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不胜防
几天来,我一直闹感冒,好在没高烧。今儿早起,我服药后去厨房做饭,突然头晕目眩跌倒在地,过好大会儿才爬起来,扶着墙壁回到卧室。人没法出门看医生,只能打电话,让村医来看我。村医问明情况后,阴阳怪气地说:“你也是,不愿看医生,药物说明书总得看吧?复方氨酚烷胺片治愈感冒疗效快,可副作用也大,一次吃一片就中,你竟然吃三片,不头晕目眩才怪。”
我的痴呆老娘打着扑拉脚走过来,摇摇欲跌。村医问:“你是不是也吃复方氨酚烷胺片了?”“啥药我不知道,反正我吃了。”我问:“你吃了几片?”娘板着指头数:“四片。”我气急:“你咋偷吃我药呢?以前你偷吃过我药没?”娘还算老实:“吃过,那不叫偷,你放热水器旁,明摆着让人吃的吗。”
之后个把月里,我肚子老难受,一天得跑五六趟厕所,尤其早晨,起床后顾不得穿袜子就往厕所颠儿,一蹲就是半个多小时。这次我去看医生了。村医说:“你这是慢性肠炎,某些药片胶囊治不住,口服庆大霉素针剂,一次两支,一天三次,很快就会见效。”我花十二元买了六盒庆大霉素针剂,口服一周后,肚子不难受了。见娘也老跑厕所,我磕两支给她喝,说:“这是药水,主治拉肚子、跑厕所勤。”娘乐呵呵地说:“药水?我愿意喝药水。你多倒些啊,就这么点儿,不够塞牙缝的。”我说:“这就不少了,是药三分毒,多吃能要人命。”
没想到,下午少了两盒。我直奔西屋而去。娘正在学我用水果刀柄把针剂往瓷碗里磕,再用刀尖一点一点往外拨拉碎玻璃。我不由分说,将那两盒药拿走,以防她全磕了,一气喝个精光。
这天夜里,我又听到厨房里有动静,仿佛警笛声,“呜呜呜呜”响个不住。我翻身起床,跑进厨房拿塑料绳拴住那个看似十成新,因滑丝废弃不用的水龙头,悬吊在这个水龙头上,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上午,我开电动三轮车拉娘去吕东村看望姨夫,他心脏病犯了,村医正在给他输液。傍晚回来,见我家院外胡同里积有拃把深的水,一群人议论纷纷,尤其东院邻居,将眼睛瞪成了一对鹌鹑蛋:“咱就不明白了,你们串亲就串亲,临走干吗摁响警报器?”我打开街门走进厨房一瞧,老天儿!水龙头正在发威,边往外窜水边蜂鸣作响。一看水表,半天走了七个字,比之前三个月的用水量都大。
娘来气了:“老大你真笨到家了,买水龙头也不挑拣个好的,有跑掉的那些水钱,三个水龙头也买了。”我说:“包括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坏掉的两个水龙头,都是五金门市里最贵的。不能全赖水龙头质量差,得在使用它的人身上找原因。”“噫?你该不会怀疑是我拧坏的吧?”“没准儿是您最近关水龙头时用劲儿过猛造成的。关住水就中了,再拧过去三十度锐角甚至六十度钝角,不滑丝才怪!”娘绷住嘴,不吭声了。
对待迟暮老人,得像监督少不更事的幼儿,随时制止他们做傻事,往正道上引,不然小事能酿成祸事,悔之晚矣……我想想这,想想那,走在去买新水龙头的路上。
字数:1145
拧灯泡
这天半下午时,我刚换好水龙头,娘又不安生了,说她的钱丢了。说丢钱不准确,应该是手迷,忘记把钱放哪了。钱是老三给的,每年给一百,娘都糊涂一盆了,有钱不会花,老三仍继续给,这不是给我添乱么?我屡次给娘讲,不要乱放钱,搁抽屉里,好找,家里没别人,丢不掉的。娘不听,老把钱藏在蹊跷地方,她不记事,累害我费劲拔力帮她寻找。有时一连几天找不到,气得她涕泪横流,骂我不孝顺,白养了。
