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洼一队
1968年10月30日这天下午,我们到团洼一队,当晚生产队招待大米粥、黄豆咸。從这天开始,我正式踏上了下乡插队这段刻骨铭心的人生历程。
南洋直向东,过了曙光大队、凤阳大队,沿着新乡大队南北向的中心路,从民联大队、团洼大队一直向南,过了团洼大队部旁边代销店西南的小桥,沿河向东便是团洼一队。
地处南洋东南一隅的团洼一队,三面环绕着清澈见底的河水,屹立在屋基墩上的青瓦红砖和茅草顶、土坯墙的房屋错落有致。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透雨,第二天清晨,干旱的土地喝足了水,庄稼和田埂边的草叶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原野上到处散发着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袅袅升起,轻盈地向四周飘散,宛如一幅绿色的画卷。
团洼大队共有8个生产队。一队西边和南边的西一截是八队,北边是二队,南边的东一截河对岸是东灶大队,东边与射阳县的新洋公社美满大队隔河相望,河面较宽,高高的河堆上长了许多树,一到夏天郁郁葱葱。一队不大,共有20多户人家,都分散住在路和大田边上,主要是陈、蔡、余3家大姓,100多人口,200多亩耕地很齐整,收入水平中等,民风淳朴。一般人家3间正屋朝南,两间厨房朝西,之间还有猪圈和茅房,只有零星几户住丁头舍子。从西向东,最西边的两个墩子上住着陈增富、陈增财两家,两家人都很吃苦耐劳。陈增富说话不紧不慢的,我们上大队经常从他家门口经过。陈增财平时看到地上有一根柴都要弯腰捡起来,但春节你去拜年,他递给你烟,你不要,他会生气。增财还有个寡居的弟媳,住在两家之间,无儿无女,当时大家都叫她“如二妈”。再东边,“三国鼎立”状住着蔡树春、蔡宗春和蔡宇春3家。树春和宗春是亲兄弟,树春喜欢说人,但一般都说得在理。宗春是军属,我们去了不久,他儿子寿红从部队退伍回来。宇春的大儿子寿琪、二儿子寿尧已分家单独居住。寿尧是退伍军人,很正派的一个人,我的生产队会计后来就是他接的。他的儿子胖胖的,才上小学,大冬天从热被窝里起来上学,很不乐意。我们哄他说,你发呆,好好的觉不睡,替爸爸妈妈上什么学。他信以为真,第二天果然不肯去上学了。爸爸妈妈问他,他回说,我才不替你们上学呢,让你们在家睡懒觉。东边路北、路南住着陈玉昌、陈玉正两家,也是亲兄弟。他们家的老人还在,老父亲平时做一些轻活,和我们很谈得来,高兴起来喜欢说点“绝话”。玉昌是小学校长,正常在外,玉正务农,很能吃苦,腿子上常年害东西,坚持参加劳动。他们有个妹妹,住在队房后面,妹夫姓王,在公社轧花厂工作,家中正常不住人。过了队房向东一会再拐向南,先是蔡绍文、蔡绍培兄弟两家。他们的老父亲出身不好,当时住在绍培家,受到歧视。绍文不识字,但会“依样画葫芦”写春联,字还写得漂亮,程育富是他家的入赘女婿。最东边的大墩子上住着余家3兄弟。老大余中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众人口中公认的“老黄牛”。老四余中仕不善言辞,人很正直,是代表组长。老二余中政,矮矮的,人挺和善。那时上早工,先要唱歌,他不会唱,“滥竽充数”跟着哼曲子,谁要是说他,他就小声打招呼解释:“一个精神。”所以团洼一队有一句独特的歇后语,叫“老余二唱歌——一个精神。”一家一户的,也有6、7家。蔡月江家住在西头,他是生产队长,以前曾在上海打过工,见多识广,与人为善。隔着陈玉昌家,东北是陈增顺家,以前打过游击,在我们插队不久去世,儿子陈学才、媳妇刘成銮分别是队里的保管员和妇女队长,由于和我们知青组的房子只隔一条小沟,与我们关系较为密切。余家墩子路北西边是王四六家,他是退伍军人,人很本份,家里经济比较困难。东边是刘宏庆家,1965年从盐城北闸下放来这里,大儿子留在城里,其余4个儿子跟着下乡,由于是下放户,和我们有比较多的共同语言。还有两户情况特殊一点。一户是住在绍培家东边的王荣志,原是供销社的,因为什么问题被贬到团洼一队,他一直不服,六十年代就经常上访,我们去的那几年不断受到冲击,他有点韧劲,还是不停地跑,后来终于又回到供销社。另一户是住在队房后的陈宝太,他是全队人的“开心果”,一天到晚在队房场头上剁胡萝卜喂猪,大家喜欢拿他开玩笑,他从不生气。刚插队时,我们分散住在社员家里,他们家里吃饭,也喊我们一起吃。香烟、火柴、肥皂、煤油等那时都是上计划的,我们回城时,常常捎回他们需要的这些东西。相互关系很好,融洽如一家人。
