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病了,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我一个病人。
已经过了凌晨两点,我依然十分清醒,疼得十分清醒。我陷在黑暗的沼泽里,越是挣扎,陷得越是深。除了门外走廊上传来的微弱灯光,夜晚的病房里只有黑暗,每个空间质点都是会吞噬了光线的黑洞一样。父亲就在身边,除了父亲沉沉的酣声,我只能听到自己残败的心脏微弱的跳动声。
病房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父亲数日来一直陪着我,躺在三把椅子上将就着入睡。父亲什么话也没有,父亲在椅子上总会时不时地醒过来,凝视着病床上似乎已经熟睡的我,我感到父亲沉重又无奈的目光久久地停在我的身上。凝视久了,沉沉地叹一口气,又躺回椅子上。父亲夜半醒来时,我真想和他换个位置,可是我刚刚做完手术,做不到,甚至上个厕所都离不开父亲的搀扶。除了装睡,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微微睁开的双眼,除了父亲那双眼睛,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对我来说父亲是个不可逾越的人物。也许每个有父亲的孩子都会这样认为,纵然父亲或是活泼有童心,或是温柔慈爱,或是沉默寡言,或是阴晴不定,或是严肃苛刻,但都是像泰山一样地存在。尽管我的父亲并没什么功绩,他尽全力给我平静的高中时代。父亲是个话很少的冷面人,一年到头我看到他的笑容真的是可以计数的清清楚楚。但我更清楚父亲的沉默里,隐藏着他最想说却最不好意思说的东西。
从我出生伊始到如今年少,此间十七年,我每次住院大都是为了心脏。父亲总会沉默地守护我的身边,除了问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几乎一句话都没有。他只会沉默地守护,他从来不打扰我休息,只是沉默地守护。我的心脏的不完美,令不足二十春秋的我经历了数次手术。以前我一直责备我父亲母亲,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副惨败的躯壳,让我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却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享受简单的生活。后来我看到父亲的眼泪,这样一个断了半截食指也不会吭一声的男人因为某一刻的软弱而留下的眼泪,这样一个被人冤枉了也不会因为委屈而狂暴的男人,这样一个坚强的男人在无人的黑夜悄无声息留下的眼泪……我开始责备我的身体这样不争气,总要给父母亲添麻烦。
我很小时的时候就经历了一次手术,那时被打了全麻。陷入沉睡前,我感到逐渐侵占全身的无力,不知不觉陷入了黑暗的漩涡,黑暗的洪流中心最恐怖的漩涡。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从黑暗中再次睁开无力的双眼时,我看到的只是父亲跪趴在我的病床上,睡着了。父亲安静得像一个孩子一样,头仄歪在一边,身子跪在垫着的毯子上。后来母亲说,我的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又沉睡了两个小时,此间父亲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只是很安静的坐在手术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或者站在窗前看着邈远阴沉的天空。
当时我很幼稚,竟然还责怪父亲母亲为什么给我这样让我痛苦不堪的身体。我觉得父亲只是在向我忏悔,如果当时我能看得更仔细一点,如果我当时再多看一眼,也许我会看见父亲干裂的嘴唇,也许我会看见父亲眼角干涸的泪痕,也许我会看见父亲紧抓着病床单的双手,也许我会看见父亲杂乱的胡渣,也许我会看见父亲微微狰狞的脸颊……然而我没有,我没有仔细看,我负气的一下子把头扭开,继续装睡。
二
初三毕业那年,我又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惨白冰凉的手术灯像魔鬼的眼睛盯着我,仿佛在将自己的灵魂毫无保留的展现在魔鬼面前。手术室里很冷,我的思维都在被渐渐冻结。虽然手术只是微创,但没打麻药,我清晰地感觉到冰冷锋利的手术刀在我的肌肤上划动,疼得我龇牙咧嘴,直到现在依然无法描绘出当时那种胸膛仿佛要炸裂的感觉,我第一次体会到两个小时比两个世纪还长!当我被推出手术室时,父亲沉默的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经过他时,我看到他那双眼眶周围遍布黑丝的眼睛里,好像有着什么东西在吸引我。是疼爱?是心痛?是无奈?还是什么?我看不懂。
