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南农村,在田间,在地头,在山野,到处分布着曼陀罗、鬼针草、苦菜、荨麻、黄袍、车前草、金银花等各种不起眼的植物。行走山间地头,农人们都是小心翼翼地,从不乱伤害一草一木,因为一株草往往就是一味药,一味药对症了,就能治一种病,最终实现救一个人的终极梦想。
八岁那天的五月,正是杨梅成熟的夏天,自家责任山上几棵杨梅树喜获丰收,我和大姐去山里摘杨梅。杨梅酸甜,可食,开胃;如是泡酒,放入冰糖,就是令人垂涎的杨梅酒了,放上几年都不会坏,而且越陈越有滋味。红艳艳的杨梅水汁饱满欲滴,我们贪婪地摘了不少杨梅。在满载而归的路上,因为收获颇丰,我心情大好,决定穿越草地走一条捷径回家。乡下的孩子热天大多是穿拖鞋或凉鞋,我穿的就是一双塑胶凉鞋。步入草丛中,青草被我双脚踩倒发出簌簌的声响,辗倒的青草传递出一股清香的气息。我行走其中,如入水的鱼儿一样畅快。大姐连忙叫住我,快出来,小心草丛中有蛇。我答,怕啥呢。话才落音,蓦然觉得左腳上被针刺了一下,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弥漫了心头,不会是被蛇咬了吧?我连忙将左脚提起来一看,一个针眼大的口子正在流血,一条拇指粗细的土皮蛇瞬间窜到另一片草丛中不见了。我连忙逃出草地,大呼,我被蛇咬了。我把一袋杨梅交给大姐,失魂落魄地往家里狂奔而去。回到家,母亲看到我的脚高高地肿起,除了伤心落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奶奶经验老到,说,赶紧打一盆清水来。母亲这才清醒过来。奶奶将我的脚放入盆中,然后让母亲剪下一把长发扎在尚未浮肿的大腿上。奶奶开始用清水给我洗脚。乌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很快就把一盆清水弄脏了。母亲又换来清水。奶奶说,要是你刚才不奔跑,毒液蔓延没那么快。用头发扎住大腿,是防止毒液随着血液流动蔓延,用清水洗脚是排毒。
每过二十来分钟,奶奶就把绑在我脚上的头发解开,让肌肉放松,说是防止肌肉坏死。直到一盆又一盆的清水不再变乌,奶奶才停下排毒工作。我的脚已经如馒头般发酵,我担心自己会就此死去,至少会被锯断一条腿。八岁的我在被蛇咬伤后,瞬间就成长了很多,想到了未来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可怎么过?不由伤心地掉下泪来。奶奶说,这只是最基本的排毒,要想清除蛇毒,还需请草医。
母亲连忙带上了鸡蛋和白糖去请草医。鸡蛋和白糖是农村的好物什,常作送礼用。草医是我一个堂弟的外公,我也跟着叫外公。外公和其他农人一样种田种地,有人求助时,就帮人治病;农闲时,他就扛着锄头,背着背篓去山野里寻药。外公看完我的伤口,额头皱了起来。我的心猛地一跳,难道真的没办法医治了吗?外公见我神色紧张,说,也不碍事,只是不该奔跑,估计要一个星期才能痊愈。只要能痊愈,别说一个星期,就是一个月我也愿意。听到外公的保证,我的心落了地。外公说完就寻草药去了。很快,他找来了半边莲,说,半边莲有清热解毒,利尿消肿之效,治疗毒蛇咬伤颇有神效。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外公将半边莲捣碎了,外敷患处。又说,家门口能治蛇伤的只有半边莲,要想有更好的疗效,我还得去一趟深山,去找一些七叶一枝花和蛇舌草来。
七叶一枝花主要分布在海拔1800米以上的山林,不太好找。外公带上母亲准备的干粮和水出发了。到了傍晚,他才回来,并且找到了一些七叶一枝花和蛇舌草。他用一成的七叶一枝花配三成的蛇舌草,将二药择净,捶烂,外敷在我脚伤患。他还告诉奶奶和母亲用药方法,并且叮嘱,每日换药二三次,连续三到五天就好。在草药的神奇疗效下,我的蛇伤在第三天初愈,到了第五天就痊愈了,比外公预期的还早了两天。
当我能再次活蹦乱跳去上学时,我心中庆幸万分。奶奶告诉我,很多年前,叔叔也被蛇咬伤过,遍求名医无效,送入大医院,医生们也束手无策,最后是靠草药治好的。如此一来,奶奶对草药信任有加。叔叔的故事加上我的亲身经历,让我对草药也产生了特殊的好感。多年后,我还在一个医生那里借来了医生,读到了这些文字:
