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风吹过,金黄色的银杏叶子散落一地。许多叶子萎靡不振地躺在地上,甘愿被过往的行人踩踏。还有一些不甘心的,随着风,走走停停,最后在宿舍的角落里终于倒下,剩一簇微弱的叹息。她不知道这些叶子会跟着风到哪里。
几日以来,银杏树已经光秃秃的,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屹立在风中,绝望地在那里仰天长叹。银杏叶子就着泥水,变得越发面目不堪,长琴就是在这时候接到父亲去世的电话的。
电话是长琴初中的校长打来的。学校里不许用手机,王校长只好将电话打到长琴高中教务主任处。长琴刚接过教务主任的电话,听到王校长急促地说:“长琴,可算找着你了,快请假回趟家,你爸快不行了!快些回来啊!”长琴只是“哦”了一声。王校长叹了一声气,就挂了电话。教务主任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满脸同情地看着长琴,然后接过自己的手机,走了。长琴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呢,她蠕动的双唇欲言又止。
父亲的死,对她来说,有什么关系呢?长琴心想,反正不在乎,她的人生不都这么可笑的吗?
父亲,一个对别人而言形象高大慈爱的人。在她眼中,却只是一个冷漠的存在。十几年来,他于她,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有时候甚至像是仇人,她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她却感觉那血是冷的,她恨他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也许是母亲去世的那年,也许更早,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恨他,不想见到他,见到他时她心底就会升起一股无名火,那火想要烧毁一切。只是听到电话那一刻,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眉头无意识地轻皱了一下,她还是决定回去看看。不过她告诉自己,她只是担心爷爷奶奶还有年幼的弟妹。他的死,她才不会去在乎呢!
她跑去跟班主任请了假。回到宿舍收拾东西。下到楼来,才发现身份证没有带。她气恼地跺脚,又无可奈何地又爬上六楼宿舍去拿。下了楼,楼梯里湿漉漉的,她差点滑倒了,忍不住骂了句:“妈的!”。长琴从来不说脏话,可是今天她忍不住,她心里那股熟悉的火气又从心底冒腾上来,耀武扬威的,她有点快压制不住它们了。
从学校搭乘公交车到县城,在县城里等回家的大巴车。一路上她靠着车窗,对窗外萧条的景色提不起一点兴趣,心里还是烦乱得很,她的脑子也很乱,想睡又睡不着。三个小时的车程,就那样颠簸着过了。在这三个小时里,她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来。小时候,她总想靠近父亲,想要他抱,想像其他孩子一样骑在父亲的肩头看大戏,想和父亲一起玩骑老虎的游戏,父亲则冷漠地走到一边,恨恨地看着她,像仇人似的。后来母亲怀了第二胎,他渐渐开心起来,整天摸着母亲的肚子说:“这次,无论如何也得给我生个儿子了,没儿子怎么继承我们王家的香火......”长琴这时候才明白父亲不喜欢她的原因。她不再刻意讨好他,接近他,看他的眼神也冷漠起来。
母亲终于生了。是一个妹妹。长琴看到父亲原本闪烁着火星的双眼在听到产婆说“恭喜啊,又添了一个闺女”后突然黯淡下来。他默默转身,到房子的一角抽烟。那时也是冬天,长琴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到他穿着破棉袄的背以及不断往天上直窜的白烟。长琴本以为一切会这样平静地过去,直到某天晚上,父亲喝得醉醺醺的,他走路歪歪扭扭的,拖着那条先天残疾的腿,一进门就将桌上的茶杯全给摔碎了。看到满地的碎杯子,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大声地骂道:“妈的,真是倒霉!生了第二个赔钱货,现在更倒霉了......”襁褓中的妹妹听到声响被吓得直哭,妈妈怎么都哄不好。他听到哭声骂得更凶了,妹妹也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不由得说了他两句,他拐到母亲床边,揪住母亲的头发,骂道:“你这个臭婆娘,敢说老子,给我连着生了两个赔钱货,连个儿子也生不出......”长琴看到他欺负母亲,跑过去咬住他的手。他回过头来,双眼发红,额上青筋暴起,鼻孔张开,像一头怪兽,长琴感觉自己就要被怪兽吃了,她咬得牙齿吱吱直响。她看到父亲那怪兽般的脸变得更加狰狞了,他的脸拧成一团,完全变了形。然后他使劲甩手,把她摔了出去,她的头重重地撞在桌子的一角。长琴吓得连疼都不知道了,她慢慢爬起来,看着还在一边喋喋不休的父亲,像一个怪物。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在她心底,彻底成为一个凶猛的怪物。