在中国农村,团洼一队是个十分普通的地方,但在我眼中,它是“最美乡村”之一。我熟悉这里的沟沟坎坎,挚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从那时起,这里一直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经受考验
虽然插队地点离城只有三、四十里路,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下乡伊始,我们首先就面临生活关、劳动关的双重考验。“既来之,则安之。”我们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
“民以食为天”。过去在城里吃惯了细粮,到农村吃粗粮,一下子很不适应。就拿玉米来说,我们这儿城里和乡下方言都管它叫稖头。以往在城里吃稖头,都是买刚成熟的剥皮煮了吃,或者连皮放在锅膛里烤,烤熟剥了皮吃,那绝对鲜美,煮稖头的茶喝在嘴里也是甜津津的。完全成熟了的稖头籽,硬硬的,冬天埋在烘手的铜炉里爆稖头花,或让炸炒米的用机炸稖头花吃,那又是另一种美味。乡下就不同了,稖头可不是吃了玩的,它成了主食,家家户户靠它磨成粯子、糁子煮饭、煮粥填肚皮呢。糁子粥还好一点,新稖头糁子少加点米,煮粥香喷喷的。粯子饭可完全两样,刚从锅里盛出来,冒着热气,吃在嘴里还软软的,一会儿热气没了,开始发硬,吃在嘴里像一粒粒小石子,常常肚里没有饱,嘴里已难以下咽,好在刚下乡毕竟国家还发生活费,供应大米,尚能对付得过去。
上茅房也别扭,里面一股臭味,外面又没有门。每逢此时,只好屏住呼吸,“速战速决”。
被子不会缝,总是借自行车带回家缝。这里上街主要靠自行车,一般人家好差都有一辆,但一床被子一放,车子就不能带别的东西了,路又多是乡间小道,不时遇到缺口,要跳下来搬过去,再重新上,很不方便。之后我干脆就在队里缝,怕线缝歪了,就自己用直尺量着缝,他们也跟我学,不再带回家缝了。
肚子里没油水了,我们就在回城时,一起去插友赵炳庚姐姐工作的大众饭店、黄海饭店,用知青组结余的钱和粮票会餐,每次去,她给我们炒的菜不仅量足,而且油多。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上面不再發生活费,也不再供应口粮,一切都靠我们“自力更生”,“找米下锅”了。回家时用口袋带点焦屑,用瓶子盛点咸来,过不了几天,就很快吃没了。也不能常回家,白天没有可口的饭菜吃,夜里饿得睡不着,就起床到生产队集体菜地里拔青菜回来烧,那下锅时菜碰到油发出的吱吱声,炒菜时锅铲与锅的撞击声,简直令人馋涎欲滴,味道一点不比现在吃酒席差。一天晚上,我们正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忽听猫叫,不知哪家的一只猫窜进我们住的屋里,说时迟,那时快,也没有谁发话,我们就不约而同地从床上爬起,包围过去,猫左冲右突,终究被我们七手八脚抓住,开膛剖肚,洗干净下锅烧,这天我们大快朵颐,一直尽兴到深夜,将它全部吃光。
天长日久,有些社员也从原来的热情,渐渐地变成对我们有意见了。4月底,生产队将上年的蚕豆从队房仓库中取出,放在场头上晒。我们盛了满满两面盆放在床下,中午剥了烧汤,早晚炒了当咸。几个社员不服气,想出我们“洋相”,傍晚放工时,有意在蚕豆堆朝我们住的队房门那一面,留下一个空档。我们心知肚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干脆将计就计,天黑后用面盆装了一些蚕豆,朝相反方向一路洒去,弄得他们哭笑不得。终于一次开社员会,有人站出来向台上递条子,提出要弄个把知青在生产队里“游乡”,理由是我们“未经同意就拿了生产队场头的蚕豆。”我们知道这一情况后,相互一挤眼,借口洗手,一起聚到队房后面的小河边商量对策。