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没有定向地吹着,刮了整整三天三夜,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儿东倒西歪落了一层。天凉了,这座热闹的小城随着天气变冷而安静下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吓呆了赶着上班的小月,真是虚惊一场。她努力地爬起来,双手合十跟司机赔礼道歉,若不是赶时间,她才不会这么不要命呢!
小月摸摸火辣辣疼的手,好在是点儿皮外伤,她将电动车扶起来继续前行,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夜很长,路很远,还没走几分钟,身上就开始冒汗了,手机也跟着凑热闹叮铃铃地响个不停,主管在那头嚷着,范小月,你知不知道几点了?是不是不想干了?她刚想解释,电话被挂断,只留下一阵嘟嘟嘟的盲音。范小月哭了,是她不够坚强?是她不够勇敢?算算这一年来,她不知哭过多少次,晶莹的泪珠如同莫测的秋雨淅淅沥沥。
时间是有脚的,不顾及人的心情,不顾及人的留恋,大步大步地走着。时光倒退在两年前,小月和夏末谈了场说结婚就结婚的恋爱。
那天在地里干农活的范老头儿,听说小月带了个白白净净的城里小伙儿,甭提多高兴了,五个闺女,四个都嫁在了农村,范老头儿把唯一的希望赌注在小月身上,因為小月读过书,长相又好,将来闺女嫁个好婆家,他就能抽个好烟,喝个好酒,住住城里,想想都美滋滋的。范老头儿将毛驴拴在大槐树上,拍了拍身上的泥,疾步进来。
果然不出所料,八仙桌上放着的烟和酒,都是范老头儿的最爱。夏末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举了支烟递了过去,范老头儿乐呵呵地点着抽了口,话题又扯回来,他盘问道,父母是干啥的?姊妹几个?城里有房没?农村人没文化,但都是直肠子,有啥爱说啥。夏末有些紧张,害怕说错。当范老头儿得知夏末没有父亲,情绪就来了,他将小月拽到一边,你先让他回去,咱家还有一堆农活儿,你们俩的事搁搁再说。小月天生性子急,耍着小脾气朝范老头儿理论,人来也来了,喏,你瞅瞅,她妈还送我一个大钻戒呢!为啥改天说?这事今天必须说!
夏末是小月的高中同学,两个人同窗同桌,小月对夏末的人品最了解。还记得那年,夏末带小月一起去卜星座大师,大师说属猴和属猴的是上等婚姻。两个人高考落榜后,在县城一家酒厂上班,转年,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还得经过父母应允,小月了解父亲,他不贪财,不贪心,咋一句等等让她闹了心。
范老头儿急得眼冒金星,抄起鸡毛掸子,朝小月身上打过去,小月站在原地没动,如同刘胡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硬生生地回,这门婚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范老头儿铁青着脸,唾沫星子乱飞,反了,反了……小月拉着夏末就往外跑,小月娘擦着泪,撵也没撵上。范老头儿失落落地蹲坐在马扎上,臭骂道,啥时候把我活活气死,你们都舒服了!
玉米秸秆整齐地排列着长队,在风的迎合下,舞动着长长的丝带。小月泪流满面,那些委屈如同汩汩的泉水,不停地冒着。夏末安抚她,你爹阻拦我们自然有他的道理,咱都是受过教育的人,父母只有一个,对象可以再处,要不……小月朝夏末嚷嚷,真没出息!本姑娘意志坚定,非你不嫁,唐僧取经还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这一辈子时间长着呢!刚有点儿小坎,你就说放弃就放弃?夏末在田间地头喊,范小月,我爱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做农活的乡邻探出脑袋,小声嘀咕,现在的年轻人真开放。范小月咯咯一笑,想唱就唱,爱要大声说出来!咱们这事必须坚持,只有坚持才能修成正果。
窗外静静的,只有树梢上的月亮还在值班,范老头儿思想老,按照老祖辈儿的说法,家里没个撑腰的,往后咋过?他躺在床上如同烙饼似的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又翻个身。毕竟小月是亲闺女,他不想就这么挥霍了她的前程,可眼下,这丫头有主见,由不得人说。
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喧闹的城市顿时沸腾起来。来往的人群,匆匆而去的车辆,谁也不必顾及谁,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忙着。小月是个仔细人,她将一条毛巾裹在头上,如同粉刷匠似的,左擦,右涂。婆婆为了改善伙食,经常去菜市场买些新鲜的蔬菜和肉,将饭菜做的活色生香。小月以前就幻想着,将来有个家,地方不用太大,只要一家人其乐融融,健健康康,有笑声就行。吃过饭,婆婆对小月说,一会儿你回家一趟,让你爹做主,看日子选在什么时候好!
