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姥爷活着的时候,我的亲姥爷也还在世。后姥爷在乡下,亲姥爷在城里。可是一直到亲姥爷过世,我也没能捞着见上他一面。我自小就是跟着后姥爷在胶东半岛的一个小山村里混岁数的,混够岁数后也离开小山村进了城,跟父母住在另外一座城市里。不知为什么,我妈从没带我去认一认亲姥爷。
其实,我的亲姥爷是个很有地位很体面的人,他是个南下干部、老革命,后来当了很大的官。官姥爷再没回过这个小山村,但他传下了一句祖训,很简单,就一句大白话,“别多拿公家一分钱”。据说我的官姥爷当上了省财政厅厅长后,每逢出差都会背上一个小巧的煤油炉,自带粮食自己解决伙食。亲姥姥不咸不淡地说他:
“倒像只老蜗牛。”
据传,官姥爷最爱吃猪下水,尤爱吃猪肚猪肠子。那时,亲姥姥家也养猪,猪养大了,可不能由着自己宰杀,得赶到公社里让公家宰。而且一般都是过年前赶到公社屠宰场去宰杀。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大肥猪被公家宰了后,肉也不给养猪的。要吃肉,得另外凭票花钱去买。一个人多少肉票,每月半斤。我们这些外地寄养在这儿的小孩子,一律没票。没票,就没肉吃。有钱你也买不着,更何况,还没钱。穷到什么样子?我们一帮孩子到了夏天,都是精着腚跑东跑西的,连鞋都没得穿。除非过大年,平常日子甭想吃上肉。亲姥姥总是把肉票攒起来买肥肉炼油,炼好的猪油放在一个陶罐里,陶罐放在我们孩子够不着的地方。金贵着呢,一大锅菜才肯放半调羹的猪油。
公家杀完猪后,会把一个猪头和一挂猪肠子给养猪的拿回去过大年。猪头和猪肠子拿回来后,亲姥姥洗猪肠子,后姥爷拾掇猪头。亲姥姥洗着洗着猪肠子就会走神儿,好像她的神儿能离了身体,晃晃悠悠地往远了走。在一旁侍弄猪头的后姥爷,看到亲姥姥的神儿走的有点远了,就咳嗽一两声,把她的神儿给叫回来。
据说,山东济南我那官姥爷生活的地方有道名菜叫九转大肠,听说了很久如雷贯耳,可我至今没吃过。我只吃过亲姥姥做的九转回肠。就是猪大肠套小肠,套得实笃笃的。肥嘟嘟的大肠在最外头,有点微苦的小肠在最里面做芯子,煮或蒸熟了后,再切成一骨碌一骨碌的。这道土菜有个土名儿叫“肠骨碌”,很形象的。是我那官姥爷非要叫它九转回肠的。据说,官姥爷临死前还想吃来着,大舅舅只得上济南城里最好的饭庄里买了最好的九转大肠来,官姥爷失望地摇着头,喃喃道:
“九转回肠、九转回肠啊,我就是想转回去呀。”
围立在他身边的人都不能懂。最终,官姥爷遗憾而逝。官姥爷在济南去世那天,亲姥姥正在家准备年菜,结果走神儿走得把一锅九转回肠煮得糊了有一小半儿。在后来的日子里,每论起这件事,我妈脸上就会带着有点走神儿的光景说:
“你亲姥爷死的时候,还舔了几下嘴皮子,好像在回味什么?都说肠有九转,其实肠有百结。有些心事在肠子里是转不回的……”
我妈是跟着官姥爷、后姥姥长大的。中专一毕业,官姥爷就鼓动她到青藏高原支援边疆建设去了。等我妈生下了我,她却把我送给我亲姥姥、后姥爷去带。
我妈最爱说:
“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
啥意思呀?我至今不得其解。但我亲姥姥家没人恨官姥爷,官姥爷穿军装的照片一直稳居相框正中。那相框中摆着很多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照片,官姥爷的那张最大,被其它照片围着,好似众星拱月。这个相框里单单始终没有后姥爷的影儿。
我问过亲姥姥:“咋就没有我姥爷的相片儿?”
