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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碾房(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夜郎文学 热度: 20598
徐本文

  1

  这是一处典型的农家小院,大小一共三栋房屋。主屋是一层楼的瓦木结构,墙体全是木板构建,由于年代久远,屋顶的瓦片上面长出了几根青草。两边是厢房,也是瓦木结构,里面堆放一些杂物。院坝是石块铺就,石面光滑,看来铺就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围住这一切的是一个简易的木栅栏,显得很破旧,看上去挡不住任何东西,它的存在只能表明,栅栏内是另一个世界,只属于它的主人,其他人不得进入。

  小院左边的景色让人眼前一亮,这儿有一个生机盎然的菜园,用竹子搭成的篱笆墙上,藤蔓缠绕,花朵点缀,几只蜜蜂正嗡嗡地飞来飞去,给宁静的小院带来了无限生机。篱笆墙内,黄瓜花下已经长出细小的瓜体,青菜长势正好,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青葱一棵棵挺直向上,力争上游……

  篱笆墙外约二十米处,就是静静流淌的安靖河。河岸边上,有一座碾房。这座碾房破败得很厉害,水车已经停止转动,木块之间濒临相互脱离。碾房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露出椽木,经风雨侵袭,呈腐烂状态。堆砌引水沟的石块,也是参差不齐,水从缝隙中渗透出去。只有碾房那石砌的墙体,支撑着屋面上的残瓦断木,倔强地挺立着,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尽管碾房破旧,却阻挡不了它独有的乡村魅力。我心想,要是这里不拆除多好啊。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用“黑牛”组长的话说,这是太不讲政治了。

  此时还没到正午,阳光斜斜地透过木栅栏,在石块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光影尽头,是那座瓦木结构的主屋,大门虚掩着,好像告诉我,主人应该在家。我站在围墙的大门外,并没有立即走进去,担心有一只大黄狗猛扑出来。于是,我轻轻咳了一声,问道:“有人吗?”

  小院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我的提问,也没有大黄狗突然跑出来。我小心翼翼地跨过简易的栅栏门,走在光滑整洁的石板上。我又轻声问了一句:“有人在家吗?”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偶有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在叫,声音从篱笆墙外传来。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继续朝前走去,走到院坝尽头,拾级而上,来到屋檐下,发现左右两边进入烤火间和卧室的门关着,只有虚掩的大门半开,从里面透出一丝光亮来,好像有人在里面,我敲了一下门,轻轻喊道:“您好,我是拆迁指挥部的小吴,有人在家吗?”

  屋里还是一片寂静,但我感觉里面有人。

  不知道屋里有些什么名堂,我怀着好奇心,轻轻推开门。随着大门的慢慢推开,我的视野渐渐变宽,屋子里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背对着我立在堂屋里。我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屋里怪怪的,与外面阳光下的一片生气不相适宜。

  我又想起来之前小刘对我说的,这老妇人什么也不要,就是不拆迁。我深呼吸一口气,壮胆问了一句:“老人家,您好!我是拆迁指挥部的小吴,我可以进来吗?”那老妇人不回答我,但也没有表示拒绝。我心里想:既然来了,干脆就进去看看,反正其他同事也来过几次。她应该是习惯我们的到来,所以理不理都没关系。

  我一边跨过雕花的门槛,一边说:“老人家,我进来了?”既然跨进来了,就不管人家答不答应。

  进了屋子,我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屋内的黑暗,看清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清瘦的老妇人,从她佝偻的背影来看,应该有七八十岁了。此刻,她正对着堂屋的祖宗牌位,双手握着三枝点燃的香火,正准备插入牌位下方的香炉里。我明白了,这是乡下常见的祭祀仪式,也叫“供饭”,每逢农历节日,都会摆上酒菜,让祖宗的灵魂前来享用。而那些祖宗牌位原来是用纸写的,后来不断改进,已经变成木雕的,中间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等字样。

  我抬头看去,发现这祖宗牌位有些怪异,只有三块竖着放的木雕牌匾,左右两边分别写的是“千年不断金炉火”和“玉盏长明万岁灯”,这是常用的字句;中间写的却是“程氏门人之灵位”,这有点不太符合常规。我在大脑里产生了疑问,这个老妇人在祭祀,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有,这老妇女耳朵是不是有问题,怎么问都不理我。

  老妇人握住点燃的香,面向牌位作了三个揖,准备迈向前几步,将香插入香炉里。突然,老妇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急忙向前一步:“小心!”将老妇人扶住。我这才看见,老妇人面目虽然清瘦,但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她不看我,也不挣脱我的手,慢慢走过去,将香火插入香炉里。我松开手,退了回来。插好香火后,她也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双手合一,口中发出一点点清音。我听不清楚,应该是祈祷的词句。

  我不忍打扰这个虔诚的老妇人,静静地看着她继续着祭祀仪式。由于刚才她没有反感我扶她,这使我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

  趁着她的仪式还没有完成,我的眼光在屋里扫了一遍,发现屋里挂着几幅旧字画。其中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

  画面上,一座围着木栅栏的小屋安静地立在阳光下,旁边是缠绕着藤蔓的篱笆墙,里面寥寥数笔,勾勒出庄稼叶片,从有力的外形来看,庄稼长势正好。篱笆墙外,一条小路通向远方,消失在隐约的山峰尽头。小路的旁边是几棵白杨树,树上缠绕着两条花的藤条,上面的花瓣正纷纷飘落。树下,用毛笔蘸着淡墨,轻轻作了一点渲染,恰似一点点斑驳的太阳光。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飞快地奔跑着,他的前方有两只蝴蝶,其中一只快没入篱笆墙里的菜花丛中去了。

  看着这幅画,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儿见过呢?

  画的左上方,有一段行云流水的行楷字,其笔法大气,笔画劲健洒脱、流转自如,似有千钧力道从字里迸出,从那流畅而熟练的笔法来看,写字的人应该学过王铎的字。我被那潇洒飘逸的字吸引住了,不自觉地走了过去。画上面写的是一首古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落款为:录宿新市徐公店 丙戌年荷月 仲明书。印章为阳刻篆书“程”和阴刻篆书“彦哲”。

  “好画,好字!”我脱口赞叹道。看着这完美契合的字和画,我幡然醒悟:这幅画中的景致不就是这个农家小院吗?

  原来,这个小院里的景色,通过画笔搬到了宣纸上。我又看到了另一幅画,上面画的是一座碾房和一条河。从形态和布局来看,应该就是安靖河以及河边的碾房。我想,既然这儿的景致都是用画的形式展现出来,那么是不是可以找到这位老妇人当年的画像呢?

  在墙的另外一边,我发现了一张年轻女子的图画。画面上,这位女子二十几岁的样子,衣着白色印花的旗袍,站在一株芙蓉前,侧着身子,似有微风吹起,浓密的长发轻轻飘起,那张白晰的脸显得更加有生机。她面对观者微笑,洁白的牙齿微微露出,嘴唇略用朱笔涂抹,衬托得整张脸充满活力。这张画像没有落款,只加盖一个阴刻的“彦哲”。

  我猜想,这画中的女子应该就是我面前的老妇人。那么,这些字画的作者应该就是程彦哲,表字仲明。他和画中的女子,或者眼前的老妇女人,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这老妇人一直不愿拆迁离开这儿呢?一系列的问题在我脑海里翻滚。不管怎么样,我对这位叫“仲明”的丹青高手倒是心生敬佩,其书画技艺的确让我折服。

  说不定这奇怪的牌位就是丹青高手的呢。我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面向牌位走近一步,站在老妇人的侧面,从桌子上拿起三枝香,在蜡烛上点燃,退后一步,恭敬的作了揖,插入香炉中。

  

  ▲ 岜沙汉子(中国画)68cm×50cm /唐志华

  此刻,在我的心里,眼前的字画和整座农家小院完全变成了一个整体,而这个老妇人则成为这一切和谐景致中最动听的音符。我正沉迷于这份怡然的氛围中,“黑牛”组长在我大脑中冒了出来,他仿佛在向我大声喊:“叫你去拆迁,不是要你去欣赏字画。”我抬起手指头,轻轻一点,“黑牛”组长就化作一只黄蝴蝶,飞呀飘飞就不见了!我被自己这个奇怪的想法逗笑了。

  我对老妇人说了声:“打扰了。”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当我跨出门槛时,从我后面响起一个低沉而缓慢的声音:“你……这就走了吗?”

  汗一下子就从我的背后冒了出来,我停下脚步,吃惊地转过身去。

  2

  一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老妇人身穿一件中袖女式唐装,干净整洁。她五官端正,皮肤皱纹清晰可见,眼窝深陷却目光有力。

  “是您叫我吗?”我用手指着自己,使心情平静下来。

  老妇人薄薄的嘴唇轻启,露出还算整齐的牙齿,面无表情地说:“是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将自己的身份重新报了一遍:“我是小吴……”

  没等我说完,老妇人转过身去,收起桌子上的供品,从小门穿过,来到了烤火间。我跟着她走在后面,心里想,这老妇人真是个怪人,深邃得有点让人怀疑她不是这个世界的。

  老妇人坐了下来,我也搬一把椅子坐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庭生活所需的家俱一应俱全,电视机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男人的影像,约摸二十几岁的样子,站立着。他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浓眉大眼。阳光,正气。

  “小伙子啊……是不是……来……劝我拆迁的……啊?”我正看着墙上的照片出神,老妇人问我,声音很慢,慢得感觉每个词是停顿了一个逗号的时间。

  我转过头来,心里还想着,这照片上的是她的什么人呢?是儿子?还是……

  “啊,不……哦,是的……”我受到慢节奏的感染,说话也跟着慢了下来。

  “到底……是不是?”老妇人盯着我,声音还是那样的慢。“你……自己都……不晓得……啦?”

  我急忙纠正:“是是是,我是来做拆迁工作的。”心想,本来是做拆迁工作的,偏偏说不是,这样很不好,会让群众反感。做群众工作千万不能让群众反感。

  老妇人说话的同时,头还不由自主地左右轻轻摇一下,好像话是人嘴里甩出来的一样,让人感觉很不适应,为了让读者便于阅读,下文中凡是老妇人的话,我不再用省略号表示,而是用正常的语速记录她的言语,除非实在是太慢了,我才用省略号加以说明。

  老妇人问:“既然来搞拆迁,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打算走了呢?回去怎么跟领导交代?”

  我思考如何回答,原本打算是来做拆迁劝说工作的,没想到来这儿被景物和字画迷住了,倒把正事给耽误了,我估计“黑牛”组长以前对我不满,肯定与我有时“不务正业”有关。我想了想,说:“我估计老人家您不想搬离这儿!”

  “嘿嘿……”老妇人笑了,“你倒是会猜,说说,我为什么不想搬离这儿?”

  我原以为这老妇人耳朵不好,没想到不仅耳朵没问题,而且还很喜欢说话,可能是老年人都喜欢唠叨吧?我也笑了,说:“我是猜的,因为我看到了您老的篱笆墙。”

  “这有什么稀奇的,以前,我们家家都有菜园子。”老妇人看着我。

  我说:“因为您的篱笆墙内的菜长得好,应该是您花心思栽种的。最不一样的是您的篱笆墙修补过,有几处用新竹子重新插过,我想,您在用心经营这个菜园,因为附近并没有竹林,那么您应该是从其他地方找来的竹子。而且……”

  老妇人说:“而且什么?”

