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霞退去,月上中天。十五的月亮,照在故乡。院子里,摆上一张方桌,月饼是香的,藕是甜的,菱角透着水气,还有几只茶碗。月亮印在碗里,祖父净手、焚香、作揖。年年中秋,岁岁年年。这是故乡人,对月亮最虔诚的祭拜。祖父说,这是敬月光。不知何时起,也不知谁所创,只是月到中秋,年年如此。一辈又一辈,一家又一家。作家韩少功说,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故乡,用自己的方式,把对月亮的敬畏,种在每个人的心底。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白露过了,才是真正的秋。故乡的月光,才是游子心中的美好。无论天涯海角,走到哪里,看见的都是故乡的那一轮明月。有月相伴,所有的孤独都不再是孤独。所有的夜晚,都在故乡的怀抱里。
田野上,稻花飘香。风把稻穗的心打开,月光进来,花更香,更甜。每一粒稻谷上,站着月光。每一粒稻谷上,站着祖父的心。给月亮,讲一个故事吧。大海在微笑,芦苇在摇曳,风在低语。
陈在田埂边上的黄豆,发芽了,开花了,结着一串一串豆荚。鼓着肚子,像摇铃。性子急的,咧开嘴,对月眨眼,是个调皮的娃娃。夜行的黄鼠,躲着月光,悄悄地走。假装孤独,假装无辜。土地上有一本账单,藏在密码本里。风吹不开,月亮知道一切。
村庄归于平静,鸡栖于埘,牛羊下来。每一条巷子都睡了,每一条河流也睡了。月光,从树梢漏下来,像谁的手掌,轻轻抚摸。月光,从人家的屋顶滑过去,屋后的竹林,一阵喧腾,复又平静。每一寸土地,都是信笺。每一块墙砖,都是信笺。
窗台下,秋虫鸣叫,蟋蟀弹琴。写一封信,给月亮。不必署名,也不写日期。甚至,也不用去邮寄。伸开手,月光从指尖流淌。故乡的味道,在指尖轻轻绽放。那是土地的幽香,那是母亲,爱的芬芳。
拧灭一支烟,轻轻丢弃。沐浴月光,故乡在靠近。
二
走在村庄,走在陌生的土地上。
一路上,碰到的人,屈指可数。舍子在南头,一个高土墩上,横着几户人家,门前是河,屋后是自留地。
上坡的路口,站着一棵银杏树,很有些年代。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它似乎就这么高,这么大。三十几年了,一辈人离去,一辈人变老。银杏树,传了几代人了,还是老样子。春去秋来,叶子绿了黄,黄了绿。树下,是土地庙。庙下是河,小河的水,从西流向东,从每个人家的眼前流过,从每个人家的水码头流过。上上下下,洗衣洗菜,一年一年。
银杏树在秋天黄了,一天黄过一天,每一片叶子,是一把小扇子,从树枝上飘落,金箔似的,给黝黑的泥土镶上高贵的首饰。我家门前栽了一圈银杏,是父亲亲手栽种的,仿佛是他沉默的告白。桂花树在秋天香了。一树的细细碎碎,漫天飞舞的香。金桂捧出碎金,丹桂呈上玛瑙,好赛个选美大赛,给秋天施了粉黛。站在树前,凝望一树的芬芳,嘴巴里生津,桂花糕、桂花酒、桂花汤圆,甚至桂花鸡,桂花鸭,美味佳肴,惹人馋。一些鸡,在树下埋窝窝,倒也有几分浪漫。鸡们,刨一个泥塘,把自己埋进去,窝着闭目养神。有人从身边走过,丝毫不为所动,深得老庄无为的精髓。豆米一个劲地要去看鸡鸡,跑着叫着“鸡鸡,鸡鸡”,鸡们不得已,懒洋洋起身,转过树去,恋恋不舍。我虽心有歉意,却又敌不过豆米的闹腾。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门前的小菜园显得寂寞不少。祖父并不会打理,偌大的菜园,只有几棵生菜,绿着。有些孤单。凤仙花,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开,红的、粉的、白的落了一地,染成一片织锦。越发显出几分秋的寂寥,人生暮秋的祖父,形单影只,也添几分秋天的况味。只有稻谷,向远处铺开去。汪洋一片,金波荡漾。在课文中读过的稻草人,一个一个站在大田里,枯柴做的身子骨,穿了主人的衣服,像是那个常走在村子里的人,又在聚会。有些像是在聊天,有些像是在张望,有些严肃,有些可亲。这么多稻草人,让我想起那些熟悉的乡亲,他们年轻时候的潇洒和强壮。岁月是个写故事的高手,写满许多从前。