幸亏主持会议的生产队指导员蔡还庆,是大队治保主任兼的,他是一个办事严谨,也比较懂政策的人,颇有点“大将风度”。他接过条子,用眼扫了一下,笑着说了句“你们说知青喜欢吃蚕豆啊”,便把条子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再无下文,下面哄堂大笑,他继续讲他的话。就这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成功地化解了这场危机,我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当然,事后他没有忘记提醒我们,以后做事要注意影响。
原来我们都是一天到晚在学校里读书的学生,家务事也很少做,哪儿做过农活的,现在要每天起早睡晚劳动,有时还要干一些很脏很累的活,直接吃不消。我们尽力跟着社员学做各种农活,不懂就问。特别是挑东西,起初看到社员挑东西,好像很容易,自己扁担上肩,就感到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这头高,就是那头低,挑挑,担子就在肩膀上晃悠起来,迈步都迈不起来。几天下来,肩膀肿起好高,一碰就痛。挑东西,在农村是必须要学会的活。我自己硬是咬着牙坚持,慢慢掌握了挑的技巧,最终居然也能挑起满满两大箩麦子,一口气走几块田远,腿子一点不打晃。
河工日出
从插队第一天起,我就开始逐日记载知青组每个人的劳动、生活情况,截止1970年7月11日,实际记了550天。我印象最深的是,1969年10月底第一次上河工,工地上的日出那么美。
那次河工,队里安排我们男知青组两人去,我是其中之一。
水利会战,各大队、生产队都分有任务。住地就安排在施工段附近的社员家,以生产队为单位集中烧饭,在社员家外间打地铺睡觉。队队都想争上游,先完成任务,领队的干部“压力山大”。天还没有亮,上工的哨子就响了,大家从睡梦中醒来,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挑着泥兜或拿着锹走向工地。差不多个把小时下来,才休息吃早饭,早饭碗一丢,又继续干。中午也是如此。白天一眼看去,河床里红旗招展,人来人往,广播不断播放音乐,为民工加油,场面令人振奋。劳动一天下来,腰酸腿疼,吃过晚饭,倒头便睡,那觉真是香。我们不像队干部,没有完不成任务的压力,一天到晚嘴上不说,心中只盼下雨,下大雨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有专门的炊事员烧饭,吃现成的,还可以打扑克玩。领队干部可急煞了,天天喊“抢晴天”。如完不成任务,大队会调度快的生产队帮助“轧工”,那不但要扣减粮食,还是打脸的事。所以一天到晚,大家难得有休息的机会,体力消耗很大。我特别记得,刚到工地时,有经验的社员悄悄教我们,盛饭第一碗要盛得浅些,好早点吃完,再盛第二碗。生产队隔段时间就从后方送点猪肉来。有一次,我一顿居然吃了近一斤肥肉,好像还未够。
在河工工地,辛苦归辛苦,也有独特的风景。我这次上河工,在工地写了一篇《工地上的日出》散文:
早起上工,晨星还亮着,东方一片鱼肚白。大地上一片沉寂,万物尚未苏醒,处处都是静悄悄的。公路上时而响起几声轻脆的车铃声,这是早起有事的人在飞驰,由于天色还早,起先只看见他们的影子和叼在嘴里的烟头在发亮。这时,路边,从东到西,朝阳河河工差不多成了一锅煎翻了的热粥,上来下去,人声鼎沸。中四阵底的积水结了一层薄冰,龙沟里的却由于低,还是平平静静地汪在那里。不知谁不小心,一块泥掉进去,发出“扑通”一声。昨天像弹簧似的淤泥像已失水,干干地躺着,路也显得平坦而干净,只在过多的地方有一些玻璃片样薄冰,挑着沉甸甸的河泥担子走在上面,感到微微的弹力,脚下吱吱作响,好像走在冻豆腐上一样。早起的清冷随着劳动者的爬上爬下,一哈腰一迈步,逐渐消失了,赤脚挖龙沟的也放开手来。几锹泥,几担泥,从冷到热,在劳动的人们感觉里是最朴实最直接的劳动意义。吸下清晨的凉气,呵出几口热气,不自觉地充满用双手改造大自然的必胜信念和劳动者的自豪。
这时,太阳出来了!东南方的地平线上,它是那么圆,下半边沉浸在晨曦中透出红来,上边则似一个被火照红的半球体,红而发亮,把四周轻轻染上一缕绯红。渐渐,它越升越高,四周红色慢慢扩大,又慢慢消失,而它本身的光却越来越强甚至刺眼起来,一步步从岸上爬到河底,也一步步把温暖从岸上送到河底。