《日华子本草》言:七叶一枝花“治胎风搐手足,能吐泻瘰疬”。《滇南本草》言:七叶一枝花“消诸疮,无名肿毒,利小便”。药理研究表明,它有平喘、止咳作用,其制剂在试管内对肠道杆菌和化脓性球菌等多种致病菌皆有抗菌作用。李时珍《本草纲目》载:“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我,一似手拈拿”。中医认为,七叶一枝花有小毒,苦、寒,入肝经,有清热解毒、凉肝定惊之功,适用于多种热毒疮疡,咽喉肿痛,痄腮,毒蛇咬伤,惊痫,高热神昏等。《本草汇言》称:“七叶一枝花,凉血祛风,解痈毒之药也”。药理研究表明,它对肠道杆菌、化脓性球菌等多种细菌的抗菌作用,对流感病毒有抑制作用,且有一定的平喘,止咳作用,但无祛痰作用。
那次受伤让我对草药有了亲近感,我也开始去认识一些草药,甚至寻一些草药去卖。在湘南地区,有一种俗名“比干”的藤蔓植物,其果如红薯、淮山生长于地下,可用于制作农药;山苍子,果实可供药用,具有温肾健胃,行气散结的功效;还有金银花,自古被誉为清热解毒的良药,它性甘寒气芳香,甘寒清热而不伤胃,芳香透达又可祛邪。既能宣散风热,还善清解血毒,用于各种热性病,如身热、发疹、发斑、热毒疮痈、咽喉肿痛等症,均效果显著。这些草药都是我重点采摘的,卖草药既可以补贴家用,还可以救死扶伤,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在春天时,我就去野外采摘金银花;在暑假的时候,去山里摘山苍子;到了秋天,就去山里挖比干。这些草药采摘回来后,就晒在自家的院子里,阳光灿烂,一院子的草药飘香,很是迷人。
我也多次去过外公家里,在他家中,有大把的干草药。他说,新鲜的草药比干草药疗效更好,但是任何草药都是有时效的,过了那些月份,只能等到来年才能采摘了。而病人随时可能犯病,往往又需要那一味草药,所以只能晒干收藏。
那是一个晴天,外公的院子里,简直成了草药百货铺,各种草药安静地晒着太阳,药香阵阵。他和我说各种草药的药理,我仿佛步入杏林,在听华佗、李时珍等一代代杏林高手讲治病救人的心得。突然,一个男子闯了进来,焦急地道,大叔,我老婆肚子疼,请您看看。他手上还提着一只鸡。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面色苍黄的大肚子女人,原来是一个孕妇。外公不敢怠慢,经望闻问切,得知是他们家庭贫寒,现在肚子里又有了孩子,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贫血。外公不但没有要男人的鸡,还给了男人一些红枣、当归、甘草、麦冬、五味子。他说,你老婆是营养不良才贫血的,赶紧把鸡拿回去,给她补补吧。
外公就是这样,治病从不收钱。乡人们为了表示感谢,大多会提上鸡蛋、白糖、米酒上门。这些物什,外公大多会收下。如是穷困人家,提上门的礼物他一律不收,还倒贴一些珍稀草药。如此一来,有的人不好意思,外公就安慰人家:“草药不值钱,只要有心,去山里走一趟就有了。”他这么一说,人家勉为其难把草药和带来的礼物提回去。其实草药是无价之宝。虽然是山野到处可以采摘草药,但是那些飘香的草药里凝聚的是外公的采药的艰辛与危险,更凝聚着医德、医道的珍惜元素,这里面更闪烁着外公做人的美好品质与修行。
一天,外公去深山采药,我闲来无事,就跟随去玩耍。他同意了,说,让你见见采药的艰辛也是好的。山野里荆棘密布,草药大多不长在路旁,多在悬崖峭壁上或者阴沟之中。外公用柴刀开道,我在后面亦步亦趨都感到山路难行。他走在前面,碰到草药,就叫我辨认,并且告诉我基本的药理。碰到大片的草药,外公就让我帮忙采摘一些大的草药,至于小的,则要留下来。外公说,药也不能一次性采完,那和涸泽而渔有什么区别的?原来,在他的心中,芸芸众生,哪怕是不起眼的草药都是有七级浮屠之价的生命。怪不得外公慈眉善目,他在善待草木、善待病人中修行了自己。面对一些濒临灭绝的草药,外公就会无限惋惜,他时常担心一些草药会灭绝。那种落寞的惋惜之情,让人心疼。