当时父亲没有起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送着我被推远,一句话也没有。父亲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消失在冗长的白色走廊尽头。此间,只有推车的轮子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刚刚经历折磨的心脏。可我忘不了父亲的那双眼睛,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瞳孔中闪烁着神秘感情光芒的眼睛。某个深夜当我无眠时,眼前总会浮现那个场景,逐渐清晰,逐渐遥远。
我不争气的身体总是被打败,总是住医院,总是花父母的血汗钱,父母无怨无悔。记着又一次被推进手术室,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灯光,它们想要将我拉入死亡的深渊。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父亲此刻是不是依然坐在手术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啊?父亲从头到尾没有换过表情,他为我准备清淡的早饭,为我去买我爱喝的鲜牛奶,他知道所有我喜欢吃的喜欢喝的东西。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沉默着,不是站在窗口看着远方想着我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就是低头看手机里早就下载好的抗日电视剧,回味着属于他那个年代的热血。到了夜晚,他在逐渐降下温来的病房里休息。他躺在三把坚硬的椅子上,像是在受刑。
次日,他早早地为我准备好纯牛奶和馄饨,然后轻轻地推醒我,示意我吃早饭。此间他从未说过一句话,沉默的完成一切。甚至医生都在怀疑我们是不是父子。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病床上看着小说,以此打发着时间掩藏自己的心慌。诚然父亲是个不善言语表达的人,也许我的不善言辞正是遗传了父亲的沉默。他的沉默永远隐藏着最深沉的感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需要说,什么都不必要说。我一度以为沉默的父亲从未变过,他就像我的太阳,自待不言,总会沉默的告诉我,往这里或那里走。然而父亲的沉默不代表时间的寂静,岁月这位古老的老雕刻家总是拿着刻刀雕琢着父亲。只是雕琢得很慢。
三
自我记事以来,父亲那些微小的变化总会被我忽略,印在我脑海深处的只有他沉默的样子。直到父亲的变化让我难以接受时,我才愿意承认,父亲老了,真的老了。我一度以为父亲不会变老,甚至不会有白发。却是“忽如一夜春风来”那样,某一天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眼角不知何时有了深深的回路。我诧异地看着父亲,原来他满头的青丝里早已被刻上了几缕白发。这才想到,其实我一直感受得到他的变老。父亲和舅舅们聚会的次数多了,却不怎么喝酒了,他的声音不经意间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即使隔着门,我也能听到他们的笑谈;父亲烧的菜不知何时变得更咸了,有时让我忍不住在饭后喝几口水,然而父亲却吃得津津有味。
父亲的脚步也沉重多了,仿佛那样更踏实,以前他能悄无声息地靠近我,我猛然回头时,才发现父亲早已立在我的身后好些时候。如今我能轻松地辨别他的足音,这样的能力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然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从一个小屁孩演变成一个青年,从幼稚到成熟,从无知到深沉,从无畏向前到有进有退。我也在被岁月雕刻家不知不觉得雕刻…… 此间十余载春秋,一路上总有母亲温柔的守护,而父亲总是出现在我眼前不远处,每每我要追上时,他又走远了一些;每每我要看不到他背影时,他又出现在我的身侧。诚然我永远追不上父亲,每个父亲之于孩子无异于孔夫子之于中国文人,是日月,怎可逾越呢?
想到那些属于父亲的故事,我不知是五味陈杂还是肃然起敬。母亲每每讲述父亲往事时,我总会很安静地听着——这是我了解父亲的唯一机会。对我来说,父亲的往事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我不曾亲身经历那个年代,而我知道的一切是听说而来。在那个萧条的年代,因为贫穷,断送了很多人上学的梦,其中包括我母亲,包括我姑姑,也包括我父亲。父亲有一流的头脑,他自学修电路,自学修车修零件,从未有人教过他,他凭着这几样看家本领让他很有声望,也让我成为一个受关注的小孩。路上总会碰到不认识的人,但他们会说,这不是谁谁谁的儿子嘛?长这么大了呀!
