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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音乐吗?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8441
王小梅

  三岁

  母亲曾告诉我,我三岁半时被她带到YAMAHA音乐班学琴。我于是朦朦胧胧想起一个场景──小小年纪的我,跟一群孩子挤在一架钢琴前听老师弹唱,我张大耳朵仔细听,知道自己必须听出些什么才行,大家好像都觉得很好听,我却没有感觉,只怕自己跟不上,那令我变得紧张……所以我不喜欢音乐班,却从未和母亲说。

  音乐班有很多架电子琴,母亲会陪我坐在高高软软的椅垫上,我只能跟着摇头晃脑,假装自己很会。这记忆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模糊,母亲却时不时提及,因为呢,音乐班的学费昂贵,之于那时经济并不宽裕的双亲,这是他们的心意。

  我很小便意识到:得会弹琴才行。弹琴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于此弹琴成为压力的代名词,童年的我却一点也未曾觉察。

  母亲认为学琴不能间断,于是她自己缩衣节食,投资在我的钢琴教育上。母亲请钢琴老师到家里来教琴,至今我仍记得那钢琴老师的不苟言笑,她家到我家并不近,母亲时常强调老师特意为我开车前来,这使得我任重道远。我很懂事,却无法适应钢琴老师的严肃教学,每每老师教一首新的曲子,我便将琴谱搁著,使用拖延战术,假装没这回事,以对抗她的严格。我知道自己在逃,却无法克制自己逃逸。每一次钢琴课结束,看着母亲拿信封袋给老师鞠躬道谢,我总是闭上眼睛。

  我害怕上钢琴课,常等到钢琴老师要来了才临时抱佛脚。我的身体从不说谎,掌心因紧张而涔涔冒汗,严重的手汗会润湿整排琴键,泄漏我的偷懒。就这样,琴没练、弹不好、又流汗,老师受不了,用原子笔打我的手,疼得啊……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就算没练琴理亏。此后我更被动了,能不弹琴就不弹琴,在缩头缩尾的困顿中,煎熬了一段日子。

  直到小学六年级,学校规定自组班级乐队,每周由各班轮流演奏国歌和进行曲,我被选为负责拉主旋律的手风琴,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抗拒,我热爱团队合作,那让我觉得自己是众多音符的一分子,能为大家服务让我感到荣耀。还会想:铁琴和大鼓好像很好玩,有朝一日也想要试试看……

  只是好景不常,班级乐队为期一年,之后大家便各自毕业,进入升学主义挂帅、无止尽读书考试的恐怖时期。音乐离我愈来愈远,钢琴则谢天谢地终于停了。

  十六岁,不能免俗地至KTV点歌,那时点的饮料是果汁或茶,到二十岁后变成酒。酒歌岁月里浮浮沉沉,歌声里有大哭大笑、嘶吼与咆啸。夜夜笙歌我从没认真唱过歌,友情与爱情是那年纪的全部。

  我从不知道我喜不喜欢音乐。只知道我喜欢跳舞。

  二十岁,我会主动找坊间合适的舞蹈班报名上课。我很努力,尽其所能做到每个动作都标准、到位,虽不能尽如人意,却在汗水淋漓间感到无比畅快。我默观老师编舞、模仿老师仪态,却不是每个动作都认同、每出舞码都喜欢。从MV、爵士舞、民族舞、国标舞、东方舞……我始终没能找到发自内心真正喜爱的舞蹈。是我自己有问题?还是我不够努力?

  而,跳舞的曲子,我竟没一首喜欢的。也许太专注于动作的正确性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音樂成为我抓取节奏的背景声,听到后面,都没有感觉了。

  三十岁

  那是一个近乎满月的夜晚。

  我们赤脚走进山里,走着走着望见深蓝大海,红色月亮自海平面升起,从海上拉出一条长长闪闪的光之道路,路上遍洒月光的鳞片。海潮声翻覆,一波一波。没有人说话,安静的能量像能传送似的,一直膨胀,随大海吟哦。

  海浪一波、一波涌上来,真好听。

  我们攀爬礁岩,墨蓝大海相随。偶尔能听见落在后头的她用手上锅子敲打岩面的声音,偶尔看见前面的他停下来看望,随后我们便停下来了,沙滩之上席地而坐,他拿出小皮鼓,他掏出口簧琴、她找了漂流木、他捡起竹片,陆续发出不同的声响,一股神奇的旋律,就这样悄悄启动。

  他的鼓打得真好。我们用各种方式相应,月夜下,大海前,火堆旁,我所感受到的每一个人,都愈来愈沉、愈来愈静,愈来愈融入这个夜。

  我盯着夜里的海,静听她一波波涌上,温柔且澎湃。哗啦啦啦、哗啦啦啦……涌起了又退、涌起了又退,如反复诉说:没事、没事的孩子……一切都没关系了喔。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为大海而舞。但我没有动,因为这行径很古怪,但海浪一波波涌上来,我的身体里,也一波波涌动着──如果不跳出来的话,如果无法回应大海的话,海会很难过的。