我不怎么会挖泥,我喜爱一担担地挑泥。担子沉甸甸的,扁担在我肩头欢快地悠着,它像是一个天才的音乐家,不停地重复着一首一种节拍的歌,当我和从伙儿一道边唱边挑的时候,它又来伴奏,伴着我们跑,伴着我们跳。
不知什么时间我又把一担泥挑到了堆上,泥路弹力更大了,慢慢浸出水来。4块泥软簌簌地掉下堆底,我不禁直起腰来,深深地吸进一口新鲜凉爽的空气。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大地早已苏醒了,人们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路上、田野里。劳动的快意,大自然的美,同时陶醉着我。
我不由得想起昨天的日出,差不多也这么早,东方也先呈鱼肚白,但接着却变成绛红,天际上连绵的一片灰色云变红发亮。等我下去把泥挑上来时,眼晴觉得突然一亮,原来,太阳刹那间跳出来了,我的心也跟着突然一热,一股喜悦的暖流涌上心房。我迎着朝阳,迈开大步向前走去。那块灰色云映红后又变黄,转而变成银色,最后溶化在蔚蓝色的万里晴空里,只有一轮红日高照。
心底波澜
实际上,下乡插队最难过的还不是生活关、劳动关,而是自己的心理这一关。尤其是招工回城开始后,一种失落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户口在农村,仿佛成了自己矮人半截的软肋。
“经过白天紧张的劳动,粯子粥填饱肚皮,河水冲走酷热和汗水,我们边用扇子和蚊虫进行‘拉锯战,边漫步在屋墩上乘凉。晚风吹来,心旷神怡。望着天上的银河,我就想起了地上的长江,想起战斗在长江彼岸的您。听到悦耳的歌声,我就想起金色的学生时代,想起我、您、千千万万上山下乡革命知青的青春。”
这是我在1970年7月29日告诉同班同学陆建德自己做了生产队会计的信中,写的下工后的场景。这里说的歌就是指南京知青任毅作的《知青之歌》,当时早已在知青中广为流传,我们并不知道作者是谁,更不知道他的遭遇,只是感到这首歌表达了知青的真实情绪和处境,充满忧郁和悲怆,引起我们的强烈共鸣。
大规模上山下乡开始后两年左右,差不多从1970年10月开始,南洋就陆陆续续有知青被招工回城了。招走的,户口自然就迁回城。没有招走的,许多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后来出现户口仍在乡下,人已回城了,做不到正式工,就做合同工、临时工,或者学手艺,还有的去了教师培训班、徐州煤矿或其他地方,反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回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看到身边不断有插友因这样那样的关系离去,我迷惘、彷徨。
刚插队时的光荣感,这时被失落感慢慢代替,即使遇到那些被留在街道工厂的同学,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通过各种办法回城的知青越多,这种想法就越强烈。记得一次,队里用船到盐城有事,我们輪流上岸拉纤,船到盐城市区时,不知怎的,我脑子里竟出现鲁迅“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的诗句。走在街上,远远看到熟人,把头上的草帽压了又压,生怕被认出,能绕道走的就绕道走过去。天黑了,悄悄回家,也不外出,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年底的一天,知青组里其他几人都上河工了,我在副业房里忙了一天账,称花一直到天黑,以至等队长晚饭后找我谈明天磨他们粮食时,我一个人的晚饭还没烧好。他已吃过晚饭,只吃了几个山竽。广播一直未响,他很纳闷,谈了一会才走。
这时广播突然响起来,按惯例,是大队有通知,果然一会传来了我所熟悉的吴会计的声音:“请有关生产队注意!”想不到接着竟是请八队增培或增香去河工工地,通知一起插队的同班同学刘训豪于明天上午赶到县计划组体检。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不知怎的,我心里既为他高兴,又不是滋味,好像也不知道饥饱了,下意识地又喝了几碗粥。
