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莲不信佛,但她还是挽着男友走进了寺院,汇入到了朝觐礼佛的人群。
也是在母亲的一再催逼下,阿莲好容易才说服男友,终于把这个不肯浮出水面的人带到了父母面前,接着又在二姐的授意和唆使下,拽着他一起来到了佛的面前。
恰逢中秋,佛光寺的香火很旺,佛堂里梵音袅袅、信众云集。置于佛前的两鼎香炉已然高香林立、积灰成冢。佛气定神闲地打坐莲花台,通体鎏金锃亮,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善男信女们。香客们在佛的注视下一派肃穆虔诚,施施然轮流上前礼佛。轮到阿莲和她的男友了,阿莲点香插炉之后,接下来打算和他跪在蒲团上双双拜佛祈愿,转身却发现男友不见了。紧挨阿莲身边的那个蒲团原本是男友占着的,眼下却跪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满脸沮丧的中年男人。
阿莲心里不是滋味,跪在蒲团上勉强拜了拜便黯然起身,冷着眼往人丛中巡睃——男友斜倚佛堂中间的一根柱子,正抱着双臂冲她笑咧。阿莲觉得男友此时的目光形同蜂针,心里忽然有种被蜂螫了的感觉,一阵阵刺痛——二姐的一句玩笑,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打回了原形!
就在阿莲和男友动身前往佛光寺的时候,二姐上前叮嘱道,你俩拜佛一定要心诚喽,可别在佛面前耍花腔!前天有对男女去佛光寺拜佛祈愿,就因为那男的在佛面前不思悔改,仍然诳骗他女友,结果一出寺院就给车撞飞了!二姐的话当时听来虽然令人不爽,但现在看来却是恍若佛光一闪,显出灵验来了。其实,二姐当时也是出于一种护犊心理,生怕阿莲步了她和大姐的后尘,所以才想借佛光寺的威名来震慑他一下。结果此言一出,那个声称从来不信佛的人竟然当场就凌乱了,一脸的惶然。在往寺院的路上,男友一直都在和尚念经似的窃声唠叨:我不信佛,佛奈我何!仿佛是在寻找心理慰藉似的……
阿莲现在总算是闹明白了——其实他一直是在她面前做戏!他就像个老道的皮影戏艺人,手里提溜着爱情和婚姻这两根红线,一直在娴熟地操弄着她和她的感情。阿莲强忍泪水,将头扭向一边,决心不再搭理他了。阿莲正要挪步离开,却发现跪在身边的中年男人摇晃了几下,突然一头栽倒在地。阿莲赶紧扶他起来,问他怎么了。中年男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眼巴巴地望了她半天什么也没说。中年男人吃力地挪了挪腿,双膝重新落在蒲团上。阿莲这才发现,他旁边放着一把拐杖——原来这是个瘸了一条腿的残疾人。
一个香客催中年男人起来,说该轮着别人了,中年男人却执拗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了。佛堂里的香客听到他的哭声,许多人的臉上立马写满了惋惜和怜悯——看来他们对他并不陌生。在一片唏嘘与嘀咕声当中,阿莲隐约知道了一些这个中年男人的遭际与不幸……
阿莲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张罗了一大桌饭菜,一家人坐在桌子旁边,就等她和客人回来了。阿莲一声不吭地径直朝自己房里走去,甫一落脚便把房门掩上了。母亲见阿莲一个人回来了,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叫二姐跟过去。
二姐见阿莲蔫着头,正倚在床头发呆,脸上就像霜打了,怏怏的有些憔悴,眼睛也是有些潮湿。二姐不免尴尬起来,唉声自责道,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看来,姐今天真的不该给你出那馊主意,也不该当着他的面说那句话……
阿莲郁郁地说,我才没怪姐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该散的终究要散——早散早死心,免得牵挂,心里老是装着个跟自己不相干的人……
二姐说,你这样想就好了!我们三姊妹当中数你最小,心也是像棉花做的,太软绵了,容易被人玩耍!如今大姐不在了,我不帮你点拨一下,要是你不小心看走了眼,重蹈大姐的老路,恐怕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说到大姐,阿莲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看见大姐挂在墙上框里,正冲她温柔地笑咧。阿莲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下来了。二姐也是感觉喉咙好像被什么噎住了,没再继续往下说……
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二姐夫的电话打过来了。二姐潦草地拔了几口,撂下筷子说,那死鬼又在催了,我得赶紧回去。
母亲嗔道,不是说好了,你是过来帮阿莲相亲的,又不是帮娘家干活来了——他急什么?