这次我帮娘找钱到日落西山,白搭,这才忙做饭。夜里十点多,娘喊我过去,颐指气使道:“你把灯泡拧亮些。”娘还在找钱,嫌那个蓝颜色微型灯泡太暗。
这个蓝颜色微型灯泡是我前天夜里安上的。当时凌晨一点多了,我睡得正熟,突然听到娘喊叫。我赶紧起床,过去一问,原来她渴了,模不到暖瓶。我边给娘倒水边说:“要不就开着灯睡吧。”娘说:“不中,灯太亮,睡不着。”我回屋找了个蓝颜色微型灯泡,过来换上后打开,问:“这个中不?”娘说:“中,这个中,跟没安灯一样。”我说:“那就别关了,好歹有点亮,能看到暖瓶,拿脚盆也方便。”
此刻,我换上60W白炽灯泡后没走,坐在马扎上抽烟,喷云吐雾,看着娘在衣服堆里摸索。娘有点生气:“你咋干坐着,看我笑话吗?帮我找钱啊。”我说:“我累了,明儿个帮您找好吗?”“去你的吧!”见娘抻被子要睡,我又换上那个不影响她睡眠的蓝颜色微型灯泡,也回屋睡觉了。
刚睡个把小时,就被“咚咚咚咚……”拐棍儿的捣门声惊醒。我不想起床,问:“咋啦?”娘说:“我还想找钱,可啥也看不见,你去把灯泡拧亮些。”我说:“我已经睡了,您也睡吧。”听到拐棍儿的“噔噔噔噔……”声去远,我接着睡。突然听到娘的尖叫声。我赶紧穿衣服拿了手电筒往西屋跑。
娘瘫坐在地,胳膊肘磕出了血,地上有些蓝颜色碎玻璃。她见天从扒明儿戴到天黑咋劝都不肯摘掉的那只口罩也被涂抹得血呼拉几。我判断,那个蓝颜色微型灯泡肯定是娘拧坏的。我说:“找啥找,您这不是找死吗?”娘说:“我不想死,就想把灯泡拧亮,没想到恁不经拧,碎毬了。”我又换了个蓝颜色微型灯泡,看着娘躺进被窝,才离去。
回屋后,我咋也睡不着,仿佛躺在热鏊子上,翻来覆去烙煎饼。邻村去年初夏有个人被电死了。他在院里种了一片青菜,菜地上方架着电线,线皮老化脱落,那天风大,刮活了墙上的钉子,电线松动,恰巧耷拉在那个人脖颈,当场毙命。娘不知道电老虎的厉害,居然别出心裁想把灯泡拧亮,幸好没接触到电线。娘从来不扇电扇,说风太大,太冷,能把人扇死。有时来了亲戚,我会打开电扇,亲戚一走,电扇就被关掉了,是娘关的。我越想越后怕,假如娘用手指去阻挡风叶的旋转呢?三十多年前,我參加工作那会儿,刚时兴电扇,有位同事把食指伸进铁箅子,想试试能否绊住风叶,结果呢,风叶继续旋转,他的食指被削掉一块肉,鲜血淋漓。
早起,我第一件事就是去到西屋,把灯泡往高里挂,让娘够不着。我把蛤蟆开关也往高里挂。娘急了:“你把蛤蟆开关挂恁高,我咋开灯啊?”我说:“想开灯时您就喊我,随叫随到,谁让我是您儿子唻?”然后,我把茶几上的台扇往两米多高的橱柜顶挪。没想到,那沓百元钞就在台扇底座下面。娘乐坏了,拿钱的手哆哆嗦嗦,仿佛攥着一把金子。
字数:1280
让我回你家吧
二月初,天气乍暖还寒。虽然疫情继续笼罩天空,但往来接送老人照旧松动。姐突然来到我家,要把娘接走伺候个把月。可能因为正月初二闺女走娘家那天,我、老三和香凤的话都透漏出不同意过于歹毒的姐接娘过去,姐难为情,想翻板一把?此刻,我仍不同意姐接娘过去,就钻进厕所给老三打手机。老三却松口说:“接走接走呗,不就个把月吗?不会出事的。”我提醒老三:“别像前年冬娘在闫庄时,姐连炉子也不生,见天出去打麻将……”老三咧咧道:“人会变的,那不有好多罪犯改过自新了吗?”我辩不过他,可心里有团麻,乱哄哄的。
一天上午,老三在电话里说:“我在姐家,香凤过来了,大哥你也来这聚聚吧。”我麻利开电动三轮车去了闫庄。娘一见我就想哭,见姐站在一旁,她没敢哭,只是哭丧着脸,头低垂到膝盖以下,像一位正在接受批斗的地主婆。姐和香凤去厨房忙活了。老三把娘搀进客厅,娘却不坐:“我有话要跟老大说。”我说:“有话您就说呗。”“我想跟你说句悄悄话,走,咱去里间说。”