母亲摘了好些扁豆,扁豆缠满草垛,甚至晒衣服的铁丝上,也牵了一个扁豆家族,开着花,打着豆荚,叶子绿着,茎横着。本是给爱人带回家吃的,没料到她忘记了。已是摆了几日的扁豆,一直也没什么兴味,勾不起我丁点馋涎。百无聊赖,那就做点小菜吧!于是,头尾一掐一撕,撕掉扁豆荚的筋,焯水、爆炒、慢炖,掀开锅盖的刹那,烟雾缭绕,香味扑鼻。果然,还是从前的味道。
记忆中,扁豆大多是烧汤的,一大鐵锅,撒上蒜花,一汤一饭,吃到半碗,泡上汤,三口两口,囫囵下肚。也有时候,扁豆烧肉,那股香味会飞出厨房,传得很远很远。借了肉的油性,扁豆吃在嘴里也滑溜溜的,算得上是半肉的滋味。尤其是散落在碗底的豆粒,外酥内软,沙沙的如油泥,别是下饭。现在有老干妈,还有豆瓣酱,烧扁豆更是别有滋味。
南瓜,满世界超生。在大叶子下,横七竖八,说冬瓜野,南瓜也是野性的。甚至是河边,只要有一点地儿,就落户。南瓜也是极美的,有的粉嘟嘟的,有的甜津津的。有人喜欢吃粉的,吃到甜的就发牢骚,骂上几句。喜欢吃甜的,若是吃饭粉的,也是如此。不过,南瓜还是憨憨的,沉默不语。南瓜饭,好吃。蒸南瓜,也好吃。还有南瓜饼、南瓜汤圆等,则是高级吃法。
山芋,在这个季节,深藏不露。挖山芋,得心细,否则,一锹下去,身首异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山芋,如同罗汉,每一个都不同,形态各异,任凭遐想。我喜欢吃烤山芋,尤其是冬季,数九寒天,大街小巷,烤山芋的守一口大圆铁桶,如同烧饼炉子,那可是宝贝,不亚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个个山芋,热乎乎,香喷喷。吃上一口,醉了醉了,经冬的山芋,又甜又香。有些,烤得皮上冒油的,更是甜得不行。
无论走多远,即便是满汉全席,也难敌故乡的味道。舌尖有记忆,心灵更有记忆。说白了,人也是故土长出的一株植物。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有一种诗和远方,就在故乡。
三
下午的时光,抓一大把阳光,坐在屋子里,看书。背对着窗口,背对着阳光,我的目光只在书页间行走。
仿佛闻见黄黄的味道,菊花在开放,一朵一朵,娇嫩、黄灿灿的。野菊花里,住着一个蛋黄一样的王子。风来,欢笑。小小的太阳,也在菊花的中央。
仿佛看见,斑驳的墙壁上,树影摇曳。一片一片,小扇叶跳下来。它们从父亲手栽的银杏树上,离别。就像当年,青春年少的我,从父亲的眼前,走向远方。仿佛,没有一丝忧伤。仿佛,也没片刻的留恋。岁月经年,父亲去了天堂,已经十余年。忽然忆起的,却没有一个清晰的离别。匆匆的,脆弱的岁月,经不起岁月的淹没。我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冒出水面,想要一个深切的回忆,却不得不被水再一次淹没。
落下的叶子,永远落下。秋风,不解愁情。让别离,不会停驻,哪怕只是一秒。
翻到下一页,黑色的方块字,白色的空白,还有一个一个沉默的标点,在时光的轨道上,一路呼啸。鸟鸣,衔去那些文字,那些情感,那些属于秋天的味道。鸟儿飞到远处,天空。鸟儿飞过窗口,飞过池塘。鸟儿,飞进一朵云的清梦。是一只麻雀吧?