二姐说,村里派了一桩活,催得紧——他不情愿干,叫我回去做咧。
二姐的婆家隔这里约摸七八十里地。今天一大早,二姐听说阿莲和她的男友正驱车从城里赶回来,硬是要给她参谋一下。阿莲也是好久没见二姐,一听她的声音就馋起姐来了,于是叫男友调转车头,绕道进山将二姐接过来了。这会儿阿莲和那男友显然已经闹掰了,母亲没好气地说,客人被你吓跑了,没人开车送你了——你自个骑那“铁驴子”回去吧!
二姐瞥一眼屋檐下的摩托车,却苦于不会驾驭,就像苦于不会驾驭自己的男人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讪讪地笑道,阿莲送我!反正她呆在家里也没啥事做,不如让我陪她出去玩耍几天,正好散散心——说不定我还能帮她物色个更好的咧。
母亲睨她一眼,撇嘴道,你别自己跳坑了又顺手拽一个——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可别把你妹妹往那沟里带!
2
二姐的家蛰伏于一道狭长的山坳,是个远离繁华和喧嚣的山区小村。阿莲骑车颠簸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到了二姐家里。二姐夫正跟一伙人稀里哗啦地搓麻将。阿莲双腿支棱着摩托歇在了门口。二姐夫好像没看见她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紧盯着麻将子,瞪得活像个二筒,塞着烟蒂的嘴角喷出一道雾来,同时喷出的还有一串刺耳的骂咧:真他妈的倒霉蛋——上家不幸连下家,乌龟悖时祸害壳!
阿莲立马联想到自己失恋的事,以为他故意拿牌桌上的事寒碜她,气得手一哆嗦,竟然不小心触动了油门。摩托陡地启动,一下子噌地窜出老远,险些将坐在身后的二姐甩下车来了。二姐紧搂着阿莲忙不迭地解释,那死鬼不是在骂你咧——是骂那个祸害了自家,接着又连累大家的“倒霉段”!
阿莲打转车头停下,说,姐下去吧——我回去了!
二姐说,我要做活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路咧——你得把我递到段福峰那儿去!