回想自上个月以来,为争取招工进厂做工人,我俩作了很大的努力,昼思夜想,废寝忘食,记不清跑了多少趟街,问了多少个人。多少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摸黑赶回团洼,争取第二天打早工,不让社员说我不安心。多少回“希望”和“失望”搅在一起,我们一起商量,舍不得错过良机。直到前几天,听刘训豪说,我们都没有希望,我还说我们要作最后的努力。这天下午去大队诊所,遇到插友曾定亚,他也这么说……
不想消息这么突然,训豪抛下我,一个人先回城了。我美好的希望瞬间化成泡影,一种被遗忘的情绪紧紧攫住我的心,转而想想,老同学争取到这个机会也不容易,毕竟是早走一个好一个,心情又慢慢平静下来。我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明天先把粮食送往河工。
我们没有走成的知青,经常处于一种看到希望,又失望,再燃希望,再次失望的循环之中,忧郁乃至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我们当中悄悄蔓延。迁户口回城成了我们梦寐以求的事,也成了广大知青家长的一块心病。我心中有了这个阴影,常常为之失眠。一个插友多次掏心窝子对我说:“还上大学呢,别做大头梦了。只要谁能将我的户口迁回盐城,哪怕叫我从团洼一步一个头磕到盐城,我也情愿。”
后来,又一个插友被招工回城,我写下一首五律:插队才相识/人疑兄弟出/热情而奔放/好胜更正直/有志非年高/年少尤出色/每是余送人/何为送余日?最后一句,道出的是自己的心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盼到户口回城的出头之日,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个苦涩的问号。
秘密行动
这年5月,我们终于将酝酿了多时的出去游玩一趟的想法付诸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去了苏南。在此期间,还在杭州西湖见到了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
年轻人都是好动的,乡下比较闭塞、枯燥,我们平时劳动之余,除了玩玩杠铃唱唱歌,就是打扑克“摸呆子”,赢了抽丰收烟,或者比吃熟鸡蛋,看谁吃得多,没有其他文体活动,十分单调乏味,加上无法回城,心情郁闷,时间一长,就想出去透透气,看看外面的世界。建德已在信中和我说过几次了,邀我去苏南玩。1971年5月上旬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一个身影披了件上衣,拖着一把大锹,悄悄从一队知青屋闪出,慢慢向西边的生产队走去。这个身影就是我,按和朱星元、陆建德事先的约定,一个人也未敢告诉,悄无声息地离开生产队。事后大家都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也有眼尖的人远远看到我上西的,以为我到邻队有什么事了,实际上已经回了盐城。当时,星元的父亲在大丰白驹车站工作,星元的户口仍在团洼一队,人已去了白驹建筑公司。5月11日,我们两人在白驹站上车,去无锡新安和当时在老家务农的陆建德会合,用一周左右时间尽情游玩了无锡、苏州和杭州,直到5月17日才回到盐城。
当时社会治安抓得紧。5月13日这天深夜,我们为了省钱,躺在杭州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觉,先被人简单查问了一次,夜深了,突然又被几个检查的人叫醒。他们问我们到这里是干什么的,我们如实相告,是来玩的。有一个人又问我身上带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回答多好还是少好,只好向他竖起一根手指。谁知他又追问:“1元?”我不得不摇摇头。他又问:“10元?”我继续摇头。最后他问:“100元?”怕他检查,我终于点了头。后来见我们身边带有一张参考消息报,陆德建头发有点长,又有人把他一个人单独叫出去问了一番。还好,最后是有惊无险,没有再找我们麻烦。