里间和客厅只隔一道墙,挂着个半截门帘。我说:“屋里只有老三,没旁人,有话您就说呗。”娘走到屋门口,往外探探头,又扭回头,跟小偷似的压低着声音说:“老大呀,让我回你家吧,你家有人陪我说话,这儿见天不见人,倒有几只老鼠跑来跑去。吭!吭吭吭!再呆在这儿,我就活不了了!”老三笑了:“这是您大闺女家,她能错待你吗?这话您说给我俩没啥,千万别给街坊邻居乱说,人家会笑话您的。”“她要么不搭理我,要么嚷我,我都被她嚷怕了。你说她是我闺女?她要真是我闺女就好了,闺女娘,心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可她不是我闺女呀!”“那您说说她是谁?”“她是我仇人,可我硬是想不出咋得罪她的,脑子想木了也想不起来。老大呀,让我回你家吧!让我回你家吧!让我回你家吧!”老三问我:“姐有跟娘结仇吗?”我摇头摆手,不想说。这是在姐家,不宜细说。
当年,姐读罢小学四年级,就被爹娘合计着勒令退学了。他们要全力供我上学,女孩子读书再多,以后也得嫁出去,形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男孩不同,是家里的顶梁柱,光宗耀祖,非同小可。姐大我三岁,是名副其实的老大,但农村不习惯称女孩为老大。姐出嫁前,爹给我买了一辆燕山牌自行车,姐眼红,跟娘说想要那辆自行车做陪嫁,娘摇头不止,但经不住姐再三再四缠磨,就跟爹提了,没想到爹二话不说,劈头给了姐一巴掌,吼道:“反了你了!还没咋着呢,就叛徒上了!”姐出嫁后很少回娘家,除非中秋节、春节,别人走娘家,她也走,那张圆苹果脸却耷拉老长,对爹娘待理不理。爹娘只好主动跟她说话。她更拿糖作势,“嗯!”“唔!”“哦!”惜字如金。娘背地里数落她太毒,她反唇相讥:“我毒?你们不毒吗?你们给过我啥?想起来我就寒心!”娘说:“起小爱你到大还不够吗?不能啥都依着你呀!就说那辆自行车吧,那是你爹和你爷爷几年来逮空儿编箩筐卖箩筐,积攒下些钱买来的,给你,咱村离秤钩集国办中学十几里路,老大不能一直跑腿上学呀?”“你们就当没我这个闺女!”姐说到做到,来娘家从来不伸手干活,爹身患脑血栓导致走路一歪一趔,姐也袖手旁观。话头儿倒不输旁人,总是围绕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吹嘘他们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孝顺,再就是炫耀姐夫又长工资了,公婆对自己唯命是从等等。香凤一向明事理,性子善良,进到娘家就忙择菜做饭,吃罢饭忙刷锅洗碗,再忙给爹拆洗被褥。姐说:“你累不累呀!那些活娘能做。来,坐下歇歇,咱姐妹俩说会儿体己话。”香凤说:“我就是看不了这乱,不整好心里不舒坦。”
此刻,娘咬定要回我家,可她在姐这儿才住九天,我咋好半途接走呢?娘还要说话,突然咕嘟了嘴,摇头晃脑,因为姐进屋了,端来一盘凉拌土豆丝。吃饭时,老三说:“姐你不要老嚷娘,娘跟小孩儿一样,宜哄不宜嚷,她本来脑子就糊涂,嚷多了更不透气。”姐梗着脖颈说:“就得让她有个怕头,真要整天哄着捧着,没准儿她能把房顶喊塌。小孩儿也得嚷,不嚷不懂事。”老三黑镇了脸:“你想把娘嚷懂事呀?”娘瞥一眼我姐,赶紧低下头吃饭。这才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娘那战战兢兢的样子,让我的心沉了又沉,下面仿佛坠着一个好大的秤砣。