阿莲愣怔了一下,问道,是不是那个瘸了一条腿的人?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阿莲说,上午碰巧就在佛堂遇见了,只是不知道他原来跟姐是同一个村的。
哦,那一准是他了!都说佛光寺灵验,每逢初一十五,段福峰都会搭便车去寺里祈佛——唉,要不说他是个“倒霉段”呢,说了怕是你这眼皮薄的人都会抹眼泪。
说着,二姐催阿莲赶紧上路,说路远,又不好走,去晚了怕是要摸夜活了。
一路上,二姐继续刚才的话题。去年腊月,段福峰开车往城里送货。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早晨路上滑得就像泼了猪油,加上走得也急,结果一不留神摔到悬崖下去了。车上当时除了一满厢苹果,旁边还坐着他老婆和十岁的大女儿琳琳。他老婆当场不省人事,抬到医院就没气了;琳琳一双眼睛硌在碎石上,眼球硬是给戳碎了,血糊糊的吓死人;他呢,也是浑身伤筋断骨的没落下一处好,躺在医院好长一段时间才捡回了一条命。一听说老婆没了,大女儿瞎了,还欠了外人和医院的一屁股债,段福峰急得当时拔掉针头,连滚带爬地就出院了……结果咧,本来可以治好的一条腿也就这样残了。其实,段福峰是个挺要强的人,也很能干,要是他不捣鼓那个什么苹果新品种,不因为给女儿治疗眼睛的话,也不至于欠下那么大一堆债。唉,本来挺好的一个四口之家,结果一场车祸就给彻底整趴了。从此,家里没劳力了,人家田里种庄稼,他家地里长野草,就连果园里的苹果都没法摘,眼看着一个个就要烂在树上了。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小女儿替他撑着,一家人恐怕连饭食都弄不上嘴。这一家子要是没人帮的话,真的也就完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情景叫谁看着心里不寒颤呐?前不久 ,村里开会做了一个决定,决定把他家里的活儿摊派下去,由大伙儿轮流帮衬一把——这不,今天赶巧就轮到我们家了……
二姐在颠簸中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阿莲驾着摩托,迎着秋的凉风一吹,眼睛一阵阵酸涩,视线也模糊了……
段福峰的家隐匿在村庄后山的一道皱褶里,房子并不算差,两层盖帽,面墙还镶了一层体面的红瓷砖,房前几叠梯田,屋后是一大片果园。果园里的苹果熟了,枝头上琳琅地挂满了红嘟嘟的小苹果。段福峰就坐在果园的地上,正拿一根绑着镰刀的棍子钩苹果。琳琳蹲在他旁边,两眼茫然无神地眨巴着,每次听到啪的一声苹果落地,她便赶紧摸着声音跑过去,将苹果捧在怀里抚摸一下,生怕它摔疼了似的,然后轻轻放进一个垫了干草的篓子里。
二姐急急地走过去,冲着段福峰嚷嚷,你这样会把苹果摔伤的,摔伤就卖不出去了!
段福峰苦笑道,你看我这副鬼样子,要死不活的总给人添麻烦,可老指望大家终究不是个办法。一家人睁着眼就得吃喝拉撒,加上还有一堆债等着还给人家,可又没别的指靠了,以后全仗这片果园。眼看苹果都要熟透了,我心里急呀,也只好想这苦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烂在树上。
段福峰扔下棍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正好遇见一汪清澈水亮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说,你也来了啊?稀客呀!阿莲微笑着点了点头。段福峰又说,你俩长得有点像,你一定就是她妹妹了!不过,你讲话的声音可一点都不像你姐——倒是像……
话到这儿,段福峰瞄了二姐一眼,窘然打住了。二姐板着脸呛道,别瞎扯啊!她就是她,哪有跟谁像不像的?二姐问他有没有摘苹果用的梯子,段福峰说有一个,前天下雨的时候,瑜瑜把它搬回屋里头去了——瑜瑜这会儿正在厨房里头,问问她就知道了。
阿莲跟着二姐到了段福峰家里,刚踏进堂屋门坎,迎面便撞见了挂在墙上的女主人。阿莲望着相框里的女人,感觉她的目光一直在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笑吟吟的,仿佛要跟她寒暄似的。二姐说,这就是段福峰的老婆,挺温柔贤惠的一个女人,长得也漂亮,可就是命不好,才三十几岁就挂了。
穿过堂屋,过了楼梯间便是厨房。厨房里头烟雾腾腾的,几乎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景象,只听得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噗噗地咳嗽。
二姐拿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冲里头一连喊了好几声瑜瑜,没人理睬。接着,阿莲也喊了声瑜瑜,一个小女孩应声就从雾里钻出来了——这便是段福峰的小女儿瑜瑜。瑜瑜才七岁,瘦瘦小小的就像摇曳在秋风里的一朵野菊花。显然是因为烟火涂鸦过,孩子两边小脸蛋黑黢黢的,黢黑之中绽开两排白亮的牙齿——姨!瑜瑜仰头望着阿莲,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着,怯怯地问,刚才是你在叫我吗?
