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雷

　　一

　　用惯了铁锅土灶，住进城里的头一天，王保安用电饭煲煮饭，竟煮了个夹生饭，吃难下咽，倒掉可惜，只好将就。

　　傍晚，王保安和瑁子到小区旁的公园里散步。老两口边走边看，看秋风一吹就满身披金的银杏，看一年四季从不褪绿的樟树，看广场上一群手舞足蹈的大妈，看依偎在小树林里的年轻男女。这些景致，乡下还真少有。还是城里好啊，晚上出门不用带手电，雨天走路脚上不沾泥。看着，王保安心头甜滋滋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在地里刨了大半辈子的食，老了还能住到城里来。

　　一阵悠悠的北风吹来，几片黄叶飘然而下，有两片飘到了王保安的脸上，让王保安也触感到一丝凉意。必竟是秋天了啊。

　　王保安和瑁子是拆迁拆到城里来的。

　　都说拆迁拆迁，一步登天。过去看人家拆迁，王保安多少还有些嫉妒，只恨自己离城太远，拆不到。没想几年工夫，这城市竟像团掺了酵粉的麦面，噗哧噗哧地涨，很快就把他所在的村子潽没了。直到这时，王保安才想起住了几十年的老屋，长了十几年的蔬菜大棚，相处了大半辈子的邻居。走，确实有些不舍。加上大棚和粮田没了，进城靠什么生活？这让王保安多少有些担忧。不过王保安是个明白人，拆迁是城市发展的需要，不是你不想拆就不拆的。整个村子都拆了，你若不拆，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还不把你憋死？好在拆迁费不少，城里买套房还绰绰有余，平日里还有农保和社保，自己再打打工，日子肯定能过。再说如今年轻人都进城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不少空关户。日里看房子一家没少，可晚上没几家亮灯。这些空关户，有人是主动到城里买房的，也有一些是被儿子逼着进城的。儿子大了，要找媳妇，城里就得有房子，要不免谈，这是硬条件，协商不得。不少为儿子能娶上媳妇，做父母的哪怕背上一身债，也要在房子上拼一把。王保安没受这份罪，儿子大学毕业后就进了省城一家机关，房子他丈人早就给独种丫头准备好了。他捡了个外快，没劳这个神。

　　安置小区就建在原先的村边上，离主城区较远，房子很便宜，价钱只有主城区的一半，因此村里人大多选择了安置小区。王保安没要。古人说七世修个街头子，王保安觉得既然脱胎换骨进城了，那就住到城里去。

　　拆迁合同签了，补偿款也领了，看着手里的大额支票，王保安激动得一夜没睡着。这么多钱，祖上哪世摸过？翌日天一亮，他就骑着电驴子到市里找房子。他一连跑了两天，跑了几十个小区。跑着，他开始的兴奋劲就像退潮的海水，渐渐退到了最低点。不管是老小区的二手房，还是新建小区的毛坯房，房价都不低。手里的钱如把房子买了，再加上装修，所剩也就寥寥。瑁子怨他当初没要安置房，说如买安置房，房子买了手里还有不少钱哩。王保安说你懂个屁呀，安置房的质量能和城里商品房比么？商品房是框架结构，安置房是砖混结构，造价上就不同。再说安置小区不靠医院不靠菜场，买瓶酱油都要跑人家几倍的路，上个屁算！

　　王保安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多少也有些后悔。

　　后悔归后悔，王保安觉得不能再去申请安置房，合同是自己签的，话是自己说的，红口白牙，他不能说话不当钱用，叫人瞧不起。他在小院里转了半夜，最后一拍巴掌，好马不吃回头草，还是到城里买，买个小的，够住就行！

　　城里房子多的是，有钱就行。售楼小姐满面春风轻车熟路，把王保安服务得舒舒服服，只个把钟点，一套新居的相关手续就办结了。出了售楼处，他就掏出手机，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儿子。儿子说，爷，八十平米你不嫌小吗？要买也该买套大些的呀，我们回去住哪？王保安说，你们省城有房子，一年能回来几天？你们回来，房间给你们，我们睡地铺。我和你妈也快六十了，要大房子养鸡养鸭呀！儿子笑了，好好好，爷，你不嫌小就行。王保安说儿子哎，小房子你没见过呢！老子和你妈成亲时，和爷爷奶奶合住两间土屋，三扁担长，夜里翻個身都瞒不住人，那才叫小哩！