再后来。母亲又怀孕了。连着给父亲生了两个儿子,他似乎变得高兴了些,他家的香火终于可以延续下去。可是,噩梦并没有过去。他已经喝酒成瘾,发酒疯也成了家常便饭。她的记忆里,父亲“怪兽”的一面经常出现,家里有了四个孩子,越来越穷,父亲酗酒却越来越凶,家中能让他摔的东西所剩无几,于是他就开始打人。打妈妈,长琴和弟妹去拉他,他就打几个子女,连他最疼的儿子们也不能幸免。他在长琴心里,完全是个怪物,长琴恨他,弟弟妹妹们怕他。酒醒之后的他,也没有孩子再愿意接近。他似乎并不在乎,除了喝酒,在家就是沉默不语,或是抽烟,或是发呆。这都不是长琴最恨他的时候,长琴最恨的是在母亲病重的时候,家里没钱去医院,只能吃爷爷上山采的药草,他却把酒越喝越凶,晚上回到家,一贯地发起酒疯。那天晚上,他实在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就一脚将母亲熬药的土罐子给踢碎了。药水流了一地,长琴对父亲的最后一点期待也如破了的罐子,碎了一地。不久,母亲就走了,长琴觉得,这笔账必须得算在父亲身上。后来,每次看见父亲,她也不再躲,两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想要一刀刀割向他,而现在他死了,她以为自己会解脱,会开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的心,又烦乱了。
她匆匆回到家,父亲已经去世多时。她走进父亲的房间,看到床上的父亲,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嘴巴微张,像是还想要说什么似的。瘦削的脸像冰冷的蜡黄色,像一座躺着的没有生命力的冰冷雕塑,她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她静静地立在门口,像个被掏空了身体的人,毫无表情地死死地盯着床上父亲,她在怀疑,那是那个酒鬼父亲吗?喝完酒的他,不是都要发酒疯,乱骂人的吗?怎么可能躺在那里,那么安静,安静到可怕呢?她一下下地咬着嘴唇,假装镇定地走到他的床前,却不敢看他。房间里弥漫着侵入骨髓的寒气,这让她打了打冷颤,她终于受不住,一口气跑出房间。
出来之后,她不知道要去哪,她沿着门口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心里满满的空白,让她莫名地心慌,她为了转移注意力,不由地拿路上的小石子来出气,狠狠地踢它们,踢到前面了,跑过去再接着踢,石子仿佛跟她有仇似的,她不知道自己心底究竟在气谁,为什么生气。那股子气不知道从何而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她心底,那源源不断地往上窜的气,像是积蓄已久的,在找一个发泄的出口,而这个出口却怎么也找不到,所以它变得那么不受控制。
天气冷得不像话,她不想再回去的,却不得不回去。到家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那个破房子在没有光亮的混沌苍穹下沉默着,玻璃窗户透出昏黄的光,老房子像一位风烛残年的慈祥老人。房里传出嘈杂的声音,家里好像来了很多人。她走进屋里。看到一群乡亲围着垂泪的奶奶。奶奶今年六十三岁了,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了。连续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更多,她看上去像是八十岁。奶奶,这么善良的奶奶,怎么就会碰上这样的事呢?她真想不通命运这东西。就像长琴自己,无法选择出生,来到这样的家庭。父亲残疾,还酗酒,酗酒过后还发酒疯打人。妈妈,那个在她六岁就撒手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现在几乎没有多少印象了,她努力回想,也记不起妈妈的样子。她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妈妈为什么会嫁给爸爸,为什么又会那么早就离开人世。她也不能理解,他们那么贫穷,却为什么还要生下那么多孩子。命运这东西怎么就这么奇怪,她又可以去怪谁呢?她无法决定她的父母,家庭,就像他的父亲无法改变自己天生残疾一样。多数时候她在心里是恨他的。为什么有残疾还要结婚,结婚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生一堆孩子。现在,他又这样不负责任的走了,他之前也没有担负起什么责任,他的责任就是每天喝酒,喝到大醉,打骂人和摔东西。现在倒好,丢下年迈的爷爷奶奶,丢下年幼的弟妹,他一了百了了。可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时间不能够倒流,她不能在他烂醉的那一刻跑回家,夺过他手里的酒瓶,把它们狠狠摔碎。她就算在家也不能,也不敢,她害怕他发酒疯的样子。那样的他真像一个疯子,她认为那个时候的他不可能是她的父亲,那是一头怪兽,她曾在心里诅咒他去死。难道是她的诅咒应验了吗。不,不会的,诅咒怎么可能会应验呢。如果应验的话,她诅咒她这该死的命运比诅咒父亲还要多,而这该死的命运怎么就没去死呢。她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其实不是真的希望她的父亲死,她恨他,但她想诅咒的是那个酒鬼,那个疯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她的父亲呢?