阿莲欠下身子握了握瑜瑜的手,感觉孩子的手就像她的童年一样娇小柔弱,却又似煎熬的岁月一般皲裂粗糙,她心疼说,瑜瑜,是我在叫你咧——你是在做饭吗?
瑜瑜点头道,嗯,前天下雨把柴禾打湿了,怎么也烧不燃。又说,我们家一天只吃早晚两餐,所以晚饭做的要早一些。接着又弱弱地说了声,姨的声音真好听!
阿莲抿嘴笑了一下,蹙着眉头说,那怎么行呢?你和姐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咧,再省也不能这样啊!
瑜瑜委屈地说,爸和姐都不爱吃我做的饭,他们说妈妈烧的火那才叫好吃——我也愛吃妈妈做的,可妈妈走了,再没人给我们做饭了。爸叫我做,可我总是学不会。
阿莲眼里泛着泪光,哽咽着说,可你还是个孩子咧!
二姐见阿莲跟瑜瑜挺投缘的,于是说,不如这样吧,你就在这儿帮瑜瑜做饭——果园那边的事,我叫琳琳给我搭一把手也就行了。
二姐走后,阿莲找来毛巾给瑜瑜擦了一把脸,孩子的小脸蛋立马红润起来。待烟雾散过之后,阿莲进厨房炒了个干煸土豆丝,又烧了一样她最拿手的油淋秋茄子。瑜瑜坐在灶膛前一面帮着把柴续火,一面小嘴不停地找话说,姨,你住哪儿啊,离我们这里远吗?……姨,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真的,特好听!……姨,你跟我妈妈一样也认识许多字吗,可不可以教我念书呀?
阿莲柔声问道,你读几年级了?
瑜瑜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低着头不吱声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沉寂了一会儿,瑜瑜趴下身子从柴草里扒出一样东西——一个橘红色的小书包。书包是新的,上面还写了三个娟秀的小字:段瑜瑜。瑜瑜抚摸着自己的名字,嘴里喃喃地说,这是妈妈给我写的……说着,嘴角抽搐了几下,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抱着书包曼声哀哭起来了,泣不成声地说,我一年级没念完,妈妈就走了。妈妈走了,爸再也不让我上学了……妈妈呀,我好想你啊……
阿莲的心被孩子的眼泪和哭声淋湿了、揉碎了,泪水禁不住哗地漫下来。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搂着孩子,就像搂着自己受伤的心一样,心里是柔软的,却隐隐透着忧伤和疼痛,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和疼痛。阿莲泪涔涔地说,瑜瑜别哭了,姨帮你,一定会帮你的……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阿莲和二姐离开的时候,暮霭已经弥漫开来,倏忽间便是一片黏稠的夜色。阿莲打开摩托车探灯,一道炫目的光柱顿时刺破漆黑。这灯光虽然如山道一样狭长,并不宽敞,但是顺着一片雪亮,阿莲已经看得足够清晰,甚至连瑜瑜两颊细细的脸绒都看得一清二楚。
瑜瑜就站在摩托车前,一只手躲在身后,另一只手拉着阿莲的衣角,依依不舍地问,姨,你还会来吗?
阿莲说,肯定来,姨一定还会来看你的!下次来了,姨还要送你去上学咧。
瑜瑜又问,那你现在能帮我一个忙吗?
二姐已经登上摩托车后座,有些着急了,说,瑜瑜,你看天都这么黑了,姨还要赶路回去咧——下次来了再帮你好吗?
瑜瑜说,我想请姨帮我念一封信,就耽搁一会儿。说着,藏在身后的小手伸过来,递出一个手机,另一只手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来,央求道,姨帮我把上面的字念一下,录在手机里面就行了——姨,帮帮我好吗?