5月16日下午,我们一起冒雨去锡山、惠山,雨中游人甚少,雨中爬山有些吃力,及到上面大喘粗气。朝下看,无锡尽在山底,烟囱林立,红、绿、黄三色相间,红的是楼。山路上尽是水。树在雨中滴水,更绿了。锡山塔比较简单,黄的,南边惠山在云雾中。云在急速地走。
大雨滂沱,我们走散了。我不得不披着雨衣,把袜脱了。下得山来,迎面是山门。右手为“寄畅园”,有旁门,公园很大,里面有毛主席去安源石膏像。七弯八迴,左手长廊下,亭下山下,见赵孟頫书“天下第二泉”,还有一些小字。亭中二池,满眼篆字,没有标点,不知何种莲花,金花迭绿卷叶,虽衣服被打湿,游兴仍甚高。一趟人从山上下来,一个40多岁妇女说,山下没有水上去。走几步,又遇到一男子,他不敢上了。这时树少了,只见荒草,慢慢锡山也到了底下,路没有了,心中有点害怕。猛抬头,才看见路影,碎石,蓦然回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我进退两难,只好慢慢挪着脚步向前走,及到山顶,果见一荒门,已关。狂风发出巨大的吼声,吹弯了碗口粗的树木,一些叫不出名的小树,差点被吹伏到地上。我坐看上面風吹,心里很害怕,好像要把我刮到山下去。看不到路,小树在摇,风吼,越发害怕。我站在云雾中,只好避着望着,也没有勇气再朝下看,汽车在响,就不知在哪儿。衣也差不多湿透了,下山路滑,风大,好危险。据说这是头七峰,二七峰、三七峰比它还高。我必须把钮扣揿好,还不知有没有用,我甚至丧失了下去的勇气,什么也看不见。我迈一步又回头,但是必须下去,只得矮下身子,抖着腿,小心翼翼地走,仿佛站在宝塔的尖子上,暴风雨的旋涡中。一只手抓紧雨衣,一只手抓紧裤管,后来才发现雨衣也被风刮敞开了。认不清路,怕迎风刮走,尽力镇定。仿佛看到了,心似乎踏实些。自己又感到眩目,突然又什么看不见了,只见风将云向上推去,渐渐现出了大地,浑身又有了力量。裤管湿了,全然不顾。慢慢树显出来,再回头,白茫茫一片。这时我发现看见人时,才走了很少的路,后到山脚下才到一个亭子。我站在亭子里歇了歇,水没有向山下流去,裤管已经变硬。风小了,雨点也很有节奏,是刚才山上大,还是才大的,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到这奇观在白天是看不见的,只有雨人知道暴风雨的喜悦,比照相还高兴。玩不到其他地方,也心甘情愿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重回校园
1972年初,我被调到公社工作。1978年3月,我和全国同时被录取的27万多名考生一样,终于在离开课堂多年之后圆了自己的求学梦。从跨进南京大学校园的那一刻起,翻开了我人生新的一页。
我3月2日去南大报到。许多新的东西随之扑面而来。第一次听到复出的匡亚明校长在学校礼堂作报告,大声疾呼要为“文明”正名,对一些思潮要重新评价,真是如雷贯耳,振聋发聩,那种醍醐灌顶,如梦初醒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记得当晚被安排在一间单独的宿舍休息,临睡又进来一位长得高高瘦瘦的北京考生,两人边整理床铺边聊天。他说他姓叶,家住国家交通部大院。我不知哪儿来的灵感,心中怦然一动,问他父亲是不是当时的交通部长叶飞,他点点头,想不到还真被我说中了。当时我班还有一位广西考生,是农家子弟,刚到校时常常看着窗外发怔。原来他是第一次走出大山,本来一心想跨过长江,想不到被长江南岸的南大录取了,愿望未能实现,心中还有些遗憾。
3月7日,学校召开新生入学动员大会。时隔不久,我写下入学后的第一篇作文《理想》,有些话至今还记得:(说)多年的理想,就像是一幅瑰丽多彩的画图,激起我强烈的求知欲望。固然它是萌芽,色彩不无幻想,可是从此种在我的心田,伴随年龄一起抽叶、成长……作为一名77级大学生,崭新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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