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辉映着东方,霞光穿过依稀的树林,袅袅的炊烟升腾在房顶上。薄雾轻轻笼罩着田野,远处几声狗叫,几声鸡鸣。近处几声吆喝,几声咳嗽。间或的马达轰鸣声,泼水声,大人和孩子的对话声,村庄的早晨,渐渐的苏醒了。
透过眼前的景象,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昔日的村庄,她是那样的亲切而又真实,仿佛就在昨天。那些年,由于物质条件的限制,乡下人在夏秋季节总是打着赤脚走路。放暑假的时候,晚上洗澡后才穿上拖鞋,大白天里,乡下的孩子一直是光着脚的。阴雨天,不管有多泥泞,乡下的孩子是不怕的,轻巧的步伐,灵活得像猴子一样,不亚于南美人的桑巴舞。而大晴天的时候,阳光把路面晒得暖暖的,光着脚丫子在上面走,会有一种特别的舒适感。路面总是被人踩出一道平滑的道槽,骑自行车的人就顺着道槽走,骑车人的技术必须高超。有些新手总把车子骑到田里去,瞬间,那股子的神气劲像泄了气的车胎一样瘪下去了。如果十天半月不下雨,太阳一晒,道上的砖瓦块便露出狰狞的面目。喜欢奔跑着走路的顽童常把脚指踢破。我两只脚的大拇指都踢破过,那是一种钻心的疼痛,疼得你一屁股坐地上,想起都起不来。现在的乡村公路,能跑汽车了,除了农民下地,再也看不到光着脚丫子在路上跑的大人和孩子了。
想起了那些吱吱哑哑的小桥。老外公不敢过的小桥只有尺把宽,他会驱赶小黑狗过来通风报信,我们跑过来,在前面倒退着搀扶他过桥,老人颤颤巍巍的,有时桥也跟着晃起来。河面并不宽,但桥面的木板太窄,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要是冬季桥面结霜或冰,那是要特别小心的。有些小桥是用树棍钉起来的,时间一长,有些棍子脱落了,桥面就会出现许多洞洞,谁要是不小心,谁就会掉河沟里去,。夏天发水的时候,水位升高,有些桥板被水浮了起来,有些干脆被流水带走了,过路的人站在河两头干着急。乡下的路一怕泥泞二怕桥,难怪有些小脚奶奶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庄,三寸金莲的小脚,走这样的路实在是没法子呀!
小木桥早已成为昨天的故事,而小河不再回到过去的清澈。每年的冬季和开春,总是兴修水利的时段。队里的男女老少能出工的都得去挑河工。开新河,扒老河,清淤泥,总有干不完的事。农民们每天一身汗一身泥,有时,大锅饭能吃上个把月。这些活没有白干,那时,农村里无论走到那个地方,都是“小河的水哟清悠悠”。无论是农田灌溉,还是抗旱泄洪,水利真正发挥了农业的命脉的作用。做绿肥草泥塘必须罱河泥,这是个体力活。喜大爷常在河边叫:罱到两条大虾呢,快来拿。当我蹦蹦跳跳跑过去时,他又卖关子,让我叫他爹爸。我小声地叫了一声,把蝦骗到手。拿到虾后立刻叫:坏爹坏爹。他裂开嘴笑着说:小骗子。妈妈对着河边说:哪个让你老不正经的。喜大爷就发出呵呵的笑声。河泥装满了,罱泥的人要用专用的工具往塘里“或”(方言)。满满的一船泥弄上去,即使是寒冬腊月,也要脱了棉衣,直干得满头大汗。
