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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山纪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7828
葛安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江苏金坛人。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90年入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历任中学教师,文化馆副馆长,乡政府干部,现任金坛市文联主席、常州市文联副主席、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等文学作品二百三十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都市漂流》、《人间烟火》、《玫瑰村》。中篇小说集《花木季节》;短篇小说集《小镇天子》、《黑眼睛》等。小说《走出困局》、《窑火》、《花木季节》、《黑色无错》、《空洞》、《情感世界》、《乡村妹子》等先后被《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选粹》、《中国新本土小说精选》等刊物转载,或改篇与翻译;多篇作品获全国、省、市一级奖。长篇小说《都市漂流》获江苏省第三届"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

  1

  风硬,天刻骨的冷,人出门冻得抖抖缩缩的。

  我准备去墨山轮船码头接方华。

  丁校长朝我招手,诡秘的样子让我诧异,他问:她来啦?我反问谁来啦去啦?他说我装死。他两手插进袖管里,背曲腰躬,我想到脱水大虾这个比喻。他领着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校长办公室和我们教师办公室一样低矮狭小。中间横拉一道印染蓝花布帘隔开,前面办公,后面睡觉。他指指倚壁而立的取暖器,笑着说,拿去,你们夜里烘烘,城里的姑娘娇嫩,禁不住冻。说完脸上依然挂着笑。

  墨山中学只有一台取暖器,丁校长自己买的。我把取暖器当宝贝一样捧回宿舍。同宿舍的数学老师徐可然一边搓手一边跺脚,忽然神色认真,他说他这几天不住学校了,家里有事。他是墨山人,家离学校不算远。我心里明白,他有意找个借口,把宿舍腾空出来,让来客有住宿的地方。

  我脑子里浮现出方华在客轮里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记得上大学时有个写诗的同学说方华最大的优点在于会长,该长的地方都长了。他的风趣幽默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班上的同学知道我俩要好。我俩悄悄谈论未来的日子,花前月下,激情洋溢时常常热血沸腾。毕业分配很无奈。我们读的师范,哪儿来哪儿去指定了方向。方华有人,分配前夕就悄悄透露,她不做老师,去江东日报当记者。她的口气显得自信和自豪。我家几代农民,父亲对我说,你能上大学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分到哪里都吃皇粮,别挑肥拣瘦!宣布分配去向的那天,金溪县教育局人秘科曹科长一边晃动太阳般的大脑袋,一边报姓名和分配的学校。报到我的名字时,他多说了好几句。我看见他脸上呈现和我父亲一样的憨笑。他眼睛紧盯着我说,墨山中学需要大学生改变师资结构,特别需要读中文系的大学生。我觉得他说的官话套话。我的眼前浮现一片荒凉寂寞的山野,那里人烟稀少。

  我心情失落。我给方华打了个长途电话。方华“哦哦哦”几声,然后荣辱不惊的腔调,劝我先站稳脚跟再想办法调动。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她尽拿好言好语安慰我。

  我想见方华却又害怕见她。我的内心很纠结。我有几晚做梦被调进金溪县中。方华来看我,她微笑着站在金溪县中门口。阳光斜刺里射过来,落在门牌上,映亮了方华的脸。我向她叙说金溪县中的前世今生……忽然屋梁上老鼠流窜和尖叫的声响中断了我的介绍。我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确信仍然睡在墨山中学的教师宿舍里。墨山中学被金溪人戏称为“三最”中学,最远最穷最小。第一天报到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学校竟然没有校门,东西南北自由出入。前后三排红瓦青砖平房,抬头望屋脊长了青草。屋面和外墙壁禁不住风雨剥蚀,已尽显苍老。丁校长把我领进教师宿舍,他说特别照顾新来的大学生,住两人合住的宿舍,其他老师都是三人合住。我仰脸望屋顶,只见粗细不一的木椽压着芦萡,芦萡间涂着一层泛灰白色的泥土,泥土间织满牵牵挂挂的蜘蛛网。说话时一块土坷垃“啪嗒”一声落在我的脚尖前。我下意识的朝后退了退。丁校长安慰我别怕,泥土小不是砖头,砸不破头的。我那刻儿心里一阵冰凉。后来,徐可然帮我撑起蚊帐,蚊帐顶上铺几张报纸,夜晚我听见报纸上沙沙啦啦的响,那是老鼠悉悉索索出没碰落的泥灰。平日里亲友来,老师们要么互相调剂宿舍挤一挤,要么本地的老师选择回家住,腾出来的床位接待来客。这似乎成了墨山中学不是规矩的规矩。

  連续几天烂雪夹雨,泥土表层结一层薄脆的冰冻,踩到软塌处,冰冻破裂,泥浆冲出来,溅得行人一身泥。我穿着高帮雨鞋去轮船码头。我从学校食堂门前经过时,食堂里的朱师傅拉开半扇木门,探出头来问我去接人啊?他说他多给我留了两瓶热水,让我先拎回宿舍,免得吃晚饭时人多手杂,把热水瓶拎光了。我知道总务处有规定,冬季,每位教师每晚免费供应两瓶热水,需要多一两瓶的得自己拿菜金买,而且必须提前与食堂打招呼。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朱师傅戏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靠。我心里过意不去,方华来,差不多惊动了整个墨山中学。朱师傅昨天中午就告诉老师们,明晚吃馄饨。墨山中学吃馄饨,是接待来客的最高礼遇。墨山人流传一句俗话:馄饨馄饨,吃了馄饨,做事儿稳稳屯屯,顺风顺水。

  我们学校到墨山小镇足足两里地。轮船码头在小镇的西首。一条泥泞道路通向小镇。走的人多,冰冻的泥土被踩破,鱼鳞般翻卷。路面凹凸不平,一个泥塘连着一个泥塘,走到小镇我的裤腿沾满花花斑斑的泥浆。我沿着青石板铺设的轮船码头拾阶而下,弯腰掬水,把雨鞋洗得乌亮如新,又顺手捡起一片飘浮的碎布片,沾些水小心拭去裤腿上的泥斑。

  2

  我暗暗抱怨方华来的不是时候。城里不知乡下事,她以为墨山中学像青陵师大一样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她以为墨山的路与江东市的路一样血脉流畅,哪条路都可以走人。我说等待明年春暖花开再来墨山,那时山里遍地开花,野趣诱人。她在电话里一口咬定等几天就来,看原汁原味的墨山。她还责怪我不懂她的心情。我熟知她倔犟的脾性,许多的话没有展开说。

