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生活了三四年,我忽然就要回到我的乡村了。带着生病的母亲,住到乡下去,正好,我也厌倦了小城里的喧嚣,复杂的人事。
我的门前被杂草封住了木门的小院子,我扒拉开曾经当着牡丹买回来的药草,枯涩的钥匙艰难地插进被一个夏天风雨锈蚀的锁孔,我要打开我小院子的门,就像打开一条通往安静寂寞与世无争的精神通道。
我暗暗有点窃喜。我在心里对这个院子里的不知名的到处衍生甚至长到了门里边的野草,微笑了。我只有在面对大自然的时候,我的微笑才发自内心的真实。并且不为世人所了解。我全部的喜乐都系于此。
我的内心开始变得简单,就像院子里随便生长的一棵草,或者一朵自生自谢的小花。真的,我没有面具。植物的舞台从来单纯,就是天地,与无边无际膨胀的自我。
风,那么自由。我喜欢自由,胜过了一切。我是一个为内心而生活的人。你不能了解它对于自由的边际。
我站在院子里,有点茫然。我不太认识这个院子里,所有能从水泥的缝里,或者墙根,挤出来的生命,它们无限地伸展它们的生命-----自由,蓬勃,疯狂,野性。
我爱这一切。我搬了一只凳子。凳子上落满了灰尘。那是岁月,时光,时间,走过的痕迹。我连擦都没有擦,就坐了上去。我就这么,坐在时间之上。坐在岁月之上,坐在空间的河流上,任它们带着我,在无极的宇宙里,漂泊。
我更真切地看见一只小小的针尖一样的蚂蚁,它慢慢地爬过来。多么寂静的乡村的院子,一只蚂蚁,与一个从小城落荒而逃的我。我们就这么对峙着,其实,是我与它对峙着。它无感地往前面爬。
啊,我们的命运其实是一样的。生如蝼蚁。不过如此,在命运的股掌里,我们比蚂蚁大不了多少。
它那么安之若素地爬行,我就那么看着它,就像看着庞大宇宙里的渺小的自己。我们是一样的生物,是朋友,是自然之子。我们逃不过命运。
我喜欢一切自然里的生物。
它们默默生活的样子,不止一次打动我。因为,我需要向它们学习。
我不忍把院子里的野草割去,也许,你认为我很懒。的确,我就是很懒。但是,我懒得有借口。我喜欢与这些野草一起坐着,就像朋友一样亲切。在童年的时候,它们就是我的朋友啊。
我喜欢看草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它们欲坠不坠的样子,透明的样子,被阳光折射后的样子。还有青草的独特的有点涩的清香,在阳光下被暴晒后的,刺鼻的那种青涩的香气。
当你踩在午后的青草上,它们会腾起浓郁的让你打喷嚏的气息。
只有和它们在一起,我的生命才自由,放松,真实。是原来的样子。
我的目光猝然与水缸旁边的一丛艳丽的花朵相遇,在这个荒芜的院落里,它们开得如此惊心动魄,它们是我离开这里时,种下的一串红。就像血一样红的色彩,在这个被杂草包围,被虫子与灰尘,与无边无际时光占据的院落里,它们的存在突兀而诡异,带着无比顽强的生命力,似乎要与时光抗衡,要抵挡住那些容易被摧毁与腐朽的事物。
就像我,这样一个人,在荒芜里,依旧想不断地生长----每天在晨曦里,跑步,读书,写作,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与生命的无力,时光的狡诈对抗。
我将在这个院子里,写下我的自由,在寂寞里的坚持与热爱。
而不管世人的理解。
我不由站起来,走到那丛花面前,它们就像火焰一样,照亮了整个废弃荒败的院落。我在它们面前,慢慢蹲了下去。
忽然的,我就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为它们,也为来在这陶渊明式的生活里的自己。
我热爱这样简单的与草木在一起的宁静生活,它带给我灵魂的归宿与安定。
那是城市的繁华与热闹,所不能给予的。
我只为自己的内心活着。
我站起身,想去屋子里的窗户后,看看我的“瓦尔登湖”。说起来多可笑,那只是一个人工的小鱼塘。冬天的时候,都干涸了。里面什么都没有,鱼塘底的泥土都翘起来了,就像家里草锅烧的锅巴。我真想从鱼塘底走过。然后到对面去看芦苇遮掩的响坎河。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走过。从鱼塘底走过的感觉,一定很好。就像感觉自己像一条夏天的鱼,在水底,就这么游了过来。鱼塘对面的河坡上,冬天会有两只黑色或者白色的羊,在那里吃草。河坡上,似乎没有什么草,冬天能有什么草呢。是夏天或者秋天留下来的枯黄的茅草。羊就在那里静静地低着头,它们浸在夕阳下的样子,特别的动人。那么安详的仿佛静止的一万年都不变的悠然的姿态,忽然就感染了我。生活就像缓缓的水流,好像一百年一万年一亿年都不会变的样子。我的心里默默充满了感动。春夏的时候,是鱼塘景色最美的时候。春天,下了几场雨,鱼塘的水就满了,镜子一样,却又晃晃荡荡的。两岸的白杨树慢慢绿起来,鹅黄,淡绿,碧绿,墨绿,层次慢慢深起来。我喜欢白杨树在风里的姿态,它的叶子是无风自动的,一树的叶子就像舞蹈,合乎韵律。
这个时候,鱼塘就是清新的山水画。
夏天的时候,鱼塘水多了,因为雨水多的缘故。窗子后面的油菜花高过了窗户,把鱼塘都遮住了。只看到一点点深邃的鱼塘的影子。
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这里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哦,我也不怕人笑话我的乡气。我一次一次在微信里晒我的“瓦尔登湖”。结果,我的朋友,学生都知道,我有一个瓦尔登湖,其实是人家的小鱼塘。不过就在我家的屋子后面。
我从来不觉得我生活的地方有多么的偏僻。我的朋友十年前去看云梯关,从204国道下来,到我的学校找我,可惜的是,他们找错了打听的人。他们问门卫,有没有我这个人,门卫说,不认识。他们就开车走了。朋友后来告诉我,我大笑说,门卫只认识校长。
我在这个乡下,要说的事情,真的很多,关于乡村,它给我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
我在暮色的响坎河边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坐着。那是2000年。我刚结婚,还没有生下我的儿子。那个黄昏,暮色就像一只蜿蜒的小虫子,爬了过来。又像染料,哗一下,把我们泼进去了。丈夫对我说,你生了孩子,什么都不用你做,什么都归我。
后来,我就在慢慢流动的河水边,坐着。暮色彻底笼罩了一切。芦苇,脚边的河水,河两岸的一切,夜,是温柔的,河水也是。
双桥在夜色里,依稀可见。
去年偷过山药豆的地方,不知道又长了什么庄稼。
这里曾经有一大片白杨树林,一直延伸到很远。我在秋天的树林里,看大风从树林里穿过,看树叶就像大鸟一样飞起,落下。
那个时候,树林里,没有一个人,时光从我的指尖穿过,从树林里,从我的忧伤的目光里,从生命最深处,穿过去。
这个遥远世界,能给予我的一切,在乡村,都意蕴丰富地饱含了。
只是,你需要懂得对一朵花,一棵草,俯身,微笑。
我要回到我的乡下去了。那里是我精神的故乡。我将在乡村露珠的清涼与芦苇梢头落日残照的倦风里,度过我余生的日子。请祝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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