“那不是么?”亲姥姥的嘴骄傲地努向稳居相框正中的大相片儿。
“哎呀,我是说在家的这个姥爷?”
“他呀?”
姥姥笑了一笑说:
“长的跟钟馗似的,摆进去做么呀。”
“长的跟钟馗似的咋的啦?你还能弄张大干部像帮你把门呀?”
一旁的我小姨听了不满地发话啦。
我有三个姨,只有小姨是我亲姥姥和我后姥爷生的。也只有她一直留在了村里,哪都没去过。这点上,小姨还不及亲姥姥,她老人家还趔趄着一双小脚去过天安门。那应该是我父母带她去的,因为从摁在相框中那张她最得意的相片看,笑眯眯地站在天安门前的她背上正背着我姐呢。
小姨不满的话引得亲姥姥勃然大怒:
“什么大干部?那是解放军。”
当年,我亲姥姥是作为村里的第一名中共党员配合官姥爷开展革命工作的,然后才好上了的。官姥爷和亲姥姥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我妈是老二。
二
“别多拿公家一分钱”,作为省财政厅长的官姥爷撂下的这句祖训我们都记住了,但谁也没能一丝不苟地坚决执行下去。带头破坏这条祖训的,就是我后姥爷。
后姥爷是生产大队里的饲养员,负责喂养一头牛、两匹马外加一匹小毛驴。他还管着一辆两个轮子的架子车,那车套马是马车,套牛就是牛车。当然,要是套上头驴就是驴车了,但我从没见后姥爷用驴来拉车,驴身小巧,适合拉磨不大适合拉车。等到生產队的地里收花生的时候,后姥爷就把马车停在路边地头上,长长的马鞭直直地插在土里,鞭穗和马鬓毛被微风吹得一分一分的。后姥爷像只老鹰样的蹲在田埂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锅子,抽得青烟一股一股往起冒,一边看着我们一帮孩子在地里捡花生。成束的花生早就被壮劳力挖出来收走了,散落在地里的零零拉拉的单个花生则由我们这些还算不上劳力的刚上学的小孩子一颗一颗地捡拾。
我们由老师带着,把落在地里的花生一颗一颗捡起来放进挎在肘弯上的藤条编的小篮子里。等到攒满一篮子,就去倒在我后姥爷的马车上。即便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也没孩子吃这些清香可口的新鲜花生,集体活动中的孩子都不会给集体脸上抹黑的。
看看攒的差不多了,后姥爷就不慌不忙立起身,拔出马鞭,“叭”地甩一个脆响,马听了一个激灵,我听了就往他那儿飞奔。
带我的老师拦不着我,就恨着脚冲着我后姥爷大声嗔怪:
“爹,你又惯他。”
带我们来捡花生的老师是我小姨,后姥爷的亲闺女。我们学校其实就她一个老师。两个年级两个班,两门功课——语文算数都由她一个人教。
亲姥姥一共生了四个闺女。前三个闺女一个赛一个的漂亮,都被官老爷给接走了,等成家生了孩子,又都把孩子送回来给我亲姥姥带。亲姥姥和后姥爷生下的我小姨却不知咋搞的,那么丑,又黑又高又壮。千真万确是打我亲姥姥肚子里掉出来的,通体上下却没多少像我亲姥姥。
“这孩儿咋就一点儿都不像你呢?”
小姨丑得让后姥爷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变种了呗。”亲姥姥也很无奈。
小姨丑归丑,却能耐着,下地干得了活,上堂教得了书。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山村里带小的养老的。
长得丑的小姨招了一个长得好看的赤脚医生做上门女婿。说是上门女婿,小姨夫并不住亲姥姥家,只是隔很长时间回来看一次。每次回来,小姨夫都让我们这些孩子挨个儿躺在炕上,然后他用左手掌盖在我们肚子上,屈着右手食指和中指敲掌背,一边敲一边问:
“痛不痛?”
“不痛,就是姨夫手冰。”
小姨夫一听赶紧撤回手,双掌心相对着使劲搓,搓热了再按到我们肚皮上,得意地问:
“这下不冰了吧?”