　　房子买了，忙碌了几个月，装修结束王保安便住了进来。看看洁白的墙壁，米色的地砖，紫红的家具，崭新的电器，王保安心里舒坦极了。过去过年光晓得在门上贴“福”字，那是凑的热闹，贴的是梦，如今才是真的。

　　不过待高兴劲一过，王保安便又睡不着觉了，他开始为生活考虑了。过去家里有几亩地，养猪养羊不说，光大棚蔬菜一年就有几万。如今已成过去，口袋里虽说还有些钱，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总得找个行当才行。

　　做什么营生呢？王保安想开个小小的百货店，村里原来有两家，混得都可以。他不求赚多赚少，只要把日常开销应付了就行。于是他开始找店铺。店铺处处有，出租的并不多。他跑了几天，歇火了。屁大点儿门面房，租金开口就是十几万。这么高的租金，每天先要替房东挣几百，做什么生意不亏本？正当他瘫子落井无法可想时，恰好小区物管办正招保安和清洁工，王保安想都没想就和瑁子一道报了名。于是，两口子一个值班看门当保安 ，一个打扫卫生搞保洁，两人加起来一月三千多，加上农保和社保，收入和过去差不多。王保安终于把心放下了。

　　二

　　小区住户五方杂处，什么人都有。过去在村里，都是老农民，站起来一样高，睡下来一般齐，这小区里就不同了，卖肉的杀鸡的开翻斗车的都有，当然最受人待见的还数拿公家钱的，一月万把块，就连退休在家不是玩麻将就是遛小狗的一月都有好几千，旱涝保收，这让王保安心里多少有些羡慕，难怪家家望子成龙啊！让他自豪的，是儿子不像自己，肯念书，端的也是公家的饭碗，不像自己，只念了一年级。

　　想起念书，王保安觉得多少有些对不起老子。老子当年是让自己念书的，常在他耳边念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类的老话，可自己就是不想念，逃学溜课是常事，考试总是不及格，光一年级就念了五年。看看最初的同学，人家都要上初中了，自己还是一年级，不要别人笑话，就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子没法了，懒牛天生犁不了田，晓得他不是块读书的料，只好让他回来跟着种地。如今想起来，当初要是听老子的话，认真读书，说不定也能考个中专什么的，哪怕读到初中，这辈子也不致于混成这样啊。

　　一句话，世上没卖后悔药的。

　　有时偶然想起自己的名子，王保安也觉好笑。老子给他起名时，还没保安这个名称，他怎想得起来的呢？是命中注定儿子日后要做这个行当？按家族排行“保”字辈，你给儿子起个保富保贵保国什么的，总比这个抱关击柝的保安强啊？这老子！

　　小区里的房子有大有小，大的二百多平米，小的只有八十，不少房子没人住。至于为何没人住？有人说是炒房的，有人说是洗钱的，说不清。王保安对门一套二百平米的毛坏房，住进来几月从没见人开过门。他估计这也是有钱人买下炒房的。

　　没人住更好，清静。

　　不过这清静也没长久，一天午后，王保安刚准备午休一会，门铃响了。

　　谁？如是亲戚朋友，来前肯定会来电话。查天然气的？推销保健品的？这倒有可能。这城里不是乡下，陌生人不能随便开门，派出所的警示就贴在小区里。王保安从猫眼里向外看了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大个子，大圆脸，大光头，一身休闲装。王保安心头一紧，这家伙敲我家门干什么？摸错门了？他没理。

　　门铃又响了。没法，王保安只好把门打开了。一个大男人在家，光天化日的，怕什么。

　　你找谁？

　　来人没进门，笑笑，掏出一包“软中”，递一支给王保安。

　　王保安摆摆手，对不起，我不抽烟。

　　王保安有两样东西是他的命，一是酒，二是烟。六块钱一斤的酒一天两顿，五块钱一包的烟每天一包。这人他不认识，烟当然也不敢抽，烟里究竟有没玩意他说不准。

　　我是对门的，明天房子要开始装修了，噪音要影响你们，所以今天来打个招呼。

　　听说是对门邻居，王保安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说没事没事，哪家房子不装修？你装好了，进来进来。

