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太住在畜牧局最早盖的那幢家属楼的一楼。这幢楼座落在城市的北郊,距城市商业中心较远。楼上的畜牧局家属大部分住户早就搬走了,空的空,闲的闲,还有的租给了外来的打工人口。
马老太没有搬。丈夫原来是畜牧局的副书记,已经死了八九年了。马老太才六十五岁,因为患有严重风湿病,两条腿已经弯曲了,走路已经很费劲。但她闲不住,硬是拿着镐头和铁锹,把门前的一块荒地重新开垦了。她把重新翻过的土,用铁锹细细打碎,捡出了的石头和砖头,用它们铺了条甬路。
她选了个周日,大清早就起来了,熬了小米粥,就着黄瓜咸菜吃了一口。然后开了锁,从柜子里拿出二百元钱,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七点了,忙拄着拐棍出了门。她先花三元钱,打了辆三轮的士,坐到了公共汽车站。下了车,又乘上了公交车去城市南边十里的一个叫绿时代苗木场去买蔷薇树。
她第一次坐车走了那么远的路。看着久违了的公路两边的绿叶婆娑的树木,远处大地里吃着草的牛和羊,心里敞亮多了,她破天荒地还低声唱了一曲《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呀地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好地方来好风光……”
到了苗木场时,工人们早起干完了活了,正要吃饭。负责人是个矮胖子中年男人,说话嗓音宏亮,震得你耳朵嗡嗡直响,正在对着一个细高个烫着卷发,浓妆重抹的女人发脾气。原来她煮了一锅热汤面条时,又忙着手机发微信,把面条煮糊了。马老太太进院后,他不叫喊了,给马老太让了座,从屋里拿出瓶纯净水后递过去后,仍坐在那里生气。桌旁的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现在也默不作声了。花俏的媳妇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马老太眼睛笑眯眯地对矮胖子说,看看你们一大家子人团聚在一起多好!多热闹!你真是不知足!先将就吃一口,到中午时婶子给你做手擀面,打肉卤。矮胖子一听,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着说,我的娘啊,你真是我的亲娘!我做梦都想吃打卤面,可是这头笨驴……他还想骂,可是被马老太摆了一个手势打住了。
一家子人顿时又活跃起来,孩子们推开碗不吃了,嘻笑着打闹起来。那个女人也调皮起来,向矮胖子丈夫做了个鬼脸,走到马老太身边,两双手在老太背上轻捶按揉着,说,人家灶台上就是笨手笨脚的,他一骂人家更丢了魂。还好,咱这老娘替我解了围。
马老太看到这一家老小的,热热闹闹的,不停地笑。笑呀笑,边笑边想着什么,还落了几滴眼泪,怕被他们一家看见,忙背过脸去用手偷偷擦了。
上午不到十点钟,俏媳妇就把和好了一大团面放在马老太面前。马老太扔了拐棍,洗好了手,让她坐到一边去。站在那里运运气,精神一振,换了一个人似的。只见她双腿分开与肩同宽,用掌根来压面,整个人是往前倾的,借助体重来揉面。她揉了十分钟的时间,觉得面揉不动了,用保鲜膜把它包裹起来,放在旁边松弛醒发一下。然后,她坐下来拿起俏媳妇递过来的白毛巾,擦擦汗,端起了桌子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矮胖子在一旁不做声地看着,嘴巴“啧啧”赞叹着,喉结上下抖动着,不断地咽着口水。他让老婆给马老太添茶水,自言自语道,这面条一定好劲道,好劲道。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马老太起身走过去,发现醒发好的面团表面湿润了,而且很光洁,她就抄起了擀面杖擀面条了。
面条擀好后,让俏媳妇把水烧了,马老太这边做香菇肉酱卤。她先倒入豆油加上葱姜蒜爆锅之后,把肉丁放进去翻炒,再放入香菇碎,翻炒至大火,然后加上一勺大酱,加水,盖锅。那边水浇开了,她亲自煮面条,添火。面条煮好后,她又让俏媳妇用盆打来了深井的凉水,把煮好的面条挑在凉水盆里,盛上来香菇肉卤,开饭了。
那是四月末的春天时光,天已经热了起来。一家四口人,还有三个工人,再加上马老太太,几个人围着红桌子,谁也不吭声,呼噜呼噜地吃面条,一个个吃得满脸是汗。吃完了放下碗筷,每个人捂着着圆滚滚的肚子相视一笑。
那顿饭也许是马老太太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她饭量轻,只让俏媳妇盛了一小碗,很快先吃完了,挪了椅子退后。看着一家人狼吞虎咽吃着,心中不知不觉升起一股甜蜜蜜的感觉。这种感觉由喧嚣到宁静,沉入心底,让她久久难以走出来。
矮胖子吃了马老太擀的面条更加热心了,马老太买了十五棵蔷薇树,他又送了五棵,并且开着柴油三轮子把老太太和树给送到家里。他看见老太太走路不方便,又拿起铁锹,帮着把二十棵蔷薇树栽成了小园的篱笆墙。
老太太提了一桶桶水,给蔷薇树浇水。她总供浇了二十桶水,每棵树一桶,不偏不向。她太累了,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舒心地看着已经发芽抽叶的蔷薇树,仿佛已到了夏天。篱笆墙火红一片,招蜂引蝶;楼上楼下的住户们,围着这篱笆墙周围谈笑风声。她又去了趟市场买了好多小辣椒、西红柿、茄子、黄瓜苗,顶着小雨,把它们栽到地里。栽完了回屋坐到窗台边,看到雨悄悄下着,蔷薇篱笆绿成一片,打着花蕾。刚栽下去的秧苗,竟然没有打蔫,渐渐挺起了腰板,她心花怒放了。
她每天的日子不再是灰色,而是充满着绿意。她又在市场上买了两只百灵鸟,天天早上把鸟笼子挂在窗前,听它们放声歌唱。
每到黄昏的时候,马老太早早地烧好了茶水,端出来,放在门口的小红木桌上。又炒了瓜籽,买来糖块,端出来放在桌上,等着大家晚上来坐一坐。
然而,楼上楼下的住户,大多是涂料工,送外卖的小哥,去菜市场卖菜的小贩,很难得有人有闲空来坐一坐。
