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杰捻掉了手里最后一根烟头,披上大衣准备下楼。在二楼楼梯的拐角,他看见分管户籍的赵文背倚靠着墙面,还是带着那股复印机与文书墨水的气味,不过这次掺上了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他在哭。
“兄弟,怎么了?”
赵文没有回应他,而是径直下了楼,上了那辆停在院内的警车。邵杰也匆匆跟了上去。
就是这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警车,邵杰与它打了小半辈子交道:驾驶它接处警,为急诊病人开道,追逐上网逃犯。守夜蹲点抓人时还在车上大口吃泡面,伴着辅警老朱的鼾声而眠。这辆老式桑坦纳警车承载了他大半个青春。而现在与赵文同坐在这警车后座,他却略显尴尬....
寂静的后座,落寞的夕曛,橙红色的斜阳在掉入地平线前的一刻抛出了最后的余光,照亮了赵文惨白发麻的脸。他眼睛紧闭着,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抽泣。他又抬头望着车顶,希望能将快要涌出的泪光倒流进瞳孔后面,他在努力着,不想让悲伤蔓延,却无法遏制住内心的波动,眼睛里的泪水越积越多,随时会如决堤的潮水,喷薄而出。他似乎已经被一种强大的伤感占据。默默地,他低下頭,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颤抖的双肩,无声地散发着他的酸与苦....
这是邵杰从警以来第一次看见同事哭得这般惨烈。平日里劝慰群众自有一套的他却不知如何安抚这颗悲痛不堪的心,他试着拍拍他的肩膀,顺顺他的后背,可赵文只是一味地重复着那句“对不起。”在邵杰印象中,赵文一直是警营里的开心果,多少个枯燥乏味的加班夜都是在他爽朗的笑声中度过的,可此刻他的境状与往日里人们心中那个积极乐观的赵警官形象大相径庭。
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平静下来的赵文与邵杰寒暄了一阵,倾诉了他心中积累已久的压抑:社会矛盾的交织,基层工作的艰难,群众诉求的多元,执法环境的复杂,家人的不支持,同事领导的误解....工作至今,他仍旧没有达到自己从警最初树立的那个“人民满意、百姓信赖”的目标。
邵杰递给赵文一支烟,被赵文拒绝了。赵文说他不想在车室内抽烟。原来漂泊在异乡的他总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哭泣、释放压力的地方,在宿舍里哭会被同事听到,在大街上哭会被陌生人打量,即使在医院的厕所里哭,也会被门外要尿检的病人催促:“要哭到外面哭。”在众人眼里警察是不应该脆弱,不应该哭泣的,百姓看重那身制服的庄严肃穆,看重那顶警徽映射出的安全与保障,象征脆弱的泪水向来不能属于警察。
心里堆积了太多负面情绪,想要发泄却找不到突破口,几近崩溃的赵文终于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哭泣室---警车后座。说到汽车后座,赵文脸上洋溢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安详。他说,从小他最爱坐父亲的车后排,父亲在前排专心开车,只给他一个安心的背影,窗外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形形色色的风景从他的身边掠过,他的烦恼,他的悲伤都会抛之脑后。如今在这不宽不窄的微妙空间里,他能敞开心扉地倾诉,肆意妄为地大哭,直面内心中最纯真最无邪的自己,分享自己拼搏而来的成果,剔除埋藏在心间的酸楚。警车后座宛如一个纯净的“休息室”,让风尘仆仆的赵文得以休憩片刻,纵情奢享一霎的温暖与安逸。
赵文擦干了眼角的泪痕,外表向来坚强的他从未向身边的兄弟吐露那么多,一时间羞红了脸,想向邵杰叮嘱些什么却欲言又止。邵杰看出了他的心事,拍了拍他肩章上的灰尘,宽慰道“放心吧,今天的事儿我不与任何人说....若是累了,就在这儿好好睡上一觉,一觉过后什么都会过去的。”
邵杰看着赵文的眼神不再迷离仿徨,往日的生机与刚毅再次被点亮。他猛锤了一下赵文的胸口,下了车。在开车门的那一刻,回头对赵文说“兄弟,其实,你比我强大很多.....”
天台上点燃一根烟,邵杰猛嘬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他很羡慕赵文,羡慕他找到了属于他的天地,在那里肆意袒露烦恼,倾诉心事。而自己的舒适点又在哪里?球场边?咖啡厅?大排档?亦或是被窝?终日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似乎从未感受过赵文在汽车后座的宁静与惬意。整天如履薄冰地接处警,他却从没有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休息室”,排遣心中的郁闷,满足自己的情绪需求。能见证他往日忧愁痛楚的,恐怕只有天台上这一地烟头罢了。
.......
不知过了多久,派出所的吸烟区旁多出了一间休息室。据说这间休息室是一个密闭空间,所有处在情绪波动期的警务人员都可以在内休息聊天,放松身体,平复情绪或是打电话寻求心理支持。
教导员征求众人给休息室起个名字,邵杰与赵文不约而同地说“就叫它,crying room(哭泣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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