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9月1日,我破例从大循环的教学秩序中跳出来,转而去接手二年级一班,原因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撂挑子了。
在城南小学,还不曾有过班主任撂挑子的现象,但我们并不意外,都知道撂挑子是跟一个叫胡勇的学生有关。
胡勇是一年级下学期转来的。之前,他在山西一家私立学校念书,念了半拉学期,父母突然离婚,便随父亲回到城南。
胡勇刚入学,就成了全校的“名人”。班主任是个五十来岁的男教师,从教三十多年,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差生没见过?再怎么调皮的学生,眼睛一瞪就知道害怕。即便存在抵抗情绪,给他来点专政措施,一声呵斥,再拎到黑板或者门外站着,也就老实了。可胡勇不同,胡勇的出现,终结了该班主任的“师道尊严”。
胡勇的特殊性在于,他并不畏惧“高压政策”,板脸也好,呵斥也罢,胡勇照样自行其是。班主任恼了,一个七八岁的伢秧子都收拾不了,今后还怎么管理这个班级?他伸手抓住胡勇胳膊,将其拽离座位。至此,一般的孩子应该怕了,可胡勇又是挥舞手臂又是扭动身体,以致班主任的一声断喝“站好”显得十分苍白。班主任倔勁上来了,手上用了力气,把胡勇抵在黑板上。胡勇胳膊被钳制,就用两条腿踢腾,高大的班主任不得不弓着身体撅着屁股,扭来扭去避免被胡勇踢到。但班主任没想到胡勇还有奇招,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口吐沫喷过来,接着又是一口,横飞的吐沫像早期游戏《魂斗罗》里的散弹枪,在班主任的脸孔、脖颈和精品T恤衫多点开花。班主任哪想到有这招,连忙松了手掏纸巾擦。但胡勇的攻势不减。时值下课,几个老师经过这里,学生也围过来,一起见证了该班主任一面擦着衣服上的吐沫一面节节后退的惨烈场面。
如此,班主任的威名,青花瓷般碎了一地。
退而求其次。班主任打电话给胡勇家长,期望能“合力围剿”。胡勇爸的电话很难打,要么没人接听,要么接听了人来不了,人到底在哪里,干什么,一概不知。好不容易来了,只会狠狠地瞪着儿子,其恶相似乎要把儿子吞进肚子里。第二天来,无非是胡勇的脸、胳膊添上几道血痕。在皮肉之苦里,胡勇游成了一条鱼,记忆短暂到只有七秒。一到学校,依旧纰漏不断。万般无奈,班主任要求孩子爸过来陪读。有阵子他爸不忙,来学校陪过几天,那几天,胡勇确实乖巧多了。好时光也就那么几天,他爸不能总这样陪着,他要挣钱养家,——尽管这是个破碎的家,家里只有他和儿子。
一旦不来陪读,胡勇即如游戏中躺倒的怪兽,一下子“满血复活”,活力四射。
实在教不了。学期末,班主任向学校提出诉求,他哪叫胡勇,他应该叫“胡小兽”!