马老太卧室有座坐西面东的小佛龛。前面挂着一张杏黄的帘布,里面供着一尊金佛,她每天早起都要拜一拜。然后烧了一壶茶水,炒了一锅瓜籽,吃完早飯后,就坐在外面,等人来。
马老太当过街道办副主任,退休后她闲不住开了个小书店。每年都在3月5日雷锋纪念日那天,给市里的小学校送红色图书,因此常年被几个小学校聘为校外辅导员。老太太口才好记忆力好,喜欢当众演讲。因此常常上台给学生们讲张思德、雷锋、黄继光、董存瑞英雄的故事,满满的正能量。
蔷薇开花了,大红的,水粉的,正黄的,多彩多姿,沾
着露水那个喜人。没人看,马老太太自己看,喝着茶水,哼着不是《南泥湾》就《锈金匾》,要么就是唱一嗓子《柳堡的故事》。“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 麦苗儿鲜,十八岁的妹妹告诉小英莲……”
马老太自由自在地唱着,如在无人之境地唱着。大妈,你的嗓子还亮!一阵掌声,打乱了马老太的唱歌。她回头一看,是那个杨大丽。她四十多岁单身,在最西边那个单元的顶楼住。她这个人乍看上去粗眉大眼的,还挺端正。只不过是好好的一个女人让脂粉包裹得太重了,就让人恶心了。马老太知道她是什么货色,三天两头往家勾引男人,什么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钱的没钱的,像走马灯似的。她什么也不干,可是衣着打扮挺费银子。马老太常常看着她的背影吐痰。当年好歹也是当过街道主任,也协助过公安晚上走街入户,去抓过作风不正的男女。她不想和她说话,可是这唱了好几天了,连个答话的人都没有,再说,人家勾引男人又碍着你马老太什么事了?本来想撂下的脸,可是脸却挂不住难看相,又由阴变晴。忙回答着,唉呀,让你见笑了,闲来没事,只不过瞎哼哼而己。那个杨大丽却也懂事,手里提着一小袋樱桃柿子,顺手递给马老太说,大妈,别看这柿子小,可是新鲜货,刚买的送给你尝鲜。马老太窘住了,想接又不想接。可是被她一阵推,像风一般进了屋,倒在水盆里洗了,放在盘子里,端了出来,放在小木桌上。俩个人品樱桃柿子,嗑瓜籽吃糖块,东一句西一句,聊得还挺对心情。
马老太发现这杨大丽哪像个坏女人,说话实实在在的,笑点也低,马奶奶讲个故事就够她笑半天,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原来她有个男人,是个转业军官。后来被分到市文工团,又当上了副团长。你说怪吧,文工团那么些好看的杨柳细腰的女人他不搞,非得和比他大七岁的文工女团长搞在一起。离了婚她才知道,那个女的舅舅是市委副书记,他们结了婚后,她男人就调出文工团去乡下当上了副乡长。离了婚的杨大丽没有工作,她靠什么活着,所以就……
马老太听了泪流不止。这世道怎么了?看着是坏人,可是更坏的人在后面呢。
那天,雨后的下午,马老太刚睡过午觉,正坐在门口发呆。不知从哪儿跑过七、八只带角的山羊,冲进了马老太的园子里。可想而知,什么茄子、辣椒、柿子被糟踏得稀乱。马老太呼天喊地,拄着拐棍去打羊。结果还被羊用角顶了个腚墩。眼见着山羊不惧蔷薇的枝条有刺,在吃着蔷薇的叶子。她心针扎着痛,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数落着没有天理,没有天理呀,本来就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的孤老人,却被一群牲口欺负了。这时冲过来两个人,一个是老黄头,一个是陈三炮。每个人手里拿了根木棍,如旋风般地抡着打得山羊咩咩直叫,拼命地逃跑了。俩个人也很有心机,齐心协力地抓住一头黄褐色的大个子山羊,一个人死死抱住山羊的脖子,另一个坐在地上死死抱住山羊后胯,大喊着,马老太快找绳子。马老太也不哭了,连滚带爬地跑到屋里,翻出了一条拇指粗的麻绳,递给他们。
俩个人严严实实地把山羊捆绑在地上。杨大丽惺忪着眼睛也来了,马老太眼泪又落了下来,嗔怪道,你为什么不早来?一群山羊猴子把我的心血全弄个稀碎。杨大丽搂过老太太也跟着掉了几滴泪水。老黄头走过来,笑着说,大妹子,哭哪个调?这不把头羊这个大罪犯抓住了吗?放心,有我在。
过了大约有十多分钟,听到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大白天的出贼了,法治世界,活腻了吧。只见一个五十多岁五大三粗的汉子,牛一般瞪着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黝黑的脸,怒气冲冲的。走过来看见大山羊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地上,刚要发作。只见老黄头走过去扯了他一下,说,你先别像疯狗一样乱咬,看看这个菜园子,这蔷薇篱笆,让你那群牲口祸害的。那人嚷着,你这点小鸡巴菜小鸡巴树,算个屁?你们打了我的羊,伤了好几只,还敢抓了一只大的?我这是新西兰山羊,一只好几千元,我要报警。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打。老黄骂道,狗日的,你的羊顶倒了老太太,她七十多岁了,有心脏病,糖尿病,脑梗等八种病,你先给她看病吧。马老太哪是讹人的人,但是听说他的一只羊上千,顿时吓得心嘣嘣乱跳,这可是闯了大祸了。她听到老黄头这么一说,也就顺势闭上眼躺在杨大丽的怀里,还呻吟几声。络腮胡子看到这状况,放下手机也吓冒汗了。
马老太低垂着头,牙关紧咬两拳紧攥,大气不出。大家都看着那位络腮胡子默不作声,空气中仿佛充满了火药味。络腮胡子见事不好,悄悄把老黄头扯到一边去耳语了几句。开始老黄头还是紧繃着脸,后来见络腮胡子点头哈腰就差一点跪下了,他憋不住还是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拍着络腮胡子肩膀让他快去快回。他飞快地跑了。