阿莲疑惑地接过纸片,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亲爱的琳琳,你一定要活着,要听爸的话,千万不要在(再)干啥(傻)事了!你眼睛看不见了,可心是亮的,你人(仍)可以上学读书。等爸爸在(债)还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一定会送你去忙(盲)校读书的。
最后落款是浸着泪痕的两个大字:妈妈!
3
回来的路上,摩托车一路撵着灯光前行,一路上仍然绕不开那个夜色一样沉重的话题。阿莲对瑜瑜刚才的举动仍然有些费解,于是问二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姐踌躇了片刻,说,瑜瑜这孩子太懂事了,她是担心她姐咧,估计是怕她姐想不开,再次犯出傻事来,所以才叫你借她妈妈的口吻来劝琳琳……说到这儿,二姐忽然箍紧了阿莲,颤颤兢兢地说,前面那段特不好走,你可仔细些!
过了险道,二姐才慢慢松开两手,吁了一口气,接着说,段福峰当时就在那儿出的事。出事以后,琳琳当时也是躺在医院昏迷了几天才醒过来,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妈妈也从身边消失了。对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打击实在太大了,也未免太残酷了。孩子或许也是不想拖累家庭,已经两次寻短见了。第一次是想上吊,可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自己,拿根绳子套了半天也没弄出个结果,于是蹲在地上哭了。第二次是喝农药,幸亏瑜瑜发现的早,上去就把药瓶子抱住了,不然这回真的可就没命了。唉,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两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顿了顿,二姐终于拨开了萦绕阿莲心里的迷雾,说,你说话的声音确实挺像她!以前我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影儿,今天听段福峰和瑜瑜这么一说,我才忽然发现,真的是越来越像啦!当时我俩进果园的时候,段福峰就想对你说这话,我看琳琳在场,怕她伤心,所以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后来,瑜瑜见了你,也是直夸你的声音好听——这孩子乖着咧,说话那么委婉,其实就是说你的声音特像她妈妈!我当时也是为琳琳着想,所以才叫你陪瑜瑜在一起,没再让你跟琳琳见面了……
回到二姐家里,屋里仍然冷火秋烟。二姐的女儿坐在门槛上一边啃着地瓜,一边大声嘟囔道,妈,这么晚才回呀,肚子都饿瘪了——快烧火哟!二姐夫正在拾掇麻将,嘴里还哼着曲儿,看来牌局刚散,而且他还小赢了一把。二姐刚歇脚,二姐夫嘴里的曲儿就断弦了,手里的麻将子墩得梆梆作响,绷着脸不咸不淡地说,段福峰这跛子真有福气!搞得全村人都给他打工不说,就连不认识他的人也赶过来帮他了——说不定啊,哪天还得叫大伙兒给他找个婆娘咧!
二姐气道,你怎么说话了?这不是中秋国庆凑一块儿了吗?阿莲这次放小长假回来,是专门过来玩的——关她什么事?
二姐夫吼道,不关她的事关我肚子里的事!你过去敷衍那跛子一下不就行了,谁叫你那么一根筋,自己还要不要吃饭过日子了——赶紧烧火做饭去!
见二姐夫发脾气,二姐顿时哑了,二话不说便往厨房里溜了。阿莲知道二姐平时就挺怕他,倒不是怕他动手,而是特别畏惧他那张鞭炮嘴,一旦点燃,噼里啪啦的就没完没了,一张豁皮大嘴比泼妇还跋扈——这与大姐夫恰然相反!如果说二姐夫像个大炮仗的话,那么大姐夫就是个十足的闷地雷,表面看似闷声不响的,其实心里特狠毒,一旦触动了隐藏在他阴暗深处的某一根弦,骤然便会引发一场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大姐实在忍受不了他的野蛮暴戾,去年一根绳子悬梁,抛下孩子撒手就走了。看见大姐二姐的婚姻如此不幸,阿莲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和莫名的恐惧。
阿莲如卧针毡地在二姐家里将就了一宿,第二天无论二姐怎样挽留,一大早便跨上摩托,避瘟神似的匆匆离开了。
母亲见阿莲一早就回来了,疑惑地问,不是说好了出去玩几天吗,怎么一眨眼就回来了?