过完秋天,冬天很快就来了。浅冬时节,天还不太冷,范老头儿拿着铡刀给驴准备过冬的干草,他的身子大不如以前了,咳嗽不止,医生说是肺气不宣,让他戒烟戒酒,喝一段儿中药调理。戒掉这些,简直要他的命!范老头点着一根烟,吧嗒了两口,继续干活儿,老婆子在一旁嘟噜,吃药不忌嘴,跑断医生腿!范老头儿将一把秸秆塞在铡刀下,眯瞪着眼睛,长叹了口气,继续忙起来。随着滴滴一阵鸣笛声,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不缓不急地停在他家门口,那些看热闹的小孩儿跟着车跑了过来。
爹,爹……小月连续喊了好几声。
范老头儿心里明明想闺女了,故意不吱声,继续低头干活。娘走过来擦了把手,将头发撂在耳后,喊着小月儿的乳名,五妮儿,你回来了?快让娘看看,瘦了没?咋走了连个电话都不打?小月将娘喜欢吃的糕点拿出一块儿搁在娘嘴里,喏,这是你最爱吃的马蹄酥。她走到范老头儿跟前,晃着他的胳膊娇滴滴地说,爹,你别生气,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我觉得跟夏末在一起很幸福,你老就放心吧,往后日子过得不好了,闺女不怨你一分一毫!范老头儿将身子扭向一边,如同小孩儿似的继续耍小性子,小月会来事,从包里抽出几条烟,爹,夏末知道你爱抽烟,专程托亲戚在烟草局给你买的。范老头儿看看小月,看看正帮他干活的夏末便没了脾气。
“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看不完数不尽胜利的消息,胜利的消息……”范老头儿俩手背在身后,唱着朝阳沟选段从外面回来。他朝屋里的老婆说,村里算卦的李三说了,大利月在十一月初六,小月,一会儿你给你婆婆去个电话,需要帮忙或者干啥,让她吭声。夏末心里的石头哐啷落地,心事算有了了结。
夏末妈鼓着劲儿想把婚礼办好,她除了拿出手里的存款,又从亲戚家借了些钱备用。小月风风光光被迎亲队伍接走,范老头儿脸上的褶子拧成一朵花,逢人就夸,俺家五妮儿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吃过晚饭,夏末习惯带小月去体育场走走,一起坐在天台上看星星,小月笑盈盈地望着夏末,深情地说,如果我们生个男孩叫他夏夜,再生个女孩儿我们就叫她夏天。夏末转过脸,紧紧地将小月搂在怀里,憧憬着未来……
为了早点实现生育计划,小月早就开始服用叶酸片了,转眼两年过去,可她的肚子丝毫没有动静。她很着急,怀疑县里的检测不准,让夏末陪他一起去市里重新做体检。为了等结果,小月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三个小时,当她第一时间拿到检测报告,悬着的心才平复。小月兴奋地喊,我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她将夏末的检测报告扯过来,当看到指标高的那项,肌酐550,小月的手抖了一下,那张检测报告如同羽毛似的轻轻坠地。她听说过有关肌酐高的事,早晚会转成尿毒症,小月弯腰将检测报告捡起来擦啦擦啦撕得粉碎。夏末愣了,木讷地站在当地,他顿时想起,前几个月身体发出的信号,干呕,乏力,以为是胃病,想一百想,也没想到,会犯这种病。
范老头儿知道女婿患了这样的病,急三火四赶着毛驴从乡下过来,他将脸上的汗擦了把,很郑重地说,我们家小月还年轻,咋能让她扛这么重的担子?你们夏家是明事理的人,知道下一步该咋做……他把话说完,整个屋子显得很沉闷,夏末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抽泣着,小月上前一把拽住范老头儿,责备地说,爹,你说的这叫啥话?咱也是有情有義的人家。范老头儿瞪着牛肚子似的眼,将手里的烟摔到地上,恶狠狠地打了小月一个耳光,骂着,爹还不是为了你好!小月捂着脸,转身向卧室跑去。范老头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也不回扭身走了!
