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乡下度过的。在雾蒙蒙的少年岁月,羡慕与向往着楼房林立的城市,11岁那年进县城,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感觉没有走在乡下土坡田坎上轻松如风,但少年的心,依然固执地想把自己栓在城市的水泥墙上。
而今,我在城市里生活了30多年,被漫天风尘裹挟着,被万般滋味浸染着。我的乡愁,在早年的乡村大地升腾,也在寄居的城市角落里弥漫。我感叹乡村老井的干枯,那些老路被杂草淹没,也感叹城市里老街老巷的消失,很多旧事物的悄然离去,甚至让我没来得及跟它们道一声别。趁我回忆还在,跟它们打一个告别的手势吧。
老巷子
城市里的老巷子,曾经住着我们的老祖父,老奶奶,老外婆。老奶奶在老巷子里挂一竹竿,在上面晾晒衣服棉被。老祖父坐在老巷子的荫凉里,慢慢摇着蒲扇,躺在藤椅上悄悄睡着了。老爷爷在巷子里扯着嗓子喊:“周三娃,出来下一盘棋。”老爷爷喊的周三娃,就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小木楼上,人在上面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周三娃是一个光头,如一个圆溜溜的西瓜,夏天望着周三娃的脑袋,吹着巷子里的风,就如坐在老水井边,有沧桑的凉意阵阵而来。
老巷子,是城市隆起的皱纹,是旧衣物上打的补丁。老巷子里,刻着城市的年轮。
那些年,我喜欢去城市里的老巷子溜达。老巷子里,有文化馆办公的地方,两层老式小楼,缀满了爬山虎。文化馆里的文学创作干部朱老师德高望重,他有着粗黑的眉毛,我总以为是京剧里的人物。有一次朱老师给了我一本蓝色稿签,我在上面的格子里写诗,恍惚以为是在乡下天光云影中的青青稻田里一步一退地躬腰插秧。
城市里的那些老巷子,包浆浸透的石子路上总有小草蹦出头来,有时一些小蚂蚁在忙着搬家。老巷子里的古树,爬起来的虬劲根须附在一段斜坡老墙上,远远望去,以为是一个巨大浮雕。老巷子里的一棵槐树,身壮枝繁,天庭饱满,华盖高撑,枝叶间洒下的,是鱼鳞般的岁月流光。我在树身上贴过一张纸条,写着五个字:“柳,嫁给我吧!”柳是我爱着的姑娘,她就住在老巷子里,竹竿上,飘着她的白色内衣。那年有天,老巷子里的蜂窝煤炉子里,咕嘟咕嘟响,是姑娘家为了迎接我第一次进她家门,在炉子里炖鸡了,香透了风中的一条巷子。古朴的老巷子里,外祖母一般温暖的手,递给我打开城门的第一把钥匙,从此以后进城,我不再高一步低一步地自卑了。
有天夜里,我在霜色满天中,坐着客船从远方抵达回城。那年我还在一个乡里工作,为了节约住招待所的费用,我就躺在老巷子里的一棵树边小睡一会儿。我抬头,打着呵欠,见老老巷子的一盏路灯突然发出耀眼白光,瞬间过后就熄灭下去,我见证了一盏老路灯的寿终正寝。
这些年,老巷子差不多已经灰飞烟灭了,城市要改造,这是一个没人能够拒绝的理由。好比老去的亲人,终要别离。伴随老巷子的消失,还有老建筑,老树木,老街坊,老手艺人……
有时候我深夜起床,听见屋子里有风声灌来,家具们似乎也在飒飒响动。我以为,是那些从老巷子里翻越高楼而来的风,它们寻寻觅觅,跑来找我了。
老店铺
赵大爷戴着的老花镜,在耳朵上缠了一根线。老花镜断了一根腿,大爷是一个节俭的人,他舍不得扔掉,就用一根麻线绑上继续戴着。
赵大爷在老巷子里,开有一家中药铺。两面靠墙的高高药柜上,排列着几十个抽屉,里面是大爷采集的中药。病房里总是鱼贯去来的病人,嘴里或哼哼唧唧,或发着高烧昏昏沉沉,或嚷嚷着催促,大爷总是不急不缓。他采用望闻听切的方法,用他那青筋暴凸的手,为病人把脉,有时根本不开腔,大爷就用笔开处方。大爷写的字,是端正小楷,与那些字迹如天书的医生风格完全不同。有时大爷轻声喊:“把舌头伸出来。”那是在看病人的舌苔。望着大爷的眼神,里面藏着最深的关切与信任。
最让我称奇的是,大爷在每个药柜里抓药,拿捏得是那么好,放在天平秤上,几乎一抓一个准。大爷把中药包在黄纸袋里,用线缠了,交到病人手上,挥挥手,示意说,回去吧。那年我咳嗽不止,以为是患了林黛玉当年那种病,我去大爷的铺子里抓了几包中药。我服用了大爷的中药,一周过后,就面色红润,恢复了精力,能猛地跳起来抓到梧桐树的枝条了。
隐身在曲里拐弯街巷里的各种小店铺,那里出售酱油盐巴海带与包汤圆的红糖,还有卖烤鸭卤肉的老字号,缝纫店,理发店,配钥匙的小摊点,修鞋修伞修锅的铺子……那些店铺里老先生们清脆悦耳的算盘声,伙计们笑嘻嘻的神态,让老店铺焕发出慈爱柔和的光。这些谋身的手艺人,与一条街,一条巷的命运,紧密地渗透在一起。
