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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或者抵达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8286
舟自横

  回望村庄

  四十多年前的风,洗净天上的白云,轻轻怀抱着逯家沟大片的庄稼地,让村庄变得安稳和安详。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犹如巨大的琴,风的手指来回跳跃。刚刚抽穗的麦芒和嫩绿的玉米叶,摇摆着,穿过发际,偶尔让童年的额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我和父亲不徐不疾地走在“毛毛道”上。父亲的皮肤黝黑发亮,散发着太阳的味道。

  “毛毛道”弯弯曲曲,像悠长而平仄有韵的吟诵,一直延伸到天际。蝈蝈鸣叫着,清亮无比。它那绿绿的身子,就隐藏在麦田里。父亲松开我的手,蹑手蹑脚地伏在麦子后面。他那满头的白发在绿色的背景下有些耀眼。他猛然伸出双手,两掌快速合拢,一只蝈蝈便被交到了我的手里。

  童年的那次的行走,最初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在一起,因此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他后来因为病患,躺在床上有十多年的光景,最终融入了土地。我也离开了故乡,而故乡细长的“毛毛道”,像一根绳子,时时从记忆的深井里把水桶拎出来,美好的感觉水花四溅。

  再一次走过故乡的庄稼地,我早已步入不惑之年。故乡有了很多变化,让我欣喜也让我忧戚。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吃的和城里人没什么差别,穿的也光鲜起来。特别是,漂亮的房子有了几家,但人口越来越少。1987年左右,我们村子有近200口人,但现在老老少少也就40多人。出去打工的多,孩子在外地上学的多。由于附近学校撤并,况且学校离村子甚远,有的家庭从孩子小学一年级开始,干脆就把土地承包出去,在县城购买或租住房子,男的出去打工,女的陪读。

  那次我是回老家办事。到了逯家沟,时值正午。走到村口,坑坑洼洼的土路没有一个人影。几只狗看见我这个陌生人,汪汪几声便蔫了,夹着尾巴跑到阴凉处。路过每一家的门口,我都向里面张望着。有很多人家的园子里,不再是各种各样的蔬菜和瓜果,而是种植着玉米、马铃薯,甚至还有大豆。不用说,这一家已经出去打工了。更让人叹气的是,有很多家庭的土坯房,已经东倒西歪。一缕缕炊烟在消逝,一个个姓氏在散失。

  第二天早晨,我从大舅家出发,去给我父母添坟。村庄南面的红柳林不见了。曾经的红柳林,那里是我们孩子和鸟的天堂。这些婀娜多姿的女子,纤细,青春,有着自己的气息、舞蹈和神秘。然而,她们现在都已经被葬进开垦的农田里。

  从村子里到墓地,只有两公里的距离。“毛毛道”不再那么幽深,而是窄窄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现今老家已经不再种植小麦、高粱和谷子了,取而代之的是经济价值更高的作物。这些作物大多低矮,如马铃薯、黑豆等。大舅走在我的前面,身体佝偻着,显得日益苍老。大舅边走,边告诉我哪块是谁家的地,说出的都是老一辈人的名字。而他们大多已经故去,他们的子女也大多把土地承包出去,走向中国版图的任何一个地方,或做民工或做小商小贩。他们和土地的联系,仅仅是人民币和稀薄的亲情。我和童年的小伙伴甚至他们自己,很难再在这片土地上相聚。土地那种根和血液的符号,已被渐渐稀释。

  庄稼地就是故乡的历史,也是现实的标本。从大帮哄到分田到户再到土地流转,从农家肥到化肥,从耕牛到拖拉机,从互帮互助到雇工,土地变得日益板结了。板结的难道仅仅只是土地吗?好在,故乡地处偏远,没有开发商品房的价值,更没有什么矿产资源,土地仍然处于“原生态”状态。

  祭拜了早逝的父母后,大舅一一告诉我墓地新坟的主人,有舅妈和婶子,有远房大舅、舅妈,大姨夫,还有十多位我所曾经熟知的面孔。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无论和他们有否亲属关系,我更愿意把他们都当成亲人。在几年前的农村,连合作医疗都没有,由于经济原因,人们讳疾讳医,况且医院也在几十公里之外。小恙变成大患,大病只能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这些事例举不胜举,让人唏噓和扼腕。这些父辈们,如今都静静地躺在这里,成为新的邻居。那些鲜活的生命,已经以我们看不见的另一种形式,交谈或者喝酒。

  在墓地旁边,就是我家原先的承包田。记得少年时,和母亲及几位亲属在这里栽植土豆。时近中午,地气蒸腾,遥远的景物在太阳和水汽下漂浮着,晃动着。清新和喜悦从身体往外散发着。如今,父辈们也和土地一样沉默着。我是一棵经年行走的庄稼,而我的根系,一直深扎在故乡的土地。从故乡的春天出发,也必将抵达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季节。我活着,故乡就活着;我死去,故乡也活着。“生于尘土必将归于尘土”,葬我于野,成为故土的一部分。

  太阳渐渐升高,我站在墓地旁没有动。回望远处的村庄,几缕炊烟默默地飘着,慢慢融入高远而无边无际的蓝天里。

  成长

  这样的汪洋恣肆,这样的前赴后继,这样的郁郁葱葱。散散落落的村庄,就像一艘艘在庄稼地的海洋里乘风破浪的航船,溅起冲天的绿色光影。大豆、谷子、玉米……一棵棵庄稼攒足了气力,马不停蹄地向天空疾驰,那种逼近恍若隆起的大地,让悠闲的白云目瞪口呆。