夏末一直是个要强的人,此刻,他低到尘埃,说句实在话,他爱小月,更离不开小月。眼下,他被疾病判了有期徒刑,他无奈地瞅着来往的车辆,巴不得从六楼跳下去,可他放不下,他担心以后妈妈没人照顾,牵挂小月过得不好。他在阳台上走了二十多个回合,最后还是忍着泪水向厨房走去,他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做好,谁也没动筷子,因为夏末突如其来的疾病,让整个家腻歪透了。
为了控制病情,那些瓶瓶罐罐的药抓了一堆。医生嘱咐,不能做重活,为了挣医疗费,夏末也没闲着,他去路边摆地摊儿,卖烤串,有人的时候忙一阵子,没人的时候他就赶紧坐下来歇会儿。小月心疼夏末,多次劝说,你把家务活打理好,挣钱的事她干。
通过药物治疗夏末维持了两个月,那天夜里他干呕难受,昏迷后人事不省,幸亏120来的及时。医生说肌酐已经高到1000多了,只能做血液净化,夏末的左手腕做了造瘘,手术很顺利。可小月就没那么轻松了,除了上班,她还得定时送夏末去医院做血液净化。
年轻人代谢快,有时候一天就得做一次血液净化,婆婆为了挣钱,给人当保姆。夏末又去摆摊,没挣到钱,他狼狈不堪,变得很爱发脾气。小月从外面回来,他在家连饭都没做。看着冷锅冷灶,小月抱怨地说了句,天天忙的啥?连饭都不做?夏末的导火线被点燃,跟小月大吵起来,那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吵架,夏末说狠话,说毒话,最后竟说,你滚,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小月满是憋屈,捂着酸溜溜的鼻子,摔门而去。心如刀割一般疼痛,她后悔半年前没听爹的话,如今娘家也不好意思去,她无精打采地在街头晃悠。
想想半年多的时间,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生活写满了无数不如意,她这么付出连个理解都没换来,她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值,她越想越委屈,泪跟着雨的节奏打湿了她受伤的心。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她。回头的刹那,她看真切了,是小静,她妆容精致,着一身紫色旗袍,撑着纸油伞缓缓向她走来。小月看呆了,同是女人,她摸了摸自己粗糙的皮肤,拽了拽几年前买的衣服。小静看着小月红红的眼球,不停地追问事情的缘由,小静臭骂了句,随后安抚道,别那么傻,看开些,青春路上,今朝有酒今朝醉,活着又不是为了讨好谁!走,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小月被她带到一家高档餐厅。用餐时,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朝她们走来,与小静暗送秋波,小静象征性地握了握对方的手,笑的如同一弯明月。小静说,层次再高的男人也近美色,你瞅瞅,你底子那么好,把自己打扮成老妈子,还有什么资本?
那晚,小月感谢小静,在心情低落的时候给了她很多安慰。生气总归生气,生活还得继续,小月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家,直接去副卧睡了。夏末的气依然不见小,他骂骂咧咧地说小月,去哪儿鬼混了?小月没吱声,她知道再说就会吵起来,她将被子蒙上,想了很多……生活的所迫,小月的每一分钱早就有主了,眼下暖气费、水费都该交了。为了省钱,小月每天上班的时候总会带点凉菜凉饭,日久天长,她的胃就吃不消了。
小静打电话约小月出来坐坐,她在电话这头唯唯诺诺,找了一堆理由,谁知小静话锋一转,天下的钱多着呢!你能挣完?再说咱俩的交情还有别的成分不?不好回绝,小月只好跟主管请了个假,主管瞟了小月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今晚的工资全扣!这种脸色,小月吃得多了,也见怪不怪。
出租车停在小静家门口,小月沿着她家的别墅缓缓向里走,侧面的假山下有哗哗的流水声,环境别有一番味道。小静接着电话从里面走出来,领着小月进了屋,眼前的圆桌摆放着好多糕点、红酒、水果……噢,她想起来,今天是小静的生日,因为后知后觉,连点儿礼物都没带,她觉得很尴尬。小静毫不介意,让小月换了她一套晚礼,经过一番捯饬,小月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凹凸有形的线条妖娆多姿,着实让人蠢蠢欲动。小静透漏了些让她来的用意,她老公常年在外忙公司的事,回家很少,人最怕孤独,小静也不列外,不过,她倒是挺想得开。
过了一会儿,进来两个绅士风度的男子。饭间,A男眉目传情地看着小静,很自然地说,亲爱的,生日快乐!B男端着酒杯说要跟小月喝一个,因为尽兴,他们全然放开,白酒、红酒、啤酒一起上,喝着喝着小月发现小静不见了,她醉醺醺地喊着小静的名字,想要跟她说一声要走。她觉得没喝多少,怎么会头重脚轻?若不是B男上前扶一把,她肯定会摔倒。B男悄悄地说,他们这对儿老情人肯定玩得正热火朝天呢!你捣什么乱呀?你若当我的情人,一个月你开个价,我出……小月虽然醉意很浓,但意识清醒,想从他怀里挣脱,她喊破嗓子也没人理她的茬儿,小月被他强行抱到一个屋里,床很大,光很柔,B男解开他的上衣扣,强吻着小月。小月打了个激灵,一把将他推开,恶狠狠地骂了句,流氓,臭流氓……
说实在的,小月需要钱,也需要有人帮一把,可她不想玷污自己的灵魂,尽管她活得很狼狈,尽管她活得很疲惫,但她认为,这都是能见得光的,一轮残月跟着她的脚步,慢慢向前挪移,如同她的境遇一般。风吹过她的脸颊,有些凉,有些痛,有些说不出的酸。
走到家门口,小月才想起忘了带钥匙,屋里的灯亮着,门没落锁,夏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温顺地说,厨房还有饭,我给你温温。小月跑到洗手间,洗漱了一番。桌上的饭冒着热气,夏末抱着脑袋低沉地说,明天我们去民政局吧!我想通了,得这种病就没好的时候。你为这个家的付出,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记着呢!小月泪如雨下,抡起拳头朝夏末擂了一下,紧紧地抱住夏末。她想着,未来的路无论多难,她也要好好照顾夏末,因为爱是一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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