离开湘南农村多年,草药飘香、步步见药的日子逐渐远去。倒是在今年,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身上起了湿疹,而并无现代育儿经验的岳父母却认为是每个孩子都会出的胎麻,导致延误了就诊时间。等我从深圳回到家中,女儿的湿疹已经起了三天,那黄黄的小苞时有液体渗出,很是吓人。湿疹伴剧烈瘙痒,女儿白天不肯睡,到了夜间也很难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惊醒,经常看到她用一双粉嫩嫩的小手在擦脸,导致脸红通通的,让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着刚满月的女儿受了一夜折磨,我们却是束手无策。我到家的第二天,再也不愿意相信是老人家所说的胎麻,于是带孩子去看医生。医生确诊是湿疹。由于婴儿不便用药,只是开了药水洗澡,并给了一支红霉素软件擦拭皮肤。三天过后,湿疹在白天略有好转,到了夜间,却因为女儿用手擦拭,导致病情一夜回到解放前。我和妻子心急如焚,直到带孩子在楼下玩的时候,被一个大姐看到,她告诉我们,街上有一个小诊所,里面有草药制作的药膏销售,对小孩子湿疹有着神奇的效果。今天擦,明天好!大姐信誓旦旦,并举了她孩子的病例,去大医院都治不好,买了一支草药膏擦拭,第二天就康复了。大姐还说,不贵,还不到二十块钱。我已经花了数百元还没见效,听到大姐这么说,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大姐没读过书,小诊所的招牌她说不上来,只是给我们作了简单的描述,叫我们慢慢走,慢慢找。我和妻子连忙抱起女儿去了街上,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扫视着大街两旁的店铺,幸运的是,很快在两家百货店中间,看到了一个小诊所,诊所上面写有“范南诊所”四个大字,从木板招牌的陈旧程度来看,起码有着三十年的光景了。走进去,医生坐诊的地方居然才六七个平方米,怪不得我们在街上来来回回,都没发现这个小角落的所在,真是太不起眼了。诊所里坐着一个六旬有余的鹤发童颜的老人,听我们说明来意后,他查看了女儿的脸部,给了我们一支草药膏,小小的,盒子上标注为15克,上面有一排字体:田夫人宝宝湿疹膏。我仔细地阅读了说明书,药膏的成份为:金银花、苦参、百部、薄荷、艾叶、茶树油……都是对葡萄球菌、念珠菌、大肠杆菌有较强抑制作用的草药。如大姐所说,不贵,医生才收了我们十八元。
对这种草药,我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回到家已是下午四点,我们连忙给女儿擦上了。从未指望今天擦明天好,没想到半夜妻子给女儿喂奶的时候,把我叫醒了,她的声音激动不已:“真的好神奇,宝宝的湿疹好得差不多了。”我连忙起来,仔细地查看了女儿的脸部、颈部、耳朵背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好了。为了彻底治好湿疹,我们又给女儿擦了一次药膏,第二天白天,女儿的湿疹就痊愈了,愈后未留下瘢痕。
我们心中感慨不已,要是早点在楼下遇到那个大姐,就不用这么折腾了,花钱是小事,重要的是女儿不用遭遇那么多痛苦。我和妻子又特地去了一趟范南诊所,表达对范医生的谢意。这次有了充裕的时间,我慢慢地打量着这家古朴的诊所,一个坐诊台、一个刻有“十”字并漆了红漆的医用木箱就组成了前台的全部,往里面打量,能看到是两排木制的药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草药。多种草药散发出一种混合的药香,置身其间,仿佛自己都成了杏林天使。我对范医生表达了草药的神奇,他略显忧伤地告诉我:“草药对症下药,效果是神奇的,只是草药无市,也卖不出价钱。人们有病,第一想到的是去医院。到了医院,医生什么都不说,先给你吊两瓶水再说,现在的医生都是‘水瓶医生,你要是不给病人打吊水,病人还嫌你没水平。如此一来,病人满意,医生也可以收高价,这西医自然是越发吃香了。倒是我们草医,无人问津,只怕很快就要后继无人了……”范医生的话里是落寞,是孤寂,是那种绝艺将要失传的那种无奈。
草药飘香,步步见药的日子已然远去。世间那平凡的草药,浸染着人性的爱,它真的会失传吗?我也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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