“不冰了,烫人!姨夫是贴饼的,不是看病的。”
我们都喜欢和他闹着玩,
小姨夫查我们身体,小姨管我们行为。她动不动就拉下脸,翻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皮说我们,我们都不大喜欢她,能躲就躲着她。
好像后姥爷也不喜欢她。他并不理我小姨,冲着飞奔过来的我敞开怀,接住我,一下子把我抱起来,往马车上一墩,再凌空一响鞭,马就“嘚嘚”地拉着车子跑起来。丢下我那丑小姨站在地里干瞪眼,一个劲地在学生们眼中掉价。
都说马最通人性,还真是的。这马就像是和我们一伙儿的,快跑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就会自动把四蹄放慢下来。后姥爷凌空甩上两三个响鞭,“嗖——啪”“嗖——啪”,鞭子甩得像闪电,响声像过年放的二踢脚炮仗一样清脆。然后。我们家的院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亲姥姥就蹒跚着一双小脚走了出来。
我见亲姥姥走来,就赶紧从车里满满的舀一篮子花生递给她。亲姥姥不言语,四下里看看,急急忙忙地拎着装花生的篮子跑回家去。
除了花生,我们还如此这般地偷过地瓜、玉米、萝卜等等。倒不是我们怎么贪,不这么着,亲姥姥和后姥爷怎么养活这么多孩子?不错,在大城市里的我妈和姨们都有钱寄来,可在这个穷得干干净净的小山村里,钱能干什么呢?只是撑腰杆子不饱肚皮的数字而已。
奇怪的是,日子过得再穷再苦,后姥爷每天都有一碗白白的东西吃。那时我们的主粮要么是灰不溜秋的地瓜干,要么是黄烘烘的苞谷面粑粑,一年也吃不到两顿黑乎乎的亚面,这白晃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是亲姥姥搞地下工作的时候。她隔三岔五地会炒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悄悄把我喊醒,让我裹着被子偷偷吃掉。因为我体弱多病,出了名的难养活,需要开开小灶营养营养。但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健壮魁梧的后姥爷独自享用的那一小碗白白的东西是什么呢?
经验告诉我,小孩子偷偷发现的事情是不好问大人的。直到多年以后,我妈把我接到了城里,谈起在乡下的事儿,我才忍不住问她。妈妈笑了:
“你说你们这帮孩子,咋啥都瞒不住你们呢?”
妈妈告所了我。原来,亲姥姥打年轻时胃就不好,动不动就吐酸水吃不下东西,官姥爷说是老吃地瓜吃的,将来有大米吃就好了。后来解放了,官姥爷进城,他们两个也离了。但官姥爷一直往家里寄大米。不多,但一直按月给亲姥姥寄。亲姥姥不吃,让给后姥爷吃,起初,后姥爷还不肯吃:
“人家给你的,我咋能豁出脸去吃呢?”
“让你吃你就吃,我吃了会嗳气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听了恍然大悟,但马上又不解地问我妈:
“我那會儿把家都翻遍了,咋就没找着大米呢?”
“她一个老地下党藏东西,还能让你个小坏种找着?”