吃罢饭,我想跟娘辞别,却看不见她。原来,娘在街门外,已经爬上了我的电动三轮车厢。姐要拉她下来,她一手抓车帮,一手推阻姐,硬是不下车。我就坡下驴,顺势载娘回了我家。
娘进门就找那个爱戴口罩的老太太。她俩口罩对口罩,在大门过道里说了会儿话,又在小廚房说话,再去客厅说话,然后进到西屋,同样坐在小马扎上,聊个没完没了。我家过道棚下、小厨房、北屋客厅以及娘居住的西屋,各放着一块大水银镜。娘对面的口罩老太太当然是她自己,她在镜子外面,也在镜子里面。“老大,还是你孝顺,专门雇人陪我说话。”娘还竖了竖大拇指。我怔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谢谢……谢谢……谢谢您的夸奖。”我心里一热,差点流泪。
字数:1956
我还有个家
这天吃罢早饭,我想回屋再迷糊会儿,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原来是秀姨,面戴深绿色口罩,手拎一箱营养快线。她往我脸上瞧了又瞧,问:“你脸色不对,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我只是没睡好,头难受。”“头难受也是病,看过医生没?”“我去镇卫生院做过检查,没查出问题,医生说头难受不等于头疼,没法开药。我自作主张,买了镇疼片、健脑丸、安神补心丸、脉通胶囊、参乌健脑胶囊等,白搭,没一样管用。”
娘对身边的人总是胡诌个没完没了,我作为老大也不愿接茬,老往屋里躲,还从里边插门,图清静。可娘知道我在家,时不时就过来用拐棍儿“咚咚咚……”捣门,午休也不让人安静,我见天睡眠不足,头不难受才怪。
秀姨是步行来的,我推出电动三轮车,要送她回去。她说:“送我回去中,让你娘也坐上,去我家住个把月。”“不中不中!咋能累赘您呐。”“我伺候姐一段时间,满许你能睡大头觉,头就不难受了。”“好吧!不过,个把月时间太长,就七天,到时我接娘回来。”
七天后,中午,我去吕东村秀姨家接娘,秀姨家却是铁将军把门。秀姨没有手机,我只得去舅舅家。舅舅家离秀姨家只有二百多米,进门我就听到了娘的说话声。妗子捂紧着口罩说:“你秀姨去浇地,问我能不能照看姐一天,我说能,就把你娘搀了过来。”我说:“秀姨该把我娘送回我家的。不好意思,这又累赘上您了。”妗子说:“你秀姨家电动车刹车坏了,不敢开。再说,我也想陪姐说说话。”
舅舅的脸本来就长,这会儿坐在沙发上,不吭不哈,目光里满是厌恶,倒没忘给自己那张大长脸戴上口罩。娘痴呆这几年,舅舅一次也没有上门看望过她。每年春节我都来给舅舅拜年,舅舅绝口不问我娘的身体情况,好像,他的痴呆姐姐是祸殃,提一提会殃及池鱼。
“娘,回家吧。”我说。“不!”娘犟上了,“这儿有人陪我说话,我要在这儿多住几天,我是在这儿出生的,也是在这儿长大的,这儿是我起先的家。”妗子讪笑:“你说她痴呆吗?我那几句话她倒记住了。”我强行拽娘出门,她却把着门框喊叫起来:“成!成你管管老大哟!我不走!我要在这儿住几天!”成是我舅舅的小名,应该也是妗子告诉我娘的。
我见娘拼命反抗,松了手,想听听舅舅咋说。娘也看向舅舅,听他发话。舅舅捂着口罩咳嗽几声才说:“姐,老大非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呗,往后啥时想来,只管来。”我有点恼火,不容娘啰嗦,伸手猛拽。“哎呀!哎呀!老大你……你你你……快把我拽散架了!”