　　来人跨进门来，刚要脱鞋。王保安连忙制止，不用不用，我家邋遢，不用脱鞋。

　　随后，王保安问，你贵姓？

　　来人笑笑，免贵，姓戴。

　　王保安打量了来人一眼。这人四十来岁，面像还算和善。不过王保安觉得这人可能是个做生意的，不像机关工作人员，因为这人手上戴着一只中间嵌着一块绿玻璃的大戒指。他去过儿子的单位，也见过不少机关上的人，从没见过哪个剃光头戴戒指的。

　　哦，戴老板。

　　那人笑笑，什么老板，叫我小戴好了。

　　在哪工作？

　　负责一家4S店。

　　哦。王保安点了点头。尽管他不清楚4S店是卖什么的。

　　王保安笑笑，说来说去，你还是老板。

　　戴老板在屋里看了看，像是参观。王保安说我这房子装修很简单。戴老板说蛮好，房子装修越简单越好，你就是装得富丽堂皇鸟革翚飞，那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住几月之后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王保安说是的是的。

　　看到桌上的酒瓶和酒杯，戴老板问，平时喜欢弄几盅？

　　王保安笑笑，没事弄点儿。

　　瑁子在一旁说，酒就是他的命，一天不灌日子就没法过了！

　　戴老板笑了，喜欢喝酒是好事，舒筋活血。等我住进来，我请你喝。

　　不客气不客气。王保安嘴上这么说，心里说我天天喝酒呢你能天天请！

　　戴老板走了。看到电梯开始下行，王保安心里懊恼透了，我怎买这小区呢，和这大光头做邻居，今后怎法相处？

　　再一想，木已成舟了，好处就处，不好相处就避着点儿，不处。

　　三

　　房子装修平时还好，就是电钻打墙烦人，轰炸机样的，震得头皮发麻。好在物管有规定，人上班，你开始，人下班，你歇手，否则拉闸。

　　大凡装修公司可能都有这个毛病，这家弄两天，再到那家弄两天，弄弄停停，停停弄弄，眼看半年过去了，究竟弄得怎样了？电梯和过道里弄得邋里邋遢，何时才能划上句号？王保安想进去看看，装修工人可能是为了防尘防噪，进门就关门，看不到。

　　有天出门扔垃圾，发现对面门开着，王保安便一脚跨了进去。

　　装修已经结束，两个工人在打扫。王保安在客厅里看了看，然后走进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不看也罢，看了，王保安就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哪是住房呀，简直就是电视上见过的高档宾馆，仙人洞！

　　这房子要装不少钱吧？

　　不多，八九十万。

　　八九十万还不多，吃了尿泡就會吹大气了！王保安心里笑道。

　　在人家逗留了一会儿，回来再看看自己家中的模样，王保安觉得没法和人家比了。自己家装是什么？涂料抹墙嵌角线，方砖铺地吸顶灯，没别的花样。人家呢，豪华吊灯背景墙，红木家具木地板，加上书橱角柜大电视，就连厨房浴间里的电器和装饰都是见都没见过的，和自己没法比。

　　这就是差距，你不得不承认的差距。

　　在乡下，手里有个十万八万就是有钱人了，在城里这点钱只能算是个温饱户。房子买起来，王保安手里还余十来万，两口子七七八八加起来每月也有四千多，本以为自己已进入小康了，现在看来连砻糠都算不上。想想早先的邻居们，粮食蔬菜自己长，日常开销有大棚，家家虽没多少余款，可家家过得都安逸，可这进城差距就不是乡下了，邻里之间差距如此之大，让王保安算是长了见识了。

　　王保安有时也担心一旦老了怎办？养儿防老，那是老皇历，如今有几家儿子肯养老人的？尤其在城里，不坑老子就是孝顺了。让王保安宽心的是村里的老人都没地了，人家能过我能过。假如真的不能过，他相信儿子不会不管。

　　一周一天假，休假在家，只有看电视。过去没事，几个邻居凑到一起，不是玩扑克就是打麻将。这小区不是老家的村子，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就是认识的，也是既熟悉又生疏，萍水相逢，见面点点头而已。出门散步，遇上一个能与你聊会天的，都如凤毛麟角。说实在的，王保安并不希望休假，休假不如上班充实，尽管上班很烦人。