三
亲姥姥是这个小山村里最后一个裹小脚的女人,缠裹的一双脚就像是长得半熟的一对玉米棒子。亲姥姥也是村里发展的第一个中共党员,可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趔趄着一双裹得变形了的小脚东奔西跑地做革命工作的。我曾试图探究她的身世,比方说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在怎么样的一个家庭中长大……但无从得知,也没人告诉我。亲姥姥将永远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一个崭新的起点。
亲姥姥拐着一双尖尖趫趫的小脚跑不过看田的瘸子。那个给生产队看田的瘸子跑不过怀里抱着几个新玉米飞奔的我。我们三个成一条直线地你追我赶。看田的瘸子在我身后扯着嗓子吓唬我:
“站住、站住,你这个小贼娃子,还不给我站住。给我抓住了,打折你的细腿子。”
急得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的亲姥姥直叫:
“你快别喊,别吓着我孩儿,那两玉米我赔。我给你钱,你快别追了,有啥跟我说。”
我不理瘸子,瘸子不理我亲姥姥。我抱着玉米拼命往生产队的饲养场跑去。我知道,只要跑到那儿,躲到后姥爷背后就一准没事了。
牛啦马啦驴啦的好像都认识我,见我们跑来,一齐冲我摆摆头,冲瘸子甩甩尾巴,老牛还“哞哞”叫了两声,像是在给后姥爷报信。我跐溜一下钻进棚屋里,后姥爷见状微微一笑,含着烟锅子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来走过去堵在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
看田的瘸子许是追昏了头收不住脚,直往后姥爷怀里撞。我后姥爷一把接住他,两只大手钳着他瘦骨嶙峋的膀子,像吆喝牲口一样地冲他喊道:
“嗨嗨嗨……嗨!你这是往哪儿闯呢?”
“起开,我要找你外孙子儿,这小子不学好,又偷掰咱队田里的玉米啦。”
瘸子气喘吁吁气急败坏,一边说一边用拐棍戳地。
“你才不学好呢。知道他是谁的外孙么?想当年,他亲姥爷在这里吆喝一声,十里八乡的坏人都得抖三抖。你说谁不学好呢?”
后姥爷一边说着话,一边加把劲把瘸子的身子扳得反转过去,让他面对着来时的路,像拍驴腚一样地在他腚上拍了一巴掌,加重语气说:
“饲养场是生产重地,闲散人员不得擅进,快走吧你!”
后姥爷手下一叫力,瘸子就“噔噔噔”地收不住脚了,“哎呀呀”地叫着往前冲去。不要说是瘸子,我们村里就没人敢和我后姥爷叫板,他出了名的第一会撂绊子,连牛马都能一个绊子撂倒。传说他年轻时候去赶驴,走半道上驴的犟脾气上来了,不肯挪步了。惹得他火气一上来,索性伸脚一绊子把犟驴撂倒,提溜着驴蹄子甩到肩上,把它给扛回来了。不但是在这小小山村里,后姥爷的跤绊子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就没人敢和他争锋。
但瘸子心里不服,跑出去好一段路还转过身来气咻咻地嚷嚷着:
“可别让我逮着你那宝贝外孙子。”
“你动他一下试试。”我后姥爷吼道。
好玩的是,在后面跟着跑了半天的亲姥姥此时已不知闪到哪儿去了。
后姥爷不但包庇我,他还亲自为我偷过生产队的毛豆。那夜我和他一起睡在饲养场棚屋里的炕上,半夜的时候,后姥爷喊醒我,把两株连枝带叶煮熟了的毛豆塞进我手里……他站在炕边看着我吃完后,把豆荚、还有枝枝叶叶的都扫进灶膛内烧着了,不放心,他又仔仔细细扫了一遍地后,抬起身子,严肃地望着我叮嘱道:
“可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使劲点了点头,说:
“姥爷,我要学撂绊子。”
后姥爷一愣,好一会儿才说:
“撂绊子没啥学头,你要学着练好笔杆子。像你亲姥爷,写好文章,做大事情。”
“亲姥爷是个啥样的人?”我趁机追问。
但他不说了,一口气吹熄煤油灯,说:
“快睡吧。明天还要赶早去公社。”
“这次可别忘了给我买《南征北战》的小人书。”
“这次记住了。就爱看个小人书,还要看打仗的……”
后姥爷越说声音越低很快打起了呼噜。
我妈不在跟前,我又体弱多病,亲姥姥后姥爷三不两天想着法儿给我开小灶。我觉得亲姥姥天不亮时炒的鸡蛋并没有后姥爷黑夜里煮的毛豆好吃。要么,大人们常说,端来的没有要来的香,要来的没有偷来的香。可那些就要成熟的青黄两色间杂着的毛豆子实在是又好看又好吃。我口水咽了又咽忍了又忍,没有再问后姥爷要过。我知道,要是给人发现了,会被作为阶级敌人抓起来批斗的。
不管是鸡蛋还是毛豆子,拥军都吃不到。拥军是我小姨的儿子,后姥爷的亲外孙。这小子虎头虎脑身体贼好,成天嚷嚷着肚饿,一度馋得偷生鸡蛋吃。
那天,亲姥姥明明听到老母鸡在“咕咕咕”地叫,她像往常一样拐着一双小脚走到鸡窝前,伸出手往里一掏,“咦,咋没有?”