  客轮又晚点了。轮船码头无遮无挡,没有避风的地方。寒风贴着空旷的水面卷上来,呼啸而过,吹得人转过身来。我知道客轮接近墨山小镇时会在不远处的黄金湾鸣笛拐弯。我何必伫立风口痴等呢?轮笛鸣响再来码头绝对不会误事。我跑到街上商店里闲逛消磨时间。墨山小镇委实小。当地人调侃:一条街两座楼,一个公安管两头,黄牛一泡尿,东头撒撒到西头。供销社灯亮了,还没打烊。店里收录机反复播放的歌曲飘出来。是张明敏唱的《我的中国心》——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我跟着哼哼,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我边听边佯装看货架上的商品,磨磨蹭蹭好一会儿,直至营业员跑过来问买什么我才懒懒地离开。邮电所也亮灯了。话务员认识我。我刚走进去她就问是不是又给你对象打长途?我说我对象今天来。她笑笑,骂该死的轮船拿晚点当游戏玩。她说外面冷,你就呆在邮电所等轮笛响。她也许看见我打颤颤,叫我到柜台里面烘烘取暖器。她是墨山小镇的一朵花。我有一段时间与方华发生矛盾,心一活,憋着一口气想与她谈谈。我把这事儿与父亲商量,父亲开口第一句话,问,她是供应户还是农村户口?我告诉他是农村户口。父亲立马惊呼:你读书读痴了,读到现在还找个农村户口,生个孩子也是农村户口……仙女也不能要啊!这内心的折腾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猜话务员也不会朝那方面想,所以我和她每次见面都非常自然。

  呜——呜——一声长一声短,混浊粗野的嘶鸣从远处滚来。客轮示意向右转弯,马上接近停靠的码头了。

  我一路小跑到轮船码头。一会儿,终于看见客轮大摇大摆的缓缓靠近,高昂的船首犁出两道滚动的浪棱,像两把长鞭,唰——唰——,无情地抽向岸埂,接着又一声长吼,慢慢向码头泊位。

  我看见一个老水手伫立甲板,他嘴里衔着一枚银亮闪闪的哨子,两腮鼓成青蛙状,“???”的哨声清脆入耳。他一手执篙一手抓着缆绳,忽然间使劲一抛,缆绳划出一道弧形,“啪”地一声落地。他近乎同时纵身一跳,双脚稳稳登上码头石阶,将缆绳系住铁桩。他返回甲板抽动挑板一头搭向码头,然后向守候在舱门的女人挥手示意。女人打开舱门放行。在墨山下船的乘客踩着挑板如履平地。

  方华落在后面,跨上挑板横着脚移动,我看见她很紧张,身体如走平衡木一样小心翼翼。老水手见状牵住她的手上了岸。我听见她一声叹息。我心里顿时不安,却一刹时找不到安慰她的话。我接过她的旅行包,她浅浅地笑了笑,说,昨晚在你们县城住了一晚,等到今天下午的轮船,差不多四个小时的“长征”,加起来的时间足够出一趟国了。

  我苦笑笑。

  方华大概觉察到我的情绪变化,便有意开玩笑: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难不难,想想红军爬雪山。

  我们从街面上路过,几个营业员刻意跑到门口和我打招呼。小镇的人对陌生来客一贯新鲜好奇,他们和我说话时目光却飘到方华脸上身上寻寻觅觅。小街东首左拐弯,我让方华换上我带来的雨鞋。方华两眼疑虑重重。我说前面的道路泥泞。方华似信非信地盯着我。

  细雨夹雪籽儿说来就来,我撑起伞,雪籽儿噼噼啪啪的在伞面上蹦跳。我把方华朝身边揽了揽。我感觉到她的身子轻轻抖颤。我搀扶着她歪歪扭扭走几步,停下来歇歇再走。她的脚间或陷进一个泥塘,惊呼一声后慢慢拔脚。她的两只裤管溅满泥浆。她看看裤腿又仰脸看看我。我看见她眼里掠过一道微微的泪光,虽然稍纵即逝。她说她从娘肚子里出来第一回走这样的路。

  终于走进墨山中学。我俩从教师办公室走廊前经过。灯光惨淡昏黄,朦朦胧胧,丁校长出来时没注意我们。他缩着头,抖抖活活的小跑步。他抬手用小铁棍敲响悬挂的钢轨——当当当的一串声响无节奏变化,只是连续不断,很重,敲了一阵他溜回校长室。我告诉方华,住校学生晚自习了,山区的孩子认真呢!方华问为什么不用电铃呢?夜色掩藏住我的尴尬表情。我说用钢轨方便,节省,敲它个十年二十年依然不裂不破!哪像电铃寿命短,耗钱,麻烦多。我有意调侃。方华讥笑我学阿Q画圈,自圆其说。学孔乙己穿长衫站着喝酒,故作清高,却是满嘴的昏话。

  我们先去食堂吃晚饭。我在门外唤声朱师傅。朱师傅立马应声开门。他先把谷糠燃烧的火盆挪过来,叫方华烘烘手,转身忙着烧水下馄饨。一会儿端上来两大碗,热气裹着香味飘散。看着方华吃得鲜美的样子,我心里松动了一些。

  我俩刚跨出食堂大门,朱师傅在后面叫住我。他递给我一只饱鼓鼓的热水袋,说,女孩子天生怕冷,夜里放进被窝里焐焐。

  方华说朱师傅人真好。我说我像尊重长辈一样尊重他。

  走进我的宿舍,方华站着不动,警覺地四处观察,问:你就住这儿吗?我说狗窝一样吧?墨山中学穷得叮当响,没办法。

  方华像突然发现又像思考成熟:条件太差了。想不到……

  我还能为墨山中学的贫穷落后作什么解释和辩护呢?宿舍内一片寂静,只有取暖器吱吱吱的电流轻响。方华问学校招待所呢?没有。我回答,再等10年吧!好长时间后,我说你今晚睡在我床上。

  方华一惊,慌忙朝旁边的空床刮一眼。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华一笑,说,我没说你那个意思呀!