班主任去意决然,说除了这个班,安排任何岗位都行。为夯实理由,班主任还违心地举了实例:一次,该班主任刚进班级,就听得几个学生在哭,一问,齐刷刷指向胡勇,心里的火苗子腾地窜出来,质问胡勇,胡勇还跟他斗嘴,该班主任气得血脉喷张,一把拧住胡勇耳朵,用力一搡,胡勇捂住耳朵,鲜红的血液从粗短的指缝里流出来……后来孩子爸知道这件事,因有求于班主任,并没有追究,但班主任为自己的冲动心有余悸……今后面对胡勇,这样的刺激还会出现,保不齐哪一天情绪失控,酿成人间悲剧。
学校也不想出事,同意了。
2
我不是比原班主任有能耐,也不是师德怎么高尚。开学初,就二(1)班的空岗问题,学校专门开了教师会。还是校长有高度,他在认可胡勇带来诸多麻烦后指出,胡勇是另一种形式的“特困生”,教育胡勇,也等于是在精准扶贫,是在认真践行“十九大精神”。胡勇的家境学校无力改变,但孩子在学校的状况,是可以改善的,我们的老师至少可以因材施教,再多一些耐心和方法……校长不仅谈“重要性”“可能性”,也配套地给出了激励方案:今后,凡是在胡勇班任教一年的教师,职称评审时学校将优先考虑,这个教学经历,形同城里教师下乡支教……老实说,是这个激励方案让我有了想法,因为我即将面临参评高级教师。更让人心动的是,教导主任从业务角度给出建议:任教胡勇班的教师,完全可以变压力为动力,变困难为财富,就胡勇这一特殊对象,能专门设立一个教育课题……我想,是啊!我的参评材料中,短板就是没有课题研究,全县高级教师评审竞争激烈,有无课题研究,至关重要。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会议结束,竟然好几个教师提出申请。最后学校一权衡,决定由我去接替。没别的原因,在申请者中,唯有我是女性,——女教师性情相对温和。
接了手才知道,二(1)班是怎样的糟糕。
可以说,没有哪一堂课是完整的。胡勇听不到几分钟,一准要捣乱——推桌子撞前面学生的腰,用铅笔头扎邻桌学生的腿……每个动作都具有攻击性,并且随便插嘴,像浏览网页时不断跳出来的小广告,烦人得很。我们的授课时断时续,像一块完好的布匹,总被胡勇这把剪子剪得鸡零狗碎。要不是职称在前面招引,说心里话,真的支撑不了多久。
这边,课题组也建立起来。我任组长,便于研究,组员多半来自该班的任课教师。我们将课题命名为《卸载小学生身上的暴力》。课题申报后,很快得到了县教研部门的批准,大概这一命题比较新鲜,在孰县教育领域无人涉猎。
题目好拟,文章难做,能否如期结题,大家心里都没底。姑且走一步看一程吧!
至少,我们的课题是切中要害的,胡勇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暴力。我们诸多的批评教育,只是在“外敷”,真正的症结在哪里,谁也不清楚。透过现象看本质,症结应该隐匿在胡勇所犯的事情里。就像维修电器,只有电器出现故障了,才能用电流表检测出来。这么说来,欲找到症结,必须深入到事物的内部,而不是草草了事。
问题来了,胡勇犯错时,教师很难接近他,更不要说进入他的世界。
就拿刚刚发生在《实践》课的事情来说。
在《实践》课几分钟的自由活动中,胡勇打了一名女生,《实践》课老师过去强行阻拦,终止了胡勇的行为,胡勇气急败坏,将书包、笔盒和练习册扔了一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的眼泪和蛮横。
先后有两位老师经过二(1)班,忍不住进去教育胡勇。
一个是体育老师,板着脸问他,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胡勇当即回他一句:放个臭屁给你闻!
另一个是值班领导,语气温和地俯身问胡勇,小同学,你可知道《小学生守则》啊?《小学生守则》第二条……不待他将内容表述完,胡勇嘴里蹦出一个字:滚!
场面很尴尬。
显然,胡勇面前存在一道阻隔,不是门槛,而是低低的门楣,你不弯下腰来,弯到孩子的高度,肯定是要碰壁。
我没有张口责备他,我要先弯下腰来。
胡勇,怎么啦?我装作不知情,唤了一声,再轻轻摸摸他的头,其小心的样子真像接近一只小兽。看见我,他嘴巴一撇,说她们都在冤枉我。我让胡勇去办公室说。他居然听了,爬起来,潦草地收拾东西,——我顿感欣慰,这算是一段时间来教化的一点成果吧。
3
一进办公室,胡勇就辩解他没有喝李婷的饮料,李婷非说是他喝的。
你就伸手打了她。
她先打我的!
我难以相信,他时刻具有攻击性,不可能等别人先出手。
我盯着他,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谁先动手了?
他见瞒不过去,这才承认是他先动的手。
我当即表扬他,给你点赞,你说了一句实话,本来你想撒谎的,随后就改正了。
我再问,怎么动手的?