亲姥姥不甘心,扒拉着鸡窝往里仔细一瞧,还是啥也没有。她疑惑地回过神来一看,那只老母鸡正在院中一边自豪地转着圈子,一边“咕咕咕”地叫着。
“不对呀,这是生了蛋的样儿啊。蛋呢?下哪儿去了?”
亲姥姥不甘心地转身一瞧,发现拥军正惶恐地站在院角处,嘴唇上黄兮兮的。
“军,你过来。”
亲姥姥叫他,他站着不动。亲姥姥生气地走过去扯他,这小子一挪脚,就露出了鸡蛋的碎壳壳。
那时候真是穷得很,我们小时候吃的唯一糖果是打蛔虫的药。实在没吃的肚子又饿得慌的时候,我就和拥军比赛喝井水。一人一个大瓷碗,清冽的井水倒得溜沿儿齐,一人撒一小捻儿高锰酸钾进去,等到整碗水彻底变红,就端起来“咕咚咕咚”地往肚里吞。拥军憨,能喝到水从鼻子里呛出来,红红的,像鲜血一样,吓得小表姐小表妹们叽叽喳喳地去报告小姨……
拥军真的很憨。有一年我妈回来探亲,给我们一人带了一套文具。文具中的小橡皮花花绿绿粉嘟嘟的还散发着一种香甜的气味,我们就情不自禁地把它含在了嘴里。结果,这小子给咽了下去,但没有吞进肚里,而是卡在咽喉间了,憋得脸红脖子粗地直翻白眼。幸好做赤腳医生的小姨夫在家,见状直接把他儿子拎着脚倒提起来在背上重重拍了几下,拥军才把橡皮噗地一下吐了出来化险为夷。
四
后姥爷一般不在家过夜,他在家吃过晚饭后就去饲养场,他一般在那儿睡。
后姥爷每晚饭前都要喝点地瓜酿造的老白干。老白干看着清冽闻着香,但烈得很。我曾偷偷摸摸地尝了一调羹,结果在院子里天旋地转地晃悠了一下午。
后姥爷就着大葱喝老白干的时候,亲姥姥拿一个深底的瓷碟子,也倒上大半碟子的老白干,她不喝,她擦根洋火往酒面上一掠,点出湛蓝湛蓝的火苗子。亲姥姥用手撩起燃着火苗子的老白干搓脚,后姥爷就着大葱喝着老白干。等到后姥爷碗里的酒一滴不剩,亲姥姥的酒碟子里也干干净净了。他们很少说话,最多在后姥爷撂下碗起身的时候,亲姥姥才头都不抬地问一声:
“够啦?”
“嗯呐。”
院里依然弥漫着一股酒香。
亲姥姥家屋前有个院子,院墙齐着屋檐。院门进来是影壁,影壁后是堆放柴禾和杂物的棚子,在棚子和西屋窗前有一棵柿子树,结满柿子的时候就像我们家的夜空中挑起了亮闪闪的小灯笼。东墙下还有一方石磨。夏天的夜晚,只要不下雨,我们都是在院里吃晚饭的。搬个矮腿小方桌放在院子里,一人一个小马扎。矮腿方桌和小马扎都是后姥爷亲手做的。在院里借着天光吃晚饭,一则比屋里凉快,二则可以省一些灯油。
吃完晚饭,也收拾好了,亲姥姥就带着我们坐到石磨上乘凉。
亲姥姥常穿黑裤子、灰褂子,戴黑绒帽儿,看上去显得老气。实则,我的亲姥姥还是很美的。夏天的时候,我们热得恨不能扒掉一层皮,亲姥姥也脱光了上身,只穿条裤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柄蒲扇赶蚊子。夜光里的亲姥姥白润白润的,胸前的两个奶子就像是一对烂熟了的大桃子,捧上去凉丝丝软绵绵的。有时我会和拥军一边一个捧着放进嘴里轻轻地啮着深红的肉头儿咂一咂,亲姥姥笑着用蒲扇拍着我们的光腚儿:
“可真够猴气的了!还能咂出个么来呀?”