  数学老师徐可然回家了。我揿开他床头的小型收录机,压进一盘磁带,很快飘出邓丽君的歌《在水一方》。我把音量调得低低的。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沉浸在邓丽君如诉如泣的歌声中,那份凄然和感伤似乎正合着屋内的情景。以前我们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今晚满肚子的话却冰冻了。我俩只是找话说,翻出工作中的鸡毛蒜皮和生活里的五味聊斋,而且缺乏连贯性,完整性,被一种无形的刀子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片断,全没了当初的新鲜、美好和激奋。东拉西扯,不觉时针划过去一个多小时。突然,钢轨又被重重敲响。我说晚自习结束了。方华机械地“哦”了一声,说,山里的孩子读书真苦,城里的孩子从来不上晚自习的。

  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宿舍。我的宿舍隔壁是初三的男生宿舍。中间一道板壁墙断开,隔音效果差。我以前常常在这边拍击板壁发怒,叫学生不要说话,睡觉!有时一晚拍击好几次板壁,学生们依然叽叽喳喳一窝麻雀。气得我穿着裤衩跑过去狠狠地骂一通,还有学生不收嘴,躲在被窝里吃吃窃笑。我找过学校的总务主任,要求换宿舍。总务主任脸一苦:孙猴子会变出房子,我拿什么换呀?这时,我听见值班老师在那边大声说,晚自习给你们讲的事,眼睛一转就忘啦?值班老师的话立刻见效,宿舍内顿时鸦雀无声。

  方华打了个哈欠,使劲揉搓太阳穴。

  我说方华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方华说你也睡吧……她笑得不自然。

  我说我跟体育老师说好了,跟他通腿儿。

  我们拥抱了一下。我想多抱她一会儿,方华没有回应,她只是象征性的,好像在大学里拥抱时的热情和力度相隔了多年,缺失了那时的感觉。方华似乎觉察到我瞬间的不悦,她踮起脚,撅起嘴唇匆匆一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双唇有点僵硬,冷,甚至略带苦涩的味儿。

  夜里有老鼠吗?方华突然问。

  我说你来了,老鼠就不出洞了。我尽量把话说得幽默一点。我知道方华怕老鼠。

  方华依然怯怯地看着我:鼠性通人性吗?

  也许吧,也许所有的生命都有相通之处。

  我缓缓带上门。我听见方华在里面拨动插销的“咔哒”一声。我在门外痴痴守候好久。我想等到方华熄灯再离去,我不知等候了多长时间,可屋内的灯还亮嚯嚯的。我隐约听见床板发出嘎吱嘎吱响。是方华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心里很愧疚。我钻进体育老师被窝里时,两腿弯曲着。我怕冰冻的脚刺激体育老师惊醒。体育老师感觉到我睡下了,问,你的脚怎么跟冰一样的?说着,把他身边的“胖婆子”(热水炉)慢慢移到我脚下。

  天刚薄明,等我跨进宿舍时,方华已洗漱完毕,她把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她的眼泡虚肿着,一脸的疲惫。

  你一夜没睡,一直亮着灯?

  方华说迷迷糊糊的,她认床,生床睡不着。灯亮着老鼠不敢来。

  我竭力安慰她,重复着歉意的话。

  方华抬腕看看表,让我送她到轮船码头,她准备提前回江东市了。我痴愣愣的站着,我知道任何的解释和挽留都毫无意义。我只能礼节性地说,再住两晚吧,原先不是说好的吗?她说,你别多想,我在这儿麻烦太多的人,不习惯,也不自然。她大概见我不高兴,说,客走主人安嘛!

  我俩悄悄离开墨山中学。当客轮从上游款款而来,鸣笛靠岸时,方华突然紧紧抱住我。在这儿等候上船的乘客好多是熟面孔,他们像看猴戏一样惊奇地看着我。我附在她耳边丢一句,墨山的人看不顺眼。我试图掰开她的手。可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老水手伫立甲板,又一次大声叫喊乘客赶快上船时,方华才慢慢离开我。这一刻,我看见她泪水盈盈。她从船舷右侧窗口探出身子,朝我不停地摇手。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我们之间的水面越来越宽阔。客轮长鸣几声,在拐弯处消逝得无影无踪。

  大概半个月后,方华给我来了一封信。她称赞墨山中学的人好,说一声谢谢,更多的则默默留在心里,信的末尾提示我,你总得想想办法调到县城来,最好改行。她在“县城”下面加个着重号。我想,她的要求并不苛刻。从此逃离墨山的念头常在我脑海里盘旋。

  3

  我的耳边每每鸣响客轮离岸的笛声,眼前浮雕叠影般出现方华忧郁的脸。老师们和我说话时刻意回避方华来学校的事。我知道老师们怕触动我的隐痛。

  朱师傅正在弯腰冲开水,水气袅袅模糊了他的脸。食堂里没有其他老师。朱师傅冲好几瓶后,拿勺子敲得锅盖嘭嘭响:飞就飞了吧,你也是大学生,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多如牛毛哩!我让我儿子帮你在城里物色对象……

  我说谢谢朱师傅,我和方华没分手,正谈着呢!

  朱师傅说我骗他,他走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他看得懂人的脸色。

  一霎时,我和方华成了老师们课余时间的中心议题。虽然不当着我的面直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目光和语气里蕴藏的异味。我什么也不说。那段时间,我觉得我们班上的学生特别乖巧听话。

  丁校长特意找我谈话,话转一大圈后进入正题,他劝慰我尽快走出心理阴影,以免影响教学。他感同身受地叙述他年轻时失恋的故事。我说我和方华没有分手,只是她让我想办法调到县城。逃跑呀?丁校长停顿好久才开口,说,心情可以理解。我们集中精力把这届初三弄出点名堂来,成绩上去了,再谈调动也不晚!丁校长的话我明白,墨山中学初三两个班,我教语文,兼初三(1)班的班主任。下学期面临中考。墨山中学考中专多年剃了“光头”,他多么希望这届初三能录取几个小中专。对于墨山的孩子来说,小中专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和向往。小中专和大学生没什么根本区别,都包分配,转户口,毕业以后都是吃国家的粮,都是国家的人。

  我承诺一定尽职尽力,努力做好教学工作。

  丁校长说他心里有数,绝对不会让优秀的老师吃亏!

  寒假一过,新学期拉开序幕。初三年级的学习气氛顿时紧张了许多,那天我刚下课,父亲特意从老家赶来,问我与方华的事有没有结果。我回答的话有些疙疙瘩瘩。父亲听了非常不爽,他告诫我城里的姑娘娇气,黄豆心,滚来滚去的,让我多长一个心眼。我开玩笑,说,找个邮电所的话务员做对象,你又不同意。父亲脸一沉,别跟我嬉皮笑脸的,脸盘子丑一点没事。谈农村户口?仙女也别想进陈家门!

  方华来信问调动的事与丁校长谈了吗?我回信说,眼下初三迎考,墨山中学红了眼,拼命赌一把!考得好,丁校长话里有话,调动有一点希望。

  方华复信说,那就好。希望墨山中学多考几个小中专!