听我这么问,他来劲了,捏紧小拳头,边演示边解说,一个冲拳打到了女生的脸,然后一个扫腿……
看他毫无是非观,着实叫人气愤。但我按捺住自己,我知道一发火,一扇门就会咣当关上。我不置可否,先把这件事弄清楚再说。
我说,你在这件事上有几处做得不错,一,你想扯谎……
他插话——但是我改正了。
对,你没喝她的雪碧。她误会你了。等会儿我再找那个女生。
我打的都是女生,因为女生脾气都不好。
这话,我一时没法接。还是保持原有的思路,我拽回话题,……这说明你犯了错,你可以改过来。还说明你是个会思考的孩子。
他随即给自己贴上标签:我聪明。
但聪明用在不好的地方,就不叫聪明了……
胡勇抓起了办公桌上的儿童版《水浒传》准备翻看,我伸手按住,我们先弄清打人的事,弄清了,我把这本书送给你看,可好?
小手缩回来,思维还在书上,他说这本书,我一堂课就能看完。他很自负,但也基本属实。上课叫他读课文,他读得比一般学生流畅,这得益于他经常看课外书。但他写字不行,他的一双手,要么玩耍、吃零食要么打人,根本没时间练习。据我看,他是完全可以把书念好的,前提是,去除暴躁,使其心绪安宁。
胡勇!我不得不喊他的名字,好阻止他滑出去。
他根本不回头,又冒出一句,因为我眼睛看字特别快……他的脸上簇起荣耀——他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我说话说得很快。他当即嘴里含了一口水似的说了一通。他知道我没听清,特意慢下来重说了一遍:点兵点将,骑马打仗,有钱喝酒,没钱滚蛋,鸡蛋鸭蛋手榴弹,不许超过八点半,超过八点半,谁就是咸鸭蛋。
说完,得意地张开嘴巴大笑。我想拍桌子,但忍住没拍,后仰在椅子上听他讲,我知道听他讲,才能待在他的世界里,否則会被驱逐出境。终于听完,我说,你能不能在我说话时不插嘴?
他说,可以。
我不得不抓挠头皮加上锁紧眉头才找回原先的思路。我说,你如果再一次遇到被人冤枉的事情,你该怎么选择?有这么几个选项,一,告诉任课老师,告诉我;二,动手打人。他想了想,选择了告诉老师告诉我。我当即又一次竖起大拇指。
我准备扩大战果,问他怎么不选择动手打人,他又跑题了,跑到了当初他在山西幼儿园念书的情形,什么吃课间餐,什么表演节目……系统要崩盘了,一个教师,哪有那么大的耐心和精神来对付他呢?我现在明白,原班主任是怎么完全失去耐心的。
……过了好久,话题才被牵回来。
我也不扩大战果了,尽力守住前面的结论:以后遇到别人冤枉你,怎么办?
告诉老师。
很好,就这么做。能做到吗?能做到我们就拉钩。
可能是我的话有点玩游戏的味道,他欣然答应,好。
随后,一根粗短的脱了皮沾满污垢的食指勾着伸过来,说谁违反了谁是兔崽子。
说完,嘻嘻哈哈开心地笑。
我也很开心,因为我走进了胡勇的世界。这是寻找症结的前提,是良好的开端。我领他向李婷道歉,顺手把《水浒传》送给他。送过了,心里犯嘀咕,他这样暴力,还送一本充满暴力的书籍给他,会不会在误导?竟然一个中午都忧心忡忡。下午,我找到胡勇,他在跟同学下跳棋,《水浒传》就摆在课桌上,我看着封面是武松打虎,一时来了灵感,跟胡勇说,你读读这本书,看看武松的拳头用在哪里?胡勇脱口说,为民除害!——他脑子里的词汇还真不少。我赶紧接上,对,拳头用在好的地方,那才叫英雄。
嗯。他点头。
我如释重负。
4
终究是孩子。“拉钩”不到一周,又犯纰漏了。
放晚学,胡勇往外跑时撞倒了三年级男生。本来没啥,可胡勇冲过去狠推一把,男生一个趔趄,在樟木树上擦破了脸皮。伤并不重,但血糊糊一大块,难看得很。
正值家长接学生,家长拽住胡勇不让走。我闻讯赶来时,胡勇在家长手里正像一条大活鱼那样又蹦又跳。
我打胡勇爸电话,打闹出现伤情,都是交给家长自行解决。老味道,电话没人接。我只有先陪家长送孩子去诊所。
从诊所回来,已是黄昏。
人去楼空,整个校园变得空荡。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操场东头的沙坑里玩耍,定睛一看,是胡勇。显然,他爸还没来接他。看着他孤零零的身影,我突然有点心酸。说起来,胡勇也是独生子女,但没有大人的围绕,连他爸爸都这样漠视他,我心生恻隐,一下子忘记了他刚刚的恶行。
我大声地喊他,打算送他回去。——我想实地家访一次。
听见喊声,胡勇拾起书包往肩上一搭,一步一摇地走过来,一面走,一面抠着手指上的污渍。
你爸还没来接你?胡勇眨巴着灰老鼠一样的眼睛,不吱声。我在心里宁愿想到,他爸是在哪个工地上或厂子里干活干晚了。
我拉开车门,胡勇紧跑几步,干瘪的书包左晃右晃,到了跟前一头钻进车内。他在后座上,很惬意地摊开两条胳膊,左看看又看看。我没坐过小汽车,他说,我坐过大巴车。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上个星期,我差一点见到妈妈了。我们坐大巴车去表叔家吃喜酒,有人说到宁波了,我吵着要下车,——听爸爸讲过,妈妈就在宁波打工。爸爸不让我下车,我急了,跑到前面抢方向盘,一车子人吓得直叫……
司机停车了吗?