马老太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来了。老黄头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眼泪也掉了下来。笑过之后,对着一脸惊诧的马老太说,老姐姐吓坏了吧?他让咱们包赔他的新西兰羊,我让他包赔咱们的马老太君。他就住在我看守的大棚南面。怎么样?他害怕去医院。因为只要一进门,什么CT,大生化,X光等等一套套下来,他几只羊就没了。他求我,回家取来十斤羊肉,新杀的送来。马老太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是好占人家便宜的人。可是不听老黄头的,她自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这辈子就怕和别人犯口舌之争了。也罢,好人不做了,昧良心就昧良心吧,只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听之任之了。
络腮胡子很快就提着蛇皮袋子把羊肉送过来了。向马老太千恩万谢之后,解开捆在大山羊身上的麻绳,把羊牵走了。
马老太不想与老黄头还有酒鬼陈三炮沾边。她收了笑容,对他们二人说,你们把羊肉拿走,我可沾不得半点膻味。老黄头突然狂笑起来,喊道,大姐姐,你把我黄忠当小人了。我要是拿走独吞这羊肉,我都不够人字半撇。杨大丽恐怕羊肉真被他们拿走,自己吃不着,也忙附合着说,黄大哥仗义之人能做过格的事吗?马老太不吭声了。那两个人看着杨大丽,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只見杨大丽用手指了指地上的肉袋子,又向屋里指了指,没管马老太同意与否,陈三炮和老黄头抬着肉就进了屋。马老太在背后无力地喊了几句,混人,真是混人!我的锅不能沾膻。可是谁听她的?连杨大丽也进屋帮忙去了。到晚上的时候,烀熟了的羊肉从屋门口飘出了香气。杨大丽扎着马老太的花围裙也出来喊老太太进屋,吃羊肉馅饺子了。
由不得她不进屋了,老黄头和杨大丽出出入入一下午,早把两瓶北京二锅头一箱、啤酒两桶、果汁买回来了。只有陈三炮一手不动,一毛不拔躺在沙发上等吃现成的。
马老太只吃了十多个水饺就下桌了,走出屋坐在蔷薇篱笆前看花。任凭他们三个人在屋里穷喝。
从此,黄陈二人就成了马老太家中的常客,时常和马老太杨大丽四个人坐在一起,一副扑克摆桌上打级。有时杨大丽不来,他们三个就斗地主。原来,老黄头和陈三炮都在附近住,都是马老太不愿待见的人。陈三炮孤老头一个,是个酒鬼,竟说些下三滥子粗口,天天酒瓶不离身。老黄头六十左右,在前面开发区大棚菜地给人种蔬菜干杂活,守夜打更。听说他年轻时就干小偷小摸,常出入拘留所。五十岁生日那年,伙同别人半夜潜入了贸易公司仓库,偷了几吨化肥,被抓住了判了八年。刑满释放后老实多了。
有时马老太手掐着纸牌,透过花镜,看他们三个因为打牌争得你嚷我吵的,心里直打问号,自己老了,怎么没有斗志了?敢于向恶势力低头,竟和三个“恶人”在一起玩耍。可是仔细一想,怎么恶了?就说杨大丽吧,说人家作风不正派,可是自己感到她和常人也没什么两样;身着打扮张扬一些,可是现在女人哪个不美呀?她只看到她领过来两个男人。一个是卖茶叶的南方人,五十多岁,是个秃顶。来到马老太家时,因为杨大丽说马老太是她干妈,还带来了两罐毛尖茶叶,两人住在一起一个多月黄了。还有一个是铁路退休老干部,岁数比马老太太还大。来蔷薇花园喝过茶,也是处了一个多月。老头一个月开七八千元,后来硬是被子女用车抢回去了,家人怕他把家底都给杨大丽。杨大丽是什么风流女呀?是命不好。谁不想找个吃香的喝辣的有钱好男人,要是和那些小三成群的贪官比,杨大丽算是良家女子了。
那个酒蒙子,陈三炮喝多了,会胡说八道,但他从来不敢在马老太家耍泼。喝多了知道要犯病了,就捂着嘴跑出去,宁可在路上胡骂乱喊。人虽然抠,那是因为他没有工资,每月只享受六百元的低保。但他不喝酒的时候,就给马老太干活,倒脏水,擦地,蹲在菜园子里薅草,给菜地浇水。
还有那个老黄头,都说他是个贼,可是从来没偷过马老太什么。这个人还挺大气的,平时马老太腿脚不方便让他给捎个酱油醋小苏打,还有止痛片风湿膏什么的,有时候就不要钱了。有一次,让他买了三斤鸡蛋给钱也不要。没办法,马老太只好给杨大丽钱,让她买回来了两条鲤鱼,两只鸡腿,两根黄瓜,一张粉皮,一斤韭苔,一根猪大肠,一副猪肝,让杨大丽帮她做好了。她马老太没什么朋友,就弄一桌家常菜款待她的三位朋友。
从那次以后,四个人时常聚一聚,打打牌。坐在一起赏花喝茶,赶上饭口时,拿起筷子碗就吃。马老太喜欢包饺子,烙韭菜合子。地里种了两垄韭菜,时不时地割上一把。擦地、洗衣服、洗窗帘被套沙发套什么的都让杨大丽包了。马老太有头疼的病,晚上经常失眠。老黄头知道了,从养羊的络腮胡子家买了五斤羊奶,放在冰箱里,让她晚睡前热了喝一杯。马老太喝了两回,也没管什么事。
那天,杨大丽看到马老太整天皱着眉头,嘴里还哼叽着,就领着她去了附的的一个诊所量了血压。一量还真吓人,高压178,低压还120呢。诊所的小黄毛女人问杨大丽,你看老太太嘴是这样吗?右边嘴丫上翘,嘴歪了吧。杨大丽一听,懵了,她左看右看也拿不准,就急忙打手机喊来了陈三炮和老黄头。陈三炮喝多了,看什么都歪的。而老黄头擦了两把眼睛,死盯着马老太的脸看了一会,十分肯定地说,马老太的脸原来是很对称,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杨大丽打了他一下,说,你有没有正事?人家是问你歪没歪嘴。老黄头还是一板一眼地说,我对她的脸还是挺关注的。杨大丽急了,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才说道,她的脸真的歪了。
诊所黄毛医生说,赶紧送医院,她可能是中风了。
马老太又回了家,换了衣服,取了小皮包。三个人陪着她打车来到了市医院。做了脑CT,医生看了,真是患了脑梗,随即住了院。杨大丽掏出钱让老黄去办住院手续,马老太拉住她自己从皮里掏出了两千元,递给了他让他去办手续。大丽搀着老太太去了住院处病房。
这边老太太住了院,老黄头又去了趟医保局把住院单拿去,备了案。
老太太住了半个月院后,医生又让她拍了CT片看了又看后才让她出了院。这半个月,可把杨大丽折腾瘦了,白天黑夜地陪着。马老太病房是个四人间,除了空着一张床,还住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那个老太太是肺气肿,天天晚上睡不着,像只老猫似的呼噜噜喘着。小女孩子好像是妇科病,屁股后还跟着个小男友,两个人就赤身裸体在那张床上滚着。