娘回到我村逢人就炫耀:“知道吗?我还有个家……”她还“哏儿哏儿”笑,甚是得意。
一天,我带娘去赶秤钩集,回来路过舅舅家门前时,娘让停车。“老大,我想去我原先的家看看你姥姥。”我说:“我姥姥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您见不着了。”那时,九十一岁的姥姥瘫痪在床,舅舅常年下建筑队,很少回家。妗子务弄着四亩责任田,按说不咋忙,可她图清静,还嫌老人气味难闻,硬说自己颈椎难受,把姥姥送到秀姨家,只送不接。秀姨不好意思往回送,姥姥瘫痪五年,起码有四年多躺在秀姨家,直到去世。
娘嚷嚷着非要下车,我拗不过,只得搀扶她下来。娘拍几下门,喊道:“开门!开门!开门呀!”没人应声。我说:“不要喊了,咱回家吧。”“咋没人开门呢?”“人家不愿开门呗。”“为啥?”“不想搭理您呗。”“为啥?”“嫌弃您呗。”“为啥?”“哪儿来恁多为啥?”“我就是要问,为啥?为啥?为啥?”
我憋屈了一路,到家才说:“娘啊,往后再甭去敲那家门了。”“为啥?”“那家没人了。”“骗人!敲门前我明明听到里面有说话声。”“说话的是鬼,不是人。”“吖呀!我最怕鬼了。”娘嘴唇打抖,好像有鬼魂附身,再不说“我还有个家”那句话了。
入夜,我去老院跟爹说了这事,爹说:“你舅是个白眼狼,往后少理他,不见不烦,那就甭见,省得添堵。”
何止添堵,每每想起舅舅那张冷脸,我就心痛,仿佛扎进一根刺,咋也拔不出来。
字数:1541
我就是您小闺女
香凤每星期都要来我家一趟,来这第一件事就是强拉硬拽娘去卫生间太阳能淋浴头下洗澡。再就是把娘换下的衣服卷巴卷巴,塞进电动车后备箱,拨着火就走,像有狂风追撵着。
这天早晨香凤进院,娘拎着暖瓶正在往洗脸盆里倒水。香凤没摘口罩,进屋就跟娘夺暖瓶:“走,去卫生间,我给您洗洗澡。”娘抓着暖瓶不放:“我得洗把脸。”香凤说:“不要脸了。”“你糊涂呀!不要脸的话也敢说,真说得出口!”“这不是要给您洗澡吗,顺便就把脸洗了。”“你个死妮子,老欺负我,又抓又挠的,我才不洗澡呐!”