“凉,拔凉拔凉的。”?我说。
“甜,蜜甜蜜甜的。”拥军说。
亲姥姥笑着把我们俩揽进怀里,看着天说:
“天河宽了,许是涨水了,牛郎织女隔得更远了……”
说着说着,亲姥姥就变声哼起了那首我们很熟悉调调却从来没听出词儿来的歌谣,一个词儿也没听出来却又很熟悉的老歌谣。亲姥姥一边哼一边仰着脖子望着盛夏的星空。摘去了帽子,亲姥姥的头发能披散到肩上,又黑又柔,就是在夜里也很有光泽。这时候的亲姥姥的眼光很深很远,我觉得满天亮闪闪的星星儿都在排着队等着往亲姥姥的眼里跳。就像我们一帮村小子在后山里光着身子排着队往清凉的泉水潭里跳一样。
我的亲姥姥本是村里第一能干的女子,享有很高的威望。成天趔趄着一双小脚奔东奔西忙这忙那,不管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只要她去,都能给人家扯齐了。但亲姥姥一直有个拔不掉的病根子,在早年的时候不过是走神儿,后来可就一本正经地犯起病来了。犯病的时候就盘腿坐在床上冲着后窗外的桦树林歇斯底里地喊一个人的名字,听着像是“王文成”,但肯定不是我后姥爷的名儿。亲姥姥喊这个名儿的时候,我后姥爷正拎着马鞭子立在桦树林里。
“王文成……”
亲姥姥喊一声。
“嗖——啪。”
后姥爷就往树身上死命地抽一鞭子,桦树身上就裂一道大口子,往外溢着苦水,苦水溢得闻着都苦……我有时觉得后姥爷是在抽另外一个自己。
我曾问过后姥爷:
“姥爷,王文成是谁?”
后姥爷身子猛地一颤,停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神。”
“管什么的神?”
他思索了一下,很珍重地告诉我:
“是管解放的一个神。”
“哦,”我似懂非懂,又很不甘心地追着问了他一句:
“是解放军么?”
后姥爷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答道:
“过去是的。”
“怎么是过去是的?难道他也壮烈牺牲了么?不过。牺牲了的就可以做神了。”
“没有、没有,”后姥爷急着分辩道:“后来,他还当官了呢。”
“咦,我那个姥爷不也是这样的么?”
我还想问什么,后姥爷赶紧掰了一小块麸子饼塞进我手里说:
“吃吧,别问了,等你长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麸子饼是麸子混合着瘪花生和小黄豆压制成的大圆饼,准备着在农忙时节混在草料里给干重活的牲口增加营养的。那时,村里许多人家都是靠吃糠活着的,麸子饼确实是稀罕物,我用力咬下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地用牙磨着,把剩下的装进了口袋里。后姥爷拍拍我的后脑勺,笑眯眯地问:
“又是留给军儿的吧?”
我使劲点点头。
小时候,后姥爷总悄悄带我出去吃好东西,却从不带他的亲外孙拥军。高兴起来,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那感觉可比骑在马背上强多了,有老伙计问他咋不带着军儿,他说:
“军儿么有自个儿娘在跟前呢,用不着。”
有自个儿娘在跟前是很让我们这些不在自个儿娘跟前的孩子羡慕的,有的甚至由羡慕转为嫉妒转为恨。二姨的女儿卡儿就把一杯滚烫的开水倒进了小姨女儿燕子的脖子里,从脖子到后背烫出了一大串水泡。小姨一句重话都没给卡儿,只是心疼地像水泡一般大的泪珠儿噼里啪啦往下直掉。小姨明白卡儿心里有怨。随军官丈夫住在成都的二姨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叫招弟,二女儿叫盼弟,三女儿则唤作了卡儿,丢在这儿不管不问的,像个没娘的孩子,心里苦着怨着恨着呢。
亲姥姥举着扫炕的笤帚气乎乎地责问卡儿:
“为什么要烫小妹妹?”