出了院,老黄头又跑了医院和医保局两趟,把住院费报回了一部分。
出了院,像出了大狱。在家养了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身上轻松了,脑袋不像戴着紧箍咒了,马老太長出了一口气。她悄悄把杨大丽找来,看看日历,对她说,后天是立秋了,我住院时,多亏了你们。尤其是你,比我亲姑娘还照料的好。说到这时她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大丽给她擦眼泪说,大妈说那个就没意思了。马老太说,我说着说着就走板了,我想在后天晚上找个馆子,把你们三个慰劳慰劳。
立秋那天晚上,白天燥热了一天,晚上突然凉爽了,四个人坐到了街里的农家风味的小酒店。陈三炮和老黄头是先到的,马老太是杨大丽打车送过来的,之后她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两个大男人坐在那里有些拘谨,两个人低声嘀咕了一阵话后就沉默了。好赖等到杨大丽风风火火地提着生日蛋糕来了,两个人好像更坚定了一件事,相互点了下头。老黄头站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票子,递给马老太说,这是我和三炮两人给你的生日祝福。马老太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指着站在面前发蒙的两个人说,你们要是羞臊我呢就把钱放在桌上。我要是拿了钱,我这张老脸就不要了,让狗舔了。钱收起来好好喝酒。
杨大丽打开蛋糕盒,先是给马老太点上生日蜡烛,戴上生日纸帽子,让老太太闭眼许愿,睁开眼睛吹蜡烛。杨大丽领头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两个大男人哼哼呀呀附合着。上菜了,他们三个开始拼酒。马老太也喝了杯红酒,脸上放光了。摇摇杯看着灯光穿过酒杯的琥珀色,似乎走入一段回忆中,不声不响的,过了好长时间才长叹一口气。
老黄头喝了一大杯酒说,马大姐,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菜棚子出出入入,有时看着大棚工人下班回家了,心里像长草了一样。自从第一次到你家吃饭后,每天下班就都有了盼头。每当黄昏时要走到你家时,看到你家窗户透出的灯光,心里就踏实多了。走到窗外,看到你和大丽妹子在厨房忙上忙下的,心里就更暧了。老黄头说着说着嗓音沙哑,一扬头就又把一大杯白酒干了下去。大家一片沉默。陈三炮醉意浓浓,结巴地举着酒杯说,我是个酒鬼,阎王小鬼都不待见我。但是马大姐,你从来都没有另眼看过我,没有对我用恶言恶语给我脸子看。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人多了,没谁瞧得起我,我就是只癞皮狗。他要把酒干下去,老黄头拦着说,你喝多了。
杨大丽问,大娘,你几个孩子?老太太没说话,看着窗外半天才说,养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在海南经商。大女儿和女婿在新加坡做了酒店生意。二女马丽离婚多年,现在开个小旅馆。二儿子马二武,在一家个体医院做保安兼职烧锅炉。三儿子马三由,从水厂离职,在郊区养猪几百头。
酒越喝情绪越黯淡,马老太能说什么,她转过头对已经大醉的杨大丽说,姑娘,听妈的话,别在外面飘着了。管他啥呢,相中了就抓住了,马上把自己送出去。杨大丽凄凄地笑了说,大妈,我也不能把自己送到大粪炕里呀!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秋天来得很快,大地金黄。只有门前小菜园子还绿油油的,篱笆墙的蔷薇开得火红一片。那两只百灵鸟天天叫得更欢了。
早晨马老太刚吃完饭,正刷碗。随意向窗外一看,菜园边上站着两个警察,正在边看着花边议论着什么。小院来警察还是头一遭。马老太端着茶壶和瓜籽糖块盘子,笑呵呵地迎了出去。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大个子脸黑,小个子脸苍白没血色。小个子迎了上来说,大娘,我是包片的小唐。我认识你。老太太想了一会也没想起来他是谁,就嗯嗯地答应着把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小个子抓了把瓜籽递给大个子,把茶壶和盘子接过来放在小红桌上,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说,大娘,麻烦问你点事,前面大棚子的老黄头你熟悉吧?马老太点头说,当然了,常在我这里斗地主,喝喝酒什么的,不犯法吧?大个子乐了走过来说,大娘,你理解错了,我们调查个事,他有没有把大棚的菜拿到你这里来卖?马老太一听这话火了说,小伙子,你这啥话呢?你大娘我当年当过街道主任,小学的校外辅导员。我家老头子活着时,是畜牧局副书记,我的大孙子是咱们洪发乡派出所的教导员,马俊。我从来不占任何人的便宜。再说,我要是知道老黄头干那事,我能让他进我的家吗?小个子见老太太火了,忙说,是马教呀,大娘,不,奶奶,你别说了,马教是我大哥,你千万别生气,要不我马大哥敢抽我耳光子。是这么回事,人家大棚那家告到我们所里了,说丢了好多的菜,还有化肥。好了,好了,奶奶给你添麻烦了。
两个人又抓了两把瓜籽急急忙忙地走了。老黄头自此消失了。