我解释道:“那是给您搓澡,搓搓才舒服。”“我不要她搓,她下手太狠。”香凤问:“谁搓澡舒服?我这就叫她过来给您搓澡。”“我小闺女会搓澡,你去把她找来吧。以前她给我搓过澡,忘谁我也忘不了我那小闺女,她对我可好了!”香凤揉起了眼睛。
“以前您皮肤光滑,好搓,现在您满身鱼鳞,不使劲搓能整掉吗?”我不无诙谐地说。娘白白眼:“你才满身鱼鳞!你才满身鱼鳞!你才满身鱼鳞!我是人,身上咋会有鱼鳞?”香凤说:“跟她说不清,大哥,赶紧的,你在后边推,我在前边拽,我还要赶回去上班呐。”香凤成为裁剪师后,拿上班更当回事了。
“来人呀!快来人呀!”娘双手把着门框,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屋外梧桐树上那对喜鹊受到惊吓,扑棱棱飞走,不见踪影。南院邻居桂甜闯了进来:“咋啦?咋啦?”她问清缘由,也帮香凤掰我娘的手,“大娘您咋不知好歹呢?跟我娘一样,脑瓜里是一勺浆糊。”“你浆糊!你浆糊!你浆糊!你是谁呀?我跟你無怨无仇,干嘛帮狗吃屎,也来害我?”“路不平有人铲,我这是积德做好事,您爱咋说咋说。”娘继续挣扎、吼叫,人已被拖拽进洗澡间。
时间过去二十多分钟,香凤把娘搀出洗澡间,小声说:“越老越倔,谁拿她都没辙。”“我不倔,你倔!你倔!你倔!”我和桂甜就笑。香凤更小声地说:“听这话,鬼也不相信她糊涂。”“你说我糊涂?”“不是说您,说我自己呢。”香凤转头对我俩说,“耳朵还怪尖的,声音恁小也能听见。”“啥?你说我耳朵尖?狗才耳朵尖呢,你这不是骂我吗?”香凤说:“跟您说不清。”娘学了句二话,语气挺重的:“跟你说不清!”她竟然知道把“您”变成“你”。
香凤临走时说:“天越来越热,抽空我给娘做件汗衫,尽快送来。”我没让香凤带走娘的脏衣服,摆理由说:“我扔洗衣机里不大会儿就洗净了,你太忙,隔几天过来给娘洗洗澡就中。”
香凤再来,娘还是不肯洗澡,还是那话:“我小闺女会搓澡,你去把她找来吧。”香凤说:“听话,顺溜洗罢澡,我就叫您小闺女过来。”“真的?”“真的。”“说话算数?”“当然算数。”洗罢澡,娘说:“你去把我小闺女找来吧。”香凤说:“我就是您小闺女。”娘哭了:“你咋有白头发了?”香凤也哭了:“娘啊,您喊我一声香凤好吗?”“香凤!”“哎!”
字数:1128
安眠药
娘因为薅菜豇扭伤脚脖,不能走路了,却看不住,我一离开,她就乱动,连跌三次。老三进到我家,见姐、老二媳妇和香凤都来了,提议一递半月轮流伺候娘。
先是姐伺候娘。有天我吃罢早饭,带了一箱核桃露,去姐家探望。所以说探望,是因为娘身边有块冰坨,我不放心。香凤听人说姐戒赌了,但她的火爆性子戒不掉,和娘的麻缠一样,难以改变。
姐家的街门敞开着,我走进去,见姐正在洗衣服。一个盆里是姐的衣服,另一个盆里是娘的衣服。娘不能走路,正坐在堂屋客厅冲门沙发上,老点头,像在打瞌睡。我说:“天气咋暖还寒,手洗太慢,姐你为啥不用洗衣机洗衣服?”姐说:“洗衣机太老旧坏掉了,你姐夫说他五一放假回来买个新的。”娘没往院里看,仍在打瞌睡。
离开闫庄,我顺便拐到张庄,香凤正好在家。我说:“我去姐家了,不知咋回事,娘坐在沙发上老打瞌睡,跟她说话,她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香凤说:“前天早起我去看过娘,娘也是那情形,想知道原因吗?”“当然,解不開这个谜,回家我也睡不安生。”“谜底很简单,姐让娘吃安眠药了。前段时间,我老失眠,就买了瓶艾司唑仑,吃一片就能入睡。我给姐讲过这事,没想到她为制止娘胡喊乱叫,大早起就让娘吃安眠药。”