▲ 小园清露(中国画)68cm×68cm /唐志华
但是,他真的就这样死了。她恨他,死了也让她难过,还要让她自责。她感觉自己是个凶手,通过诅咒杀了他。他静静地躺在房间里,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令她害怕。不过在与命运的这场斗争里,他终于是旗开得胜了。命运再也无法玩弄他了。
三天的丧葬仪式,她披麻戴孝,跪在他的灵柩前,不断地给前来吊唁的人们磕头。奶奶让她大声哭出来,她却没有一滴眼泪,拼命挤也挤不出一滴来。只是膝盖硬生生地疼,她的心却是麻木不仁的。三天里她就像是一个回礼的机器人,没有思想地,只是跪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行人,然后机械地磕头。嘈杂的说话声,道士敲打念经的声音,年幼的弟妹和邻居孩子们打闹的笑声......让她怀疑这是否是在办丧事。她每天都头疼得厉害。眼睛干涩,喉咙发紧,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搁浅的鱼,就要离死不远了。也许,不久她也会死吧。如果能死了就好了,像他一样一了百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讨厌命运的那些小把戏,她奋力反抗,总敌不过他戏谑的安排。如果她死了,命运就该拿她没辙了吧?
丧礼只是一种仪式。死去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什么都与他无关。活着的人,带着吊唁的名来打一宿麻将,安慰死者家属,吃顿饭,最多感慨下人生。这一页,就这样轻易地翻过去了。而她的那一页,却难以翻过去。她还不能解脱,她放不下爷爷奶奶,还有弟妹。她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变成了千金重,只是以前,怎么没觉得呢?父亲还在的时候,她不曾想过这些。
人类越来越沉迷于仪式。结婚少不了婚礼,生孩子要请满月酒,老人祝寿……我们多么不甘于寂寞,空虚的心亟需什么东西来填满,来向其他人宣告。父亲走了,等仪式一结束,什么都是虚无,除了爷爷奶奶,子女们,没有人会再来吊唁他了。大家各自散去,与自己的命运去斗争去了,他们自己的事够他们去操心的了。
她默默望向远处,天空是黑的,远方的一切也是黑黢黢的。只有停放父亲灵柩的这个临时搭起的大棚里,亮着烛火和灯光,远方什么也看不见。而这里,只有一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还有无休止的嘈杂的说话声,搓麻将的声音,道士们敲打的声音。她的头越发疼了。
第三天,父亲终于被抬上山了。她拿着父亲的遗像,牵着年幼的两个弟弟,妹妹们也跟在后边。他们好像终于意识到父亲不在了,在丧葬队伍里,流着鼻涕,流着眼泪,但她还是哭不出来。
他的灵柩被埋在了土里。一块墓碑刻着他的名字,一方土包掩盖他的身体。她在回去的路上回头望着,突然觉得他的一生,其实是孤单的。就像现在的他,一个人在这样的荒凉的山头。只有墓碑证明他曾到这世上来过。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而她,还会继续留下来,接受往后命运的安排,肩负起他留下的一堆责任。
只是,从此刻起,她再也恨不起他来。她身体里流淌着的他的血液渐渐暖起来。对于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着的世界,她决定往前再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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