那天晚上杨大丽来了,她一问,好像大棚主家压了老黄好几个月工资,他一气之下,晚上摘了他几筐秋葵卖了。他在派出所关了一天多,后来不知怎么就放了。杨大丽还告诉马老太一个消息,让马老太惊得嘴都合不上。陈三炮前两天晚上,喝酒喝多了,回家时被车撞死了。车主逃逸了,公安发通告呢。马老太沉默了半晌说,死了省心,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地活着,醉生梦死也是活受罪。她忽然有那么一刻抑郁了,自言自语道,我要是那么走了,倒也是痛快享福了。杨大丽拍打着她的肩膀说大妈,你说什么呢?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个好消息了,我和那个铁路老头子偷偷到婚姻登记中心把记登了。他虽然六十多岁,但身体倍棒,有点家底。我们俩决定先到海南三亚住一段时间,躲开他们的家人骚扰。马老太喜极而泣,杨大丽也哭了。马老太问啥时走,大丽说,明天去省城坐飞机走。马老太说,妈给你做晚饭吃。大丽边往出走边说,大妈,不用了,他在我家,我们一会打出租去省城住酒店,怕他家人找到。说完和老太太拥抱了一下,急匆匆地走了。
望着窗外的一片黑夜,马老太好像坠落到深深的湖底。
日子慢慢过着,一场秋霜下来,小园子里所有青菜和草都挂了一层晶莹的霜。蔷薇花凝固了,绿叶僵硬,大太阳升起,阳光忽喇喇洒过来,所有的绿叶顿时枯萎成水,花草宛如没有了歌唱,静寂得离奇。几只灰麻雀落下蹦哒了几下,没有找到什么,惊飞了。马老太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着,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冬天正在走近。早晨没有吃饭,肚子发胀,心里空落落的。回想起夏天的这时,蔷薇花正艳,百灵鸟叫得正欢,园中的小菜郁郁葱葱,她也可能正喝着茶水,与他们三个正打着升级。突然她觉得山摇地动,小园中那些枯萎的植物漫天飞舞,身后厨房锅碗刀勺,无声无息地向她飞来,她一阵眩晕,摔倒了。
派出所的小唐提着一箱冰冻黄花鱼来了三次了,马老太家的门紧锁。他给马俊打了电话,说你奶奶两天都不在家呀,你让我买的这箱鱼给谁呀?那邊停了一会说,不对劲,她也没地方去,你再好好看看。小唐放下箱子跳上了窗台向里面张望,突然看见老太太在窗台下歪躺着,马上跳下来给马俊打了手机。
大孙子马俊,二儿子马二武,二女马丽,三儿子马三由来了。找了开锁的开了门,进屋见老太太还在眨眼睛喘气,就是说不出话,马上打车送医院去了。这次脑梗比上次严重,不认人,说不了话,左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好在住了一个半月的院,能认识哪个是大孙子,哪个是二儿子二女儿三儿子了。说话由从单字蹦,到会成句说了。但是总是一句话,磨叽起来没完没了的。大家长出了一口气。出院的时候,真是上天保佑,老太太居然左边胳膊支着黄瓜架,不断舞动着右臂,自己能走了。
回家后,大孙子公务在身早上班了,剩下两子一女,累瘫了,这怎么行?老二说了句,要不把妈送到养老院去吧,老头老太太那么多,多热闹!有可能老妈碰到个心爱的老头结成良缘呢。谁知这话让蹲在卫生间的马老太听见了,顿时哭的瘫到座便器上了。任别人怎么敲门她就是不出来,嘴里数落着,你们全都走吧,这些年我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去那里我死的就快了!听人说,那里老头个个是色狼,侍候人的保姆打老人的耳光。三个人站在门半个小时,齐口同声说不去托老院,她才打开卫生间门。可把两个要上卫生间解手的人憋坏了,二哥和三弟没等老太太出来,跑到厨房的脏水桶撒了泼尿。
不送养老院,可是老妈生了三子两女六人呢,不能全靠我们三个,打电话,开家庭电话会议,马丽说。结果大哥在东南亚旅行呢,发微信说回来再谈。大姐回不来,愿意掏钱。但是因为他们酒店不开了,大姐夫要从政,没时间理这些事。钱让他们先垫着,最后一起算。
在原地画了个大圈又回来了。他们讨论了两天一夜,形成共识,他们三位的身体状况及家庭原因,是不可能在身边侍候老太太了,必须雇保姆。可是打了两个电话,这全天候在家侍候不能自理的老人的,少了四千五不干。在外面的两个光动嘴,对钱没有表态,他们两个的经济实力又拿不起,就是真的垫付了,那两个反悔怎么办?吃锅烙的还是在家的三个。二哥三哥分别给自己的老婆打电话商量,像拉锯似的打电话打了几回合还是无果。
就在一愁莫展的時候,二嫂来电话了。她表姨的家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了。原来五十多岁的表嫂就是干保姆出身,可是这几年因为表哥出了车祸瘫在床上不能动,所以始终在家侍候表哥了。人家要的工资不高每月六百元。
马二武一听火了,说你这娘们做白日梦吧?哪有这个价?说完放下了手机。谁知手机又响了,接起来,二嫂骂道,你们老马家他妈怎么了?好心当成驴肝肺,要知道你家这鸡巴样,我表嫂还不侍候你们家。马老二一听,这是真的了,就急忙说,你快说咋回事?二嫂慢吞吞地说,我表嫂说了咱们亲戚里道的,就是每月六百。但是有个条件必须带着她的坐轮椅的男人住到这个家里来。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马二武说,你俩别看我,你们问妈妈可不可以。马丽几步跑到卧室,把这事和老太太说。马老太歪着头想了一会,就摆摆手说,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多一张口,一个瘫子能吃多少。来吧,来吧,怎么也比我一个人强。
表嫂叫张伍花,是在小年的前一天带着那个瘫子男人来的。她人长得粗眉大眼的,五大三粗,手脚也勤快。马老二和老婆把他们送到这里介绍了几句就走了。可是张伍花不外,你走你的,我干我的活。先是把屋子清扫擦了一遍,又让老太太把衣服脱下来,泡在水盆里,放上洗衣粉泡上留着吃完饭洗。也没有向老太太要钱自己走出去,到附近超市买了两条鲤鱼和一斤韭苔回来,一头钻入厨房没有出来。
不到一个小时,她端着飘香的红烧鲤鱼和一盘炒鸡蛋炒韭苔出来了,随后又返回去,端出了蒸好了的米饭。
马老太边夹着鱼边偷偷地笑了,放下碗筷,拉着她的手说,你这么能干,大妈不会亏待你的。
马老太和小两口子过了一个快快乐乐的大年。