　　小区保安这行当看似简单，其实很烦人，除了负责小区进出口的电动门，还有一大堆的事儿都找你。这家电闸跳了，那家水管漏了。这家下水道堵了，那家电瓶车电瓶被人偷了。还有购物箱打不开了，楼道灯不亮了，电梯脏了等等等等。该管的和不该管的都找你，一步不到话就来了。小车进门，电动门迟开一秒，那喇叭就响了。不管大事小事，你都要应酬。不管效果如何，你都得先答应下来，且动作要快，服务要好，就是解决不了，这样人家也不怪你。倘若态度稍差，懒得动身，那就不行了。例如有一业主跑来说小狗跑没了，要王保安调监控看小狗有没出大门。王保安不会调。这下业主来话了，你连监控都不会调，哪我们交物业费养你，是让你坐这儿吃干饭的呀？我和你明说，我家小狗是花五千块钱买的，如找不到，明年的物业费别想我交！王保安不敢多话，连忙叫来一个会这弄这玩意的同事来调监控。保安在小区里制服穿得人模人样的像个管家，像个人物，其实就是当孙子，凡是干过这行的个个都清楚。王保安不傻，为了生活，他清楚这孙子不想当也得当，而且还要当好。

　　四

　　对门戴老板搬进来了，入住的头一天晚上就请王保安喝酒。王保安说你这么客气做什么，往后是邻居，日子长着哩。戴老板说，新锅新灶，鸡鱼肉膘，锅里跳跳。你来看，这一桌子的菜，我两口子怎吃得了？请你陪我弄两盅不行吗？王保安笑了，既然戴老板这么说，那我就陪你喝两盅。

　　菜很丰盛，酒也很好，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好，是王保安从没喝过的那种好，不刺喉，不上头，倒在杯里，满屋溢香。王保安拿过酒瓶看了看，那上面的牌子他从来没见过。

　　这酒多少钱一瓶？

　　是不是不好喝？

　　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

　　在厨房里忙活的是饭店的厨师，菜是厨师自己带来的，这个饭前戴老板就介绍过了。桌上除了戴老板，还有一个女的，年纪不出三十，长相还算馋人，打扮也较花哨，吃了好大一会都没说一句话。

　　戴总，这位姐姐是……。

　　哦，我忘了介绍了，我爱人，小夏。

　　小夏朝王保安抿嘴露出点笑意，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哦，王保安也点了下头，心想这夫妻的年龄相差不会小于十来岁吧，戴老板肯定是二婚，头婚不可能相差这么多。有钱人真是快活啊，钱多什么都可以换，不像我们乡下人，老是二九一十八，没花样可变。

　　也许是酒好喝，两个人不知不觉就把两瓶酒喝光了。戴老板还要开，王保安挡住了。戴总你再开就你自己喝了，我这条小船已经超载了。戴老板说我怕你没喝足。不是有句话吗，酒多伤身，酒少伤心。王保安摇摇手，足了足了，再喝就翻船了。

　　王保安真的足了，到家鞋都没脱就上了床，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看墙上的挂钟，离上班时间还差几分。那个负责物管的烂鸡巴只许早到不许迟到，迟几分钟都要罚钱。喝酒误事了！他连忙洗脸出门，瑁子粥盛到桌上他都没吃。

　　在小区里巡逻一圈回到值班室，王保安接到了老邻居刘大打来的电话。

　　保安，我和丁三他们几个准备建一个邻居群，五户十个人，都是两口子，每月搞一次小聚，轮流作东，你参不参加？

　　我离你们远，你们先弄吧。

　　王保安说这话是不想参加，是婉拒。

　　王保安不是不想参加邻居小聚，他清楚小聚一次酒菜少不了千儿八百的。这小区保安一天执十二个小时班月薪才两千，聚一次就等于家中半个月的生活开销，所以他不想参加。要是还住乡下，他不会拒绝，买些鱼肉豆腐卜页，再炒几个鸡蛋，几块钱一瓶的酒任你喝。现在家家住楼房，一棵小葱都要买，小聚只有上饭店。饭店里，白菜都要卖出肉钱来，要不人家开饭店做什么！