见阿莲拧着眉头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母亲以为她陷在失恋的泥潭里仍然拔不出来,于是劝慰道,别想不开!我看那小伙子尖嘴猴腮的,当时就觉得不靠谱。散就散了,以后看仔细些,找个实诚的就行。你们三姐妹当中就你读书最多,人也长得最好,我就不信你以后还找不着个好人家……
母亲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而且说话向来干脆利落,家里的大事小情从来都是她说了算,一锤定音!去年大姐走了,也没见她哭天抢地的。当时一家人陷于极度悲愤之中,父亲要求把大姐夫拉上公堂,判他两年再说。二姐说要把大姐的孩子接过来,让他以后孤家寡人。二姐夫气得破口大骂,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打老婆算什么鸟男人!当即召了一帮麻友,硬是把个连襟揍得满地找牙,抱着他的大腿连声喊爷,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了,我两个娃就是你亲生的了!二姐夫一听这话才怏了手。母亲当时却表现得相当冷静,抹一把眼泪就做出了决定:放他一马,一刀两断!从此,一家人便跟大姐夫彻底斩断了联系……
阿莲在家里一连宅了几天,也是觉得无聊,无聊之中心里却又好像总是惦记着什么,于是闲闲地给二姐打了个电话。姐妹俩在电话中扯了一会儿闲篇,话题很快便滑到了段福峰那儿。
阿莲问,瑜瑜和琳琳还好吧?
二姐说,瑜瑜还好,只是把人家琳琳可坑苦了!听帮忙干活的人回来说,琳琳这几天忽然就像中邪了,成天疯疯癫癫的,抱着手机一忽儿笑一忽儿哭,逢人就拿手机给人家看,说她妈妈没死,她妈妈还给她讲话了咧。别人以为她说胡话,可一听手机也惊呆了,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她家里闹鬼了咧,把几个帮忙干活的人都给吓跑了。瑜瑜这孩子可真是闯祸了,当时真不该让你把声音录给她!段福峰也是急得不行,昨天还给我打电话来了,硬是要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他,想求你过去劝一下琳琳,说是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好让孩子早点死心。当时你姐夫在场,一听段福峰的声音就把手机掐了。
阿莲惆怅地说,那,怎么办呢?
二姐说,凉拌!这事儿只能凉着,让它慢慢过去。
阿莲皱着眉头说,可这事儿是我引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还是过去一趟。
二姐叹了口气说,就知道你是一副菩萨心肠,所以憋着不想告诉你。既然你一定要来,姐这回可不陪你了,你也别到我家里来,自个快去快回。要是让你姐夫知道了,还不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真是快被这死鬼汹疯了!前天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耳根太闹,患了神经衰弱——再这样被他闹腾下去,只怕我也会中邪了。
4
阿莲特地上集镇逛了趟超市,先是给瑜瑜琳琳各买了一套秋装和羽绒服,一想到两个孩子蔫花似的憔瘦,显是缺乏营养,于是又拎了一包牛奶。出发前,阿莲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说完便心急火燎地上路了……
当阿莲再次走进段福峰家里的时候,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两个一胖一瘦的汉子。两个汉子横眉瞪眼地杵在堂屋中间,目光紧紧地逼视着段福峰。段福峰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耷拉着不敢抬头,一副罪犯等候提审的狼狈相。堂屋两侧的卧房门一扇敞开,一扇却紧闭着,显然,两个孩子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正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胖汉腆着肚子,气呼呼地说,段福峰,别他妈装出一副可怜虫的样子——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得还钱!
段福峰埋着头瓮声瓮气地说,大哥,今天真的没有!等我把苹果卖了再还,行吗?