  我说:“而且,这竹子是您托人找来的。”

  老妇人嘿嘿笑起来:“小伙子,你倒是很聪明,看我这把年纪了,抬不动竹子,当然得请人给我找来了。还有啊,你前面说得都对。”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有时,我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通过一个篱笆墙推断出这么多事来,看来,半年的拆迁工作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学会了推理。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老妇人的思维还这么缜密,居然能猜到我“而且”后面要说的话。

  我想,她不愿拆迁肯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不破解,拆迁工作就不能很顺利地进行。好奇心使继续探寻这儿的秘密,把原来准备逃跑的事放在一边。

  我说:“老人家,您真热爱生活,像您这样的年纪,还把这儿打理得好好的,真是难得。不知您高寿啊?”

  “我从小就在这儿生活。”老妇人回答,“今年刚好八十岁了。”

  “这儿一直是您的家吧?”

  “是的,生活了几十年,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老样子,一直没有变。”老妇人回答。

  我问:“您的子女呢?”虽然小刘告诉我她是孤寡老人,我还是得找话题。

  老妇人停了一下,说:“没了!”

  鳏寡孤独,是人一世最遗憾的事。我心里想,像她这样的老人,物质上有政府的帮助,生活有了保障,但是,他们内心的孤独却是永远也无法排解的。

  我正想着,老妇人说话了:“小伙子,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下来说说话?”

  “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老妇人说:“这几天来了好几拨人,都是来劝我搬迁的,我回答他们,什么条件我也不要,就是不搬。他们听了,有的就走了,说是给领导汇报;有的就威胁我,说改天要强拆。呵呵,我一个老太婆怕什么,开机器来我也不让。”

  看着老妇人平静的面孔,我感受到一种倔强。老妇人接着说:“我知道,政府拆迁也是为了建设,把中合社区建设得更好。中合不是划归大塘县城了吗,建设得好一点才像城市嘛,让来到中合的人都看着舒心。”

  我应和着:“是的,是的,您这样想是对的。”心里想,既然对的,你就赶紧答应拆迁。但是我不说,让她自己慢慢理思路。

  “但我就是不拆!”

  “这……”

  “但是你不同,到我家里来,不说拆迁的事,倒是像来祭祖的。”老妇人却话锋一转,“你到院外说话的时候,我就在屋里,我听见了,就是不想理你。后来,你进来了,也是有礼有节的,不像有的年轻人那样没礼貌,以为自己是政府工作人员就不得了。”

  老妇人继续说:“你进来了,欣赏墙上的字画,说明你是一个喜欢文艺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看出来了,那些画的原型就是这儿的景物。”

  我心里一惊,这老妇人真不一般,如果我不小心,说错点什么话,说不定她就不理我了。于是问:“那墙上的女子,想必是您吧?”

  “是的,那是我年轻时候的画像。” 老妇人微笑着点头,“小伙子,看来你很用心嘛,这些事儿你都联想得起来。原来以为你欣赏完字画,就会离开这儿了。没想到,你却为牌位上了几柱香,这可是很难得呐!”

  原来如此,我是欣赏那位丹青高手的技艺,才想到在牌位前上香。我也知道,上香为了让活着的人求得心理安宁,寄托一丝念想。没想到这让老妇人对我另眼相看,也因此打开了思想交流的通道。

  我说:“老人家您很虔诚啊,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您要举行祭祀仪式?”

  老妇人说:“我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祭祀。已经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从她三十岁就开始祭祀了?我于问:“这是为什么?”

  “我要在这儿一直祭祀,到我不能动的那天,只要我活一天,就不会离开这儿,我要让他们在那边不会饿着,这是我答应他们的……答应他们的。”老妇人眼睛明显湿润起来。

  我问:“您要在这儿一直祭祀,不离开这儿,这就是您不拆迁的原因吗?”

  “是的。”

  “那么,墙上黑白照片中的人是谁?”我问道。

  老妇人抬起头,看着墙上的相片,用手指了指:“就是他,我唯一的丈夫。”

  3

  历史是需要记录的,不管是文字的形式,还是口口相传的故事。曾经辉煌的沉淀,还是苦难的过往,都需要人们去提及回味,才能体现历史的厚重。但是,恰当地运用文字和言语记录历史,却并不是容易的。正如下面这段过去,后来我查阅过地方县志,也没有找到相应的历史记录。

  如果说,当年日本的飞机带着邪恶的炮弹,曾经到过边陲之地中合,大概现在的大塘人是不会相信的。可这一切却真真切切地发发生了。

  一九四三年,美国的原子弹还没有投向日本广岛之前,日本的飞机一直向中国西南地区侵入。

  春雨绵绵的简易公路上,一支只有五十人左右的国民党连队正疾速前进,他们肩负着押送一批重要医药物资的任务,其目的地是大塘火车站。根据情报,日本飞机可能会突袭火车站,炸毁这个抗战的重要交通节点。因为情况紧急,队伍要赶在敌人出动之前,将物资安全送出。

  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包袱,向大塘火车站前进。在急速前进的队伍中,有一个年轻人,他大约二十几岁,身材高高瘦瘦,在队伍中特别显眼,他就是连队的通讯员。

  经过一阵急行军,部队慢了下来,连长冲着身边的通讯员喊:“小程,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连长是一个黑大个,高大魁梧,一看就是一个打硬仗的军人。

  小程大声回答:“连长,没问题,我能行。”

  队伍继续前进,从东南的前线到大塘火车站,必须经过建宁镇。当队伍到达建宁镇的时候,整个小镇上一个人也没有,仅有的一百余居民已经全部撤离,整个街面上一片寂静,只听到春雨落到树叶上沙沙的声响,泥泞的小路坑坑洼洼,溅起的污水把军人的衣服都打湿了。

  小镇临河而建,从这里通向火车站的木桥已经坍塌,要达到对岸,必须渡过一条小河,庆幸的是河水不深,可以看得见底,最深处只淹没到人的肩膀。连长当即下令,把重要物资顶在头上,大家踏水而过。

  眼看就快过河了,小程因身体单薄瘦弱,加上身上的负重,一不小心,踩在一块鹅卵石上,身体瞬间就倒下去,立即被水冲出去好几米。

  连长正准备组织营救,却被天空传来的声音惊住——敌机来了。他大喝一声:“大家快冲到对岸去。小程,不要慌,我来救你。”

  敌机大约有十余架,从东至西,呼啸而来,低空飞行,快到河中央时,炮弹如冰雹般投下。一时间,队伍被突如其来的炮弹打乱了,冲到对岸的军人赶紧找地方躲避,而正在过河的军人躲避不及时,连同水花一起被卷起来。

  队伍损伤惨重,物资被打碎了一地,敌机袭击完成后,飞到大塘火车站,在那儿又进行了一次空袭,然后扬长而去。

  敌人的轰炸摧毁了大塘火车站。建设之初,因选址等问题,轨道不平稳,不牢固,被轰炸后,破坏得很严重,很长一段全部毁坏。随后,根据战事需要,相关抗日部门组织力量,在大塘火车站十公里外重新选址,修建了新的火车站。而这个遭受过空袭的火车站就变成人们遗忘的角落,也就的人说,这个火车站根本没有火车来过。

  队伍被打散了,牺牲了三十多人,包括连长,剩下的十几个伤兵被另一支队伍救走。

  而那些为抗日而流淌的鲜血,也随奔流不息的河水流向了远方,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去过问,因为还有更多的事需要人们去做。

  在战争中留下来的,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存活了下来。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失去了战友,在心里留下一辈子难以磨灭的伤痕,有时,他们宁愿一起死去。

  小程就是这样一个既幸运又是不幸的人。

  当他一不小心滑倒沉入河水中时,敌机就来了。他在水中呛了一口,看到连长正奋力地游过来,他冒出头来大喊一声:“连长!救我!”炮弹就响了,一个急浪打过来,他又沉到水下去。他在水里隐约看到一片红色,耳边同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人就晕过去了。

  当他从头痛欲裂中醒过来时,还在大喊:“连长……”可他看到的是挂着蚊帐的雕花床顶。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有一片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小程艰难地转过头来,看到了眼前有三个人,一个妇女,一个少女,一个年轻男子。

  “我是在哪儿?”他艰难地问,“部队过河了没有?连长呢?”

  妇女回答:“这里是中合镇,我们没看到部队。”

  小程挣扎着要坐起来,才发现大腿上包扎着绷带,稍一动弹,就痛得钻心。

  妇女说:“不要动,你受伤了,大腿骨折,但不要紧,已经固定,上药了。”

  小程摇摇头,渐渐回忆起昨天的情形来,可是什么也想不起。

  他还不知道,连长已经牺牲了,从建宁镇到中合镇相隔三十公里,人们没有看到连长的尸体,或许已经随着河水流到更远的下游去了。

  一年后,小程腿恢复了,去打探过连长及部队的消息,不曾想到,内战又开始了,他原本打算回江南老家的想法破灭了。

  救小程的人叫谢浩东,当年,他和小程一样大,二十三岁。故事讲到这儿,还不算完,因为接下来的事,与谢浩东的妹妹谢浩兰有着极大的关系。

  就像读者预想的那样,比哥哥小两岁的妹妹看上了小程。

  由于找不到部队,加上内战开始,向往和平的小程就在中合镇留了下来。

  谢家在中合镇是望族,祖上是地主,家道殷实,如果不是战乱,谢家会更加红火。十年前,老谢西出潼关做生意时,遇兵祸,至今杳无音讯。谢夫人大哭一场,病了数月,在儿子和女儿的照料下,身体渐渐得以恢复,一家三口凭几亩田地生存了下来。谢家得以较好地生存下来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祖上留下来的碾房。

  在电力还没有普及的年代,碾房可是一笔不小的家产,人们将稻谷脱壳,最快的办法就是用碾房。那时,碾房属于个人财产,其他人使用碾房要付一定的物质报酬。曾经有人把碾房当作最好的嫁妆,赠送给女儿。

  三年后,小程自然而然地当了上门女婿,第二年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程谢鹏。谢浩东也成家立业。而这座碾房成了中合镇的一个重要建筑保留下来。

  又过了三年,全国解放,小程和老谢家一起过上了平静而美好的生活。

  4

  太阳渐渐烈了起来,阳光从明净的窗户透进屋里来,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一片白光。桌子上热茶杯中升起的雾气,随着漂浮的空气流动,消失在屋里的阴暗处。

  我的目光穿过升腾的热气,落在对面墙上的相框上,那个年轻人的形象在我眼前越来越模糊,由近及远,又慢慢地由远及近。近了,近了,在我眼前显现的,分明是一名瘦弱的军人。

  我问:“你的丈夫就是小程?您就是谢浩兰?”