　　谈邻居，谁都没刘大和丁三靠得近。王保安家左边是刘大，右边是丁三，三人年纪差不多，是光着屁股一道玩大的。刘大家女人是个侉子，丁三家女人是个蛮子，王保安女人瑁子是本地人，侉子和蠻子开始听不懂方言，搞不清当地的风俗，都是瑁子教的。他们处得很和睦，有什么好吃的，相互间都端了送送。王保安喜欢吃鱼，没事时在小河里下几片丝网，丢几条地笼，一年四季桌上少不了鱼虾。侉子家在北方，蛮子家在南方，她们两个都是男人在那儿当兵相识的，回一次娘家，少不了半月。年轻时，只要哪家女人回了娘家，如果有菜，瑁子都会把男人叫过来吃饭。时间长了，只要女人不在家，刘大和丁三也就把王保安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没菜时，端碗饭不请自来，如见桌上有菜，坐下便吃。一次瑁子刚炒好一盘蛋顿到桌上，刘大端碗饭来了，坐下便吃。瑁子喊，不能吃，蛋里有毒！刘大一愣，有毒？哪更好，我早就不想活了！把烧火的王保安逗得大笑起来，骂，你烂鸡巴的吃死了好。你吃死了侉子由我来照应。刘大说你得了吧，自家的田你还种不过来呢！瑁子骂，刘大你这狗东西饭都塞不住嘴呀！刘大朝瑁子笑，这下我说到点子上了吧？瑁子用铲子拍了下锅边，贫嘴，再说蛋真的不给你吃！

　　那时候呀，邻居们都像一家人一样，谁家有难，众人相帮。都是一块土地上生的，穷呀富的一个样，半斤对五两，针尖对麦芒，不像这城里，高矮肥瘦一家一个样。

　　在小区里巡逻，无意间看到垃圾桶里有两个酒瓶，和上次在戴老板家喝的一样。王保安拾一个带到值班室里，问一下这酒的价钱，哪儿有卖的。人情出于往还，戴老板请过他了，他不能来而无往，铁公鸡向来是不受人待见的。

　　王保安不晓得这酒的价钱，可小区里晓得的人多了。待弄清这酒的价钱后，王保安笑了，原以为这酒百把块一瓶，回请戴老板时也用这酒，现在他不敢了。他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四瓶，他还敢买？小脚穿不了大鞋。

　　王保安有些想不通，这酒那酒的不都是粮食做的？价格悬殊怎就这么大呢！

　　戴老板好像别处还有房子，不常住这儿。有时一连住几天，有时能十多天听不到动静。 相处几个月，完全颠覆了王保安对戴老板的最初印象。这人不坏，还很客气，只要遇上王保安，都是递上一支烟。王保安不接还硬往手里塞。王保安不接是没烟回敬，他抽的都是几块钱一包的低档烟，拿不出手。

　　还没回敬戴老板，戴老板又请王保安喝酒了。王保安不过意，说我下午还要上班，上班不许喝酒。戴老板说你这是假话，刚才我门口问过了，你是晚班。王保安笑了，我常喝你的酒多叫人不好意思？不去不去。戴老板一把抓住王保安的膀子，来来来，来吧！硬是把王保安拉了去。

　　常喝人家酒总该回敬一次吧，王保安花一百块钱买了两瓶在乡下看来还算好酒的酒，约了三次总算把戴老板两口子约了来。小夏不喝酒，王保安还特地买了瓶饮料。王保安说戴总，我这酒没法和你的酒比，只能请你将就些了。戴老板说酒我平时喜欢弄两杯，但不讲究什么牌子，只要不是假酒酒就行。王保安说你这酒品好，再说像我这样的，好酒着实喝不起。不过我总是想不通，同样是五谷杂粮做的，价格悬殊怎就这样大呢？戴老板说你说的是酒，人呢？不也一样？

　　饭后戴老板离去，王保安心里平和多了，他总算还了一次人情。

　　让王保安没想到的是，当晚戴老板家里来了两位朋友，又把王保安拖了去。

　　中午八两，晚上又是八两，王保安喝多了，回来趴在水池上吐了好大一会才直起腰来。瑁子埋怨说，你中午喝那么多，晚上不能少喝点？还死喝，不怕喝死啊！王保安说你懂个屁呀，我中午请他，哪晓得他晚上又请我呢？晓得死我早就爬起来了！

