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植物,就其地位而言,农作物,又叫庄稼,堪称乡间植物的主角,犹如庄稼人的亲生儿女,如稻、麦、玉米、大豆、花生、山芋等等。它们占据了乡间95%以上的土地,这些土地还有一个名字叫庄稼地,用以区别宅基地、自留地、滩涂废地等等。
野草,也是乡间植物,但一个野字道出了它们身份的轻贱。它们不受人待见,只能长在沟圩堤傍。偶尔不识相地生到了地里,一定会被庄稼人薅除、拔除,或者喷上专门的除草剂灭活。
这怪不得庄稼人,庄稼地里只能长庄稼,这理所当然。庄稼人自认是土地的主宰,对这片土地上的生物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他们对待庄稼地的态度,就跟自己的媳妇不能与人分享同理。当然,这也怪不得野草。野草只是听天由命的一粒粒最最简单谦卑的草种,它们又不懂人类社会的复杂规则。
野草,一旦长在庄稼地里,就连野草都算不上了。它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丢了,庄稼人统统的,一言以蔽之曰杂草,一如皇帝老儿心里的贱民、刁民。这就像邻居的狗跑到你家桌下,它赚到的最多是一声吆喝、一个弹踢。
野草不计较,也不懂计较,当然计较也没用。幸亏它们不懂,懂了,它们就不是野草了。试想,如果天下百姓都像陈胜吴广一样每天醒来就吆喝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不是又要大乱了吗?野草,就是野草!它们不能像意杨树一样速生,几年就长成大树,让主人多换钱;不能像稻麦一样一季就收获满仓,可以让主人充饥兑钞。这似乎是野草的天命,客观规律似的冷铁般不可违逆。野草,如果要想不做野草,恐怕只有变异一途。
变成带刺的荆棘,硕果累累的果木,或者参天大树?这可能吗?达尔文可能都没办法。要不,核辐射吧?碰机遇基因突变,那得确保自己不死,或者找某些不伦的科学家修改DNA,或者找终极大boss上帝改基因。这似乎更是做梦。哪怕你一时梦想成真,也不会有人忘了你的出身。
从土地成陆那天起,野草生长了千万年,它们才应该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日月行天,江河行地,这一方水土滋养了它们,这一方的鸟虫啄食、啃噬过它们,但野草的生命传承不息,历经岁月的风刀霜剑,它们终究顽强地生存繁衍了下来。我相信,我们的村庄肯定没有它们来的更早,也不会比它们活得更久,野草坚韧的品质一定值得我们学习。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就像美国人民,不管他们多么牛叉也不能跟印第安人比历史。
自从有了村庄,有了庄稼地,野草就退居于乡间的边角旮旯,被人忽视,被人遗忘,但毕竟一度能无忧无虑地生长。
那些晚来的稻麦、棒槌……其实才是最不幸的。野草目睹了庄稼们的惨烈,它们比农夫看得更真切,听得更仔细。那遍地爬行的虫子哦,看着就瘆人,咬起麦穗来,那下口的狠劲,仿佛有过八辈子的仇恨似的。那满天的飞蛾,迷人眼,像腊月飞雪,普降大地,野草对庄稼们的哭声是最熟悉的,那哭音呜呜啕啕、嘤嘤凄凄……可是,那些虫子却总是放过野草。虫子们既是挑食的,也是有选择的。别人不知道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谁,但是虫子们知道啊。那些鸟雀似乎也知道野草的地位,与自己关系的亲疏。鸟雀们不吃野草,专挑稻麦,稻草人、驱鸟器、真人都撵不走它们,它们飞走了又回来。这怪不得虫子,也怪不得鸟雀。你要收养一趟孩子来培养,将来供自己赚钱,而弃自己儿女不顾,自己的孩子们能让吗?那些想得到美国绿卡的稻麦一般的精英,其实也是饱了洋人的口腹,又落人歧视的。庄稼们又哪里不懂,只是心有所属、身不由已罢了。
但是,那些虫子错了,那些鸟雀也错了!这片土地的主人,现在不是野草,是庄稼人了。所以,站错了队,就要付出代价。野草自然要受到牵连,谁让它抢了主人的风头呢?庄稼人铁了心,他们一次次舍下血本,买来大量的农药、化肥。庄稼们来劲了!长啊长啊!发疯地长,它们为主人赚了好多红红绿绿的钞票,那钞票简直快要多过城里人了。庄稼人很高兴,诗人们也很高兴。喜看稻麦千重浪,遍地黄金到农家。
可是,大家高兴得太早了!如今,土地反抗了,报复也到了。你不大量喷洒农药,虫子就会把庄稼吃光,你不大量撒化肥,就让你颗粒无收。而且,农药要越洒越多,化肥要越施越多,否则还是让你绝收。但是,这样一来生产出的农产品农药化肥残留太多,人还能吃吗?