哪有?我爸过来,一把把我拽回到座位上……
胡勇懊丧地嘟起嘴巴。
我的眼前,一辆大巴在公路上飞奔,被拽回座位的胡勇,脸依然贴着车窗,泪水连连地看着窗外……
——这是我们第一次触及到“妈妈”这个话题。
离校的时候,我给胡勇爸去了短信,他应该能看到。
胡勇家住在大埂下面。泊车,徒步下大埂,一条坑洼不平的泥巴路,在荒草和庄稼丛中向北延伸。胡勇用手这一指,两百米外有一处砖瓦房,再没有别的人家。房子周遭栽了白杨树,枝叶稀疏。砖瓦房墙面剥落,像枝头上正在黄去的树叶。单开的木门破旧不堪,锁门的部位露出撕裂的创口,无法再锁。胡勇奔过去,一把就推开了。
屋内阴暗而杂乱。堂间放了一张缺角的四方桌,桌肚子下缩着几条木凳。侧屋,除了一张床,便是杂物。厨房里用的是煤气灶,地上散落着辣椒和山芋。三间屋子转完,除了一台电扇,再没看见第二个电器。
“家徒四壁”蹦出来,但这个词,和三十出头身高一米七五体格健壮的男人怎么也关联不上。
正看着,脚踝一阵刺痛,弯腰,一巴掌过去,手心开了一朵小红花。深秋了,竟然还有蚊子。
这边蚊子好多啊!
我挠着脚踝,后背、胳膊肘跟着也痒了——蚊子什么时候已经光顾过那些部位,我只是不知道。
蚊子怎么不叮你呀?我问胡勇,胡勇裤子短小,都露出了腿肚子。
胡勇得意地笑,说练过“铁布衫”,继而拍胳膊拍胸脯地即兴给我演示,好像四周悄飞的蚊子是闯进少林寺的清兵。
我环顾几间屋,这破门破窗的,一个夏天,天热蚊虫多,胡勇是怎么度过来的?
我不觉替胡勇感到委屈。
这时,他爸骑电瓶车回来了。
他爸跟我解释,干活干晚了,工地上嘈杂,电话总听不见。目光随即跳开,紧盯住胡勇,呵斥道,在学校又闯祸了吧?