　　酒多了，看电视花眼。王保安坐床上叹了口气说，酒这东西，就和情人差不多，多天不见心里想，天天缠你又伤身。唉！睡觉！

　　瑁子骂，你还晓得伤身？你总有一天要被酒灌死！

　　伤身也好，挨骂也好，王保安不可能把酒戒掉，老酒照样天天喝。中午四两晚半斤，少喝一口不称心。

　　五

　　王保安没被酒灌死，滴酒不尝的瑁子反而来了玩意，在小区里打扫卫生突然倒地不起，不省人事。闻讯赶来的王保安又是拑头发又是掐人中就是不见效果，刚要打120，恰好戴老板车至跟前，见状连忙帮着把瑁子弄上车。

　　医院不远，五分钟便到。

　　医生看了看，说，可能是中风，先到窗口交五千块钱吧。

　　王保安一摸口袋，这才想起来时只顾了救人没想起钱的事。

　　王保安对医生说，你先替我救人，钱我回去拿。

　　这不行。医生说你不交钱开单子，CT就查不了。不通过CT检查，我没法给你诊断。

　　王保安觉得人家医生说得没错，医院有医院的规定，你不能为难人家医生。坏的是家里没这么多现金，要拿钱还要拿存折到银行里取。到银行排号往往要等上个把钟点，这怎么得了哇！王保安急得不晓得怎办是好。

　　没银行卡吗？银行卡也行。医生说。

　　我没银行卡，那玩意我不会用。

　　王保安说着刚要走，被站在一旁的戴老板喊住了，这事等不得，这样吧，我有卡，先替你刷。

　　王保安一听激动得快要下跪了，太好了太好了，连忙和戴老板到窗口把钱交了。

　　通过CT检查，瑁子是脑血管堵塞，没有破裂出血，可以保守治疗，问题不算严重。

　　阿弥陀佛！王保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瑁子在医院里躺了十天，出院了，总算有惊无险。

　　虽说没出大事，可瑁子左腿不如以前灵活了，走路明显看出来有点瘸。医生交待，除了正常服药之外，最少半年不宜从事体力劳动，同时遇事不能急，坚持康复性锻炼。如再发生堵塞，那就不是保守治疗能解决的了。

　　王保安晓得医生说的没错。

　　王保安也晓得两份收入就此少了一份。

　　王保安更晓得戴老板在危难时刻帮了他的大忙，又欠了人家一份人情。

　　别的还好，这戴老板的人情怎还？一次两次还罢了，天长日久的次数多了，怎还？王保安深感不安。

　　人一旦被某件小事所缠绕往往就难以挣脱，好似被胶水粘着了，总是丢不开，而且还越陷越深，深到让你近乎抑郁。也许是这个缘故，王保安惭渐不想见戴老板了，甚至害怕见戴老板了。坐在执班室里，见戴老板小车进门，他都有意避着。每次出门，他都要在猫眼里看看对门的门是不是开着。他怕遇着戴老板，为什么怕，他也说不清。如果戴老板再请他喝酒，他不管怎样也不敢去了。人家经常请你，你拿什么回敬人家呀！戴老板有几处房子，过去他总希望戴老板经常住这儿，现在反了，他希望戴老板在外面多住些日子，少到这儿来，最好不来。至于戴老板说的4S店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与戴老板喝酒时几次话到嘴边也没好意思问，他怕戴老板笑话自己没文化没知识。后来在同事那儿听说是卖小车的，乖乖隆点冬，卖小车可是个大生意啊！王保安越发觉得自己和人家悬殊太大了，铜和铁永远也砸不到一块。尽管戴老板是个大好人。

　　瑁子生病前天天在小区里搞保洁，其间有空儿，就和几个都是农民的保洁工聊上一会，倒也充实。现在整天待在家里，加上生了这脑血管的病，反应好像迟纯了，丢三拉四的不说，就连煮饭都不晓得放多少水了，不是把饭煮夹生了就是把饭煮成粥。王保安不怪瑁子，人老了，加上又生了這脑子里的病，脑子不可能还像过去一样清爽。老夫老妻几十年了，没感情也会有几分同情。一天中午王保安回来吃饭，发现瑁子饭没煮，正坐在床边淌眼泪，这让王保安心里不安起来。

　　你怎么了？

　　瑁子没吱声。

　　倒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好久，瑁子才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刚才看电视上《等着我》，我就想起侉子和蛮子做邻居的日子，眼泪就止不住了。

