泽多想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根小辫子啊!……因为成分问题,因为父母无法顾及,自己成了大龄青年。可是每个正常男人都有想姑娘的权利,不对吗?况且这是辽阔的草原,只有天地、牲口和人。

  明泽有个习惯,在发工资那几天会放学生几天假,牧民们都默认的。明泽临走前交代乌兰可以来他的帐篷里看看书,在他眼中乌兰很好学,很有灵气。她的思维不是小孩子了,掌握的知识比别人多得多,乌兰常常在老师的抽屉里放上一些纸条,问他一些问题,他总把她叫到身旁耐心教导,只有乌兰自己知道到底听下去多少,有时也许只想听听他的声音,感受空气中有关他的气息,多一次与他接触的机会罢了。

  这几天,乌兰有些神不守舍。老师常常独坐草甸子上,手里随意地拨弄着几根青草,作长久的沉默状。他时而低头叹息,时而眨巴着长长的睫毛,把忧郁的目光投向更深处,乌兰能够感受到这个有故事的人不愿被人打扰,所以没敢靠近。老师都外出几天了,心里空落落的,她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不觉来到了他的帐篷,掀起门帘,里面静静的,几件简单的用具,一张床前摆着一张桌子,整齐地堆放着好多书:《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红岩》、《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乌兰随手翻阅着,不料一本绿皮面笔记本滑落在地,打开一看,只有一首诗,是老师的字迹!时而遒劲有力,时而温情脉脉。

  录唐代官窑瓷器上的题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读着读着,乌兰的眼圈蓦地红了……

  “乌兰,乌兰,快!听贩马回来的老莫桑说,老师被撞了!在城里医院抢救!”乌兰的哥哥达里旺的话让她一阵目眩,哥哥带着干粮骑着骏夫寻到这儿,把干粮和马鞭递给她,乌兰把笔记本塞进怀里,纵身一跃跨上骏夫,猫着腰,狠狠心在马腹猛抽了一鞭,“驾——”那枣红色的骏夫已腾起一阵烟尘飞驰而去了。

  明泽按月进城去探望接受改造的父母一次,给他们捎去衣服、带点水果、罐头什么的。这次在返回途中,被街上的车给撞了,倒在血泊中,被送进了医院。乌兰快马加鞭赶到那家医院,医生们正在急诊室发愁:明泽失血过多,急需输血,血库里储量却有限,像他这种血型的血更紧张!乌兰气喘吁吁地迎上来:“抽我的!我是O型血!”她说的是有根据的,早些年有部队军医给牧民测过血型。管他多少CC,抽吧,只要明泽能快点醒来。

  乌兰睁开眼睛时,发现身旁叠放着一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邻床正有个人苍白着嘴唇朝她微笑,是明泽。

  “看看吧,在城里给你买的,你穿上肯定好看!就是染上了些血迹!”他眼里闪烁着星火,继而又不无抱歉地说。

  乌兰虚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泽老师明天要来上课喽!”草原的孩子奔走相告,欢乐得像群小羊羔。

  能不好起来吗?牧民们照顾得那么周到,把家里顶好的食物送过来,羊乳、马奶滋补得他脸上上了些膘,加上这阵子休息得好:不要走那么远去上课,不要为学生操心,不要干家务活儿。

  想想乌兰也是可怜!从小就没了爹娘,跟着哥嫂过日子,练就了她勤快的手脚,她眼里有活,他不大的蒙古包被收拾得有條不紊。那夜,她穿着他买的月白色旗袍,显得朴素而高雅,昏黄朦胧的马灯下,“S”形曲线裹着青春的躯体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明泽咽了一下口水,心跳加速,快要窒息了。乌兰弯腰收拾准备回家,明泽冷不丁从她身后紧紧搂过来,孩子般地把头埋进她柔柔的背:“别走,乌兰!”……

  暖风微醺着大地,骏夫守在星汉灿烂中,像放哨的士兵,一动不动。

  ?二

  回城!

  身边的知青都津津乐道,充满了憧憬:可以考大学,可以娶娇妻,可以……而明泽从不敢奢望,“黑五类”子女在升学与婚姻上受严格限制的。

  有个叫多娜的女的,是明泽的高中同学,一直暗恋着他,仰慕他旷世的才情,看中他儒雅的人品,直到他下放。她父母是省城机关干部,为她牵线搭桥忙昏了头,多娜跟那些纨绔子弟逢场作戏,喝喝酒、唱唱歌、打打牌,玩玩耍耍,经常到深夜才酩汀而归……父母看不下去了,“人要脸,树要皮。”毕竟是在单位混的人,总不至于连个姑娘都嫁不出去吧!

  他们摊牌了:“我的小姑奶奶,都25岁了,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说说看!”

  “我就要找明泽!”多娜喷着酒气嘀咕。

  “明泽!就是那个黑五类的后代?”

  “哎呀,爸、妈,你们可以为他父母平反,这样,你们的女婿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干部子弟了嘛!”多娜牵着他们的手,撒娇地摇晃着身子。

  多娜父母的专车那一天,进了茫茫的草原,深入腹地,找到了明泽,约他单独谈话:为他父母平反,恢复工作、恢复名誉;让他回城,直接安排工作,名额有限!条件是他必须是单身,都老大不小的了,回去跟多娜完婚。让他好好考虑!