  “是的,我就是谢浩兰,小程是我丈夫,也就是程彦哲。”老妇人说,“他本是江南的一名才子,曾拜在著名画家黄君璧门下,学画仕女啊,学画花鸟啊什么的。他悟性高,学得快,得到恩师的赞赏,本来可以留下来专攻艺术,无奈日本入侵东北,他选择了到国外留学,想学成报国。没想到,他在留学期间,父母因战争无辜遇害,悲愤之下,他就回国参加了抗战。”

  原来是这样,这个倔强的老妇人就是谢浩兰,她与小程曾经一起度过的岁月,在她心里,已经盛得满满的,才有了那一句含义深刻的“唯一的丈夫”。那么,按照年龄来看,我现在应该称她为谢奶奶。

  “这么说,小程,不,是程爷爷,当年选择在中合镇留下来,是因为无家可归?”我试探着问。

  谢奶奶抬起头,望着墙上的相片,说:“也是,也不是。他当年选择留下来,主要是因为我。”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不说我也能猜到。

  “他对我说,我们在一起,他就会忘了所有的痛苦,失去父母的痛苦,失去战友的痛苦。我们在一起,读书,画画,弹琴,日子过得很自在。我也是读过私塾的,他会的,我也知道一些。他说,最喜欢的唐诗,就是《宿新市徐公店》,多美的意境,多好的生活,有小院,有花,有树,有蝴蝶,还有小孩儿……”

  谢奶奶的脸上带着微笑,仿佛沉浸在当年的日子里:“开始的时候,我和他,还有哥哥,嫂嫂,娘亲,我们一家五口人生活在一起,很和谐,很美好。他说,把房屋按照古诗中的意境改造,用竹子搭起了篱笆墙,这样看起来更有韵味。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按照他的想法去做。篱笆墙坏了,我托人砍来竹子,自个儿动手慢慢把菜园恢复,让这里的一切总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我就是担心他回来的时候,不认识,迷路了,回不了家!”

  我心里最软弱的地方被她最后一句话触动了,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把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的丈夫随时回来。只是,“他”却不知道在哪儿?

  我问:“程爷爷呢?”

  “走了,走了好多年,留下我一个人,自己孤单地走了。”谢奶奶说,“我得把这儿的一切为他保留着,保存得好好的,好好的……”

  我想,后来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谢奶奶的倔强,是因为在她的心灵深处,还有一份美好的期待,在她的生命中随时会实现。

  她接着说:“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小院,就是这处篱笆,还有他亲自设计改造的碾房,石碾房……现在先进了,有电了,不用碾房。村里也来人,说把碾房拆了,这些小兔崽子怎么知道,在那个年代,碾房可是解决了我们吃饭这个大事啊。”

  “他们不知道的还有很多,他们不知道,三十里之外的建宁镇,当年发生的袭击事件。县志也没有记载,因为当时的人们全都跑光了。后来,有人提过,说建宁镇发生了战事。可是当官的说,没有就是没有,日本的飞机没有飞到这儿来,这里没有发生战事。”她叹了一口气,“其实吧,不管是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只要是积极抗日的,都要肯定他们的付出。可是,后来的一些恶人,歪曲事实,对他进行了不公平的批斗,真是让人寒心。”

  我心里感觉堵得慌,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不出来。这里本是拆迁的重点,而我的工作又是为拆迁的群众服务,面对这样一个痴痴等待丈夫回来的老年人,我该说点什么呢?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黑牛”组长打来的。

  电话那头是“黑牛”组长急促的声音:“小吴,情况怎么样,刚接到通知,那座空碾房必须在本月底拆除!”

  我心里一惊,这个月就要拆,等我离开了再拆不行?我于是大声地说:“罗组长,碾房我拆不了。”

  “拆不了,开什么玩笑?情况了解清楚了,赶紧回来,旅游局周局长在等我们汇报工作进展情况。”说完,“黑牛”组长就把电话挂了。

  谢奶奶看着,笑了:“领导打电话来问情况了吧?”

  “嗯!”

  “你胆子挺大嘛,敢说拆不了。说说,为什么拆不了!”她问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不拆的话来,我也知道这样很不好,对工作不负责,对组织不负责,更是对自己不负责。另一方面,年迈的老人为了等待自己的丈夫,而坚守这里的一切,这种执着产生的是一种坚强的力量,让人敬畏。

  我于是说:“如果把这里拆了,程爷爷回来,找不到路,怎么办?”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因为这事不是我说了能算的,所有规划是设计公司出方案,党委领导下的工作小组审核确定,我一个小兵说话是不算数的。

  “嘿嘿,小伙子,你倒是会说话,我知道这房子,这篱笆,这碾房,都是要拆的,要拆的,要拆的……我在这儿坚持着,只是想多看它一眼,多听一听河水的声音。”她静静地说,“他从这条河里漂来,被水冲到碾房的引水槽里卡住了,才被我们救起来。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全身是血,我们以为他死了。几十年过去了,对当初的情境,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走后,每天晚上,我听到河水的哗哗声,心里就感到踏实,感到安宁,就好像他还在一样。只是这几天心里堵,耳朵不太管用了,有时听不到河水的声音,我就急,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唔……他还会回来的。”

  说起往事,老人就滔滔不绝,应该是好久没有人听她倾诉了,我也不忍心打断她的话,像她这样的老人,说没就没有了,就让她说过痛快吧。

  在这个充满乡愁的小院里,老人把她的身世像倒豆子一样全部倾倒出来,她静静地说着,我静静地听着。

  太阳的光斑从西边墙角慢慢前移,直到消失,又从东边墙角出来,那是下午的时光到了。

  老人的故事说完,已经是下午四点过。

  我回到指挥部,“黑牛”罗明远组长不在,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要我先直接给周局长汇报工作,他回来后,我们再谈。

  挂了电话,我走进了周局长设在指挥部三楼的临时办公室。

  5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天皇向世界发出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九月,日本天皇代表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上签署投降书。十月,举行受降仪式,标志着抗日战争取得完全胜利。

  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随即传到了中合镇。

  程彦哲站在安靖河上,眼前浮现牺牲战友的面容,一个人泪流满面。谢浩兰站在他的身旁,默默地陪着他,看着太阳慢慢地从山顶落下去。

  程彦哲的父母死了,家没有了,在他心里,这是一个永远的伤痛。如今,他一个人在中合镇,心里难免升起孤零零的情绪来,难过的时候,他总是来到安靖河边,看着河水发呆。谢浩兰总是安静地陪着他,在河水铺满夕阳的时光一起回到谢家小院。

  今天,当知道中国取得抗战的完全胜利后,程彦哲心里更是悲喜交加,经过整整八年的抗战,中国终于取得了胜利,可是在这令全中国感到欢欣鼓舞的时刻,他却不能和父母相聚,共享天伦之乐。国有了,但家还是没有!

  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空还残留着微红的余光,对面的山峰呈暗褐色,若隐若现。晚风从河面吹过来,轻轻拂过人的面颊。深秋的虫鸣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和着岸边芦苇被风吹动的声音,一个安静祥和的傍晚来了。

  “程哥哥。”谢浩兰轻轻地喊。两年来,程彦哲与谢浩兰一家和睦相处,谢母对这个白面书生样的军人印象很好,心里也有所打算。

  程彦哲转过来,问:“嗯?怎么了。”

  谢浩兰说:“你说,现在日本也投降了,战争结束了,你还要不要去找战友呢?”

  程彦哲说:“不去了,去年找过,也没有找到,这个不重要。既然日本投降,那么原来的部队也该改编了,还找什么呢?”

  “现在有什么打算?”

  “嗯,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有没有想过成家呢?”

  “成家?这……像我这样的人,到哪儿都会成为一个拖累,怕是没人愿意接受我,也就无家可成。”

  “不,有的,只要你愿意,就有人接受!”

  然后,是一阵沉默,没有人说话。

  两个人的对话在晚风中慢慢飘向远方。程彦哲知道,老谢家对他很好,他也感受到谢浩兰那关切而火热的目光,特别是谢母的种种表现,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准女婿来看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是明白的。而在他心里,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部队,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付出自己的一切。如今,抗战胜利,美好的日子就要来了,他本不希望战争的日子,现在一切都朝美好的方向发展,心里田园生活的愿景越来越清晰起来。

  程彦哲说:“感谢你们两年来的照顾,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们。”

  

  ▲ 传 承(中国画)180cm×90cm /唐志华

  谢浩兰说:“不要你报答。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我们应该有一个家!”

  “现在不是有一个家吧,大家都好好的!”

  “不,不是这个家。”

  “那是什么家?”

  “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家。”

  晚霞下,谢浩兰脸色通红,手不断地扯着衣角,长发在肩上飘动。程彦哲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两年多的相处,她早已深深印在心里,此刻,谢浩兰的表白,化作一把炽热的火,把他彻底点燃了。

  程彦哲动情地拉住谢浩兰的手说:“我们……应该有一个家。”

  谢浩兰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说:“嗯,我们应该有一个家。”

  “如今国有了,就让我们把家建起来。”

  “是的,让我做你家中的女人。”

  “嗯。”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夜色完全暗了下去,看不清河岸的一切,而河水的哗哗声、虫鸣声、芦苇的沙沙声却分外清晰。

  河岸上,还有两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响起。

  “兰妹妹,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把这个碾房改造一下,用石头来做。你看,这河两岸有那么多石头,很方便,再说,石头砌的墙更经用。以后啊,我们就用这个石碾房给乡亲们的稻谷脱壳。更重要的是,我把这个碾房当作是礼物,送给你。”

  “嗯,这个好,把这个石碾房砌得更好。”

  “然后,把小院的地面用石块重新铺过,屋外用木头围成一个小院。小院外,用竹子围一道篱笆墙,里面种满各种蔬菜,让它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特别是春天来了,菜花还会引来很多蜜蜂。”

  “就按你想的做,我支持你。哥哥和娘也会同意的。”

  一年后,石碾房建起来了。石块砌的水槽,将安靖河水引向高处,沿着碾房的方向急速流去,水突然腾空跌落下来,冲向木质的水轮,水轮稳稳地转动。链接水轮的一根木头伸向碾房底部,在那儿完成力量的交接后,力量又从底下通过一根圆木传上来,上面有一个两米左右的大石磨盘,在力道的推动下,沿着整洁的石槽规矩地做圆周运动。石槽里,平铺着早已晒干的稻谷。在石磨轮回的碾压之下,谷壳慢慢地就与米粒分开了。此刻,需要把碾房外面水槽里的水断开,将碾房内石槽中的谷物铲起来,放进“风簸”里。主人一边放碾碎的谷物,一边摇动手柄,碾碎的谷物在经过“风簸”这一道工序后,谷壳就从“风簸”后面吹了出去,变成了“糠”;剩下的就是白花花的米粒,从“风簸”侧面的木槽滑下来,落在米筐里。

  据说,中合镇以及附近的集镇使用碾房的历史,结束于一九九五年。那一年,大塘地区相继通了电,用上了先进的脱壳机,效率远远高于碾房,碾房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于是,在现代化机器的冲击下,碾房在一两年间就被夷为平地,以至于从这个时候出生的很多人,就不知道碾房是什么东西了。

  6

  石碾房重新建起来了,在中合镇传为一时佳话。乡民们说,程彦哲自己翻修了一个漂亮的石碾房送给谢家,谢家又将石碾房当作嫁妆送给了程彦哲,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这个意思吧。

  也就有的乡民说,这个程彦哲是大城市来的,又当过兵,哪天带起谢浩兰跑了,老谢家才挂不住脸哦!人们这才记起,这个叫程彦哲的年轻人是个国民党军人呢!

  不管乡民们如何评说,老谢家却迎来了两门喜事,首先是春节刚过,谢浩东就迎娶了建宁镇张家的闺女张小珍,两家门当户对,女孩也温柔娴静,两人是天生的一对。

  阳春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程彦哲和谢浩兰也喜结连理。谢家本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通情达礼,结婚后,并没有分开住,一家五口靠着几处土地和石碾房,日子过得很舒适。

  凭着老谢以前的底子和人脉,谢母张罗着让谢浩东外出经商。程彦哲暂时不想外出,就在中合镇经营田地。

  安宁的日子里,程彦哲不免要动一下手中的画笔,就把自己精心设计的小院、石块院坝、石碾房,全部用笔画了下来。

  谢浩兰总是安静地看着,程彦哲用一笔一画,慢慢勾勒着眼前的景象,而她心里想到更多的是将来的景。

  太阳下,程彦哲在描绘篱笆墙处的景物时,画了一个追蝴蝶的小孩子。

  谢浩兰问:“篱笆墙边没有小孩子啊?”