小妹把艾司唑仑药瓶拿给我看,还说:“大哥你不妨买一瓶,失眠时吃一片,最多吃两片,千万别多吃啊!”“好的。”我说,“其实我不用吃安眠药,每逢失眠我就喝半斤龙江家园,那酒不贵,五块钱一瓶,酒精度数也低,喝罢晕晕乎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戴上三百度老花镜,研读起了药瓶上面那些比蚊子还细小的文字。艾司唑仑片主要用于抗焦虑、失眠、紧张、恐惧,以及抗癫痫和抗惊厥。说明书上有用法用量。娘有焦虑症,有时莫名其妙地恐惧,惊厥,如果遵从医嘱,按时按量服用,或许能稳定情绪,不至于无风起浪,时不时就狂呼乱叫。是药三分毒,能救命,也能要人命……姐好不该在娘起床不久就让她喝安眠药。
我想回闫庄把娘接走。香凤说:“你接不走的。当时我就想把娘接来,姐不让,说她给老三保证过,一定让娘在她家住够半月。那天上午我从闫庄回来,给三哥打电话说了这事,三哥不信,说姐大儿子的女儿去县一中上学,是他跑关系办的,姐能不思回报?”“这个老三,钻进牛角尖还出不来了。”老三一旦手头宽裕,说话就气粗,做事就独断专行,那也不能上赶着让恶人折磨娘啊?我想。
香凤当着我面给老三打电话二番告状,老三一听香凤又提“安眠药”仨字,不耐烦道:“我忙着呢,挂了。”“三哥咋油盐不进呢?”香凤气得直跺脚。事实像一头大象,摆在眼前了,香凤信,我也信,老三却不当回事。以前我和香凤都跟老三叨叨过姐对娘的冷酷无情,老三对姐却照旧笑面相对、客客气气,任凭姐嘚嘚瑟瑟,趾高气扬。
出乎预料的是,次日上午,老三把娘从闫庄拉到了张庄香凤家。老三对香凤说:“我问姐是否给娘吃安眠药了,姐不承认,直到我在娘那屋翻出艾司唑仑药瓶,姐才说,你看,不是我让娘吃安眠药的吧?我说你把整瓶药塞给娘,她如果大量服用,说不定会长睡不醒,你这不是变着法儿害她吗?一句话把姐说恼了,让我立马把娘拉走,免得担上凶手的罪名……”
“这药是您自己要吃,还是姐让您吃的?”香凤问娘。“她让我吃的,说这药治头疼。”这几年,娘从没说过“大闺女”仨字,都是用“她”字替代。“她说没说每次吃几片?”香凤也称姐为“她”了。“没……”娘突然不再说话。原来,姐进门了,气冲冲的。姐说:“老三你咋说风就是雨,这还下起冰雹来啦?我给你开玩笑哩,你也当真?”姐非要老三把娘送回闫庄,好像不这样,她就颜面尽失,不好做人了。老三摇摇头,又摇摇头,黑镇着脸,缄口不语。姐走后,香凤说:“三哥你放心,我和大哥商量过,往后姐即便说得天花乱坠,我们也不让她接娘去鬼门关了!”
字数:1512
风太大
这天上午我去县城办事,回来路过张庄,进到香凤家,将近十二点。香凤在缝纫厂还没下班。妹夫在县城一家电焊门市学焊技,中午不回家。香凤的婆婆正戴着口罩给我娘梳头。“哎,这不是老大吗?你来接我的?”娘喜不自禁。我说:“不是接您,顺道过来看看您腿好点没,能走路不?”娘说:“我腿好着呢,你看,我能走路。”娘站起身,手拄拐棍儿在屋里转悠起来。
香凤的婆婆说:“来这儿第三天就能走路了,到处乱跑,去厕所也不让跟着,说厕所里臭气熏天,你跟着不好。不让跟我就在厕所外面等她,她在里边喊,你走,走远点,别呛着你。”我说:“真不好意思,累赘您了。”香凤的婆婆不在这院住,她说:“包子馏好了,你妹妹也该回来了,我回南院给你叔做饭去。你叔也是,没人做饭就啃冷馒头。我还得喂猪喂鸡喂鸭,一天几趟来回跑,腿快跑细了。”
香凤的婆婆走后,我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想看看午间新闻。娘说:“关掉!你给我关掉!太乱。”我只得关掉,皱眉嘟囔道:“嫌电视乱,却不怕别人嫌您乱。”我声音低,娘没听见。老三曾把他家搁置不用的旧电视机拉到我家,搬进娘那屋,接好天线,打开,没想到,娘说:“乱糟糟的,烦死人了!搬走!麻利搬走!”我只得把电视机搬走放到我儿子那屋,用衬单蒙住。