我们的村庄是盐河的支流,盐河在南面,东面是皮岔河,村庄的四周河网密布。小时候,村部用的曹氏家祠,在田曹庄的东南角,有主屋一间,厢房四间。天井很大,村里冬天排戏,都在这地方。据说,这是当年“五虎一豹两头蛇”建的。可见曹家解放前是大户人家,也是剥削阶级,因而文革的时候,被大批特批。田曹村几十年不出曹姓书记,跟这个姓的成份有关。曹氏家祠因年久失修,于七十年代初倒塌了,村部挪到了庄子西头的学校。原来的地方盖了两间青砖红瓦的房子,作了村里的粮食加工厂。
围绕田曹村四周的村庄,南面是肖家舍沈家墩,钟家墩,东面是五顷,滕家舍,裴家墩,北面是大祁舍,小祁舍,钱家墩。西面是曹家套,姚家墩,陆家湾,颜家沟浜,陆家墩。田曹村的行政区划就是以田曹为中心,和其四周的小村落组成的。六十年代初,建起了小学,叫北旗小学,后来有了初中,叫新河农中。村里的戏台就是学校的操场台,学生会操,村里开大会,春节演戏都在这土台上。七十年代初,新河农中真是“兴鼓隆冬”。一批无锡下放的干部子女在校读初中,他们自小受到的良好教育派上了用场。颇有几分文艺细胞的陈校长,领着几个年轻教师,排演歌剧《北毛女》。晚上没有电,他们就掌着汽灯演出。歌剧《白毛女》轰动了建湖县,临近的盐城县也邀请他们去演出。后来,他们又陆续排演了《红城第一枪》等剧目,把个小小的田曹村搞得风生水起,热热闹闹的。
村里的狗是我们的朋友,也有极少数的狗,是我们的死敌。一般情况下,主人和蔼,狗也温和,主人怪异,狗就好不到哪儿去。这些极少数的狗经常吃我们的泥垡头,有时也吃砖瓦片。田家的大黑狗凶狠残暴,曾经咬伤了我的右小腿。有一天它的腿部中了我的砖块,嗷嗷地嚎叫着,拖着伤腿逃跑了。苦楝树是庄户人家房前屋后最常见的树,每年的盛夏,开着淡紫色的花。据说楝树的叶子可以驱虫,许多人家都在茅坑里放上这些叶子。楝树叶子上面不生毛辣子,虫子也少,叶子长得郁郁葱葱的,村里人喜欢在树下乘凉。老子爹爹,桐二爹爹常在这儿讲故事。夏夜,满天的繁星,楝树下一闪一闪的火光像萤火虫,老人们吧嗒着旱烟。讲着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故事。有一天,老子爹爹出了个谜语,让我们猜:“一点一横长,一撇撂东洋,二十一亩田,八个人栽秧。”打一个字。我们几个娃娃猜不出来,他呵呵笑着说是“广”。我们不服气,他说是个繁体字的“廣”。我们无话可说了。有时,听着听着打起了呼噜,常常是一阵风吹来,又醒了。旱烟的味道飘过来,好香好香的感觉!
村子里最值钱的财产是耕牛。队里的两头牛分别由勋爷和俊爷管着。勋爷用牛喜欢哄着牛。早晨,太阳照着田野,水田亮闪闪的。勋爷的嗓子特别亮,他开唱牛号子了:“噢——呵——来哟呵——,噢——呵来哟呵——驾!”有时悠长的曲子会拉上好一阵子。我走近看牛,感觉牛是微闭着双眼听的,只有听到“驾”的一声,牛才如梦初醒,紧了紧步伐。戴着草帽的勋爷(雨天时还穿着蓑衣)和默默耕耘的牛都仿佛沉浸在劳动的幸福中。俊爷是个急性子,而他的牛也是个暴脾气。俊爷的方法是以暴制暴。牛也就服他。干活的时候,牛斜眼看着俊爷,只要一声吆喝,牛就放开四蹄跑。他们干活快,一阵风似的。尽管很严厉,俊爷还是十分地照顾他的牛,平时好草好饲料地喂着。夏天总把牛洼(让牛躲避蚊蝇的水塘)弄的清清爽爽的,冬天牛被安顿在保暖的队房里。不幸的是,1976年冬,队房失火。俊爷的牛被栓在地桩上,等人们把它救出来时,这条勤快的牛又跌到了粪坑里。俊爷赶过来时捶胸顿足,大骂养猪的哑巴是个纵火犯。哑巴干嚎着,不知道嘴里在嘟哝着什么。第二天,牛断了气,队里请示上级,同意就地处理。许多人兴高采烈,可以吃到牛肉了!俊爷勋爷躲得远远的。