  程彦哲说:“会有的,很快,也许明年。”

  谢浩兰问:“在哪儿呢?”

  程彦哲说:“你肚子里呀!”

  谢浩兰抿嘴不言,含情脉脉地看着程彦哲,春风吹动她的长发,随风飘动。

  “真漂亮……”程彦哲说,“来,给你画张像,挂起来,以后我们的孩子可以看看,他娘年轻时是如何的漂亮。”

  谢浩兰来到河边,穿着白色印花的旗袍,站在一株芙蓉前,微风吹起她年轻的长发,太阳下,那张白晰的脸反着光泽。程彦哲挥动手中的画笔,将这一切定格在画纸上。

  六月里,外出三个月的谢浩东突然回来了,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国民党带领的军队和共产党的军队打起来了!

  眼看即将到来的安稳日子,随着国民党30万军队围攻中原解放区而结束。程彦哲不想上战场,在他看来,都是中华民族,何必要动干戈呢?自己就安安稳稳地居住在中合镇,在这座小院中过安宁日子,时不时坐在石碾房边的石槽边,看远山起伏,看河水荡漾。谢浩兰凭着谢母教给她的技艺,做一些裁缝的活儿。田土里的庄稼也长势良好,加上谢浩东的经营管理,一家人的生活无忧,丰衣足食。

  年底,谢浩东与张小珍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谢正红。第二年春天,程彦哲与谢浩兰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程谢鹏。

  这一年,战事不断升级,中合镇也明确变成了解放区,解放军进驻了省政府,所辖区域大部分地方进行了土地改革,所有土地集中收起来,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老谢家原来拥有的土地也被全部收起来,再按全家七口人的标准分到了应有的土地,这样一来,老谢家的土地就比原来少了很多,但是足够一家人生活。

  庆幸的是,程彦哲改造的石碾房被确定为私人财产,仍归老谢家所有。

  这个石碾房仍然继续为乡民们碾米,老谢家并从中获得一定的物质报酬。

  又过了两年,解放战争结束,中国大陆实现了大统一。中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这个小镇来说,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

  谢浩兰与程彦哲仍然过着安宁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一直保持了十年。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开始了,中合镇的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也全面泛滥起来。一九五九年,随着“左”倾思想的日益强势,全民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的高潮彻底到来。

  一天早上,天还没有亮,谢浩兰就听到有人在小院前大声喧哗。偶尔听到有人说要上碾房揭瓦的声音。

  谢浩兰从睡梦中惊醒,披衣而起,来到石碾房边,看到有十来个乡民,围拢在石碾房边。

  谢浩兰大声喊:“大清早的,你们这是要干嘛呢?”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说:“我们要拆碾房!”

  谢浩兰说:“你们凭什么要拆我家的碾房?这是我家的私有财产!”

  这时,程彦哲出来了,十一岁的程谢鹏也出来了。

  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叫朱大勇,四十多岁,是中合镇人,家里父母早亡,小的时候曾经要过饭,也在老谢打过短工,生活艰苦。解放战争过后,全国上下掀起分土地的热潮,一些没有土地的贫苦农民分到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土地有了,生活也好了,心底仇富的心理也就抬头了。大炼钢铁需要大量木材,于是他提出,前来拆谢家石碾房,据说里面有很多名贵的木料,是程彦哲从外面拉进来的,这样的木料烧出来的钢铁质量也不一般。无知的人经过有意的挑拨,就会产生灾难性的事件。

  朱大勇说:“现在全国都在大炼钢,各家各户都要把有用的东西拿出来,你家的碾房也是其中之一。”

  程彦哲连忙解释:“这个碾房主要是石头砌的墙体,屋面也是一般的椽木,不值得拆呀!”

  朱大勇上前两步,指着程彦哲说:“少装蒜,大家都知道你是国民党的,手里有银子,就算是几根椽木,也是从外面拉进来的名贵木材。”

  程彦哲解释:“没有名贵的木材,纯属误会呀。当初为了节约木料,屋顶的椽木就是原来碾房的。”

  朱大勇斜着眼冷笑:“不管是不是名贵的木材,大伙儿拆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么?”他大手一挥,就要上房揭瓦。

  程彦哲一着急,跨出一步,用身体挡住了朱大勇。跟随朱大勇前来拆房子的人,却没有哪一个敢上前来拆瓦,因为大家知道,碾房是用来碾米用的,拆了,将来就无法碾米。但是如果不跟着来也不行,要罚背诵革命语录。

  朱大勇看其他人不敢动手,心中的恶气反而增加了,一把推开程彦哲,往已经摆好的楼梯往上爬。程彦哲一着急,抓住朱大勇用力一拉,把朱大勇从楼梯扯了下来,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一下可不得了啦,朱大勇从地上爬起来,抓住程彦哲当面就是一拳。两人瞬间就扭打在一起。

  谢浩兰眼看程彦哲就要吃亏,上前帮助程彦哲。她这个弱女子哪里是对手,朱大勇一推,她就倒下了。谢浩兰不仅没有帮上程彦哲,反而把那一帮人惹火了,全部加入到攻击程彦哲的战斗中来。程彦哲顿时被打翻在地,杂乱的拳打脚踢,程彦哲口鼻出血,头发凌乱,在地上来回扭动。

  而那些充满仇恨的拳脚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谢浩兰则用双手抱着程谢鹏大哭。

  正在这个时候,谢母急促跑到了碾房边,大吼:“住手,你们这还有王法吗?”

  雨点般的拳脚停了下来,谢浩兰急忙扶起呻吟的程彦哲,与儿子一道,三人抱头痛哭。

  朱大勇冷笑道:“原来是谢伯母,想必你也知道了,现在全国上下响应号召,要大炼钢铁,把中国的各种武器都造出来,就不怕敌人来侵犯了。”

  谢母大声呵斥:“你这人好不讲理,你炼钢也不能拆我家的碾房啊?”

  朱大勇道:“嘿嘿……‘无煤也炼焦,无焦也炼铁,倾家荡产大搞钢铁’。你没听说过吗?你家现在有碾房,这里头有木材,就要拿炼钢铁,就是要你倾家荡产,怎么样?”

  谢母争辩:“这可是我家的私有财产。”

  朱大勇说:“现在都吃‘大锅饭’了,什么锅盆瓢桶的,统统没收,包括你家的碾房,石头也要拆来烧石灰!”

  谢母气得大骂:“你这小兔崽子,这个碾房碾的米,你还吃过呢,你怎么这样翻脸不认人了呢?”石碾房是老谢家祖上留下来的,既是谢家的私有财产,也是为中合镇其他乡民碾米用的,如果没有这个碾房,大家吃大米还得手工磨哩,谢母想到这里,对这个不讲理的朱大勇咬牙切齿起来。

  “你这老不死的,骂谁呢?”朱大勇眼一瞪,“拆,大伙儿跟我来。”

  人群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向碾房边靠拢。谢母大喊一声:“谁敢!”

  只见朱大勇大手一挥,击打在谢母身上,她站立不住,就沿着水槽倒下去。此刻河水很大,谢母单薄的身体顺着河水往下滑去,眼看就要掉下去,站在水槽旁边的朱大勇冷笑着只是看。

  谢浩兰大叫:“娘!”一家人也大叫起来。

  可是为时已晚,谢母随着河水垂直掉下去,跌落到木质的水轮上,滑入底下的水潭中。

  7

  朱大勇带着一伙人一溜烟跑了。

  一家人把谢母从水潭中抬上来,已经生命垂危。程彦哲也身受重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谢浩东找来郎中,对谢母和程彦哲进行施救。程彦哲受的是皮外伤,加上年纪轻,很快就恢复了,而谢母却因头部受伤,用药过后仍是晕迷不醒,郎中说,卧床静养,观察几天再说。

  两天后,谢母停止了呼吸,一家人沉浸在悲伤之中。谢母用生命保住了石碾房,让它在“大炼钢”行动中得以留下来。而肇事者朱大勇却逃之夭夭,不知所踪,当地公社、区政府也发出通缉令,无奈全民正投入火热的“大跃进”生产中,派出的人找了几个星期,没有找到朱大勇,也就赶了回来,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安葬完谢母,谢浩兰病倒了,失去娘亲的悲痛让她彻底崩溃。

  每一个人在心中都有一个美好家园,在一处安静的小院聆听春雨,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任骏马奔腾,或者在一个如镜的小湖上烟雨垂钓,抑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而谢浩兰的梦想,就是与程彦哲一起,在安靖河边建一处农家小院,尽情享受篱落疏疏的美好意境,有花,有树,有石板院坝,还有一个曾经年轻的程哥哥送给她的石碾房,这是一个中合镇女人最骄傲的嫁妆。

  这一切,她都拥有了,而一夜间,又仿佛全都要失去,碾房呢?小院呢?程哥哥呢?虽然她如今三十四岁,但程彦哲给她的印象,似乎永远停留在一九四三年。那年,谢浩兰只有二十岁,程彦哲二十三岁,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就在心里默默相许的日子。

  她着急,她挣扎,她大声叫,她终于醒了过来,看到眼前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面孔。

  她问:“你是谁?”

  那人回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彦哲。”

  她摇头:“不是,你不是……”

  那人失望的回答:“你的程哥哥是什么样子的?”

  她说:“程哥哥年轻,帅气。你不是……不是……”

  三天以后,一张放大的黑白相片挂在了墙上,相片上是程彦哲刚回到中国时的照片,照片上,他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浓眉大眼,却带着一股书生气。

  看到照片,谢浩兰就安静了,每天站在相片前傻傻地笑。每天,程彦哲出门参加劳动,然后从食堂取回饭菜,给谢浩兰吃。

  吃完饭,程彦哲就带着谢浩兰坐在石碾房的水槽上,听河水轻声呜咽,看太阳从山顶慢慢地落下去。

  大锅饭的“饭”越吃越少,原来每天可以吃肉,一年下来,连吃粮食都困难了。集体的食堂难以维持大家的生活,公社发出命令,各家各户仍回去自己煮饭吃,每户发给少得可怜的口粮。当人们饿着肚子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已经真的“揭不开锅”,锅已经拿去炼钢铁去了!于是,土罐就成了大家的主要炊具。

  日子越来越艰难,饥饿随之而来。老谢家分到的口粮也越来越少,那座石碾房只好安静无望地立在河边,大家分到手头的粮食少得不足以用碾房来脱壳,石碾房就变成了空碾房。

  立秋后,进入了秋收的季节,可是地里的庄稼长得很不好,和没有饭吃的人一样病殃殃的。谢浩东作为家里的长子,自从谢母死后,他就成了一家之主,所有一切事务都压在了他的肩上,最让他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是没有吃的这个大问题。

  谢正红和程谢鹏已经十二三岁,在大队开办的小学里读书。这所学校的校舍原是一座破庙,在中合大队境内,因为闹饥荒,人都没得吃的,哪有供品给神享用呢?于是,人们将里面的神龛拿出来毁了,摆上桌椅,就成了学生的教室。教室里原来有三十几个学生,后来学生越来越少,只剩下十几个学生,能够坚持下来的,都是具有超前意识家庭的子女,读书必将有大作为。后来实践证明,余下的十几个学生,大部分成为文化大革命的主要领袖和鼓动者。