表哥叫陈立,天天坐在轮椅上,皮包骨,白白净净的,一言不发。表嫂干活一阵风般,手脚特勤快,眼里有活,把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连老太太内裤都洗。如果要买米、面、菜、油、肉日常杂物的,马老太会列个单子,拿出钱,让张伍花去买。老太太怕他们不习惯,每天都嘱咐她两口子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家里没有掏钱就买。
转眼过了正月,开春了,蔷薇已经打苞了,开始种菜园子了。可是张伍花连着两三天早起来吃完饭收拾完灶台后,走出去一天都不见影子。而且晚上很晚回来时,经常是满嘴酒气。马老太问了她说感冒了,出去挂吊瓶,又向马老太要了一百元钱说给诊所。谁知第二天她又走了,这一走就干脆不回来了。马老太打手机给她,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老太太想来想去,没想明白她在干什么。想给二儿子二儿媳打电话又不敢,谁让她花六百元的低价雇人家了呢?又是实在亲戚。她不在家两个人不能饿肚子,马老太就咬着牙,歪歪斜斜地走到厨房,煮粥、煮面条地一顿顿对付。坐轮椅的陈立,也手忙脚乱跟在身后帮忙,往往这时都被老太太推了出去。
有一天晚上,陈立上卫生间不知怎么从坐便器上摔了下来,马老太听着他唉呀喊着,知道不对劲,走过去把他扶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屁股腰上满上伤痕。仔细看上去,好像是用皮带抽的。老太太抚摸着一条紫疤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挣扎着坐起来,提上裤子一声不吭。马老太激了,说,没见过一个男人活成你这样,窝囊劲!一句话把陈立说哭了。
老太太不理他了。去厨房做了一小盆虾仁葱花疙瘩汤,端到客厅,又拿过来两个碗和两双筷子,盛了一碗放在陈立面前桌子上,自己盛了碗坐在一边吃了。陈立没有动。马老太说,吃吧,凉了不香。还生婶子气呢,婶子给你道歉。一句话把他说哭了,说,婶子,她简直就是个牲口,我身上全是她用皮带抽的。这个女人在外面不是搓麻将,就和狗男人搞那风流事。在我们家里,晚上她给我吃上安眠药,就把男人领到家里在我身边搞。我发现了,质问她,她就用皮带对付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包给她看,问她知道是什么吗?她打开了,是十多粒小白药片。他说,这是她给我吃的速眠片。后来被我发现了,就吃完了再吐出来装睡。她连忙递回去。
马老太吃惊地看着陈立这个瘦小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荒唐的事,还有这么道德沦丧的女人。陈立驱动着轮椅回屋睡觉去了,她也回屋了,一股怒气冲到脑门,给二儿子马二武打了电话说了此事。马二由说是你儿媳妇找的和她说。二儿媳妇接了,刚听了老太太说了句这张伍花有半个多月不在家了,扔下一个瘫子男人还得老娘侍候。她马上回呛了一句,雇主是你,想雇就雇,不雇就撵他们走。说完把电话挂了。马老太一头倒在床上,半天喘不上气来。
第二天早晨,俩个人吃完早饭,马老太起来正在厨房刷碗,眼睛余光扫见陈立穿戴整齐,背着黄帆面布包驱动着轮椅要出门的样子。老太太连忙扔下手中的刷子,问你要干什么去?陈立低着头说,已经出了这种事怎么还有脸再待下去?真是丢人哪!我坐火车回老家去。马老太想了一会,说,你一个残废人能去哪儿?再一个你靠什么活着?她不回来更好,反正我也能走了,笨手拙脚地也能把食物做熟,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没事陪婶说说话,我一个人天天眼巴巴地望着大路,总是希望来个人和我聊聊天,说上两句。陈立目光湿润了,嘀咕道,婶子难道你真不嫌我是个累赘?马老太苦笑了笑,说,哪儿的话,人家不嫌我就烧高香了。老鸡打鸣不好听了,哪个愿意和上年龄的人凑在一起呢?我才是个累赘,该死不死真是磨人。
陈立果然不走了,话多了,马老太没见过他笑过,竟然也会呲着白牙笑了。他笑起来,大眼睛有神,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笑,不出声,但很惬意,很文雅,很含蓄那种笑。她好熟悉这种笑,久违了,掐指一算八九年了。她的笑极像一个人的笑,那就是藏在她心底的她的老头马副书记。陈立看着马老太看他发呆,突然脸红了,像块大红布。马老太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撒谎说,我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人。陈立又突然笑了,嘿嘿,这次竟然笑出声了,很憨厚,更神似马书记了。陈立大声地说,大婶子,我原来是中学的民办教师。教语文,当时在乡镇中学朗诵唱歌可有一套了,可惜这么多年荒废了。他说着眼睛似乎蒙了一层雾。
马老太见他这种神情,就激他一下说,真把式,假把式,喊一嗓子让我这个行家看看。只见陈立暗淡的眼神,突然一亮,扬眉怒目,双手一挥,开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岂容日寇逞凶狂……
马老太听了真是唱得字正腔圆,就是有些气脉不足。她立马像换了一个人,精神头来了,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了他跟前,说,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当过街道副主任,还当过十多年小学的校外辅导员。当街道副主任就是主管政治学习,你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吗?王铁男,多英雄响亮的名字。那时候带领大家唱革命歌曲,唱样板戏歌曲比赛,全市各街道我次次拿第一。得脸盆枕巾、床单,几年都用不完。