  一粒粒种子,就是这些蓬勃生命的源头。

  春天里,种子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在进入土壤的刹那间,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气味和体温,迅速传遍它们全身。它们慢慢吮吸着源源不断的乳汁。身下是温床,身上更是热乎乎的,好像是谁的大手在轻轻抚慰。在自己逼仄的空间里,它们那些嫩芽的小胳膊小腿,开始向四周伸展,并蹒跚学步。有一天,原住民蚯蚓,滑滑地钻到种子身边,悄悄地告诉它们,外面还有更广阔更新奇的世界。蚯蚓有时候就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觅食,欣赏星光,谛听天籁。

  种子们羡慕极了,决心去外面闯荡。对于它们的想法,大地母亲是鼓励的,并再三嘱咐说,外面的世界有阳光雨露,有鸟语花香,虽然很精彩,但也有暴风骤雨。只有深深扎根,才能使自己的世界和生命不至于坍塌和终结。

  经过摸爬滚打后,种子慢慢能站稳身子了。它们不约而同地憋足了力量,猛然直起身,抬起头,在拱出地面的那一刻,便拥有了庄稼这个称谓,也为生命打开了一条新的通道。

  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啊。阳光明亮而温暖,湛蓝的天空无比深邃,飞翔的小鸟,就像在海水里自由自在游动的小鱼。清风环抱着野花的细腰,翩翩起舞。它们大口地呼吸,稳一下心神后,还惊喜地看见了村庄、村庄旁如云的树冠和村庄上空袅袅的炊烟,鸡鸭鹅的叫声也从那里隐隐传来。对于村庄,它们好像似曾相识。因为在此之前,大地母亲就告诉过它们,那里的生活,那里的希冀,那里的梦境,都和它们有着天然般的血缘关系。

  嘘!是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等到人影来到眼前,它们看到是吴老伯正拿着锄头铲地。他那古铜色的皮肤里,蓄满了阳光和力量。滴落的汗水,像露珠般饱满。在他的帮助下,那些与它们“争食抢地”的荒草纷纷落败。累了,他就会坐在垄沟里小憩。这时候,他总是满面微笑,爱怜地看着它们的模样,并小心地摸一摸它们还很娇嫩的身子。他的手掌宽大,粗糙,温热。大手上溝壑纵横,就像这片土地,里面深埋着悠悠岁月。

  呵护它们健康成长的,不仅仅是吴老伯他们这些庄稼人。它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蝗虫、粘虫、食心虫轮番来袭,把它们当成可口的点心。在这生死关头,燕子的嘴巴和青蛙的舌头快如闪电,害虫们不是落荒而逃就是成为“盘中餐”。

  所有的关爱,汇聚成天天向上的力量。拔节,一定要抵达自己向往的高度。太阳初露,干净而通透的晨光淙淙流淌,把它们的身子一一洗净。露水在伸展的叶子上悬挂着,晶莹,饱满,是它们无比可口的早餐。仰起头,它们遥望着飘荡的炊烟,目光充满感激。炊烟是另一种乳汁,喂养它们成长。生命是伟大而神秘的,用某种科学的方式进行解读未免肤浅。比如,它们把阳光、雨水,化作日益挺拔的筋骨。这种过程,仅仅是能量转化吗?有谁能够听到它们的呼吸?有谁能够触摸到它们的心跳?对于这些,恐怕只有庄稼人能够与它们心心相印。

  庄稼人更能与它们同甘共苦。当燕子低飞、蚂蚁搬家、乌云低垂的时候,吴老伯就和别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向田野里张望。突然间,雷声滚滚,耀眼的闪电把天空犁成深深的沟壑,恍若吞噬世界的巨口。先是狂风漫卷,然后是大雨倾盆。吴老伯匆匆忙忙披件雨衣,拎着铁锹就跑进狂风暴雨中。庄稼好像失去了重心,起伏,摇摆,呜咽。它们缓过神来后,立即行动起来——叶子牵着叶子,身子依偎着身子,就像人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力量在传递,信心在交汇,它们鼓足勇气与暴风雨拼命厮杀,你来我往,呐喊声不绝于耳。团结就是力量,也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命运击垮。

  而吴老汉,挥舞着铁锹,使出全身力气,在田间地头挖出一条条排水沟。眼睛被雨打得都睁不开了,但他们心中自有丘壑。狂跳的心脏和肌肉,是射向狂风骤雨的利箭。

  骤雨止息,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小鸟盘旋着,鸣叫着,恍若辽阔的欢歌。有的庄稼东倒西歪,有的依然挺立,无论是何种姿态,它们的根依然与大地母亲紧紧相连,心脏仍然勃动。累得疲惫不堪的吴老伯,跌坐在泥水里。看着它们的模样,既心疼又高兴。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从种子的嫩芽拱出地面的那一刻起,庄稼就勤勤恳恳地劳作着,并且没有偷懒过片刻。这样的辛劳,直到金风送爽为止。现在,它们一边拔节,一边孕育着婴儿的籽粒。微微的胎动,让它们成为幸福、慈祥的母亲。尽管外表宁静,但它们内心对未来的企盼,像潮水一样涌动,蔓延至全身,并在村庄和大地上激起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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