  谢正红和程谢鹏是坚持到最后的几个学生之一,他俩每天拖着瘦弱的身体去学校,在破庙门口烧一堆火,烤得差不多了,就和学校唯一的一个教师到田地里找吃的。老师也是人,他也饿得慌。有时运气好,在沟渠里找到一些活物,剐了放在火上烧来吃,到该放学的时候,十几个脸色花乱的叫花子般的“秀才”就各自回家了。很多年后,这些秀才中良心发现的人们回忆说,那时多亏这个叫何珂仁的老先生,是他救了大家一命。同时,也让他们明白,在肚子没有填饱之前,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纯属扯淡。

  两个小孩子在何秀才的带领下,找到一些吃的。但是家里还有四口人,其中还有自己的妹妹,整天精神恍惚。谢浩东总是把口粮分成了五份,一份给谢浩兰,一份给程彦哲,一份给张小珍,剩下两份留给在学校“读书”的两个小孩子。自己却很少吃到东西。

  这天,谢浩东和大家一起上山干活,由于几天没有吃东西,他连路都走不稳。好不容易来到庄稼地里,他看到已经快成熟的玉米,精神恍惚起来,挂在玉米杆上的不是玉棒,而是冒着热气的窝窝头,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放在嘴里就啃了起来。谢浩东三两下就把一个生玉米棒啃光了,胃因为一时拥有饱和的感觉,让他一时间精神振奋起来,目光怪异地朝目瞪口呆的人群大笑。

  四周一片寂静,大家大气都不也不敢出,因为谢浩东的行为,是严重的侵害集体财产行为,这还了得,弄不好,按有关人士的说法,就要“啪”的一声枪毙。

  “抓住谢浩东,他侵害庄稼,抓住他……”一个“政治立场坚定”的队员首先叫出了声,大家才醒悟过来。

  队长老刘一把拉过谢浩东:“你这是怎么啦?饿坏了?再饿也不能这样啊!”

  在老刘的提醒下,谢浩东也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队长,救我,不要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不要……”

  “不要急,想想办法,大家不要说出去。”老刘说,“大家听到没有,不要说出去。”

  眼泪在谢浩东眼眶里打转,他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转身跌跌撞撞跑了。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饥饿引起的变态思想和做法,往往让人匪夷所思。在人们眼里,集体两个字已经根深蒂固,神圣不可侵犯。个人的生产行为,就是严重的资产阶段思想在作祟。而有的地方,个别领导“胆大妄为”,社员私种点小菜什么的,竟然“视而不见”,其结果呢,这个地方的人饿死得很少。

  傍晚时分,当人们找到谢浩东的时候,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空碾房里,死了,碾房成为这个中年人的最后归宿。人们推测,他应该是吃玉米粒太急了,哽死的;也有的人说,他是犯了错误,怕着批斗,吓死的。

  按当时中合大队的处理办法,因饥饿死亡的人,遗体只能停留一夜,这个夜里可以让家属陪伴,第二天就近掩埋。

  夜里,是谢浩东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日子。

  午夜时分,谢浩东的遗体放在碾房里,盖上一张薄薄的床单,谢正红一个人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遗体前桌凳上的烛光。

  泪眼中,她分明看到自己的父亲正站在蜡烛前,用手指拨弄烛火。只是父亲的脸色很白很白,没有一丝血色……

  8

  当谢浩兰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到了一九六一年。

  谢浩东死了,队员们将他埋在安靖河对岸的山坡上。张小珍带着谢正红离开了中合镇,回到了建宁镇,后来,张小珍另外成家立业,时不时回中合镇看看,面对困难重重的生活,她也无力帮助多少。

  程彦哲老了,才四十一岁的人,看上去已经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背也驼了。谢浩兰抱着程彦哲,两人失声痛哭。

  只要不死,生活就得继续。上天既然给了这样一个环境,我们就得在这个环境中生存下去。

  谢浩兰醒过来了,也庆幸自己没有死,她的命是亲人用生命换来的,她有什么理由不好活下去呢?

  谢浩兰和程彦哲相依为命,闲暇时,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站在空碾房的水槽上,眺望对面的山峰,那里有掩埋在地下的亲人。想想以前,一家人其乐融融,如今阴阳两隔,活着的人徒留悲伤。

  空碾房并没有因日子的艰难呈破败的景象,爬山虎沿着石砌的墙体生长,把整个墙面掩盖得严严实实,绿盈盈的一片,在安靖河水的映衬下,越发生机盎然。屋顶的瓦片偶有破损,程彦哲就用石块将破漏处盖上,雨水流不进屋里去,所有椽木保存完好。

  谢浩兰艰难地活着,她相信,总有一天生活会好起来的。程彦哲也说,当年八年抗战是何等的艰苦,国家都挺过来了,目前的困境很快就会过去的!程谢鹏读完小学,到大塘读初中去了。

  远山如黛,河水轻吟。谢浩兰和程彦哲对着安靖河相偎而立,往日的日子一幕幕在他们心中浮现,起起伏伏,恍如昨日。

  谢浩兰说:“彦哲,你说,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

  程彦哲:“会过去的,再困难的日子,只要有你,有我,都会挺过去。”

  谢浩兰说:“觉得生活好难,娘亲为了保护碾房,被可恶的朱大勇推倒在水中。哥哥为了让我们吃得多一点,自己饿死了,你说,我们活着,是不是在赎罪呢?”

  程彦哲说:“是的,娘和哥哥为了我们,都死了,我们只有好好活着,他们才瞑目啊!”

  谢浩兰说:“我们应该给他们立个牌位,不管再困难,我们能吃一口,也要供奉他们一口啊,也好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宁。”

  程彦哲说:“嗯,我们应该为娘亲和哥哥立个牌位。”

  谢浩兰和程彦哲就在堂屋里为谢母和谢浩东立了牌位。按照风俗,牌位得用逝去亲人的名字,写上某某某之灵位,这个做法却在几年后遇到了麻烦。

  一九七一年,当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整个中国,在大塘地区呈鼎盛状态时,所有一切文物古迹,在“造反派”的眼里,全是攻击的目标。古驿站,绝对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文峰塔、孔子庙,全是封建文化的糟粕,是传播反动思想的基地。红卫兵勇敢地冲向建筑物,敲砖掀瓦,保留了上千年的驿站以及文峰塔、孔子庙……没有在兵火中完全毁坏,却在强大的无产阶级革命中变成了一堆瓦砾。红卫兵欢呼,他们胜利了,千年的驿站又怎么样,不是在咱红卫兵的脚下夷为平地,地基也翻了天吗?红卫兵大喊口号:“革命的力量无穷大,革命的理由大过天”“谁敢反对就砸烂谁的狗头”“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红卫兵来了,到中合镇来了,这里的造反派也顺应而起,拿起造反的大旗。他们浩浩荡荡来了,来到谢浩兰和程彦哲的小院,他们越过篱笆墙,跨过雕花的大院门,踏上院坝上的石板,声音响得吓人,让人听到肝胆俱颤。

  没等谢浩兰反应过来,十来个红卫兵就撞开了大门,直接冲进了堂屋里,带头的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红卫兵。

  带头红卫兵大声呵斥:“这是什么?摆什么牌位……呃?这是封建行为。封建,懂不懂?”

  谢浩兰小声回答:“这是我娘亲和大哥的牌位。”

  带头的红卫兵冷笑:“死了的人,就死了,摆个牌位作什么?他们就能活过来了?”

  他转过身,对围拢在四周的小兵说:“把对毛主席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大家说,怎么办?”

  四周立即响起一片呼喊:“忠诚、造反,忠诚、造反,忠诚、造反……”声音响彻云天。

  带头的红卫兵双手一挥,大家立即安静下来。他说:“按照朱大元帅的指示,这儿,有一个当年侵害集体财产的顽固分子。”

  谢浩兰和程彦哲心里一惊,互相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哪个朱大元帅?”

  “连朱大元帅都不知道?”带头的红卫兵阴笑,“就是朱大勇大元帅!”

  谢浩兰和程彦哲的心里从怀疑、吃惊,到愤怒、无奈,变为沮丧、害怕,像一块石头,慢慢沉到水潭里,变得冰冷,令人恐惧,不知道这个朱大元帅将要怎么对付他们。

  “据可靠消息,十一年前,有一个叫谢浩东的人,就住在这儿,可有这回事?”带头的红卫兵背着双手,在堂屋里大摇大摆地来回走动。

  “说!说!说!”这群红卫兵义愤填膺,双手整齐划一,高呼口号。

  谢浩兰和程彦哲冷冷地看着这一群怪相毕露的人,一言不发,他们能说什么呢?

  “根据朱大元帅的指示,要彻底查清楚,谢浩东的反革命动机,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带头红卫兵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要小看,这是抢了一个玉米棒子,让这样的思想发展下去,是要出问题的,会越来越严重,会发展到抢地盘,抢人民,抢国家。到那个时候,政权就要变色了,大家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带头的红卫兵环视一下四周,随即屋里又响起整齐的声音:“忠诚、造反,忠诚、造反,忠诚、造反……”

  屋内的斗争气氛已经相当激烈了,带头的红卫兵踱到谢浩兰和程彦哲面前,阴阳怪气地说:“这个……谢浩东反革命,是不是,呃?就是牌位上的这个?”

  谢浩兰板着面孔:“是,他已经死了,死了十一年了。”

  带头的红卫兵哈哈大笑:“这么说,这就是反革命了,如今,他只剩下一个牌位了?”

  程彦哲说:“他不是反革命,他是饿死的!”

  “狡辩,他是抢了集体的东西,心里害怕,吓死的。”带头的红卫兵脸一沉,“什么饿死的,是胆小,胆小,知道不?既然抢了人民的东西,死了也要受到惩罚。大伙儿说对不对?”

  “忠诚、造反,忠诚、造反,忠诚、造反……”爆裂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带头的红卫兵用手示意吼叫声停下来,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谢浩东,抢人民的东西,就是人民的公敌,现在怎么办?”

  “砸!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吼叫声愤怒极了,在他们看来,与不共戴天的敌人,没有什么好讲的,只有一个字“砸”!

  带头的红卫兵单手向前一挥,红卫兵们奋勇向前,其中两个红卫兵抢先一步,分别拿起“谢母老大人之灵位”和“谢公浩东之灵位”的牌子,转过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砸在地上。“啪啪”两声过后,牌位从地上弹起来,立即被几十双脚踩在地上,你来我往。这些有力的脚十分愤怒,它们不仅要踩“罪孽深重”的牌位,也踩同伴的脚背,一时间,木块破碎的声音,痛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这场“扭打”罪人谢浩东的斗争,以红卫兵的完全胜利而告终,他们高喊口号,扬长而去。

  “头儿,那儿还有一座碾房,是不是也砸了?”一个寒冷的声音穿透了谢浩兰和程彦哲的身体

  “走,去看看!”

  “东风吹战鼓擂,中华儿女怕过谁”“忠诚、造反”……

  9

  一群情绪激动的红卫兵向空碾房逼近。

  谢浩兰和程彦哲跟着冲了出去,他们要保卫这座宝贵的“礼物”,这可是自己用心重建的石碾房,不能容忍红卫兵砸烂。

  程彦哲赶在众人前面,大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革命!革封建糟粕的命!革反革命的命!”

  程彦哲反驳:“这石碾房也是封建糟粕?它只是稻谷脱壳的一个工具。”

  带头的红卫兵说:“朱大元帅说了,中合镇的石碾房就是封建糟粕。”

  程彦哲问:“凭什么这样说?”