换一本书,是一部经。我不是佛教徒,但我愿有一颗朝圣的心。朝圣一片秋叶,朝圣一缕香,或者是一大把的阳光。
田野里,稻谷熟了,低垂下来。
山芋肥大,一窝一窝地。
还有枣树,柿子树,红了半边天。
秋天啊,一边割裂伤口,一边抚慰忧伤。掩卷,静静发一会呆。
四
太阳落山了。其实,二十岁前,我是从没看见过山的,吾乡地处平原,门前是河,向东不远也是河,北和西边依然是河。十足的水乡,没有山。看到最多的景致是落日照在西边的田野上空,在被称为岔港的河波里。
放学了,我们仍然是呼叫着,太阳落山了,放学喽!朝家跑。走到村口,会听到祖母的吆喝,方噶人,太阳都辣山格,还不上栝。她在唤那些鸡鸭,她的兵们。祖母没上过一天学,一口的土话,骂人都像唱戏。而现在将永远听不见了。
我家的屋西,有一棵大树,在我童年的眼里,比天高。我仰起头看,夕阳照在树上,从下面只能看到它被枝条剪碎的模样。树枝黝黑,喜鹊在树枝间,造窝。然后,定居下来。日日晨昏,叫嚷,像是定时的闹钟。喜鹊的确有敲钟人的敬职,一叫,满树都是竖起的小耳朵。太阳越落越低,从树顶滑落。跌落在人们归家的途中,跌落在静静的小河里。
我常常感到孤单,在村子里游荡。一样孤单的,还有别的孩子。捉迷藏,是常玩的。躲在僻静的角落里,躲在人家厨房的灶后面,躲在自己的小聪明里。太阳完全落山后,黑暗迅速占领每一寸空间。黑暗是恐惧的车驾,在黑暗里,我们渐渐害怕,常常自己跑出来。我们站在黑暗里,收敛无边的淘气,和不管不顾。唤完鸡鸭,喂好猪食的祖母,这时候又拉长了胖子,这时候她唤的是我的小名,总是骂我,很急很急的样子。有时候,我会故意不理她,让她大叫,让她急。我得意地笑。
晚饭,是简单的。一般是中午剩下的饭,热一热。不够的话,祖母自己会不吃。或者是烫饭,把饭加上水,煮成粥,加点面粉鱼儿。祖母舍得的时候,会炒饭吃。更大方的时候,是蛋炒饭。不过,这样的奢侈是不多的。那时候,整个厨房都是香的,香味在昏暗的灯光下乱窜,狂欢不已。如同我等快活的心。
一般吃晚饭的时候,月亮就上来了,从窗格里透进光来,静悄悄的。老鼠,吱吱,吱吱叫。这些黑夜里的狂魔,胆肥起来。我很胆小,不敢睡。怕老鼠爬到床头。童年的时候,老鼠是我的一个噩梦。老师说,夜晚的时候,太阳在我们的地底下,照着。我于是,很盼望明天。
五
心里想着,去路边的一处稻田,我要去看那熟透了的稻谷。正是傍晚,夕阳西下,快碰到地平线。灿烂的云霞,染红天空的尽头。很远的地方,就闻到刺鼻的香味,是草枯的浓香。稻田里,摊睡了一排一排的稻草,梗并着梗,梢贴着梢,乖巧,听话。一例地,用浑身的干枯的香味,发散,发散,再发散。仿佛一场欢歌。
很可惜,我没有参与它们的狂欢。我只看到它们勋章一样,高耸的金字塔——堆得小山似的谷粒。哪一粒,不是千山万水过尽?哪一粒,不是千红一窟的骄傲!
祖父,一粒米掉在地上,绝不会不顾惜。他说,响雷打头。对谷神的敬畏,就是对天地的感恩。每一粒稻谷里,都住着一个天地的使者。没有天地日月的精华,何曾会有万千生灵的逍遥。
走上田垄,踩在松软的阡陌,久违的大地的柔软,久违的温情。深一脚,浅一脚,自在独行。远处的稻田,还没有收割,依然站着满满的稻禾,在夕阳下露出金色的脸庞,风吹稻浪,一时起伏,那个金色的脸,也动起来,仿佛听见笑声,仿佛只是吟哦,像远古的先民,只有最笨拙的语音。
我曾见过碾稻的大场面。那是在外婆所在的村子,秋收季节,在生产队的仓库前,一家一户都有一块四方的场,打谷、晒谷,都得靠场。那时,做场的本事,也是一件绝活,绝对男人。好的场,下水快,易干燥,而且平实。除了技术,还得下力气。你下多少力气,就压得多平实。场,是最公平的裁判。从稻田里收割,挑上来的稻把,整齐地码在场的一角,待完全脱了活气,干透后,在场上一层一层铺开。这时候,男人们把碌轴肩带套在肩上,像一个纤夫一样,一遍一遍在打谷场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拉着。人,像是机械。几百斤的碌軸是主子,得好好伺候。后来,不知谁,发明了稻床,一把一把,抓在手里,从脑后一直甩到前胸,狠狠地砸在稻床上,稻谷从竹篾的缝隙间,摔下去。稻子脱离母体,颗粒汇聚,成堆成塔,成就生命的繁衍和繁荣。
秋收,拼出每个人骨子最深处的力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得要脱一层皮。那种辛苦,令人心酸。大约二十多年前,有了更加先进的机械设备,省却了大部分人力。而现在更是一步到位,全机械化。收割、脱稻、烘干、碎草,一体化。站在稻田边,闻着稻香,往事如梦,又怎能不思绪万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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