说着,就要过去收拾胡勇。
胡勇连忙后退,抬起胳膊挡住脑袋……我拦住胡勇爸,讲了放学的事情,我只是说了两个人相撞,并没有说胡勇爬起来推倒学生的情节。
我们单独说了一会,主要是提醒他不能打骂孩子。
我已经发现,他爸的暴力移栽到了胡勇的身上。他爸不讲道理,动辄打骂,胡勇小,没有辨识能力,在处理纷争时,也会把暴力作为首要选项。
胡勇爸听着,频频地点头,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希望我早点结束说教。
我起身離开时,天色将晚。走上堤埂,遇到了一个学生和她爷爷。她爷爷听我说送胡勇回来,没好气地说,他爸哪里是在干活,一下午都在棋牌室打麻将,输了钱不服气,后来又打了两圈……
5
想不到他爸会这样。之后从胡勇嘴里得知,他爸经常晚上出去打麻将,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我在想,如此被漠视,又遭母亲的遗弃,这孩子的心里,除了憋屈、冷漠和怨恨这些负面的情绪,还会有什么?这无疑成了暴力的沃土。我失望、无助,但没有气馁,就教育而言,反而觉得学校这一头担子更重。我仍旧在胡勇犯浑的时候介入其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老师劝我不要这样白费精力了,——不断地教育他,他仍旧不断地犯错。不假,他确实是在不断犯错。一犯错,我就要找他谈话。谈话拉拉杂杂,但自认为很有裨益,每一次谈话,都像降下一场雨,在润物,在催生。我相信存在这样看不见的力量,它会随着时间,悄悄地改变胡勇身上原有的思想体系。
学期末,课题组就胡勇的暴行特意绘制了曲线图。前两个月曲线上升,后几个月逐步下降,最少的时候下降到一周一次。这说明,老师多次的劝导,还是介入到了胡勇的心理。
这让我们有了信心。
但好景不长,许是寒假出现空档的缘故,年后开学,胡勇犯事率再次上升,出现了反弹。
据归纳,胡勇的暴力多发于课外,什么用泥巴塞王明明的嘴巴,推门窗致玻璃破碎扎伤石雨晴……好几个家长先后找到学校,跟我理论。我把事情的过程反馈给家长,家长没法接受事情里自家孩子也有一点责任,上三楼找校长,强烈要求校长开除胡勇。校长苦笑,这是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无权剥夺学生的受教育权利。家长随后提出换班。校长说也不行,一个学生换班,其他学生都要换班咋办?家长不罢休,表示要向县教育局举报。校长并不紧张,说开学初我们向教育局做了汇报,教育局知道这个事,大家正在寻找解决办法。听说在寻找办法,家长才不予纠缠。我私下问校长,县教育局什么意见?校长告诉我,局里有人提出“送教上门”,不过还没形成结论,说是要带到局会议上讨论一下。
倘若送教上门,班级自然会清静下来,老师也省心。但让一个几岁的孩子长时间独自待在家里,心理上,肯定不利于孩子的成长。我想,学校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
6
在“送教”的结论下来前,课题组的老师并没有松懈,盯住每一个课间。我负责中午。知道胡勇爱看图书,我把他喊到办公室。他看书,我改作业或者备课,两不误。他爱看科幻类的,比如《星际遨游》、《机器猫》之类,能看几十分钟。这几十分钟很安静,我不时地瞥瞥他,还真有点不太适应。看到得意的地方,他会凑过来噼里啪啦地说一番。有一次他掩上书籍,怔了怔,突然问我,是不是真的有时光机器?我告诉他那是科学幻想。
他有些失望,说要是有时光机器就好了!
有时光机器,你想干什么?
他回答,我想穿过时光隧道,回到小时候,这样就能见到我妈妈了。
心似乎被揪了一下,我不觉放下笔。
你妈妈来看过你吗?
他摇头。
你可以给你妈打电话啊!
我爸爸不给。号码我记得。
他随即说了一串数字。
我掏出手机将那串数字拨了过去,却是空号。
没有这个号码。
他说他记得很牢,在山西,他跟妈妈打过电话,就是这个号码。
我相信胡勇的记忆力,肯定是那头换了号码,不想跟这边再联系了。不跟他爸联系可以理解,但这边还有个孩子啊!
我安慰胡勇,你记错某个数字了,错一个数字电话都打不通。
我没记错!
胡勇急了,眼眶已经开始湿润了。
我第一次看到胡勇最柔软的一面。我摸摸他的头,一股母性的力量让我脱口而出,我说我能帮你见到你妈妈。
真的吗?
真的。
你不会有时光机器吧?胡勇笑着问。
他的脸上是那样的神往和期待,说明他严重缺少母爱。我敏感到,问题的核心正于眼前徐徐展开。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抓手。我说,对,老师有时光机器。之后收起笑容,就势向他提出要求:从今天起,你不能再侵犯别人,离暑假还有三个星期,你要是能做到,老师就帮你见到你妈妈。
我能做到。他立即表态。
我歪着头看他,真的能?