  带头的红卫兵说:“它是谢地主家的财产,地主,也是封建糟粕!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是!”人群中发出一阵狂叫。

  “大伙儿说怎么办?”

  “忠诚、造反,忠诚、造反,忠诚、造反……”

  口号声渐渐停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往前走。大家知道,在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并不是要来砸石碾房,只是按照朱大元帅的指示,扭打反革命“谢浩东”。为什么这个带头的红卫兵要把大家带到这儿来呢?

  原来,朱大元帅当初拆石碾房引起了祸端,导致谢母死于非命,他逃到外面,到处躲藏。没想到文化大革命来了,他加入到县革委会残酷的批斗当中,由于手段毒辣,得到革委会核心人物的赏识,摇身一变,成为派到中合镇主持工作的朱大元帅,而他曾经的命案在身也在这场奇特的革命中被人忽略了。

  这些事情,带头的红卫兵正好知道。既然今天来了,就好好表现一下,为他们的朱大元帅出口气,将来自己也会飞黄腾达,成为统帅一个地方的“元帅”。

  看到红小兵们只是口头喊叫,没有实际行动。带头的红卫兵说:“大伙儿,注意了,不管是什么,只要与封建地主沾边的,都是封建糟粕。”

  没有人回应他。带头的红卫兵说:“要看清楚斗争形势,我们不革封建糟粕的命,封建糟粕就会抬头,就会反抗,他们是残忍的,他们压迫过你们的父母、压迫过你们的父母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带头的红卫兵抬起大腿,掀起裤脚,指着大腿上面的一个刀疤,说:“这就是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谢地主,为了压迫我,吓唬我,竟在我的大腿上砍了一刀。”

  众人朝前一步看,果然,他的大腿上有一个三寸左右的刀疤。这些红卫兵们信服了,证据确凿,这大腿上的刀疤,就是封建地主谢地主压迫贫苦农民的证据。

  带头的红卫兵说:“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万恶的旧社会,残暴的谢地主,大家说,他的碾房,这石头砌的碾房,是不是封建糟粕?”

  “是!是!是!”

  “大伙儿说,怎么办?”

  “忠诚、造反,忠诚、造反,忠诚、造反……”

  看到红卫兵的情绪激起来了,带头的红卫兵说:“砸!狠狠地砸,上屋揭瓦,下地砸墙。”

  红卫兵回应:“砸!狠狠地砸,上屋揭瓦,下地砸墙。”

  一群激动的人就要往前冲,程彦哲急了,挺身而出,就要拦住红卫兵。带头的红卫兵用食指顶着程彦哲的胸膛:“你要干什么?”

  “你们不能毁了这座碾房。”程彦哲说,“这是我们的私有财产,这不是什么地主的碾房,是我建的,是我用石块垒起来的!还有,你腿上的伤,根本就不是谢地主砍的,你不想想,你才多大年纪,你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

  带头的红卫兵不争论腿上的伤,而是说:“碾房是你垒起来的?好,那么,你就是地主。”

  程彦哲苦笑,说:“我不是地主,我是军人,我为中国的抗战出过力,流过血。我是有功于人民,有功于国家的。”

  带头的红卫兵警惕地问:“你是当过兵的?”

  程彦哲说:“是,我是当过兵的,我当兵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

  “不要打岔,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你是哪个部队的?”

  “我是国民党……”

  “什么?国民党!”

  “原来是国民党的奸细,怪不得这么嚣张,比地主还可恶!”

  无意间,程彦哲提起了自己国民党军人的身份。这还了得,红卫兵在造反的过程中,竟然发现中合镇藏有国民党的奸细,这比封建糟粕更危险。

  带头的红卫兵说:“你潜伏得太深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是一个国民党的地主,一个奸细,比任何一个敌人都万恶、可怕,今天,我们代表人民消灭你!”

  程彦哲说:“我再次声明,我没有做伤害人民的事,我不是地主!”

  

  ▲ 邻家女孩(中国画)50cm×50cm /唐志华

  带头的红卫兵大手一挥:“把他捆起来!”

  红卫兵立即行动,围拢过来,抱住程彦哲,将他五花大绑。

  谢浩兰脸都吓白了,她知道,红卫兵批斗“敌人”的手段是残忍的,把人往死里整是他们的目标。她赶紧跪下来求带头的红卫兵:“求求你们,放过我丈夫吧……”

  可是,根正苗红的“战士”哪会听得进去呢。带头的红卫兵说:“走,今天,我们抓到一只大毒瘤,回去给朱大勇元帅报告。”

  一个红卫兵问:“这碾房还拆吗?”

  “拆!”在威严的命令声中,一行人浩浩荡荡,涌向石碾房。很快地,勇敢的红卫兵们就爬上了屋顶,瓦片随之就飞了下来,口号声和瓦片破碎的声音不断冲击谢浩兰和程彦哲的耳膜,他们痛苦的闭上眼睛,凭泪水悄然从脸庞滑落。

  红卫兵又一次胜利了,他们将屋顶的瓦全部掀翻,扔到了安靖河中,小的椽木也从屋顶拆下来。唯一幸免的是那些墙面,用的是大块的石头砌成,红卫兵一时没有撬得动,也就停手了,再加上今天挖出了一只“大毒瘤”,得赶紧回去邀功请赏。

  10

  夜晚来临,天空完全黑了下来,没有一丝光亮。

  在中合镇破庙改成的小学校的土坝上,却是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教室门口用砖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批斗台,一张横幅标语在火光下清晰可见,上面用斗大的毛笔写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批斗台的四周围满了人,几根浇注桐油的大火把插在人群身后,把整个会场照得如同白昼。

  谢浩兰也来了,她挤在人群中间,像一只担心受怕的小鹿,不知道丈夫今晚会被批斗成什么样。人群里散发出汗臭味、尿骚味,直冲人的鼻孔,让人直想吐。

  这时,从教室里走出来一个人,谢浩兰定眼一看,原来是白天带队去“扭打谢浩东”的带头红卫兵。谢浩兰心里涌起一股恶气,感到堵得慌。

  “大家安静,我是朱大元帅的阵前先锋,胡双权。”他看到人群没有安静下来,顿时提高声音,“今天晚上,我们要批斗几个严重的阶级敌人!”

  “第一个,”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胡双权眼光扫了黑压压的人群,“谢二娃。”

  “哈哈……那个傻子……”“他怎么会是阶级敌人?”“是不是搞错了”……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胡双权说的谢二娃,是中合镇的一个傻子,说他是阶级敌人,人们都不相信,一个傻子怎么会是阶级敌人呢?

  “谢二娃,今天在山上,不好好劳动,调戏良家媳妇,被抓了一个正着……还有,他说,天要变了。”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大家都知道,谢二娃经常被人们拿来戏弄,说他调戏良家妇女,真是不可思议。实际上,谢二娃说的天要变了,指的是天晴下雨。

  “第二个,是何珂仁,也就是学校的先生,臭老九,有人揭发,他在上课期间,带学生到河道里找毒虫吃,想要毒害革命的后代……”

  “啊,拉出来,拉出来……”人群又骚动起来。

  “第三个,程彦哲,这个是打入我方的奸细,他原来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潜伏在我们身边的敌人!”

  人群一下安静下来,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打倒军阀,打倒程彦哲!”

  无数双手愤怒地挥舞起来,会场暴发出一阵阵怒吼:“打倒军阀,打倒程彦哲!”……

  口号声一阵接着一阵,一些激动的人已经跳上批斗台:“拉上来,拉上来!”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在呐喊声中,三个阶级敌人五花大绑,被押上了批斗台。

  谢浩兰看到,程彦哲和另外两个人双手反绑在后面,每人背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谢二娃,杀人嫌疑犯何珂仁,大军阀大奸细程彦哲。他们跪在台上,头发散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那用刑后的标记。

  胡双权两手向众人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大家安静,朱大元帅,有话要话,他训示完后,我们的批斗就开始了!”

  热烈的会场安静下来,从教室里走出来一个人,身后跟着一伙簇拥者。灯火下,这个人身材魁梧,脸上带着杀气,大摇大摆地走上台来。

  “朱大勇!”谢浩兰失声叫了出来。

  朱大勇说话了:“今天,上级革委会,派我下来,主持中合地区的阶级斗争,这是上级对我的信任。上级为什么信任我,大家知不知道?嗯?”

  会场一片寂静,安静得这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朱大勇向胡双权作了一个手势,胡双权马上跑过来,讨好地给朱大勇递上一支烟。

  朱大勇用力吸了一口烟,他的面孔立即笼罩在烟雾中。他咳了一声,清清喉咙:“告诉你们,上级信任我,是因为我熟悉中合镇的情况。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我都一清二楚,没有人能隐瞒得了。”

  “大家看看,今天台上的顽固分子,一个是谢二娃,整天说天要变了,天要变了,这是多么的用心险恶,我们好不容易打来的天下,你说变就变了?一个是何珂仁,作为教书先生,不好好教书,却带着学生到臭水沟里找虫吃,大伙儿想想……嗯?想想,他想要干什么?他是想把革命的后代灭了,何等的狠毒!”朱大勇在台上一边走动,一边用手指着每个阶段敌人,恨不得把每个敌人立即灭了。

  他走到程彦哲面前,指着那颗被押低下去的头说:“最可恨的,就是这个程彦哲。大家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他是地主,他是奸细。大家知道,谢家碾房,其实就是程彦哲修建的。他是一个大地主,他的碾房,是剥削贫苦农民,压榨大家的血汗建立的。你们说,他可不可恨?”

  “可恨!可恨……”台下响起了整齐的响应声。

  喊声渐渐弱了下来,朱大勇大声说:“更重要的是,这个程彦哲,是个国民党军官!”

  “打倒军阀,打倒程彦哲!”台下一个声音又响起来。

  马上就有一片声音回应:“打倒军阀,打倒程彦哲!打倒军阀,打倒程彦哲……”

  朱大勇大手一挥,会场立即又安静了下来,就像是沸腾的开水壶,从炉火上提下来一般,平息了,安静了,但却带着烫人的潜在危险。而朱大勇手指上的烟头,也因为挥手太用力,飞进会场的人群中,惊起一阵骚动。

  “这个程彦哲,是国民党安排在我们中间的卧底,他的目的,就是要推翻我们的政权,危害伟大的领袖。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啊!我们一定要揭穿他的面目,我们一定打倒他,我们一定要革他的命!”朱大勇义愤填膺。

  “现在,根据上级的最新指示,要对这三个阶级敌人进行批斗。我们一定不能手软,一定要狠狠地批斗他们。我的话讲完了,现在,批斗正式开始!”朱大勇讲完,不等众人反应,就从台上跨回去,钻进屋里,一副十足的“大帅”派头。

  胡双权耀武扬威地站到了批斗台中央,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下面,批斗正式开始,首先,批斗谢二娃,由被调戏的邓先云进行控诉。”

  批斗台下,一个头发光亮的妇女提着一个木桶,走上了台。大家一看,这是大队的邓先云,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妇女。台下有人悄悄说:“这个女人,和朱大勇走得很近。”

  这个妇女放下木桶,大家隐约闻到了一股大粪的臭味。邓先云说:“今天,这个可恶的谢二娃,傻傻地盯着我笑,口里还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说的什么呢?”台下一个声音大声问。

  “对啊,对啊,说的是什么?”另一拨声音大声响应。

  邓先云说:“他说……他说,要和我亲热……”

  台下立即响起一阵狂笑声。

  胡双权马上站出来:“严肃严肃,这是阶级斗争!大家也都清楚了,谢二娃调戏良家妇女,批斗他的‘第一枪’,由邓先云打响!大家呼号!打倒谢二娃!”