这些老店铺,因为城市建设的滚滚进程,大都已经消失了。但它们是盘伏在我们心里的树,触满了长长的根须。我有时用人工呼吸加以抢救记忆,这些老城里的老店铺,在风尘中抖擞着出来亮相,投射在从前如帆布的天幕下。
老工厂
上了一条河流岸边不远处,灌木丛林里,有一家废弃老工厂的车间,屋顶上还是青瓦,瓦片上落满了鸟粪。鸟粪是青绿的,沉淀了厚厚一层,让人想起草的颜色。
车间里,一架当年的机床还在,锈迹斑斑了,居然看见一只青蛙趴在上面,鼓着眼睛,喉结凸动,像是一个人有话要说,却忍住了。
我的友人孙喜贵,五十多岁了,是一家老工厂的铸造工,双臂上鼓凸着肌肉腱子。喜贵力气大,那天,在草木丛中,他双手把一个扔在那里的石磙高举,石磙有两百多斤重。喜贵把石磙轻松地放下,突然两眼泪花。他回忆说,当年追求厂里的“厂花”,在她面前炫耀的,也是这本事,把石磙高举,还在车间外面的坝子上,连续做俯卧撑一百多个。就这样,“厂花”被憨实的喜贵征服,切断了那些工厂里追求“厂花”青年的所有来路,半年后,喜贵就和“厂花”去厂区里的相馆照了结婚照。
那年,工厂宣布了第一批下岗名单,喜贵就从那家老工厂下岗了。喜貴没哭,他还有的是力气,好多家工厂,都向他招手。可“厂花”却离开了他,跟一个做布匹生意的大胡子男人好上了,女儿才六岁多。喜贵就凭一身力气,凭在厂里学的一身本事,去了好几家单位,还去了广东的工厂打工,一直未娶,女儿研究生毕业以后在外地安家。结婚时我接到喜贵的电话,陪他去了外地一个大城,参加他女儿的婚礼。婚礼上的女儿,如花似玉,笑意盈盈。轮到双方父母上台讲话,本来我给喜贵写好了讲话稿,他慌乱中却忘了带上,只结结巴巴讲了几句话,跟台下来宾鞠了一个躬。倒是他的前妻,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显得落落大方,讲了一番情深意切的话,像是一个老练的领导。
有一年,喜贵和几个当年老工厂的工友,就着树林里打下来的野斑鸠喝了酒,大家说起当年老工厂的一些事儿,突然就热血沸腾了,提议去看看老工厂的废墟。喜贵拿了当年在工厂用的搪瓷盆,上面还模模糊糊着印刷着“为人民服务”的字迹,还有带安全帽系汗巾的工人影像。老工厂的烟囱居然还在,孤独地挺立在屋顶上,喜贵爬到烟囱下,敲响了搪瓷盆,唱起了当年老工厂里的厂歌:“钢花飞溅啊,铁水奔流,咱们工人,红红脸膛火热的心……”起初,下面几个老工友怔住了,等喜贵唱完,工友们早已泪流满面。
有那么一群人,总喜欢再去老工厂看一看,那里,是埋葬他们青春的“墓地”。让他们给当年老工厂画一幅记忆中的素描:老工厂的墙上写着“厂荣我荣,厂衰我耻”、“ 安全帽必须戴,防止坠物掉下来”;工人们下班后,自行车铃声一片,或集体步行来厂区林阴中,清瘦面容上笑意荡漾;锅炉房里烧水的师傅,洗澡堂里氤氲的水蒸气,老工厂食堂里,拿着饭盒排队打饭的工友们,炊事员长得最胖;老工厂旁边的工会俱乐部,篮球场和游泳池,电影《庐山恋》中的海报、蹦叉叉的舞厅、蓬松的爆炸头、拖地的喇叭裤;家属区走廊里的蜂窝煤炉子,还有分布着的子弟校、发廊、菜市、杂货店、食品店,婚庆店,丧葬店,一个工人的一生,就像螺丝帽和螺丝钉紧紧拧在一起,一辈子不出厂区,生老病死都可以在一个厂区默默走完……
在电影《钢的琴》里,离婚父亲陈桂林为女儿始终没筹措到买钢琴的钱,偶然翻到一本關于钢琴的俄国文献,于是叫上伙伴们在早已破败的厂房中开始了手工制造钢琴的征途……最后在退役小偷,全职混混,江湖大哥,猪肉王子一群落魄兄弟的帮助下,他们造出一部“钢”的琴,一群男人在为尊严而战,一个男人在为父爱而搏。还有贾章柯的电影《二十四城》,影片中,耳畔不时响起锻造零件的声响,机动车的轰鸣声,雨水渗透进玻璃板的声音,复活了的老去时光滴答作响,缓缓流淌,屏幕上突然出现一行黑底白字:造飞机的工厂是一个巨大的眼球,而劳动是其中最深的部分。其中,演员陈冲主演了一个老去的女工,我很清晰地看见了这个老去美人的黑眼圈,却让我怀恋起一段销魂的岁月,那个妹妹找哥哥泪花流的当年“小花” ……
老工厂里生产的铁柄伞,“哗”地一下撑开,感觉像一个巨大的树冠,那些年风雨特别大,但这样一把大伞足够遮挡风雨。老工厂里生产的电风扇,夏天的风呼呼呼地吹,一家人全凉快了,还有老工厂里生产的酱油,夏天用来拌黄瓜,有天吃了去约会恋人时还咂巴着嘴,第一句话竟结巴了,老工厂里缝制的棉袄,给乡下老奶奶送去……老工厂啊,那些年,差不多所有的生活,都被你诚实地安排了。
老工业时代里的老工厂,冒着浓烟,让一代人的记忆,飘得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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