铁男,铁男,铁男。陈立连叫了三声她的名字。他说,我的中学政治老师叫刘铁男,一米七五的大个子,长发齐腰,相当漂亮了。她丈夫是个军官,后来她随军了。马老太看陈立瞪着大眼睛盯着她脸看,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声音脆响劲更像年轻的马书记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时代,浑身热血沸腾,胸前就像有一匹野马在拼命地挣脱奔跳。她站了起来唱道,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 祖国的山山水水连着我的心 决不容豺狼来侵犯 。阿爸帮我饮战马 阿妈给我缝补衣衫 亲爱的姑娘向我招手笑 喝一杯奶茶……
她唱着唱着突然咳嗽起来,陈立忙递过去一杯凉开水。马老太在接过去喝了,喘了一会,平静下来后说,年龄大了,岁月不饶人。陈立双手抱胸向前深深鞠了一躬说,王铁男同志,你才是我的真正歌唱老师。你唱歌时喉咙完全打开了,是用丹田的气息唱歌,控制气流也控制得也好。你是真唱,我是瞎唱。几句话说得马老太脸红得发紫,眼睛放光。她说,我年轻时跟着我的姑姑练过嗓子,她是唱京剧的出身,在沈阳居住。
一上午过得很快,中午对付口热汤面条吃完了,两人接着比歌。唱京剧,唱革命歌曲,两人你唱一句,我接一句,唱到天黑。马老太一看桌上的时钟已经是六点二十了,就说我得做晚饭了。
张武花好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那天,来了一只花狸猫蹲在门口喵喵叫着不走,马老太说来猫去狗,越过越有,就弯腰把它抱进屋内。老太太给它起了个名字,文花。
马老太,不,王铁男和陈立,还有那只叫文花的猫三个,过着赏蔷薇花,种菜锄草,赛歌的悠哉日子。他们顿顿煮杂米粥。有时她拄著拐杖,他划着轮椅去附近的超市买肉买鱼,三天两头加餐。慢慢地陈立脸丰满了,身上长肉了,脸色也红润了。
一晃又到了深秋了,两个人正恣意地过着日子,突然一天的一个电话,把一切又打乱了。先是马俊打来的,他说奶奶,你们的派出所的那个大唐找你有事。大唐打来电话问,奶奶,我们所在站前旅店抓了一伙人,他们拉客做皮肉生意,有个叫张伍花的说是你侄女,还是你家保姆吗?马老太惊讶地“啊”了一声,寻思了一会,小声地说,是。大唐没听清楚,又喊了两声,奶奶,到底是不是?她才大声地说,是。大唐说,那奶奶麻烦你来一趟把她带回去。马老太沉吟了一会,说好吧。她又给马俊打了电话,问怎么办?还要带回来吗?马俊说,奶奶,我在外地出差呢,要不我就去了。你不领回来,我二婶那头母老虎,你能受得了吗?你带伍百元去,交罚款。等我回来我把钱给你。
马老太带了钱,拄着拐棍,打了出租去派出所交了罚款,把打扮得妖精一般的张武花提了回来。
张武花回来后,一切又归于静寂,左邻右舍听不到悦耳的歌声了。
第一天张武花一声不吱,闷头擦地。第二天,张武花不吱声,马老太说话,张武花闷头做饭。第三天,张武花不说话,马老太不说话,陈立不说话。张武花擦地,做饭,洗被套。晚上马老太繃不住了,她说,张武花你们走吧,我能自理了,我雇不起保姆了。张武花没吭声,在低声地哭泣。马老太看都没看她,转身进了卧室,“咣”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晚饭是小米枣粥,蒸花卷,韭菜炒鸡蛋。端上来,喊马大妈出来,吃饭,她也没出来,自管在里面念经。
张武花和陈立吃完了,她把菜和花卷放回锅里的帘子上,收拾完厨房等着。她想和陈立说话,他也不理她,朝她翻楞眼。她低声骂道,狗日的,老太太把你喂得白胖白胖的,让你他妈的当人种?你牛B什么?反了?陈立又白了她一眼,划动着轮椅跑到厨房去了。
她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突然闯入马老太太的卧室,扑倒在她面前跪下。马老太正做在佛龛前,扯下小黄绸帘子念阿弥陀佛,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张伍花说,马婶子求你再容我些日子。我欠了外面的赌绩,等我再出去干一阵活,把钱挣到手,我立马走人。马老太冷眼问她欠多少钱?她低头说四千五。马老太“啊”了一声,把脸转向别处。
张武花死盯着黄橙橙的佛像看了半天,笑嘻嘻说,婶子,这佛像有灵!马老太忙转过头问,你咋知道有灵?她站了起来,贴近佛像又看了半天,慢吞吞地说,第一,佛像是纯金的,可有年头了。第二,我看到佛的眼珠在动。马老太吓了一哆嗦说,真让你说对了,这尊佛像是我祖爷爷祖爷爷,不知多少代了传过来的,好像是宋朝的。还真是金身的白度母佛像。老太太说着话,态度和霭起来。张武花诡异地笑了,对马老太说,我们一周之内,保证离开,老太太不会让你操心的。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上,马老太点点头,没有再说啥。
一晃几天过去了,张武花开始收拾自己的包了。她对马老太说,她把票都买好了,是去三亚的,和马二由的媳妇二玲一起去,在风景区往山上背雪糕卖,每天都能挣上五百六百的。她还说,陈立不和她一起走,已经把他委托给她娘家的一个亲属了,明天也把他送走。
马老太听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张武花走了可是去块心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好像天要塌下来的感觉,胸开始是闷,闷得上不来气。她想哭,可是就是哭不出来,也不敢哭。她失魂落魄地在屋里瞎转悠了七八圈,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后来她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壶凉白开水,心里才安定一些。回到屋里,从柜子里掏出一千元钱,走出去塞到陈立手中说,你们两口子在这里也没少出力,这点钱送给你们俩路上买点水果吃吧。张武花千恩万谢地让陈立接了。吃过午饭,张武花说明天要走了,上趟街里买点用的和穿的。