不信我们拉钩。这次倒是胡勇主动伸过来粗短欠了皮的食指。
我想起上一次拉钩,暗自发笑,不知这一次有多少可信度。但我宁愿相信他的话,至少迎合了我们的课题。我也伸出食指……
拉过勾我就后悔了。我有什么本事介入到他的家事?我清楚他爸的态度,连电话都不让儿子打,何谈让儿子跟母亲见面呢?
7
对于母子见面,起初我没当回事。在我看来,胡勇很难做到三个星期不去侵犯别人。既然做不到,到时我就有理由推脱。
第一周很平静,没有“恶性”报告出炉,不错。能坚持一周,相当不易,担心下周能否绷得住。与其说担心,不如说在等着他犯事。第二周,数学老师观察过,课间,他始终在玩一个纸质的拼图,拼图的零部件多达一百多个。拼完才知道主题是家园:有院落、秋千,系了围裙的女主人,门前还卧着一条斑点狗。
一个大课间,胡勇稀罕地跑进办公室打小报告,说前排的同学弄坏了他的拼图。一调查,确实如此,他玩拼图时,前排同学忍不住拿一块狗尾巴也要填,不巧被经过的同学撞掉了,怎么也找不到。
胡勇急了,搁在以前早就龇牙了,但他选择了向老师报告,我看到他报告时,小脸还涨得通红,胸口气愤地起伏,显然他在心里做出了最大的克制。
我很高兴,夸他遇事能向老师报告,很好!
夸完,我有点不安起来。我发现,这次拉钩的事他是认真的。我该怎么办,总不能在孩子面前食言吧。
我得行动起来,成与不成,至少要试试看。
又一次家访,我跟他爸提到了孩子想见妈妈的事。他爸当即摇头,说不想跟她啰嗦。——离婚的怨恨,两年还没有消散。
我劝他,大人分开了,孩子和妈妈是分不开的。
我介绍了胡勇的近况,孩子现在好多了,他想见妈妈,说明他心里渴望母爱需要亲情的温暖。
他爸沉默。
听小勇说,你连电话都不给他打,是吗?
他爸嚼了嚼嘴巴,实际上嘴里什么都没有。
胡勇知道妈妈的电话,但打过去是空号。
他爸解释,号码是以前的,离婚后就换掉了,今年春节几次打电话过来要找儿子讲话,我没理她。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说,儿子和母亲血脉相连,现在年纪小你能阻止,大了,你阻止得了吗?这样,现在让孩子给他妈打个电话,怎么样?
他爸又空嚼了几下嘴巴后拿出手机来翻找。我见状,大声喊在屋外玩耍的胡勇。
电话拨通,胡勇一声“妈”没喊出来,就已经泣不成声……后面简直是在哭喊,妈妈,你在哪里……妈妈,干嘛要丢下我……妈妈,我要去看你……
我没法听下去,走出房间。
我冒昧地问了胡勇爸一句,你们怎么离的婚?
吵架。
然后愤愤地说,夫妻吵架不是很正常吗,这个女人心太狠!
我不好评说,但我听胡勇说过,他爸爸打过他妈妈。我想,可能是这种暴力,让孩子妈冷了心。
胡勇在屋子里的哭喊声渐渐小了,转入了平静地对话。
我再次开口,你看,能否让孩子跟他妈见上一面?
他爸还是摇头,不可能的!我再也不会带小勇去山西那个鬼地方!
听起来态度十分坚决。
要不……我建议,让妈妈到这边来见见孩子?
他爸避开我的目光,不吱声。我似乎看到了缝隙,说这件事我来联系吧,如果能联系好,就安排在学校,根本不用你出面。
我尽量消除他的顾虑。
这时,胡勇打完了电话,握着手机出来,我摸着他光溜溜的小脑袋,把他揽在怀里。
临走,他爸还是把妈妈的号码给了我。
当晚,我就跟胡勇的妈妈联系上。彼此说了很多话,不出所料,正是因为男人游手好闲、打女人,才导致了女人决然离婚。……说起母子见面的事,他妈妈很想来,但身体不允许——她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现在怀孕六个月。
暑假要到了,让孩子来山西吧?