  读这封信,似乎感觉到方华一次实实在在的拥抱,带着体温的,带着动力的。方华的精神支撑使我心里暖暖的。我相信爱情力量的神奇和强大。我一门心思扑在初三(1)班上,我想给方华一份惊喜,一份爱情的回报。

  徐可然的数学抓得格外紧,他总是抢课上,自习课数学占用得多,弄得各科之间产生了一些小矛盾。我是班主任,得统筹协调。徐可然说和我搭班很开心。班上的学生说他凶,一个个怕他,又说他课上得好。他每星期都搞模拟测验,不是代数就是几何,轮流着翻卷,有时代数几何集中到一张大试卷上。

  初三(1)班门前一条泥土走廊,每天来来去去踩踏,泥土光溜溜的泛白,风吹来也不起灰尘。那天,有一节自习课是语文,我准备讲析文言文。可是未见三(1)班下课。徐可然习惯拖课,常常占用课间十分钟,我只得闪在教室外面等候。我只听见徐可然大声训斥:投机取巧,此路不通!抓到一次就是十次……教室里静悄悄一片。我猜测数学测试肯定出了严重状况,否则徐可然不会怒火燃烧。

  我傻傻地等着。等到徐可然宣布下课走出教室我才笑着碰面。我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平静地与他搭话。他仍然绷着一张风雨不透的脸。我再喊他一声,他才似笑非笑地扫我一眼。我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大动肝火,但他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只是丢下一声长叹:朽木不可雕也!

  我把班长摘到走廊东尽头的斜角处。那儿有两株朱砂梅初绽,满枝绯红,一串一串的在风中摇曳。班长默默的,眼光一會儿射天,一会儿绕着梅花移动。我又追问,他才托出徐可然发火的真相——数学模拟测试有好几个同学作弊,有的还是课代表,明天必须在全班公开检查!徐老师还说不杀鸡儆猴猴不会守规矩。我问哪一个作弊的?班长支支吾吾说可能崔小燕也参与的,她是语文课代表,徐老师发火的时候,他看见前排的崔小燕一直埋着头。

  我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崔小燕的各门功课优秀,相比之下数学的几何稍弱一点。假如中考发挥得好,有可能考取小中专。我对她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叮嘱班长不要说,不要传,眼下正是中考冲刺,不能让几个同学生病全班同学陪着吃药,坏了心情。班长说他知道。

  我在办公室与徐可然争吵激烈。徐可然话中带刺,说由于我的怂恿和袒护,崔小燕才敢大树底下好做鬼。

  我说我一碗水端得平,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徐可然说手心的肉厚,问,崔小燕是语文课代表,你如何解释?你是班主任又是语文老师。

  争吵的时候我无意瞄见三(2)班的庞老师窃笑。三(2)班是我的中考竞争对手。庞老师教语文,也是班主任。老师们都劝我们心平气和,都是为了学生,何必同室操戈?只有她偏向徐可然,阴一句阳一句:作弊如偷窃,此风不可长!她貌似公平和正义的态度挟杂着其它成分。我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只是我没接她的话茬。

  徐可然气呼呼地跑进宿舍,我跟随他走进宿舍。我承认我不该与他顶撞,年龄上他是我的兄长,资历上他先进山门为大。我认错,徐可然态度立马发生了变化。他承认自己历来喜欢较真,脾气急,不过都是为了学生,说过了像一阵风吹过。我近乎恳求他放崔小燕一马。他笑笑,说,我知道她是你的得意门生。我只能陪着笑脸,我说崔小燕个儿大,像大姑娘了,她好面子,自尊心强,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检查……徐可然连说免了免了,你是班主任你找她谈谈。其实,她的数学成绩总体上还不错。我说崔小燕家里十分困难……穷人家的孩子一点就通!徐可然认真地听我说崔小燕的家庭情况,临了又表示宽容,改了就好,明天我也找她谈谈。

  班长突然闯进来向我报告,崔小燕不见了!书包背走了,宿舍里也不见人影!

  我脑子里突然闪出某种不祥的预兆。但我竭力保持镇静,没让徐可然看出我内心的惊慌。

  我猜想她十有八九跑回家了。我決定连夜家访。徐可然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说今天我一个人去好。

  春天的墨山草木旺盛,野花簇簇,到夜晚依然香气隐隐浮动。我踩着山间小道直奔崔小燕家。月亮还没爬出来,眼前灰暗如铅。我打着手电快步行走,心情与夜空一样混沌。

  我想起了大学实习期间,有几回夜晚我和方华去家访的情景。

  崔小燕的父亲在院子里劈柴禾。月光下我看到他瘦弱的双臂伸展,垂落,上上下下,像风扳着老树的树桠摇动。见我来了,他忙歇手,把我迎进屋里。我看见一个小男孩躲在一边看我,眼里波动着惊恐的光亮。

  未等我开口,小燕的父亲问:小燕犯错误了吧?

  小燕在家!我心里的一块山石“噗通”落地。我说没有,小燕懂事呢。

  小燕的父亲说我护犊子,没有犯错误,你怎么可能摸黑来山里?

  我说家访是老师的常规工作,也是一份责任。

  崔小燕的母亲在里屋唤男人的名字,声音孱弱而沙哑。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儿直扑鼻翼。

  我钻进里屋,四处打量,问:小燕呢?

  小燕出什么事了?这丫头跟她爸一样犟,倔,晚上回来后一直蹲在房里不肯露脸,问破天她不说一个字!小燕的母亲撑着坐起来,然后放大喉咙喊小燕。

  崔小燕慢慢拨开她房间的门栓,扒着门框喊我一声老师。我看见她瘦削的脸颊间留着泪痕。她勉强地笑了笑。我走进她的房间,按了按微微摇晃的小桌子。桌面朱漆斑斑剥落,两只桌子脚有一只残缺一截,用砖头垒起来垫着保持桌面平稳。她把书包收拾得棱角正正,搁在台子的中央。上面摊开一张从作业簿撕下的一页纸,颜色泛黄。纸面涂涂改改,勾勾画画。我匆匆浏览一遍,原来是她未写完的检查,有几个问号还有两个惊叹号。我想她在写这份检查时内心一定很痛苦和复杂。崔小燕承认看到了别的同学的试卷答案。但她绝对不是主动和刻意的偷看。她没有作弊!前排同学手倒伸过来给崔小燕同座的同学看答案——几道关于直线与圆的位置关系的填充题。她于有意无意之间卷入了这次作弊风波。

  我把检查书折叠几道揣进她口袋里。我说你先收藏吧,我和徐老师说好了,大可不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读了。

  崔小燕说哭就哭,泪珠儿滚滚的漫出来。

  她的父母亲神情十分紧张,再三追问出了什么事?

  我故意话语轻轻飘飘,哪里有大事啊?毛毛雨,细细风,女同学之间斗斗嘴,吵架了,被数学老师批评了几句。我的善意的谎言使大家的情绪安定了。

  崔小燕的父亲责怪她,说,牙齿跟嘴唇天天粘在一起,还互磕,较劲呢,你这孩子争争吵吵的话还往心里装!

  老师批评几句,骂几句,哪怕打几记,也是为你好。你这丫头怎么不分好歹呢?她母亲顺着男人的话数落。

  我转移了话题,聊聊家庭情况。崔小燕母亲满脸愁苦,说,我这内风湿关节病七八年了,天天吃药,你看看,手指头硬梆梆的弯不过来……

  小燕父亲说,不瞒老师,小燕读完初三就不读了,家里实在撑不下去啊!