  “打倒谢二娃!”“打倒谢二娃!”……

  呼声渐渐停了,而谢二娃则努力抬起头,咧着嘴好奇地看着大家,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这张无知的嘴巴正张着,突然,一把裹挟着大粪的草把,瞬间就塞进了进去。

  原来,邓先云提的木桶里装的是茅侧中的粪水,这是专门用来批斗谢二娃的武器。

  谢二娃呆了一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是人出生时的第一反应。他的哭并没有得到任何同情,相反,那带着臭味的草把,在他的嘴里来拔出来,又插进去。

  弥漫在会场的恶臭味,从人们口中发出的狂叫声,谢二娃无辜惨烈的哭叫,交杂在一起,变成一个浑浊的空间。

  谢浩兰也恶心得几乎要吐,她得坚持着,她更关心丈夫会被怎么批斗,会不会就在这儿“被革了命”。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台上,谢二娃被扔在一边,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分别揪住了何珂仁和程彦哲。

  胡双权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注意,我们今晚的重点,是批斗臭老九何珂仁,批斗革命奸细程彦哲。他们的恶行,大家都知道了,我们要用‘喷气式’,要下重手,批斗这两个阶级敌人,我们一定不能手软,不能手软。现在开始!口号喊起来!”

  “打倒何珂仁,打倒程彦哲!”“打倒何珂仁,打倒程彦哲!”……

  谢浩兰感到全身都绷紧了,心就要从胸口迸出来。她看到,丈夫程彦哲和何珂仁双手分别被反绑着,几个人用力往后拉,他们痛得哇哇大叫。她分明听到胳膊发出的“咔咔”声,似乎就要断裂开来。一群人押着他们在台上快速走动,像“喷气式”飞机一样“飞”,而邓先云拿着臭草把,在他们头上,身上洒下污浊的粪水……

  谢浩兰坚持不下去了,看到程彦哲痛苦的身影,她宁愿受批斗的是自己,她知道,这一切与碾房有关。娘亲、哥哥的面容又浮现在她谢浩兰眼前,她仿佛看到无数双手,向她扑过来,翻飞的牌位、落下的瓦片向她砸过来,她看不清眼前是什么,耳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

  11

  谢浩兰不知睡了多少时间,迷迷糊糊的大脑慢慢恢复知觉,她睁开眼睛。月光透过窗户,她看到脸色苍白的程彦哲正靠在床边,她轻轻喊出了声:“彦哲,你来了!”

  程彦哲一把抱住她,两个人的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两天。”

  “彦哲,你是怎么出来的?”

  “有人悄悄放我出来的,说我不是奸细,我是好人,我为抗战出过力。”

  “嗯嗯……你为抗战出过力。”

  “可是,有人不会放过我。”

  “谁?”

  “朱大勇。他还想霸占我们的碾房。”

  “真是用心恶毒,他才是真正的大毒瘤。”

  “他不会得逞的,我要暂时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的老师,找我的同学,他们一定能够救我们的,一定……”

  “哪时走?”

  “今晚就走,不能等到天亮,天一亮,朱大勇就会派人来抓我,那时想逃就来不及了。教书先生何珂仁手臂被打断,人可能不行了,我担心,下一个被打坏的人是我。”

  “呜……我要你好好的。”黑夜里,传来谢浩兰低声的呜咽。

  “浩兰,不要丧气,我们的小院,还有碾房,还会是我们的。风潮过去了,我要把这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们老了就安静地在这儿生活。”

  “嗯,我相信你,苦难总会过去的……”

  “只要命在,就要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好,我们要好好活着。”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人呆在屋里悄悄地说着话,窗外突然传来雄鸡的报晓声。

  天就快亮了。

  程彦哲推开谢浩兰:“记住,等着我回来,我们的小院,我们的碾房。”

  谢浩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地流,她咬紧牙关,努力不让呜咽声响起,忍不住又次一抱住程彦哲。她不知道,这一别,相聚将会是何年?

  晨曦初现,程彦哲趟过安靖河,站在河对岸向碾房边上的谢浩兰使劲挥手,两个人的眼泪淌进了安靖河,一同流向了远方。

  当太阳升起来,照耀整条安靖河的时候,造反派的人赶到碾房边,他们大声质问谢浩兰:“把程彦哲藏到哪儿去了?”

  谢浩兰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河对岸,造反派们立即明白,谢浩兰要跳河自杀,他们简直太聪明了,任何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造反派立即把她扭送到朱大元帅面前,等候发落。

  谢浩兰也被批斗了,作为地主和奸细的家属,她也经受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待遇”,每次批斗,她一言不发,任拳脚无情地落在她的身上。每一次,她都咬紧牙关,心里念着程彦哲临走时给她说:“等我回来。”

  一句“等我回来”,成为谢浩兰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一直相信,程彦哲会回来,她也努力把这里的一切恢复成当初的模样,她担心程彦哲回来的时候,这里变了样,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程彦哲没有回来,两个月后,儿子程谢鹏倒是先回来了。

  程谢鹏瘦了。他说,在学校里很不适应,已经感冒一个多月,一直发着烧,吃了药也不见好。现在学校的老师都被拉去批斗了,没有人上课,自己也学不了什么,就回家来了。

  程谢鹏回来,对于谢浩兰来说,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那个时候,没有专门的药店,谢浩兰只好到山上挖来草药,煨水给儿子喝。时间慢慢过去两个多月,程谢鹏的病仍不见好转,换了几个药方,也不见效果。

  程谢鹏越来越瘦,目光也变得呆滞起来,到了晚上,看到蜡烛的光就睁不开眼睛,只好早早地上床睡觉。

  这天夜里,谢浩兰给程谢鹏喂完汤药,安顿好儿子睡觉,一个人就在灯下发呆,回想以前和程彦哲一起生活的日子。

  突然,从程谢鹏的卧室里传来痛苦的喊声,谢浩兰手持蜡烛赶紧跑向房间,还没有跨过门槛,她看到了令人惊恐的场面:程谢鹏在地上来回翻滚,口中发出令人胆寒的嚎叫声,喉咙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谢浩兰急忙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准备去扶儿子,却看到程谢鹏抬起头,眼中射出两道恶狠狠的凶光,是痛苦、是难受、是凶残……谢浩兰感觉到,眼前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头狼,一头陌生的狼,一头残暴的狼。谢浩兰大脑嗡的一声,惊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程谢鹏看到谢浩兰,突然一跃而起,向她扑出来,就在快要扑近谢浩兰的瞬间,程谢鹏被门槛拌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谢浩兰心理还处在惊恐当中,但天生的母性让她放下一切,抱着儿子软绵绵的身体,无助的哭起来。她不知道儿子得了什么病,害怕儿子也会离她而去,她就这样抱着儿子,一直在黑夜中低声哭泣……

  第二天,当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时候,程谢鹏醒来了,一脸惘然:“妈妈,我这是怎么了!我全身无力!”

  谢浩兰抚摸着儿子的头:“儿子,没事,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谢浩兰安慰着儿子,心里却还停留在昨夜那个恐惧的场景。

  中午时分,程谢鹏在篱笆墙外晒太阳的时候,突然发出昨夜的吼叫声,他痛苦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地上来回滚动。

  一个过路的老者看到后,吓得赶紧逃离,一边跑一边惊恐的喊:“程家小子得疯狗病了!”

  这个消息在中合镇迅速传开。谢浩兰惊呆了:原来儿子得了不可救治的疯狗病!

  虽然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但还是有相关组织的代表上门来作出警告,必须把程谢鹏锁起来,不能让他到处乱跑。

  就这样,程谢鹏被锁了起来。被锁起来的程谢鹏更加狂暴,每天在屋里摔东西、撞墙、吼叫,砸开门板跑了出去……几天后,在相关人员的指示下,程谢鹏被捆了起来。

  从程谢鹏发病,到他变成一具硬绑绑的尸体,仅仅一个月时间。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谢浩兰的眼泪哭干了,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她想跳进安靖河里,干干净净地结束一切。可是她不能,她清楚地记得,程彦哲告诉她的:“等我回来!”

  掩埋好程谢鹏,谢浩兰完全沉默了。中合镇的人也不再去打扰她,对于这样一个“地主和奸细的家属”身份,大家也不去追究了。而那座石碾房,倒是在朱大勇的“关心”下,进行了修缮,他说,修好了就充公,由他暂时管理,将来供大家碾米用。大家都知道,某种程度上说,朱大勇得到了石碾房。

  谢浩兰默然接受这一切,她能有什么说的呢,安静地熬吧。

  苦难的日子,好漫长呵!或许,经历的苦难过多,人就会坦然面对,也许是变强大了,也许是麻木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心中还留有一份念想,就会坚强地活下去。

  日子在艰难中迎来了希望的曙光,一九七六年底,从大塘传来消息,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人们奔走相告,早已厌倦混乱日子的人们,在欢呼,在庆祝。

  整整十年时间,中合镇在造反派的破坏下,已经满目苍夷,在那场动乱中,无辜的人被批斗至死。何珂仁在批斗中扭断了胳膊,关在牛棚里活活疼死;谢二娃因为是傻子,大家不相信他会调戏良家妇女,批斗也不那么严厉,再说,他死了,到哪儿去找乐子呢。许多年后,谢二娃还是那副傻样,无忧无虑地活着,揭发他的邓先云说,那天她是根据朱大勇的指示,为了找人充数,完成批斗的任务,就诬告谢二娃。

  随后,开始了拨乱反正,经工作组调查,朱大勇、胡双权等人诬告殴打、故意伤害他人,造成无辜人员死亡,依法判处死刑。

  消息传来,谢浩兰心中沉积多年的恶气得以消除。她振作起来,将碾房进行再次修复,厚重的石磨盘又重新转动了。她将亲人的牌位重新树立起来,只是没有用具体人的名字,而是刻下“程氏门人”字样,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一个“程”字,就将这一切全部归在了程彦哲名下,还包括逝去的亲人。

  每个黄昏,谢浩兰都会站在碾房边,望着安靖河对岸的远山,她希望有一天,程彦哲突然站在对面向她挥手:“浩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12

  干净整洁的茶几上,摆放着一盆长得很茂盛的金边吊兰,吊兰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装帧讲究的资料,上面写着“大塘古城景区规划总方案”。

  周局长坐在烤漆的办公桌后面,静静地听我把碾房的故事讲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小吴,关于空碾房的拆迁,你有什么看法?”

  我吸了一口气,大胆地说:“周局长,我的想法是……不拆!”

  周局长面无表情,并不马上否定我的看法:“说说,为什么不拆?”

  我说:“这是谢家的个人财产。”

  “我们要拆的,都是个人的财产。”

  “这里不一样,这座小院,这个空碾房,承载了几代人的梦想,和一个老人等待丈夫的诺言。”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阻止拆迁的理由。我们为党工作,要讲党性、讲政治、讲原则。”

  “周局长,这个我知道,我之所以说不拆,是要在讲党性、讲政治、讲原则的基础上,做到不拆,或者是变相拆。”

  周局长笑了起来:“有意思,什么叫不拆,或者是变相拆?说来听听。”

  我说:“我刚才看了这个设计方案,这座碾房是拆迁的重中之重,这是古城建设南部的核心区,按照规划,这里将建设一个码头。”

  “是的,这里将建设一个古驿站、古码头,碾房所在地就在设计方案选址之内。”

  “周局长,我们可以争取不拆除的。”

  “怎么争取?说说你的想法?”