卡儿翻着白眼答道:
“让她嘚瑟,就她有娘疼。”
亲姥姥愣了半晌,把笤帚一扔,把卡儿搂进了怀里。
五
古人说过: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从未谋面的官姥爷留下了一句影响我一生的祖训,至少算是立言了吧。到今天我还在用“别多拿公家一分钱”这句话教导刚踏上仕途的孩子。后姥爷则什么也没立过,只是在我脑子里存了一堆回忆。
除了一句祖训,官姥爷还留下了两道菜名:九转回肠和金玉满腹。
官姥爷贪吃,最爱吃猪肠子、五花肉、肉吱白菜馅饺子。肉吱是猪肥肉炼油后剩下的东西,需要掌握好火候,火太旺炼过了焦黑了就不好吃了。我的亲姥姥能炼到金黄金黄的埋在油底下,等到过年或是来客了挖出一些来包进白菜馅的饺子里。这饺子馅好看,黄的肉吱像星星点点的金子,新鲜大白菜就如同白玉翡翠一般。官姥爷给这饺子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金玉满腹,吃起来满口香,回味无穷。
官姥爷说亲姥姥包的饺子大腹便便,亲姥姥说官姥爷的肚子就像大饺子,装的货色特别多。亲姥姥说官姥爷会吃,啥都能吃出个道道来。我想若不是管不住口,老头儿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而且官儿很可能会做得更大一些。老头儿很早就得了半身不遂,等到弥留之际,一大群儿女中,我母亲是最后一个赶到的。我妈说,老头儿什么财产也没给他们这帮孩子留下,连住的单元房也要还给公家。见着她后,老头儿两眼就濕了,颤颤巍巍地从贴心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白晃晃的纸上写着寥寥几个字:
“此吾之爱女,盼尽力照顾。”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二呀,爸对不住你。叫你去支边,这么多年在青海,苦啊,你吃苦了啊……”说着老泪纵横。
“爸,”我妈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此前我妈找过官姥爷好多次,求他想办法把她和我爸从高原上调回来,老头子则总是教育他们要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扎根,结果弄得我妈落了一身高原病,四十刚出头头发就花白了,在官姥爷和亲姥姥以及官姥爷和后姥姥生的一大群儿女中最为抢眼。老头子临死前才告诉她,他的一个过命的战友当了江南一个省的省委副书记,可以找他调到江南去工作。
我妈拿着官姥爷亲笔写的那张纸条找着了那位副书记,副书记亲自出面,很快把我父母从古来白骨无人收的青藏高原调到了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江南。等一切安顿好后,我妈就把我接到了城里。
我妈接我走的时候,后姥爷眼巴巴地望着她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
“老二……”
“爹,有事您就说吧。”
“我……”后姥爷欲言又止。
“爹,有事您尽管说。”
“能不能……”
“您说吧。”我妈一个劲地鼓励他。
“能不能把军儿也带到城里去。他在这儿不会有出息的,带去,他们也好做个伴。”
“这,”我妈转头望着同母异父的妹妹说:“老四舍得么?”