  她今年可以冲一冲“小中专”!

  照在镜子里的影儿,一晃没了!小燕的父亲谢谢我拿好话宽他们的心。

  我正准备离开。小燕母亲赶紧吩咐男人泡鸡蛋。客人上门,糖水泡三只鸡蛋,这是墨山人待客的传统礼遇。我几次推却,小燕父亲说:看不起墨山人你就走吧。

  我只能客随主便。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崔小燕的脸庞。火苗旺,偶尔伸出来一舔又缩进去,缩进去又伸出来一舔。崔小燕挪动着身子续柴,脸间浮着笑意。

  很快一碗水气蓬蓬的鸡蛋端上桌。我举筷间发现一旁的小男孩两眼死死瞅着,嘴唇洞开一动不动。我注意到小燕拽拽小男孩的手臂,使劲把他朝后边拖。小男孩不理睬,还是那样的姿势和目光看着我,好像带着一种仇恨似的。我只吃了一只鸡蛋。我说学校晚饭吃得多,肚子实在装不下。

  崔小燕点亮一盏罩子灯送我到大路。临别时我说你别生徐老师的气。他真心为你好。无论如何,考试作弊肯定不对!崔小燕点点头。我说徐老师没有点你的名,其实留有余地,他有意保护你;说公开检查,那是光打雷不下雨,吓唬你们的!

  崔小燕笑了,灿灿的,像黑夜里盛开的一朵花,说,我错了,我对不起徐老师!

  第二天下午,徐可然哼着《我的中国心》走进办公室,他悄悄告诉我,崔小燕主动找他,当面承认错误了。她还说即使公开检查也不怕了……徐可然说话时很开心,有一种成功的感觉。后来,徐可然透露:班长检举的。我大吃一惊。徐可然关照我不能撕破这层纸,否则班长面子很难看。我说检举的本身并没犯错。我会把这事儿闷掉。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再节外生枝,造成混乱,影响中考。

  下午放学至晚自习前自由活动。走读生三三两两的回家了,寄宿生有的回到宿舍洗衣服,有的上街兜兜,买些日用品。我从我们三(1)班走廊里经过,只听见徐可然高高的嗓音,我好生奇怪,驻足侧身,隔着玻璃窗悄悄看里面的动静。徐可然没有发现我,他神色喜悦,边说边夹支粉笔嚓嚓嚓地板书:任何一个三角形一定有一个外接圆……

  他在帮崔小燕几个补数学课!我心里顿生敬意。

  校外损失校内补,课外损失课内补。他常常这样说,也这样做。

  我把如何化解崔小燕与数学老师之间的误解和矛盾的经过写信告诉方华。方华回信让我闲时写一篇小说,一定能感动读者。

  4

  墨山中学破天荒地考取了4名小中专,而且都在三(1)班。崔小燕也在其中,她被江东市卫生学校录取。4名学生一刹时成了墨山的天之骄子。那几天我们整日里乐呵呵的。墨山中学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学校召开总结会,丁校长重点表扬了我。那天教育局曹科长正好到墨山中学来,丁校长让他讲几句,还让他为获得表彰的老师颁发奖状。他和我握手时说:不错不错,山区中学需要像你这样的大学生!

  三(2)班庞老师好几天没主动和我说话。她的目光总在回避我。我想她内心肯定很难受,换谁都一样。趁办公室没其它老师时我安慰她,我说我交了狗屎运,好的学生偏偏都落在三(1)班,其实,换了你当班主任,说不定小中专考得更多。

  庞老师冷笑笑:你在骂我还是可怜我?

  她的话刺人。我想着她的好,一句也不顶撞她,并且她在场时我闭口不谈中考的事。

  方华来电话叫我趁热打铁,暑假里多跑跑调动。调动往往是跑出来的。

  我找丁校长。丁校长习惯性地与我弯弯绕,谈天说地。我含蓄地点拨他的承诺。这一年我好好干了。我心里留着话:你承诺干出了成绩可以谈调动。我不敢把中考的功劳记在我一个人的账上,但我是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应该得头功吧?

  丁校长笑问:你和你那个对象的温度升高了吗?

  还好吧。我只能这样模棱两可。谈对象不结婚都会表达摇摇晃晃的意思。

  我会帮忙的。不过,调得动调不动,关键在教育局。教育局人秘科大象的屁股,一般人推不动。

  他的话有没有水份?我猜测着。我觉得他在镜片后面闪烁的眼光是锃亮的,诚挚的,认真的。我说体育老师和我同年分配到墨山中学不是轻松地调进县城了吗?我望着丁校长的眼睛。我们都知道体育老师的表现。他读的中等师范学校,上课常常几只篮球,几只排球朝操场上一丢,让同学们自由玩,有时一直玩到下课。全县中学生运动会,没拿到一个名次,被别的中学甩出几条街!可他振振有词,敢在开会时和校长吵,说墨山中学没体育人才,挑出来的学生最多是打打小木凳的材料,怎么能挑出大栋梁?他个子大,眼睛大,样子很凶悍。我们都怕他真的动手。他会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丁校长拎到半空中。

  丁校长还是那句话,他会帮忙的。但他不能主动跑到教育局要求放好教师走,别的中学都想方设法留住好教师。他只能选择被动服从,否则,别人会笑话他傻瓜校长一个,难怪陷进墨山久久拔不动。

  我感到丁校长的话客观现实。话到这份上,调动的事,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想起方华,我内心诞生了一种力量,下决心闯一闯。

  暑假空闲,老师们各人头上一方天,各忙各的。我约方华到金溪县城。我说我们一起去教育局找曹科长。她能言善辩。她先是在电话里笑,尔后好大一会儿才说好吧。我能感觉到她并不爽快,但她毕竟答应了,我没朝深处想。

  金溪县教育局从县政府大门进来左拐弯,绕过一棵雪松,直接上三楼,三楼迎面有一个公用厕所,上楼时能闻到一股隐隐的尿骚味,虽然厕所内打掃得干干净净。

  顺着楼道右手拐弯,第二个门楣挂着白底红字的人秘科小牌子。我天生怕官,一见上面的人就忐忑不安。我一眼看见曹科长的脑袋球一样架在脖子上挪动。我想他也许坐久了,正扭扭脖颈舒筋活血。

  我“笃笃”两记叩门。曹科长还是那个姿势,目光绝不旁逸斜出,随口吐出“请进”两个字。我们像学生进老师办公室一样站立。我没开口,方华抢先自我介绍。曹科长的大脑袋稳住了,他看着我,又瞅瞅方华,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浮现,然后正脸对我说,你干得不错,墨山中学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老师,来年办学质量大翻身!