天快黑了她才回来了,是坐着一辆柴油三轮子回来的,车上拉着一麻袋大红萝卜,两小袋鱼,一袋小鲫鱼一袋小黄花鱼。付了钱提了鱼袋,卸下萝卜袋子。马老太说,你想得可真周到,冬天里我就喜欢炸萝卜丸子吃,平时喝点萝卜汤也助消化顺气。进屋了,她把鱼倒在盆里,让马老太和陈立把鱼鳞和膛收拾了,一会她炸了给他们吃。她从床下找了一把军锹提了出去说,反正菜园子已经罢园了,索性在园子里挖个坑,把萝卜埋里面。老太太笑了,说真是人要变好,说变就变,这样一来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们。
过了有一个多小时了,鱼早就清理完了,老太太吐子有些饿了,她想挖多大的坑呀,要这么长时间,拄着棍子就出去了。她走到菜园子跟前借着月光一看,吓了一跳,坑有一米多长半米宽,有半人深。她人哪去了?坑里没有她。老太太听到西墙角有人说话声,就慢慢凑过去。到了墙角向北一看,张武花正打电话,只听到她说什么,金佛值十八万?十三万就出手,不要银行支票要现金。
老太太吓了一身冷汗,急忙走了回来。进了屋,她对陈立说没看见张武花,直奔自己卧室走去。到了佛龛跟前掀开帘子一看,佛像还在。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一看,这佛的嘴角怎么下垂了?原来的佛像的眼睛是半睁半闭,而这尊佛像眼睛已眯成一条缝。原来的佛像是灿黄色,而这个佛像灰暗。她双手捧起来,明显轻多了。
马老太心里乱成一堆麻,她想了半天,事情絕不会这么简单。看到张武花今天这么古怪,可能还会有行动,她决定不声张,先等着。
等马老太出来的时候,张武花已经在厨房煎鱼。那只狸猫起初在厨房转来转去,被张武花轰了出去,把厨房门用劲关上了。
开饭了,张武花提议喝口酒,马老太从柜子出中拿出瓶红高粱打开,每人倒上一杯,给张武花倒时她推开了说,吃完她还得收拾厨房,明天还得起早,并且随手倒了一杯果汁。谁也没说什么,都默默地喝了一口。总共做了四道菜,炒土豆丝,黄瓜粉皮,韭菜炒鸡蛋,煎鱼。煎鱼是后端出来的,张武花把鱼煎完又盖上盖,又闷了几分钟,说这样鱼酥。张武花用筷子给马老太夹了两条煎鲫鱼,给陈立夹了一条鲫鱼,自己夹了两条小黄花大口吃着。狸猫围着马老太转,老太太不敢看猫的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舍不得吃,扔给猫一条鲫鱼,猫叼着跑到厨房吃去了。突然手机铃响了,是张武花的,她吓了一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几步就窜到屋外,关上门接电话去了。马老太想听仔细了,可是什么也听不见。静了两三分钟,却听到了狸猫嘶嘶叫着,马老太走到了厨房一看,狸猫肚皮朝上,四肢抽搐了一会,死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回身进了客厅,一巴掌把陈立正要往嘴里塞的鲫鱼打掉到地上。她急促地说,鱼里有毒,狸猫死在厨房了。陈立吓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马老太说,把你口袋里速眠片给我。陈立哆嗦着从口袋中把药掏出来递过去。马老太接过来,打开纸包拿出七八片放在桌子上,飞快地用酒瓶底把药片碾成粉面。然后拿过张武花的果汁杯子放在桌沿下接住,用手把药面划了进去,又用筷子搅了搅,放回原处。
张武花进来了,神采飞扬看着他们俩。马老太垂着头,捂着肚子。张武花问怎么了?马老太声音嘶哑地说,肚子疼,好像刀绞的一样,可是能是什么食物坏了,要拉肚子。说完抱着肚子向卫生间走去。张武花还是笑着,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看着陈立突然趴在桌子不停地抽动,她淡定地把那杯果汁一口喝了下去。
屋内出奇地静,像无人一般。张武花突觉意识有些模糊,一阵困意上来了。她发现陈立坐起来了,瞪着眼睛看着她,马老太走了进来,也瞪着眼看着她,她意识到不好,挣扎着拿起手机发了个信息,然后伏在桌上睡了。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眼前是刺眼的棚顶的灯光。她侧过头去,吓了一跳,是那只面目狰狞的死狸猫。一把闪亮的菜刀,就放在眼前。马老太和陈立坐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陈立问她,大妈的佛像呢?她不说话。马老太一扬手说,好了,动刀,宰了她。她给我们挖的萝卜坑正好埋她。张武花哭了,向屋内努着嘴说,在皮包里。马老太从她的皮包里取出佛像,又把她的佛像揣在她的怀里。拿起菜刀,扬了扬,对她说了句,武花,对不起,上路吧。
萝卜坑被添满土的第三天,刑警队和派出所就来了十多个人,到马老太家的蔷薇花园。马俊和马二由,马三武和马丽都来了。是马二由媳妇二玲报的案,说好了和表姐张武花去三亚,飞机票都买好了。可是三天过了,张武花手机关着,人没了。再说,前三天的晚上,张武花给她发了个奇怪信息“不好,来找我”,她没明白。
马老太和陈立被警察看着在屋里。雇了两个力工在挖萝卜坑。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个力工挖出了一堆红萝卜。一个警察说继续挖这是假像。可是挖到两米深了,全是新土。警察回过头来审问马老太和陈立,俩人一问三不知。马老太从怀里掏出那尊金佛对警察笑了。大家一片愕然。
没有什么证据警察们走了。
马老太捧着那尊佛像站在蔷薇花园旁想着,我们杀没杀她?真是老糊涂了,想不起来了。如果当时真的给她一刀,埋在萝卜坑里,那我马老太可是全国出名了,当年的街道办主任,小学校外辅导员,成了杀人犯。会有好多好多记者采访她,电视成天滚动播报着她的杀人新闻。她一下子就不寂寞了,曝光在全国的聚光灯下。想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
马俊转身时看到奶奶的笑,心里一阵惶恐。
蔷薇树墙上挂着一条死猫的无头尸体,一道血痕洒在树叶上已经紫黑了。一朵暗红的蔷薇花在秋风中瑟瑟开放。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