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秋叶飘零,虽说是落地,那舞姿也带几分诗情,给人带来几分惬意。可姥姥这片叶子却飘落得那么卑微,每每想起,总是心痛。
母亲说,你姥姥出身贫寒,姊妹多,她父母多病,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为让姥姥活命,也为全家人的生计,硬是用几斗粮食的代价,把十岁的姥姥送到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母亲还说自己与姥姥没有血缘关系,姥姥一辈子没生育过,母亲只是她的养女。即便这样,母亲还是经常梦见她。姥姥的后脑勺盘着个大白缵,衣服没一点儿褶皱。一双小脚在院子里不停走动,像陀螺,总也闲不住。
我是见过姥姥的,个子低,人瘦单薄,姥爷一家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为博得姥爷全家上下的欢心,勤快的姥姥在家里家外忙个不停,姥爷一家人还在梦乡,她就挥起超过她身高的大笤帚,把院子的犄角旮旯扫得干干净净;等一家人陆续起床后,她就倒尿盆、叠被褥、扫地擦家具。干完这些,姥姥又跑到灶间烧火、做饭、淘米、洗菜。直到一家人吃完饭,在一边盛饭、端碗的姥姥,才用桌上的剩饭打理一下肚子。
天下所有的女孩都会憧憬自己有个难忘的婚礼,可姥姥的婚礼却简单地让人感觉寒酸。婚礼上,没有那个年代迎亲的轿子和锣鼓,只是在黄历上随意选了个“宜婚嫁”的日子,姥姥就跟说不上爱与不爱的姥爷圆了房。姥姥结婚时没有穿红,不知是不是因为没穿红的缘故,婚后好几年,她也没怀上娃娃。为了给老张家延续后代,姥姥在自家土墙上贴满了胖娃娃年画,还喝起从村边小庙里求来的圣水,可是神灵并没有被姥姥的虔诚打动。开始姥爷并没抱怨,甚至还积极带她四处求医。可久而久之,姥爷见姥姥肚子毫无动静,就把罪责全推到她身上,时不时对姥姥大吼大叫,还酒后动手打人。女人生不生孩子,也不能排除男人的责任,但那个年代,女人不生育,一股脑把责任给了女方。
姥姥虽然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可命运对她的捉弄并没就此罢休。 土改那年,姥爷用血汗钱换来的田地,全被收走重新分配,留下的土地仅够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姥爷想不开,气得重病缠身,不久撒手归西。姥爷家的这些变故,又被人归咎于姥姥,他们说姥姥额头上那颗黑痣是祸根,天生就是“克夫”的命。街上人诋毁姥姥也就罢了,谁知连亲妯娌也疏远她。她和妯娌只隔一道墙,为两家人来往方便,院墙被雨水冲出的豁口索性不再垒砌。姥爷在时,姥姥一天不知去妯娌家抱几次孩子,可转眼豁口处垒起高墙。姥姥心里清楚得很,这是妯娌怕自己身上的晦气沾上她的孩子啊。
姥姥的个子虽小,干活却像个男人,什么脏活累活,一个人全扛起来,时间长了,得到家里人一些理解。由于姥姥勤快,总能吃饱肚子。妯娌家孩子多,养不过来,就把其中的一个女儿过继给她,那就是我母亲。母亲结婚后,不能天天帮姥姥打理田地,直到姥姥72岁时,还一个人钻在棉花地里摘棉花,她瘦小的身子几乎被花稞子淹没,只露出后脑勺儿那个磨盘般的白缵。
我清楚姥姥骨子里是孤独的,她晚上总是不开灯,借着月光久久凝视墙上的胖娃娃图。之后,又在土炕上静坐许久才睡下。睡前总打开两个被窝儿,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姥爷的。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念叨:“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了好几年了,也不知你在那边冷不冷,知道不知道多盖两床被子。趁早儿,你把我也带走算了,好跟你做个伴儿。”
姥姥是有娘家人的,我清晰记得有一次我跟姥姥去过。当时,姥姥的两个侄子没在家,弟媳正叼着旱烟卷儿喷云吐雾地跟人打麻将。见姥姥去了,抬一下眼皮,招呼两嗓子:“老姐姐!你来了!你先坐那儿,我打完这圈儿就跟你说话。”说是一圈,到中午才散了局。这期间,连眼皮也没抬。打麻将的人走光了,具备演员资质的弟媳,擦眼抹泪儿地对姥姥说:“你兄弟这没良心的,撇下我早早走了,还留下两个讨债鬼。你看这屋子不是屋子,院子不是院子的,谁家闺女肯来咱家跟你侄子受罪。”她边抹泪边用余光观察姥姥的反应。姥姥难为情地说:“老妹子吃苦了,谁让咱赶上这穷年代,嫁进这穷家。你让这俩小子好好干活儿,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说着,从衣兜儿里掏出一沓儿钱递给她。她弟媳赶紧接过去,麻利地数了数,把钱揣进兜里。虽然姥姥吃得是清水煮面条,可她高兴,因为这是她娘家。
姥姥身体不好,老毛病气管炎经常使她非常难受。她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两鬓青筋暴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时候,整个身体都震颤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似的。母亲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拽住母亲说:“快死的人了,省着点儿吧。”
我上初中那年,八十岁的姥姥病情加重,母亲就把她接到我家住。里屋不时传出姥姥的咳声。她本就瘦小,咳起来,身体缩成包袱大的团儿。我家与姥姥的娘家是同村,一个鸡犬相闻的小村,谁家有事,全村立马都知道。连几里外姥姥村的乡亲都知道姥姥病重,提着点心来看她了,可姥姥的娘家人却一直不肯露面,直到姥姥临终前,她侄子才匆匆过来看了一眼。
姥姥知道自己不久于世,在脑子还清醒时,坚决要母亲把她送回自己家。我老家有个乡俗,老人离世都要在自己家,在别人家不吉利,其中包括出嫁的女儿。姥姥回家不久,就撒手人寰。邻里同情地说:“这老婆儿真是个苦命人儿,做了一辈子善事,受了一辈子罪。”
从此,一辈子受苦受累的姥姥成了村外一个土堆。她像一片树叶,在被岁月榨干青葱后,终至枯黄、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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