  我心里折腾开了,他的话与丁校长的话异曲同工。一个好老师的价值和作用只有在贫穷偏远的学校才能显现出来吗?

  曹科长似乎一眼洞穿了我内心的隐密,一句话把我的念头堵了回去:安心工作,安心工作,调动是组织上的事!

  我解释几句,甚至把丁校长答应我的话和盘托出。

  丁校长真的这么说的?他真会踢皮球,会做好人。曹科长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他说他做人秘科长十年了,全县两千多个教师基本印在他脑子里。调动如下棋,什么时候需要动什么棋子儿。然后话锋反转,咬着说他只是一个小科长,跑跑腿办办事的,科长上面还有大局长管着。

  方华恳请他开开恩,把我调到县城来,还特别提到我有一手好文章……

  当老师不是当记者,当作家。未等方华说完,曹科长夺过话来,直接问:方记者,你们是谈对象的关系吗?我们不可能因为你们谈对象而照顾。换句话说,假如你们结婚了,组织上可以考虑照顾两地分居……

  曹科长的话很原则,很清晰,让我们无可挑剔。他可能觉察出我的失落感,又说些云山雾雨的话安慰我。

  走出县政府大门,已到中午时间。我俩跨进思古街北侧的人民饭店,靠窗落座。我点了糖醋排骨、红烧鱼,一盘青菜一碗豆腐汤。方华说鱼不吃。我说你不是喜欢吃鱼吗?方华还是说鱼不吃了。

  吃着吃着,方华突然问:你县城一个亲戚都没有吗?我说有是有一个,表叔,在县政府摇笔杆子。好啊,毕竟沾亲搭故的。方华半天没笑脸了,这刻儿露出惊喜,她让我赶快找表叔帮忙。表叔能说上话。我不想对她说实话,我表叔那个人太死板,架子大上天,和家里亲戚基本不来往。我毕业分配的那年,母亲叫父亲找他帮忙。父亲直翻眼睛,说,他比死人多口气,找他等于零,还受一泡鬼气!

  大概见我为难的样子,方华又说,求人都难,都怕求人,求你表叔好歹比求外人好,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我说我不去。再说他不是教育局的干部。

  方华怪我脑子里一根筋,横竖不转弯,说,哪个局不是政府的局?你能写,调文化单位呀!学校的天地太小,太封闭……

  我还是说不去求表叔。我没想过跳槽。以前吧,没觉得做老师无尚光荣,现在吧,没觉得做老师低人一等,习惯了,做老师挺好的。

  你呀,胸无大志六十分!方华抬眼看着头顶上呼呼盘旋的吊扇,低下头时说吃饭吧。饭后,她硬抢着付了钱。我说方华你骂我了。不过,以前在大学读书,我俩到外面吃饭,她好几回争着付钱。

  我准备送方华去长途汽车站。方华没让我继续送行,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去轮船码头吧。我只得刹住脚步。她的心情可能被传染坏了。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一转眼,她消失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

  我突然想起朱师傅曾经提到过曹科长。朱师傅告诉我曹科长与他儿子是朋友。他儿子在县财政局当秘书。我临时决定不回老家回墨山,当面与朱师傅好好聊聊。我的眼睛里,朱师傅是好人,心里有话总想和他说说。

  客轮从县城启航,每天只有下午一班途经墨山。我怕误船,三点的船我一点半就早早来到轮船码头,三毛钱买张票,然后枯坐在候船室的木凳长椅上呆呆等候。脑子里不时飘过曹科长的形象,想象着方华此时的神情。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候船室内不时有卖糖果卖瓜籽卖芝麻饼、牛绳的窜位兜售,也有捧着小人书(连环画)吆喝着一分钱看一本两分钱看三本的男人来回游动。我拿过《烈火金刚》上下两册慢慢阅读,消磨时间。其实《烈火金刚》我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候船室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我跑到门外转转,看看来来往往的船只,抬眼望望碧蓝碧蓝的天,再回到候船室已没有座位了。我席地而坐,在码头的石阶上继续看驳船负重前行,看河面上的鸟儿悠悠飞翔。

  客轮三点半后才懒懒地靠向码头。我和乘客们先后猫着腰钻进船舱。舱内的座位一律木质长条椅,宽不过一尺半。船舱中间两排木椅背对背。倚着船舷两边各放一排木椅,乘客侧身凭窗眺望水面和岸埂上的景象。我看着窗外的景物向后倒退,如水流动着。水浪响动的节奏有致,“啪啪啪”地敲击客轮底部,听上去像我们学校不规则的音乐课。两岸水边人家,炊烟袅袅,水栈上蹲着淘米洗菜的人匆匆起身,躲避大浪汹涌而来的冲击。一会儿客轮擦过芦苇丛,野禽惊起,扑着翅膀腾空而起。我想方华应该快到江东市了。

  船舱内闷热,空气混浊。劣质的烟草味儿弥漫着,熏得人眼睛流泪。好多乘客哔哔剥剥嗑瓜籽,一嗑“噗”一吐,船板上满地瓜籽壳。我把西边的窗簾放下遮蔽毒辣辣的阳光,依然挡不住水面蒸腾升起的热气一阵阵扑进船舱内。乘客们用蒲扇用草帽用硬纸板“啪嗒啪嗒”地扇风。大人们肆无忌惮的喧哗和孩童无拘无束的哭闹吵得人头疼。我站起身来想爬到船尾透透气,刚刚踩船梯朝上攀登,一个吨位惊人的女人怒怂我:下去!不要命啊?我乖乖地退回原位,像课堂上学生被老师训斥而低眉顺眼。

  5

  我回到学校已是夕阳西下。风停了,云不动,蝉鸣声更急。

  总务处主任领着几个人正忙着整修食堂。朱师傅脸上的灰尘沾着汗水,一抹一个大花脸,他惊讶地问:放假了,没去会会你的对象?

  我摇摇头。朱师傅歪歪嘴,歪向一旁的总务主任,示意我等会儿再说。

  夜晚,我和朱师傅在操场上纳凉聊天。朱师傅点燃一团艾草熏蚊虫,无奈地方空旷,蚊虫仍然嗡嗡地绕着转,脚动动它们飞走,不动它们又飞来,有时蚊子咬住皮层的片刻我憋住,抽出手来猛拍一巴掌,捻捻便是黏黏糊糊的血。朱师傅说他的血老了,不惹蚊子叮。我笑了。朱师傅问我和方华的事。我隐隐的担忧,假如调不到县城恐怕只能猪八戒娶媳妇——想得甜。朱师傅重重地叹口气: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落到墨山的老师想调出去,难啊!朱师傅告诉我,丁校长以前做老师也想走走不了,后来当了校长渐渐死了走的心。

  月色亮堂,操场上一片灰白。起风了,渐渐生些凉意。朱师傅一口答应帮我摸到曹科长的门牌号码。他叫我上门找他,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有恻隐之心,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成人之美。他还答应叫他儿子与曹科长多多疏通。

  听朱师傅一番话,我心里非常感动,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之报,我会感谢你的。

  朱师傅说,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人不是神仙,都有难处,哪个人不要人帮忙?