  明泽陷入了空前的矛盾当中,如果没有乌兰,这个即将改变命运的谈话是要羡慕死一大堆人的!乌兰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草原上的摔跤高手——巴鲁她不爱;马头琴弹得一等一好的阿木尔整天围着她转,她也不理;她总在明泽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像冬日里的一团火温暖着他,知我者,乌兰也!虽然她才只有18岁。眼波流,半帶羞,一朵花才开。她是他心中一抹最美的云彩!他曾打算用一辈子护着她!又怎能忘记彼此的缠绵缱绻?……再想到他的父母,每次的探望都会带来又一次锥心的痛:才50出头的人就白发丛生,皮包骨头,早衰得厉害。父亲被折磨得大小便失禁,母亲的眼睛快哭成白内障了。他们还一再叮嘱:无论到哪儿都要带着《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生我之父母都是正派人!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不是“地、富、反、坏、右”!凭什么要变成阶级斗争的对象?凭什么要遭受这份罪?冤啊!儿子常常恨自己无能,今天,这压在心头无比沉重的大石头就要被搬走了,爹!娘!儿子有办法救你们了!……

  漆黑的夜幕中,明泽仰起头,闭上眼,攥紧拳头,对不起了,乌兰!他陷在痛苦的泥潭中无力挣扎,情归何处?心紧缩得沥血,隐隐作痛。

  长痛不如短痛!

  “叔叔,阿姨,我们现在就走!”他怕面对乌兰的失落,连夜起程。

  明泽被多娜的父母安排到机关下属单位去教书。一身新装配一条白围巾,意气风发,活像一个昂扬的“五四”青年。父母也被释放出来了,一切都按叔叔他们说的来。

  白围巾是多娜织的,“温暖”牌的。明泽对多娜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就这样。倒是好久没见乌兰了,很想念她,梦里的她还冲着他菀尔一笑,一甩满头的辫子,留给他一个背影呢!调皮的丫头!

  后来,他在理发店理发时,无意碰上了小阿四。他是店里新来的小徒弟,是明泽在草原上的熟人。小阿四朝他使了个眼色,硬把他拽到旁边,告诉他一则新闻:明泽老师,你知道吗?乌兰姐不知被哪个畜生糟蹋了,肚子越来越大,被大伙识破了,按规矩:未婚先孕,伤风败俗是要被乱石砸死的。她倔得很,坚决不肯说出那个孽种的爹,最后喝盐卤死了!一尸两命!她的哥嫂也没敢在人前哭闹,毕竟这是不光彩的事。大家在背后议论她搽粉上吊——死要脸。走的时候还穿着月白色的旗袍!对,手里还拿着一本绿皮面笔记本呢!

  ……

  明泽不知道头怎么被剃的,剃成什么样?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他也不知道。一进门,便栽倒在地,多娜和她父母赶紧把他抬到床上,明泽脸色苍白,牙关紧闭,虚汗密密匝匝往外冒,多娜心疼地用温湿毛巾不住地擦着他的额头和脖子。

  明泽的父母摸上门来了,抹着泪劝:“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单,经不住来去,大概是太劳累了,等养好身子,还是早点把婚事办了吧,也好了了我们做上人的一桩心事。”多娜的父母在旁连连点头。

  两亲家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老人自然是分不开身的。嘱咐小两口都去检查一下身体,养好身子,有可能早抱孙子!多娜和明泽就去了医院。医生说明泽身体虚,得多休息,多进补,没多大问题。到了走廊,里面出来的女医生还特地嘱咐明泽:“她刚流过产,还不到半年,建议你们小两口这阶段不宜要孩子!”

  明泽懵了:在多娜家,自己一直单独睡沙发。

  ……

  婚事办得很妥帖,很体面,在城里的大饭店摆了桌子,在单位发了喜糖。

  不过,学校领导和学生们都觉得明泽老师婚后变了。他黯淡的眼神如枯叶般没有一丝生机,到了冬天,怕冷得耸着双肩,将手缩进袖笼,像张开两只翅膀的病鸡,冻死也没再戴那条温暖牌白围巾了。他从不跟任何人讲话!学校领导如实把情况反映给多娜的父母,卖个人情,留他在校,不过,不是站讲台,而是敲钟——这,无需开口讲话。那口老钟挂在粗壮繁茂的梧桐树上,梧桐树却招不来一只凤凰。

  半年后,多娜主动提出离婚,终结了索然无趣的生活!多娜的父母叹着气,随你们吧!

  

  明泽回到了草原,找到了乌兰的胖侄儿,从他那知道了他姑姑的坟。

  骏夫驮着他来了,一口小小的孤坟成了天地间最生动的存在,里面睡着的一个人尖儿,她不再有说有笑了;不再帮明泽洗衣服了;不再问明泽问题了;不再骑着骏夫英姿飒爽了;不再穿旗袍给明泽看了;不再……

  “别走,乌兰!”明泽温情地笑着,跪倒在坟前,张开双臂搂着坟土,脸颊贴着冰凉的露水,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

  字字皆血泪!

  骏夫打着响鼻,不停地刨着长满青草的坟土,鬃毛飞扬、嘶鸣阵阵……

  远处是落日黄昏,血色残阳,静谧而平滑的地平线还能迎来又一个新的开始吗?

  “我,我还能教书!”他踉跄地奔向多年前的蒙古包课堂,有好多孩子正在静静地等着他上课,他竟昏花地发现:课桌前坐着一位酷似乌兰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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