村里的商代点(公办的小卖部)开得红红火火。新到的萝卜干,酱蒜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西老爹习惯地摇着头,拎个小秤杆,不慌不忙的样子。乡邻们捏吧着省吃俭用的小钱,眼睛紧盯着西老爹的小秤。心里嘀咕着:这老头又要刮去我几分钱呢。而西老爹的秤花,一般人是看不清的。小商店的房子在村子的中央。店门口是用青砖铺的一大块场地。村里的孩子们就地做了一个嵌铜板的运动场。这是一个直径三米多的大圆,中心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小圆。离大圆正南切线方向三米左右是个长一米五,宽约四十公分的方框。参加比赛的选手必须用古铜板(古铜币,印有十文字样),然后依次站在大圆的边线,把铜板投向方框。在方框内靠最南端的选手,站在方框内向中心圆投,未投进方框的靠后。然后依次向大圆中心投。进入圆心的可以直接拿起铜板。没有一个进入圆心的,离圆心最近的可以拿起,先行攻击别的铜板。由于铜板在砖面上容易弹起,投掷的精确度大受影响,增加了比赛的变数。当铜板被人砸出大圆,胜者可以让它“坐飞机”了。即把输家的铜板放在赢家的铜板上面,然后由他掷地高飞。许多人的铜板被高手打飞到前面的房顶上去了。没有上房的也要跑出去找半天。那时,铜板对我们是非常紧缺的玩具。
莊子西头的沟浜上,住着光棍罗二爷。罗二爷有一身的憨膘,总是琢磨着怎么苦钱。家里装了个摇面机,又成天捣腾爆米花机。爆花机的盖子是用锡做的。要是不平整或是有麻花点就会漏气。他总是浇了试,试了化,经常忙得满头大汗。罗二爷苦钱出头了,就兴冲冲地买了电视机。好容易等来了电,白花花的屏幕上就是不出人影,声音像小汽船,时有时无,急得他爬上房顶调天线,也不见有什么效果,面对一屋子的人,老尴尬老尴尬的。
西沟浜的河东,独住着田宗群一户人家。老宗群是个大个子,被戴上富农的帽子后,腰老直不起来,成天唉声叹气的。群大妈姓许,一个倔强不服输的女人。听说是大地主的女儿,识得些字,老有点愤恨的情绪。只记得红卫兵抄了他们的家,打碎了不少的白瓷兰花瓶。我们在河里游泳,不敢在他们家河边靠拢。因为那河边倒了不少的瓷碎片。
田曹庄的田姓和曹姓世代通婚,辈分相当严格。庄子上异性的人家比较少。据考五六百年前,田姓曹姓两户人家,为了防止洪水的侵蚀,联合起来堆土围庄。方圆三四里,堆土有两米多高,庄子四周都开挖成河。从此,庄子上住了几百户人家,丰衣足食,再也没有被水淹过。曹姓居庄子东头,崇文重教,出过不少能人。代表有曹开鉴,上过黄埔军校,曾任国民党海防司令。曹氏家祠,占地有十多亩,青砖黛瓦,气势宏大。表明了过去曾经的繁华。
如今,徜徉在美丽乡村田曹,别墅成群,路灯闪烁。省道231贴近穿过,盐徐高速公路建湖东出口离它只有几百米。庄子上不少人家的房子已响应号召拆了一大片,变成了一个个的空洞。许多人家的房子已经不住人了。这个几百年的老村庄或许很快就消失了。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历史总将改写。那些远古的故事总将成为记忆。我们用文字记录下来,只是表明:我们曾经来过,我们曾经是这片土地上的原住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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