  第二天早晨,总务主任骑车来学校。上学期,总务主任搞到一张票,买回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他骑着车进出学校,一路威风凛凛,牵引了许多同学和老师的目光。那几天,不知为什么客轮停开,我鼓足勇气恳请他把自行车借给我用两天,我进城办事。朱师傅叮嘱我不要与任何人透露找曹科长。总务主任听说我要借车,他好久没说话,一副灾难深重的模样。我想不必强人所难,掉头走的时候,他叫住我,慢慢地把自行车钥匙给我。他脸上的表情像被人割了一刀生疼。

  我去山里,让崔小燕父亲买了两只老母鸡和一篓鸡蛋。我给钱他不肯收,说,小燕能考取小中专,幸亏有我。我说两码事,小燕考取小中专也为我学墨山中学争了光。你不收钱,这鸡和蛋我绝对不会拿走。

  崔小燕在家等待江东市卫校新生报到,说起新学校,她孩子一样激动,时不时哈哈笑。她母亲说她女大十八变,丫头会疯了!正说着,门外跑进来那个小男孩,却生生叫我一声老师。我摸摸他的头,夸奖他懂礼貌了。小燕说,再过几年也念初中了,假如你当他的班主任多好!

  崔小燕一家留我吃中饭,我婉言谢绝了。崔小燕拉着弟弟送我到大路口。我走出去一截路,回头见她俩还站着,朝我摇手。

  墨山到县城骑车大概需要二个半小时。我路生。尽管总务主任详细介绍了路线图,我脑子里仍旧迷雾一团。一路弯弯扭扭,坑坑洼洼,自行车蹦蹦跳跳,我骑骑,下车推推,推推再骑,我怕鸡蛋颠破了。终于见到一条阔绰的水渠,水渠两边路面泥土光滑平整,我踩得车轮飞飞转,风阵阵吹来,心情特别舒爽。路边两个小屁孩一边躲闪一边拿土坷垃掷来。

  水渠尽头是陡坡,我轻扶笼头顺势而下,不用脚踩。那一刻我轻松得意,哼着《我的中国心》呼呼直镖,却忘记带住刹车减速,结果连人带车冲进陡坡下面的河里。两只鸡浮在水面扑腾,鸡蛋全部沉入水底。我害怕鸡逃走,赶紧扑过去勒住鸡脚,紧急检查绑绳有没有脱落或松动。我将鸡安顿好,把自行车扛上岸埂,然后下河摸鸡蛋,摸来摸去只摸到一半多,还有几只已裂开缝隙,渗出一缕缕亮晶晶的蛋清。我前后看看无人,脱下衣服拧拧水,骑上自行车继续奔跑。风燥,太阳大,没多久一身衣衫干爽爽的。

  我循着朱师傅提供的门牌号码,好不容易找到书院巷。我发现大门虚掩着,里面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我没有推门进去。我是不速之客。我选择在屋外拐角静静等候。两只鸡“啯啯啯”的,我怕它叫声太大,轻轻抹抹鸡翅膀,不知为什么,鸡叫的声音顿时变得低低柔柔的,我奇怪地想:莫非山里的鸡进了城也胆小?

  曹科长送人出门,他那标志性的大脑袋像书院巷进口的一盏夜灯。我侧身,等来客走出巷口,才转脸唤声曹科长。曹科长一脸不高兴,两眼扫扫,坚决地把我堵在门外。我说这是我家养的鸡,顺便给你带来。曹科长像一堵墙厚实,不让我挤进门,说,你把它拿回去,拿回去你调动或许还有机会,留在这儿路就断了!他说完转身进门,“哐啷”一声把门阖拢。

  我差点儿流泪。

  我把鸡和鸡蛋带到朱师傅儿子家里。他儿子劝我文火煨鱼头,慢慢鲜!他晚上给曹科长送去。我说不用了,留着你们吃吧。

  我的心情糟糕到极点,往回骑的路上几次走错了路。

  夏天果真孩儿脸,说变就变。我骑至半程,突然天黑下脸,接着大雨噼噼叭叭下个不停。我冒雨狠狠地骑,几次跌倒爬起来再骑。我的膝盖和脚踝处跌破了,鲜血洇出来。我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渐渐,路面的泥土潮烂翻卷,夹些杂草卷进轮胎的罩壳里,前轮少些,后车轮的罩壳被堵塞得满满的,寸步难行了。我寻到一根木棍条,慢慢剔除缠绕在罩壳和钢丝圈里的泥土与杂草,再骑一截路,泥土杂草重新阻塞。总务主任说过,好天人骑车,雨天车骑人,这话今天验证了。我肩扛自行车一脚一歪地走。我大汗淋漓,浑身潮湿漉漉的,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我狼狈不堪,真想对着旷野呼唤和哭泣。我坚忍着,泪水咽进肚里。艰难行走5个多小时,近乎耗尽全部气力才回到学校。校园一片黑乎乎的颜色,只有食堂里亮着微弱的灯火。当天夜里,我发热,昏睡了两天。朱师傅给我配来药,问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对象?我说不用,来墨山一趟不容易啊!朱师傅苦笑笑,说,其实……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一个礼拜后,朱师傅塞给我20多块钱,我莫名其妙。他解释说曹科长不肯收。他儿子接集市的价格付钱给我。我不高兴,朱师傅你骂我吧?朱师傅一边强硬地把钱揣进我口袋,一边笑呵呵的,说:桥归桥,路归路,不是一码子的事。

  5

  我给方华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透着调动的感伤和迷茫。方华拐着弯儿安慰我,鼓励我。我心里那一刻感觉到爱情的精神力量在支撑。

  秋学期开学,教务处仍然安排我教新初三(1)班的语文兼班主任,仍然和徐可然搭班。

  丁校长问我有什么想法,话音里听出他担心我调动失败的情绪影响教学。

  我说,一是一二是二,我不会拿墨山的学生开玩笑!

  丁校长频频点头赞许。

  冬去春来,转眼寒假结束,春学期开学了,又是一年初三的紧张学习。我的父亲病重,晚去了学校几天。我跨进办公室,抬眼见总课程表上没有我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徐可然未等我开口先呛过来一句:平常看你默哧默哧的,想不到你手眼通天啊!我只觉得他肉肉的话里藏着骨头。同办公室的几个老师给我的笑脸近乎走形,他们的目光有些异样,折射出复杂的情绪。我心里嘀咕:我请假了,我的父亲病重,晚来几天人之常情呀!