女人这么跟我说。
8
最后一周,胡勇还是没繃住。
中午,一妇女闯进教室,揪住胡勇,一把将胡勇搡倒在地。胡勇爬起来反抗,妇女再要搡他,被我过去拦住。妇女指着胡勇说,这个学生还得了?把我儿子眼都打青了……妇女扯过儿子给我看,小男生的左眼角确实有点淤青。我问围观的学生,有目击者向我汇报:小男生跟别的学生打水枪,——装饮料的那种,追赶时射到了胡勇,弄脏了白汗衫。胡勇让小男生赔衣服,小男生辩称,没射你,是你撞上了枪口。胡勇拉小男生到老师那里评理。小男生不肯,回身挠了胡勇的脸,胡勇毛了,一拳头打在小男生脸上……
我叫苦,这胡勇真是“小兽”,出手怎么不知轻重?
我想调和调和,跟妇女说,估计问题不大,回去毛巾敷一敷,两天就消肿了。
妇女不肯,非到医院去看。
我只有打电话给胡勇爸。
胡勇爸来了,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甩在胡勇脸上。
他先搞我的!胡勇掩住脸喊叫。
你还抵赖?
爸爸凶恶地瞪着儿子。
胡勇依旧叫喊,人家孩子有妈妈保护,我为什么没有?
他爸才收了狠劲,秋茄子一样蔫了。
到医院无非就是冷敷一下,医生也说没什么。但家长并不罢休,回来还要找校长理论。我说评什么理?讲起来,是你孩子错在先……又给她下药,你一个大人打小孩,更不对吧!你一把搡倒胡勇的事我还没跟他爸说……
听这话,家长才怏怏离去。
胡勇爸也要走,被我叫住。在我看来,最后一周,并非胡勇主动生事,我不能以此为借口,失信于孩子。我依然要帮他见到母亲,——出于课题研究,也出于人性。
我借机吓唬胡勇爸。我说,最近来反映胡勇问题的家长很多,下学年,学校可能不会收胡勇了。
我还说,即便收你儿子,也不会让你儿子到学校来,可能派教师送教上门吧。
我说得煞有介事。实际情况是,教育局不同意送教,认为胡勇根本不符合送教的条件。——这个底当然不能露给他。
胡勇爸张着嘴,有点无助地看着我。
火候到了。
我说,你儿子的改变有个过程,需要学校、家庭的紧密协作。你也听到了,儿子在冲你喊,别人的孩子有妈妈去保护,他怎么没有?他需要母爱。这是一个儿童正常的需求,你做爸爸的不帮助他,反而阻止他去见妈妈。你这样不配合,到时候学校不收你儿子,我也帮不了你。
别……胡勇爸哀求。
我见状,把胡勇妈妈的话转告他,——孩子妈身体不便,建议把孩子送去山西见个面。
胡勇爸瞥了一眼在一旁玩耍的儿子,当时没做反应。
放假典礼,胡勇没来,替他拿成绩单的学生对我说,胡勇爸带他去山西了……
9
临近开学,我把课题做了全面梳理,自认为课题的进展还是比较顺利的。明显的地方是学期末的三周,胡勇遇事有了克制能力,几乎与常人无二。应该说,一学年下来,胡勇身上的暴力已被卸载得差不多。更让人欣慰的是,他爸最终配合学校,将儿子送去了山西,我想,孩子受了母爱的沐浴,内心的恨意会散去,性格上会更加完善。也就是说,開学后这个课题,完全能向教育局提交结题。
我正伏案草拟结题报告,突然接到教导主任的电话,说胡勇犯纰漏了。
我纳闷,还没开学,犯什么纰漏?
这次纰漏犯得还不小,教导主任语气凝重。原来胡勇到了山西后,母亲出于想念,留他在山西住了一段。一个中午,胡勇爬到母亲床上,趁其不备,一屁股坐在母亲的大肚子上,连坐了好几下。母亲一声惨叫,捂着肚子,那家人赶紧送医院,大人救过来,孩子没有保住……
我张大了嘴巴,说不了一句。
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胡勇由站立姿势猝然坐到母亲大肚子上的雷霆之举,一次又一次地坐下去,嘴里咬着牙,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他一定是以为,母亲就是因为怀了肚子里的孩子,才把他丢弃的。
我手中的笔跌落到桌上,不知道结题报告还要不要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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