其实父亲很谦和,他的沉默只针对我。父亲在他们大家庭是家里最小的,他的哥哥和姐姐都很疼他。可是父亲并没有因受宠而自恃高贵,反而更为谦和。或者换个词,孝顺。他什么事都想着他的父母,哥哥和姐姐。等到他的哥哥姐姐都成家立业了,他也开始打拼生活,凭着他自学来的手艺替别人修电路,修车,修零件,使得生活稍微富裕了一些。
说到父母之间的爱情,他们的相遇是个意外,但最终成了必然。母亲回想起来,嘴角都会挂着笑意,而父亲会不好意思地脸红,对母亲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说,说一次也就够了,说那么多遍有什么用。”而我则会拉着母亲到我房间去,能让父亲不好意思的故事,听多少遍都觉得新鲜。母亲说,那是阳光很好的下午。我说阳光当然好,不然碰不到我父亲。那天,父亲在路边帮别人装一扇门,他的自行车就倚在路边。那时候一辆自行车可不便宜。这时,母亲发现有个人跨上父亲的自行车就骑走了,母亲赶忙喊有人偷车。父亲一惊,那自行车可是他哥哥们送他的呀。他一把拎起母亲的自行车,说:”姑娘借我一下,等等就还你。”说完便跨上自行车,蹬出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应有的体能,飞一样地冲了出去。然而母亲的自行车用了好些年,父亲蹬了一段路,“啪嗒”一下,链条就掉了。父亲无奈地将母亲的自行车倚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给自己的双腿加油,猛地追了上去。那个偷车贼想着甩掉我的父亲,将车骑进小巷子。可惜巷子里人多,父亲轻巧地东躲西闪,飞一样的身影很快扑倒了他的自行车。那个贼赶忙爬起来,边跑边拍身上的灰,撒腿就跑,连头也不敢回。母亲等在原地,见父亲迟迟不回,心想着遭骗了,一定是父亲和那个贼串通好的,那时候一辆再破的自行车都值好些钱呢。
正在母亲想着该不该去报警,远远看见父亲推着两辆自行车回来了。父亲给母亲的自行车换了新齿轮和链条以作答谢,两个人便好上了……父亲至今觉得不好意思的事,他竟然没等母亲同意便抢了母亲的自行车去追贼,还弄坏了母亲的自行车。
四
父亲受过无数的伤,身上有着各种伤疤,我看着都疼。
父亲从不说痛,即使身上再多出什么伤痕,他只是很小心地隐藏,但很快便会被我和母亲发现。于母亲而言,父亲最大的伤痕是父亲的断指,那时他和母亲相恋时节在工厂打工,因其他员工失误,一块水泥板砸了下来,当时父亲推开母亲,水泥板虽然没砸中父亲,却生生地压断了父亲的一节右手食指。像肉泥一样的半截食指留在水泥板下;父亲的伤口处,涌出一股一股的鲜血。十指连心啊,父亲什么也没说,用一块布捂紧实,去医院做处理,母亲说,那时你的父亲眼里布满血丝了,也没叫喊一声,牙口咬得很紧,始终不敢松开。
父亲身上的每处伤痕都有故事,而腰上的疤痕是属于我和父亲的故事。我五岁那年,那时父亲开大功率的三轮电瓶车带我回家。路上出了意外,被一辆卡车撞了,父亲在那一瞬间将我扔下车,我只是受了皮外伤,脚折了一下,而父亲地腰上则被嵌了钢片一下子拉开了有二十多公分的口子,还好伤口不深,否则,我不敢想。父亲的伤口被缝了好多针,在床上趴了好久,而且此后父亲的腰也落下隐疾,碰到阴雨天时不时地会隐隐作痛。我偶尔瞥见父亲的淡淡的疤痕,往往用最快的速度转过头,我害怕清晰地看见那不会隐去的痕迹,心会痛。
父亲有一颗善心,如果萦绕我心中也有悲悯情怀的话,一定是因为母亲的言传和父亲的身教。其实母亲的言传并不多,但有件事倒是很触动我:那时农村的房子都在找人翻修,村里有户人家非常贫穷,没钱请什么人帮忙,父亲就带着母亲主动过去,不收一分钱的帮人家翻修了,还贴钱买了些好砖好瓦。自己记事时,记得父亲将路边晕倒的老大爷送到了医院,我记忆之所以深,是因为那天我唯一的一句话是我饿了,而父亲很冷淡地告诉我,等等带你吃好吃的。于是为了好吃的我苦苦等到晚上九点,父亲帮老人打点好,联系家人。最后,九点多,我才吃到了两碗馄饨,屈数可指地看到父亲笑了。我一边吃,一边听父亲说了好些话,至于什么话,我倒真想不起来。
在我出生前,父亲生活在远离城市的乡村。虽然贫穷,但那最单纯的生活,将父亲养成了真正君子。此间二三十年,父亲经历过苦难,经历过辉煌,经历过风雨,经历过彩虹, 此间他或微笑,或冷漠,或疯狂,或冷静,但是没有掉过眼泪。然而在我出生的时刻,奶奶说你爸爸激动得掉下了眼泪。父亲是一个爱家顾家的人,从他遇见母亲的那一刻起到正式结婚,此间大概十余年,母亲家里遭受过许多大难,始终没有离开过母亲,相守相伴,不离不弃。父亲会想着为家里添台风扇,会为家人早早地备好早饭,会在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帮爷爷奶奶插秧割麦。母亲说,父亲每晚沉沉的鼾声,是母亲最安心的催眠曲。
从我出生到如今成为青年,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始终只有沉默。而他在其他朋友亲戚面前,决不是面对我时的样子,这一度让我非常不理解,毕竟我残败的身体那样不争气,让父亲厌弃也不是不可能。经历了很多事后,我知道自己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渐渐明白最深的爱最沉默。
在粘稠得像沼泽一样的病房再次陷入酣眠,他很累,即使在三张椅子上,依旧打着呼噜,即使夜晚的病房很冷,只是披着我厚重的风衣,他依旧睡得很沉,而我愈发清醒,不仅因为身体的疼痛,也是属于沉默,有属于自己的痛,也有连着父亲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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