  隔壁的丁校长过来拍拍我的肩,然后领着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在抽屉里翻翻,拿出一张后备干部的登记表格递给我。他说上面准备提拔我当墨山中学的教导主任。

  我的心猛地被人拽了一下。我红着脸推辞。我对当教导主任没兴趣,我只想调到县城做老师。我的情绪快失控了。

  丁校长笑得更厉害,他说他知道我忠于爱情,放不下方华,所以,他们只能成人之美……

  我被他的笑声搅得脑子里一锅粥。

  丁校长细说原委,其实这张后备干部登记表上学期就来了,他多次向教育局请示、沟通,一直压着没让我填。他当初也这样填的,后来想走走不了了……他透露了一件事,让我不要外传,这一届初三毕业,他可能被调走,墨山中学几年后也可能被撤并。临了,丁校长叫我去人秘科拿调令。曹科长来电话吩咐的,他还有些话要说说。丁校长口口声声说曹科长面相难看,其实心不坏,肯帮助教师的。我高兴疯了,压不住话音微微抖颤。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江东市,向方华当面报喜。我脑子里构画出方华神情亢奋,秀眼盈盈的模样。

  墨山今天上午的客輪早早开往县城了,我只能等到明天去拿调令。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尽可能装出心如止水的平静。

  总务主任主动叫我骑他的自行车去教育局拿调令。

  我连声说谢谢。

  曹科长把调令给我,依然还是那副脸色。我静等他训话。曹科长说原先想说说的,现在不说了,该说的都在调令里面。

  我跑到县城邮局给方华打电话。江东报社一个女的接的电话,声音缺失温和。她说方华有重要的采访,去外地了。我还想问,她“咔哒”一记挂断电话。无奈,我趴在柜台上给方华写信。

  离开墨山中学的前一天晚餐,朱师傅特意包馄饨,老师们一面向我贺喜,一面说沾我的光又吃一顿鲜美的馄饨。朱师傅关照我,说,和方华的大喜之日,不要忘记请他,请墨山的老师们喝杯喜酒。

  我说一定一定。墨山中学的老师都是好人。

  徐可然默默地帮我整理行李,我搭讪几句他勉强应付着,却几次说,你,城里人了。

  很感谢你,徐老师,于你,亦师亦兄亦友。我掏心窝里话说。我清楚他的话不含嘲讽鄙视,只是渲染着一种情绪。他脸上浮现出难以割舍的表情。

  清晨款款起雾,一阵浓烈,一阵轻薄,把小镇笼罩在里面,亦真亦幻,显现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我一人悄悄离开墨山中学,我不想再惊动老师和学生。可是码头上的场景让我刻骨铭心。我们初三(1)班的学生早早立在码头等候。初三(2)班也有学生来了。庞老师站在学生的后面……

  早春的寒风冰冷刺人,虽然一堆阳光爬过屋脊,映得码头间一块阴影一块亮堂。我注意到有的学生瑟瑟抖颤,嘴唇乌紫乌紫。好几个学生衣衫单薄。也有人衣不合体,或长或短的滑稽相。有两个学生没穿袜子,裤管吊着,露出净光的脚裸。他们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几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我熟练地念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低低答应一声随即羞涩地偏移目光。几个女孩趴在同学的肩上流眼泪。我伸出手与学生们握握,但墨山的孩子怕难为情,不大习惯握手告别的仪式,伸手的动作显得勉强和僵硬。我最后与庞老师握别,我感觉到她的手劲大,像男人一样有力。

  客轮冲出一波大浪朝码头扑来,抵达近处骤然拉响一串杀猪般嚎叫的轮笛。船底卷起浑浊的旋涡,缓缓减速凑近码头。

  老水手一如既往的威严森森,他“???”地吹响哨子,指挥乘客上船。我想立在甲板上多看几眼我的学生,老水手一脸严肃,下舱下舱,安全第一!我钻进船舱的瞬间,回头挥手,学生们也使劲向我摇手,那一刻,我的心情和眼神都像诀别。

  6

  刚到东郊中学报到的下午,我跑到邮电局给方华打电话,听上去还是那个女的接的,她只说“她不在”三个字就搁下话筒。我不甘心,走出邮局又回头,拨通江东报社传达室的电话。传达室老师傅说最近难得看见她,听说她在跑调动……

  县城东郊中学很大,环境好,办学条件与墨山中学相比有天壤之别。花花草草弄得满园芬芳。我们班西侧紧傍一条小河,河岸几排高高矮矮的树。空余时间,老师们喜欢到河边散步。河边几条鹅卵石铺设的小道,在树木间曲折迂回,穿插交叉。梅花开得早,一片淡淡的粉红色。五朵花瓣倒卵形,圆润光滑,细看一层短柔毛密密匝匝,风吹细颤,活了一般闹腾。残余的冬雪尚未完全融化,一片片一串串浮在叶丛和短梗的表层,花红雪白,互为映衬。我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苏轼的诗句:梅花开尽白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我盼着方华早点来南郊中学。我们一起品赏校园内的梅花,像在大学读书时一样一起吟诵古诗。

  一星期后的阳光下午,我终于接到方華的来信。她大概由于过度的新鲜和激动,竟然遗忘书写寄信人的地址!但我一眼能辨出她秀丽的笔迹。邮戳也显示信从江东市来。

  正巧空课,我揣着方华的信走到小河边。梅花绽放的情调合着我读这封信的心境。展开阅读,却久久无语。我内心袭过一阵阵寒冷如风。

  方华的信简短,干净,以往缠绵的话一扫而光,说,你无愧学生,无愧墨山,好歹走进县城了。我也放下了……来信从头到尾,都把她和我劈开,始终没有出现“我们”两个字。

  风阵阵吹,呜呜响如笛,吹得枝头残雪纷纷跌落,吹得梅花不停地摇曳。恍惚间我好像听到轮笛的声声长鸣,那声响从墨山滚来又向遥远处飘去。

  与我同时调到南郊中学的英语老师从办公室后窗探出头大声喊话,他说传达室有个姑娘在等我!

  是方华不约而至吗?不是她能是谁?肯定是她。是我想多了想复杂了!她有时神神颠颠的,说不定变着法儿考验我的爱情意志和耐心,说不定刻意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我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到传达室。

  天,怎么会是崔小燕?!

  她目光羞涩的,脆脆的,一碰见我的眼睛,就折断落地。她的脚边屯着一篮鸡蛋,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靠着竹篮。她说布袋里装的竹笋、地皮菜,都是不值钱的山货。

  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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