“管她舍得舍不得干什么,守着她能有啥出息呀?你就瞧她那点出息劲儿吧,坐在自行车后面蹬快了还晕车呢,想法把军儿领出去吧,将来好吃口公家饭。”
望着我后姥爷可怜巴巴央求的眼神,这种眼神我们都是头一次见,我妈实在无法拒绝,就答应了下来。后来,我妈又去找官姥爷的老战友,把拥军改姓落进我们家户口,也到了城里。再后来,这小子医学院毕业了回去,把后姥爷、小姨、小姨夫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自然是后话了,这里表过不提。
官姥爷死后,亲姥姥犯病的间隔原来越短,后来脑子整个儿糊涂了,什么也记不住,谁也认不出,常常捧着后姥爷的脸叫“王文成,你咋才回来?”但她活了很多年。我妈说这多亏了后姥爷无微不至的照料。亲姥姥死的那天,我妈和小姨帮她穿好寿衣后,一直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烟锅子的后姥爷忽然立起身子,走上前去脱掉亲姥姥的鞋子,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裹脚布扔到一旁。在我妈和小姨惊愕的眼光中。后姥爷翻出亲姥姥专用的那个碟子,倒上地瓜酿的老白干,用洋火点着,撩着蹿着湛蓝的火苗子的老白干揉搓她那双变形的小脚,一直把青灰青灰的一双肉脚搓揉得白净白净的,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双白白的棉袜给她穿上。后姥爷平静地有条不紊地做完了这一切,我妈和小姨已经一齐哭倒在地了。
我的后姥爷很长寿。
后姥爷九十五岁那年,因为虱子咬得慌,他把衣服放在锅里煮,结果把半边厨房烧掉了。烧掉厨房后的后姥爷性情大变,动不动就踢鸡踹狗。有一次,不知咋的得罪他老人家了,他恶狠狠地出腿冲看家的大黄狗撂绊子,结果没撂着大黄,把自己给绊倒了,摔折了一条腿。虽然,后来他又站了起来,但一瘸一拐的离不开拐棍了。他就此认为自己完全废了,任谁劝他都不听,成天叨叨着:
“就快一百了,咋还不死呢?浪费粮食拖累人……”
其实后姥爷生活完全自理,脑子也清楚着呢。若是小姨问他想吃点啥时,他会说:
“问啥问呀?我想吃九转回肠来着,你又不会做。”
一句话把小姨噎得干瞪眼。小姨性子急,洗猪肠子时拿把剪刀从头豁到尾,洗是洗干净了,但煮出来后,就跟一团到处露絮的破棉袄一般,让人胃口大跌。
百岁大寿过了不久,趁大伙儿不注意,后姥爷拿条绳子吊死在了屋后的白桦林里,吊在他曾用马鞭子抽得最凶的那颗白桦树上,用的绳子是条旧马鞭子。
后姥爷最终和我亲姥姥葬在了一起。
亲姥姥脑子还清醒的时候曾嘱托我妈将来去问后姥姥要一小罐官姥爷的骨灰回来和她葬在一起。后来,我妈硬着头皮去找大舅和后姥姥谈这件事,他们阴沉着脸就是不松口。没奈何,我妈嚎啕大哭着走了,从那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亲姥姥下葬的时候,后姥爷让把官姥爷的相片取出来给亲姥姥带走。小姨疑惑不解地问:
“这能行吗?”
后姥爷不容置疑地说:
“她不一直是傍着他个影儿活着的么。”
我妈总让我在清明节前带着孩子和她一起回去,回到胶东半岛那个小山村里,到亲姥姥后姥爷的坟上去。她带着我们跪在后姥爷的坟前重温亲姥爷留下的祖训:
“不多拿公家一分钱。说!”
“不多拿公家一分钱。”?我们郑重起誓。
但老太太从不带我去亲姥爷的坟上,问着她的时候,她就斩钉截铁地说:
“你就一个姥爷!”
我就一个姥爷?
到了清明我就犯糊涂……
我从不犯糊涂的是我真的记住了“不多拿公家一分钱”。去年单位上拍摄微电影,从策劃到编剧到导演都由我一人包办,摄制是请广告公司来做的,拍了三个来月,赢得了一片喝彩。春节前,小赚了一票的广告公司的兄弟通过微信转了个两千元的红包给我表示谢意和希望今后再次合作的诚意,我没收,等着二十四小时后还由微信退还给人家了。我说的是:“份内之事,不份外取酬。以前合作愉快,今后如有机会再愉快合作。心意领了,钱不能收。”
如今到处都可以让有点权的人多拿公家的钱,可再也没有让我偷花生、偷玉米、偷黄豆……偷那份清贫的感情的地方了。我没有后姥爷的马鞭子,更没有梧桐树。为什么?我如今的思想如一道道鞭痕,溢着苦汁的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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