  “您面前的这个方案,只是一个初稿,还没有经过县委常委会通过,那么,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方案是可以在小组会上修改的。”

  “唔。”周局长点了一支烟,“让我想想,你先去忙吧。”

  我从周局长办公室出来,心里感到十分轻松,找到一个小餐馆吃面。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传来那英的歌曲《默》的音乐: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屏幕上闪动着“周局长”三个字。

  我拦下出租车,向拆迁指挥部大楼赶去。

  三楼会议室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领导席左前方的墙上,是电子投影“古城旅游景区建设领导小组第二十七次(扩大)会议”几个字,县委副书记崔宗亚主持会议,他是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负责古城旅游景区建设的具体推进工作,凡是遇到大的决定,先通过领导小组会议审定后,再报县委常委会。

  会议室中央摆放了一张圆形大会议桌,可容纳二十几个人,县政府、人大、政协的县级有关领导坐在领导席座位上,他们对面是旅游、发改、财政、规划、住建、民政等十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后面则放了两排椅子,是前来旁听的列席人员座位。

  会议还没有开始,几位领导在互相低声交谈。我悄悄地走进来,找了一个第二排靠中间的位置坐下。一抬头,发现前排有一个人反过脸来要找我说话,灯光下,这个黑黝黝的面孔分外清晰,原来是“黑牛”组长罗明远。

  “小吴,中合社区,拆迁的事怎么样?”

  “不好。”

  “什么是不好,直接说。”

  “拆不了。”

  “为什么?”

  “太旧了!一拆就垮了。”我故意气他。那颗黑黝黝的面孔下瞪起了白眼珠,愤怒地转回去了,我在心底发笑,你喜欢生气,我就让你生个够。

  他还来不及生气,崔宗亚副书记说话了:“今天晚上,召集大家来,是根据县委高书记的指示要求,本月内将确定古城景区的规划建设方案,由领导小组先议定,然后上常委会审定。会议有两项议程,第一项,请各工作小组汇报工进展情况;第二项,请设计方就方案作相关说明,各相关部门及参会领导发表意见。下面,我们依次进行,请汇报工作时尽量拣重点说,我们将时间放到后面方案的讨论上。”

  工作汇报环节很快就结束了。

  墙上的电子投影进行了转换,屏幕上出现“大塘古城景区总体规划”,背景是一张合成效果图。离屏幕最近的座位,腾飞公司的三名工作人员坐在那儿,负责讲解的是一个自称小宋的女工作人员。在听取整个景区的设计理念、成功案例以及借鉴元素等环节,没有人插话,当整个景区规划的电子图出现的时候,崔宗亚副书记说:“各位领导以及各部门负责人,大家要注意,这张图将决定整个大塘景区建设,在设计方讲解的时候,大家要结合各自的工作实际,思考工作推进中可能会存在的困难。好,请设计方继续。”

  小宋说:“按照高端设计,高位切入的原则,围绕交通、文化、商业和养生四个方面的内容,我们将整个古城景区划分为四个主题部分,分别是大塘驿站、古城论道、云水商行和安靖广场。现在展现在各位领导面前的是整个规划图。”

  屏幕上,大塘古城景区一览无余,我的目光定在图上的东南角,那儿是中合社区,桥、亭、观光带、民居等应有尽有,我找到石碾房所在的地理位置,放置的是一个临河商铺的效果图。我心里一惊,照这个图纸建设,那座碾房是非拆不可了,也不知周局长是怎么想的,一会儿会怎么建议。我给他讲的那些历史,起点作用没有?

  “下面,我们先看看大塘驿站主题部分。这个部分位于整个景区的东南角,也就是现在的中合社区。根据大塘历史记载,京滇古道就是从中合地区通过。在明朝初年,中合地区的安靖河上修建了一座石拱桥,取名为安济桥,这座桥一直使用到清朝。同治年间,被反抗朝庭的军事力量所毁,现在中合社区只存留六个桥墩。京滇古道就此断开,要绕到建宁镇北上成都。安靖河同时也是茶马古道上水路的一部分,货物从云南而来,须在中合地区上岸,这里现存的沈家码头如今保存完好……”小宋如数家珍,“目前,设计方案里,就按照当年旱路、水路的基本组成来恢复建筑,具体效果,请各位领导看显示屏幕。”

  崔宗亚副书记说:“好,现在请各位发言。”

  “设计方案可行,我们拆迁组需要做的,是加快拆迁步伐。”负责拆迁组的张副县长说,“周局长,现在进度如何?”

  周局长回答:“一切按计划进行中,个别群众不愿意搬离原来的房屋。”

  崔宗亚副书记说:“什么原因?是补偿标准的问题吗?”

  周局长回答:“不是,主要是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崔宗亚副书记若有所思,说:“哦。但这事也由不得他们了,形势逼人,你们要加快进度。”

  “崔副书记,”周局长说,“关于中合社区这里的设计,我有一点个人看法,不知是否恰当,请各位领导斟酌。”

  崔宗亚副书记说:“你说。”

  周局长说:“中合社区现存年代较远的建筑物,还有一个,就是碾房,也有的人称之为水碾。我调查过了,目前,大塘县所存的碾房,有两处,一处在离县城区六十公里的佥蒲乡,是瓦木结构,修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另一处就在这中合社区的安靖河边,是石砌墙体,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间,后几经修缮,现在基本完好,水轮和石磨盘还存在。”

  “不要绕圈子,你不是给我们上历史课吧?”崔宗亚副书记笑了,“说重点,你有什么打算。”

  周局长说:“是这样的,我不多说点背景,大家不明白嘛。”

  崔宗亚副书记说:“好,那你继续吧。”

  周局长说:“省委要求,打造旅游景点,要让群众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要将城市融入自然,把文化融入景观。所以,我个人觉得,这座碾房嘛,应按原来的规格进行修复。一方面,保留了历史原来的面貌,另一方面,可以作为实物教材,让现在的小孩子去参观一下,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碾房是什么东西了。虽然它是一个闲置的空碾房,但是它却不是空的,它是农耕文化的代表,是中合历史发展的见证。”

  “有道理,有道理。”“这个建议可行”……大家互相议论。

  看大家交流差不多了,崔宗亚副书记说:“对周局长修复碾房的建议,大家同意吗?”

  “同意!”

  13

  听着整齐的回答声,我心里一动,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我坐在椅子上,脑袋里竟然一片空白,人好像一下子身心都空了,接下来的会议议项所讨论的,我什么也没听清楚,心里早已飞到谢奶奶那儿去了,如果她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样高兴呢。

  我仿佛看到,程爷爷正站在碾房旁,喃喃自语:“都还在,都还在。”……

  散会后,我还呆坐在椅子上。“啪”的一下,我的肩膀被“黑牛”组长实实地拍了一掌:“还在想什么呢?走啦。这下你高兴了?”

  我当然高兴,只要碾房不拆。我说:“高兴高兴。”

  “就知道你高兴,现在空碾房不拆了,你不用去做思想工作了,好好高兴吧。”“黑牛”组长扬长而去。

  看,又误会了。我高兴的是碾房得以保留,他却以为我是怕去做思想工作。唉!

  我追上“黑牛”组长:“那个院子呢?”

  “黑牛”组长停下脚步,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哦……是不是你给周局长提的建议?现在不仅碾房不拆,那个小院也要按原规格重建,在码头边建好几个小院,还取名叫什么?我想想……”

  “是篱落疏疏。”我说。

  “对,叫篱落疏疏,要建一群‘篱落疏疏’。你记忆力真好!”“黑牛”组长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夸我记性好,总之难得他这样夸我一次,我于是一本正经地回他:“谢谢!”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了空碾房旁的小院。

  这里还是和昨天一样,围墙、篱笆、石板院坝、空碾房……门还是那样虚掩着。我的心里却分明感受到,这里经历了一个世纪,谢母、谢浩东、程彦哲、程谢鹏……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清晰地从我眼前滑过。

  我们轻轻地走在石板上,向谢奶奶居住的屋子走去。我站在烤火间的门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正迟疑是不是推门进去,卧室那边却传来了谢奶奶的声音:“是小吴吧……我在……这边呢!”还是那个断断续续的熟悉声音。

  我转过身,向卧室跑过去,推开了门。谢奶奶躺在床上,我激动的说:“谢奶奶,不拆了。”

  谢奶奶平静地说:“不拆好,不拆好。”

  我以为谢奶奶会很激动,会告诉我,这样一来程爷爷就能找到家了。

  我说:“谢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您不高兴么。”

  谢奶奶说:“高兴,很高兴。但是,小吴,我更要谢谢你。”

  我说:“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组织吧,决定权在组织。”

  谢奶奶说:“我说要谢你,是因为我憋了大半辈子的话,终于有人听我说了,这个人就是你。”

  我分明看到,谢奶奶的眼角渗出两滴眼泪。

  “我是一个即将入土的人,有什么可争的呢。土地是国家的,建设要用,就用吧,拆不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活不了多久。这几年,我感谢政府,对我这个老婆子的照顾,比起文革那些日子,我从心底里感到很满足。昨天,我说完这许多年埋在心底的话,那些日子就像又重新过了一次,很痛。我整个人就虚脱了,一直躺到现在,我想,我很快会死去。”这时,我才注意看到,谢奶奶脸色发白,似乎身体很虚弱,与昨天的情形完全是两个人。

  我说:“不,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看,你和程爷爷的小院、碾房。”

  “不。不用了。”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守着空碾房,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不明白。”

  “你是要等待程爷爷呀!”

  “是的,表面上,我是在等他。今天想来,我是在骗我自己啊。”

  “为什么这样说?”

  “我知道,其实,他早就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再怎么困难,他都会回来找我。可是,他没有来,我等了他近四十年,四十年呐。如果他没死,到现还没有来,我也当他死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这是多么残酷的理论啊。

  “那么,你在等什么呢?”

  “我在等我自己,等六十年前的程彦哲,等我的娘亲,等我的浩东哥哥,等我的儿子程谢鹏。”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重复了一句:“谢奶奶,您好好活着。”

  “我知道自己活的时间不长了,该放下的,我都放下了。一个人最大的心愿实现了,就没有可留念的了。”

  “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让人知道空碾房的故事。”谢奶奶露出了笑容,“让世人知道,我等他四十年,但是他还是没有来,我老了,撑不下去了。如果我走了,他来这儿找我,你就告诉他,我等过他,我没有失言。”

  我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谢奶奶放不下的还是程彦哲,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看似没有变的事,其实已经变了。正如她真正要等什么,看似很明朗,却又很遥远,不可捉摸。

  是不是心灵得到了安慰,就可以放下一切?我有些不明白。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离开这个世界,你就通知我的侄女谢正红,让她安排我的后事。”谢奶奶说完,递给我一张个人名片,上面写着鹏程实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等字样。

  我问:“这几年,一直是您侄女照顾您吧?”

  “是的。她很努力,走到今天不容易。”

  “她是一个孝顺的晚辈。”

  谢奶奶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她一直希望我搬去和她住,但是,我不想麻烦她。”

  我笑了:“其实,您不是不想麻烦她,而是想一个人在这儿等程爷爷。”

  “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这儿,哪儿也不想去,也不想有人过多的来打扰我。”谢奶奶说。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院子。

  屋外,正是阳光明媚,天空中,几对蝴蝶正自由地飞舞。对面的远山一片苍翠,充满生机。安靖河一如既往地流着,空碾房静静地守候在古码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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