瘦汉瞅了一眼码在堂屋里的苹果篓子,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哂笑道,你这几篓烂苹果能值几个钱?恐怕连利息零头都不够咧!
段福峰愁苦地说,我知道不够,可我也是没法子呀——也只能这样,只能容我慢慢还了!
瘦汉怒了,劈腿猛地铲了段福峰一脚,骂道,他妈的放屁!你分明就是个“老赖”!欠老子那么多钱,慢到猴年马月还得清啦?要是哪天跟你老婆一样挂了,老子找谁去啊?
阿莲刚进屋的时候,尚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站在一旁缄默不语,这下见瘦汉居然动起手脚来,便再也沉不住气了,上前气咻咻地说,你们不就是要钱来了吗,干嘛动手打人?接着又兀然冒出一句,他欠你们的钱,以后找我要就是了——不许你们再来欺负他们!
胖汉和瘦汉面面相觑,诧异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啊,凭什么要我们找你还钱?
话音刚落,突然那扇紧闭着的房门霍地打开了,只见琳琳颤颤地探着手走出来,满脸挂着泪花,浑身颤抖地喊了一声妈妈。孩子显然听到了一种久违的天籁之音,寻着天籁的声音,她一下子扑到阿莲怀里,哇地哭开了,妈妈呀!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你为什么才回来啊?
阿莲眼里噙着泪水,抚着孩子的头哽泣道,琳琳,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妈……妈妈怎么会丢下你们不管呢?
这时候,瑜瑜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走到阿蓮身边,仰起小脸蛋望着她,也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
两个汉子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闹懵了,也许是因为无奈,抑或是受到了感化什么的,两人咕哝了一番之后,满脸堆笑地对阿莲说,姑娘,我们也不管你是他们什么人了,就冲刚才你那句话——爷们!我们决定不要利息了,现在把本金还我们就行。
阿莲问他们本金是多少。胖汉笑嘻嘻地说,不多,我的本金一共是六万元。瘦汉接着也是笑眯眯地说,我的也不多——不要利息的话,也就才五万元。
阿莲不假思索地说,好吧!你们把银行账号留给我,我明天就把钱一文不少地全打给你们!
两个汉子好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冒出来了,顿时有些恍惚,傻愣愣地望着阿莲,啄米鸡似的一个劲点头哈腰说谢。出门的时候,两个汉子一头雾水地撞在门框上,摸着脑门一边走,一边还一步三回头地仍然打量着阿莲,心里嘀咕道,这姑娘跟段福峰老婆的声音简直像神了!莫非是他的小姨子?莫非……
阿莲的突然现身同样令段福峰猝不及防,而她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枚柔软的拳头砸在他心里,那感觉不是惊喜,而是一种深深的震撼和羞愧。他一跩一跩地走阿莲面前,无地自容地说,姑娘,谢谢!谢谢你救了琳琳,也救了我和瑜瑜!可是,这钱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啊!我不能坑了老婆孩子,紧接着又来连累你……
在段福峰看来,阿莲这一举动也许是冲动之下的草率决定,他再三婉言谢绝,阿莲却毅然决然地说,我是认真的,你就不要再说了!接着又考问他一句,你说,眼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段福峰支支吾吾地说,我想……我想把房子卖掉……卖了抵债!
阿莲急了,说,房子卖了,孩子们以后住哪?再说了,这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卖几个钱?
段福峰垂头丧气地不吭声了。阿莲宽慰道,你也就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也不急着花钱,等你挺过了这一关再说。
阿莲给琳琳和瑜瑜换上了新买的秋装。两个孩子穿上新衣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上去既精神又烂漫,就像山顶上投射下了一缕温暖的阳光,笼罩在她们头上的雾霾转瞬散去,一脸的幸福灿烂。瑜瑜蹦蹦跳跳地绕着阿莲不停地转悠,兴奋得就像过年似的;琳琳搂着阿莲的脖子,还冲她的脸颊重重地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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