受到了牵连的野草,它的存在性受到庄稼人质疑,他们在喷洒农药时,顺便也恨恨地洒向了野草,当然是百草枯。大量的野草枯死,大片的沟圩堤傍寸草不生。庄稼人心里只有钱,哦,不!野草不能侮名了庄稼人,野草才不敢诋毁自己的主人呢!是所有人心里只有钱,满目贪婪。
野草在自留地,宅基地,还有一些滩涂废地顽强地挣扎求生,庄稼人也懒得管它们。庄稼人终究是质朴的,做不了斩尽杀绝的事情来,毕竟他们与野草相处了几十年了。在饥荒的岁月,野草曾经救过他们的命,他们对野草还是有些情义的。野火烧不尽,毒药药不绝。其实,野草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千万年,岂能轻易绝种呢!它们的种子蛰伏在地下,只待春风一吹,春雨一浇,便又探出头来。
庄稼人虽然文化不高,但并不傻。当他们发现在这片土地上终究是刨不出金子来时,梦醒以后,他们便万分不舍地、千分含恨地、十分悲愤地、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片土地。大量的农民工就像自己曾经种植过的稻麦一样想去占据城市的土地,不管受到城里人多么地歧视,虫子和鸟雀们多少的啄食与啃噬,他们都忍了,他们不忍不行,不高产丰产都不行。否则,城里的野草们一样会看到他们被淘汰,被驱策。
庄稼人终究是发现了一丝端倪,他们在城市是无法长期立足的。等到他们被榨成了豆粕以后,骨灰都还得送回自己曾经满怀希望又决然抛弃过的土地。他们知道只有转基因的庄稼人,或者机器人,才不怕害虫,稳产高产。城里人也要钱啊,他们的钱包也想鼓囊起来啊!因为财富自由是人生幸福的基础,几乎能摆平人生的一切事情。
当下,土地在反抗,在挣扎,说明土地还剩一口仙气,尚有医圣能妙手回春。如果土地咽气了,咯嘣了,我们十几亿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再也产不出能吃的粮食了,那不是要亡国灭种吗?哪怕那些暂时吃着绿色无公害的特供的人也无法幸免,他们总得要有人生产,有土地能生产,最起码死了得有人为他们终极服务吧?
忽然听到一声惊雷——“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振聋发聩的声浪令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感受到了震动。原来,庄稼人并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啊!对于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他只有规范的使用权,没有实质的所有权。土地那是国家所有的,国家才是土地的主人。虽然庄稼人也是国家的一分子,但他在国家的层面上,只是一粒细沙,甚至一粒沙子都算不上,落到眼里都不用眨的。庄稼人宽慰自己说,渺小的我们如一粒粒细沙,但我们凝聚成的中华民族傲立在东方神州,我们是未来的接班人。
野草们也嗨起来了,亲歷了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土地从地主老财手中回到农夫脚下,又从集体手中,承包到农户,庄稼人合合分分,聚聚散散,如今土地又以入股形式逐步集中到少数有钱人手中。因为国家支持鼓励农场主生产无公害的绿色农副产品,土地似乎渐渐也活泛起来了。有人还打起了野草的主意,种起了芦笋、荠菜、芹菜、龙葵……庄稼人或许有一天也能回归这片土地,当然他不回也得回。去去回回,原来只是土地真正的主人的手指在轻轻拨动。
野草是这片土地的亲历者、知情者、见证人,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原来错了。
野草原本都有自己的名字的,庄稼人凭什么称之为杂草?它们叫茅草、青草、婆婆丁、节节高、七角菜、花荠菜……庄稼人也是有名字的,他们叫张三耙、李四棍、王二铣,姚五锹、春花针、夏荷锄、秋菊果、冬梅被……
庄稼错了,鸟虫错了,庄稼人也错了,且错得离谱。谁都错了,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是,更不可能是野草。那是天道,那才是大自然的主宰,任何一片土地的主宰,任何组织和个人都应该乖巧地绝无异议地遵循。自然有序,循道运生。顺应自然,合理利用,才是人道。这道理,野草都懂了几千年了。
人类索取无度,妄想改天换地,那只有自取其辱。这道理,懂的人不愿道破,道破了只是破了;装憨的人大智若愚,又顾左右而言它。这道道野草懂,庄稼懂,鸟雀懂,庄稼人懂,城市人懂,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懂,但当利益蒙住了天下苍生的心智,就会犯起糊涂,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分分合合来来去去呢?
野草作为这片土地的亲历者、知情者、见证人、受害人,它们心里不服,却表现得逆来顺受,随风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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