香凤进家就忙着开火烧蛋花汤。“娘在这儿挺高兴,我不在,婆婆就过来守着,娘的衣服也是婆婆洗的,还给她揉脚、擦身子。”香凤说乐滋滋地说。我说:“有个善良婆婆,是你一大幸事。”“那是,诸事见人心,我会念念不忘,感恩永远。”
没想到,次日香凤打来电话,说娘失踪了。我立马开电动三轮车往香凤家赶。我前脚刚到,姐脚跟脚也到了。香凤抽泣着说:“都怪我,趁今儿个缝纫厂没活,去南沙滩薅兔苗,婆婆回南院煮猪食,也就个把小时,娘没影儿了。”我说:“娘一步至多挪一个脚板,应该不会走远。”香凤说:“方圆五里我们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姐直翻白眼,不吭声。
香凤家门外十几米是条省道,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至,到我们面前,“吱嘎!”停住,一位交警跳下车,问:“你家是否走失一位老太太?”“是啊!”香凤迎上前,“你看见了?”“我是县交警中队的,遇到一位老太太横躺在道上,问她咋回事,她捂着口罩,啥也不说。到交警队仍然不言不语,只是傻笑。因为人是从这拉走的,只好返回来找家属。废话少说,麻利上车,这就拉你们去认人。”
果然是娘,额头磕破铜钱大一块皮,已经被法医包扎好了。肇事的商务车司机是位络腮汉子。姐问娘:“您是咋被撞的?”娘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傻笑。中队长见家属来了,照旧戴着口罩,开始瓮声瓮气询问。络腮汉子也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回应:“我没撞人,紧急刹车是因为从后视镜里看见老太太跌倒了。”娘也没摘口罩,瓮声瓮气说:“风太大,把我刮倒了。”中队长朝窗外瞥一眼:“今儿没刮风呀?”姐说:“司机开车太快,带起的风不是风吗?”络腮汉子说:“当时我也这样想,所以立马报警了。”
中队长捏捏口罩上部,琢磨片刻才说:“没有证据能证明老太太是被车撞的,所以,不能立案,你们私了吧。”“私了就私了,”姐说,“即便没撞人,司机也脱不了干系,不是你开车太快,带起的风太大,我娘能跌倒吗?我娘原先能小跑,这会儿走路也不稳了,一步只能挪一个脚板。再有,我娘受恁大惊吓,不知多少天才能复原,你得拿养护费。”络腮汉子说:“现下时兴沾边粘,你说,我拿多少?”姐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说:“三千。”我想说话,被姐摆手制止了。
去年仲夏,姐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躺在地上起不来,骑摩托车的小伙子赶紧把她送到镇卫生院。姐的女婿是村医,县医院透视科有他熟人,带姐去那里透视,结果是,腰椎骨折。回来继续在镇卫生院治疗。有一天我去看她,她塞给我几盒药,让我带给娘。姐有药不吃,病却日日加重,说她一直拉不下大便。肇事方拿出两千元,姐才出院。姐出院第二天,我去看她,家里却没人,邻居说:“你姐去地里锄玉米了。”原来,姐压根儿没受伤,作假讹人的。
老三来了,问完情况对络腮汉子说:“你要真有诚意的话,就给我娘治病吧。”“治啥病?”“老年痴呆病。”络腮汉子问法医:“这病能治好吗?”法医摇摇头:“没听说过有这先例。”老三就笑:“扔根牙签,你还真当棒槌呀?”络腮汉子把兜儿里仅有的一千块钱递过来。“不用,真的不用。”老三挡回钱,“你没撞人,我们不想当沾边粘,人心都是肉长的……”老三见过他,在秀姨家,姨夫二弟的闺女是络腮汉子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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