　　哦，原来是看节目看哭了。王保安松了一口气。

　　叫《等着我》的节目王保安也看过几次，哭哭啼啼的。搞摄像的还专找观众席上那些爱流眼泪的来个特写，让人看了不舒服。世上悲苦的事多得很，你搬到节目上还拼命煸情叫人跟着流泪就有些那个了。寻亲的陪着流泪还罢，还有那寻人的。寻人的大多是年轻时与同事战友或朋友的一段交往，当时并没看重，老了，反觉珍贵了，好像不见上一面就死难瞑目了，于是想尽办法来见上一面。王保安弄不明白，之前这几十年干什么去了？年轻时事多？忙？以后日子还长？如今老了，来日无多，不见上一面也许就见不着了，于是就有了迫切感还是什么呢？见了面又能怎样呢，有的拥抱一下，有的说声谢谢就了事，什么意思？不过瑁子看这个节目想起侉子和蛮子，这让王保安也想起刘大和丁三那些老邻居们了，还有朱二、三羊子和大头，这些人除了是邻居，还是发小，一道儿光着屁股长大的，热天一道下河摸鱼，晚上一道去捉蚂蚱，冬天下雪，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地打雪仗。那是什么感情呀，就和亲兄弟一样。哪家有个咸猪头，只要有人闹起来要吃，立马扔下锅，加上一壶老酒，几个人团起来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那时候，他们之间可以说从来不分你我，有酒大家喝，没菜大家凑。那叫什么？叫快活。自从拆迁之后，王保安就有了一种失落感，日子里总觉少了什么，不如以前厚实。他后悔上次刘大打电话来要建个邻居群聚会什么的他没答应。后来他也曾想打电话过去问这事，又觉得人家请你上轿你不上轿，现在又主动要上轿了，不够意思了。进城一年多，他也曾想起过老邻居们，那也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而已，不似这次瑁子提起侉子和蛮子这么心动。说实在的，他真的有了一些想和他们聚聚的迫切感。

　　你就不能请天假，把我带到侉子和蛮子那小区玩一天嘛，我真想她们了。瑁子说。

　　行，行。王保安嘴上这么说，心里在盘算是请他们过来还是自己过去？如果请他们过来，瑁子这模样生病的事肯定瞒不了，他们肯定要花钱买营养品。自己和瑁子过去，他们就是看出瑁子不对劲，告诉他们也没事，就说小玩意没大事就行了。

　　王保安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去，正好明天休假。

　　王保安和刘大通了电话。刘大说，来吧，我们都在家，明天专门等你。

　　总以为安置小区里没饭店，没想到小饭店小商店还不止一两家。王保安带着瑁子来到小区的时候，刘大已在小区门口等候了，随后就把他们领进了一家由住宅改成的小饭店。

　　这次是刘大安排的，五户，都是两口子。离开一年多了，能聚到一起，这让王保安多少有些激动。瑁子一进门就拉住侉子和蛮子的手，久久不放。

　　这一年多过得还好吧？刘大问。

　　王保安苦笑笑，还好，只是离开了你们这些老邻居，总觉日子没了过去的味道了。

　　这有个适应过程嘛。刘大说，两代人之间还有代沟哩，何况你在这儿生活了大半辈子，相处的都是我们这些老兄老弟的，面对一大批生面孔，不可能一下子就适应的。既然你选择那个小区了，吃了卵子就别说怂话，慢慢来。

　　王保安点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

　　酒，还是过去喝的酒，菜，还是一色的农家菜。和老邻居们在一起，谁也没遮没掩，大筷揃菜，大口喝酒，丁三喝到高兴处，还放开嗓子来一段地方戏选段。

　　自从去到金山后，

　　那法海绊我在山头……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点，直到说够了笑够了唱够了才离开。

　　王保安酒喝多了，是刘大叫儿子用小车送回来的。临别前，老邻居们一个个抓住王保安的手，叫他有空就过来跑跑。王保安说那是当然，我们老邻居是撕不散的茧子捶不烂的麻，肯定常来。然后对刘大说，你不是要建个邻居群吗，建，带上我，一月一聚。刘大说行，就这么定了！

　　这顿酒喝得舒坦啊！一路上，王保安都在想，当初没听瑁子的话，没要这安置房是不是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