  觉察到自己的变化,我转身,看向火堆旁的伙伴:他们用石头、木头、竹片、小鼓、海废敲击出的各种声响,孕生出一股曼妙的节奏。有些人闭着眼,有些人则微微出神,火光、海浪、月光交融在这一刻即兴创生的韵律中,他们的身体微微晃动着,他们的身体里也有海。

  我决定放身体里的海浪出来,起身,朝沙滩另一侧走去,把这股奇异的动能,回应给这片海。

  用脚尖在沙滩上画出一个左半圆,又画出一个右半圆,我的脚摩娑起沙子,在沙滩上随节奏踏步,好舒服喔……我听见人声的吟唱,从缓缓低吟到稳定唱诵,一波、一波,如海一般。

  面朝着海,我起舞。没有标准、没有编排、没有思考、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这个当下,这随音乐启动的身体是为海而生的,把自己呈交出去,送给大海、送给月亮,向这当下浩瀚的安静致敬。

  微微喘着气,细柔的海浪漫过脚掌,如母亲轻覆上的薄被。我听见世界哼著摇篮曲,一切魔幻且真实。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爱上音乐。

  不知年岁

  我们在森林间整理出一片空地,铺上刚收割的稻草、捡木柴堆起火房,火房为圆心,砍下的山棕呈放射状排列,如太阳发散力量。

  夜里的森林,因三盏藤编灯而亮了。这是我们的表演场。

  那为生火而起的三角椎火房,我在山海间见过无数次,却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一个中规中矩的南方农村,浅山谷地的一片小林子。我们发起一个工作坊,召集一群人在这个夜晚即兴展演。邻近的阿伯伯母、老人家与孩子,与在地组织成员……都来了,他们好奇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发生。

  这一切于我而言有些不够真实,“不像是这里会出现的东西……”有观众这么说。是啊,老家是传统保守的农村村落,哪会有什么户外森林剧场──我甚至对这名词感到怀疑,因为我根本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场域。

  演出前,有那么一两分钟我只是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这场域、看着团员们围坐,想着:真的发生了。

  你不知如何解释你在做什么,当村民问起是什么样的表演?你只能笑笑地说:“就是唱唱歌、跳跳舞啊……”这样。却又深刻地明白,不只是这样。

  我坐在这里看着一切:森林的存在、家乡的存在、村民的存在、团员的存在,一道力量灌注入身体,如梦似幻。

  有人击鼓、有人吟唱、有人跳舞、有人讴歌。夜之森有火绽放,一位长者出现在火旁,用土语诉说土地的故事。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语言的力量,其家乡土语温润如歌、朴拙如诗,语言美好的质地在这夜里如花一般盛放,那古老的乡村文化,在子民与子民的口耳间相互堆叠,成就一场美好的飨宴。一位孩子无声无息攀上了树,众人仰望,记起荒芜的童年,我们为此起身,面朝自己的疼痛与哀愁,舞出解脱与蜕变:是,我把所有的弹琴技巧尽数还给了老师,我不要,我可以什么都忘记,就当没有学过──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长年的恐惧与逃离意味着什么,那个迷路的孩子,被鼓声、吟唱、真情流露的家乡土语给捡回来了,就在这里,生养我父亲母亲的家乡。

  真正的乐舞,也许无关乎技巧、无关乎好与不好、无关乎旁人的目光。而是享受当下,投入于声动之中,一搭一唱,而成就团体的大美。

  我们被这片森林流水含纳,哪怕浅山不高,小溪不净。

  我有些明白了,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歌者、也可以是舞者吧。没有底子、没有彩排、没有标准、没有评价,我所拥有的,只是对人和世界的热爱,并用声音和身体表达出来,回应给这个世界,这样而已。人间时有残酷磨难,正因此我得以深切地活在现实中,是现实淬炼了我。若没有过去的疼痛,就不会酝生此刻。

  真好,无处不是音乐;真好,随时皆可起舞;真好,我们这样活着、震动着。

  风吹竹林颤动,火嘶嘶嘶鸣响着,虫鸣唧唧,夜鹰宛转,猫头鹰发出咕咕咕的叫聲……而我们,人,用声音和身体,献给农村这片山谷。多少年以后,我将自己投入其间,觅寻到这么多伙伴,村民走上前来,触碰、理解,甚且参与。

  我舞出三岁半的我、舞出三十岁的我、舞出不知年岁的我,而后忘我。就这样,没有谁的音是错的,没有谁的身是假的,在森林间、在山水间、在我们的大房间。

  表演结束,部分民众自座位起身被团员牵进来,我们围成一个大圆。我没告诉任何人,莫名其妙地,那些疼痛与缺憾,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被填满了。

  岁岁年年

  这天,我回到当年就读的那间小学散步,发现穿堂上,一架老旧的钢琴摆放在那里。

  我走到钢琴旁,不可思议地盯着钢琴看,确认这不是梦境。随后,我的手不听使唤地打开了琴盖,坐下来。

  自动自发的手指跑出来的音符,是当年班级乐队最常演奏的曲子:国歌。

  你,喜欢音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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