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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春夏秋冬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8163
王迎春

  旧时光

  城市是村庄的天空,从村庄出来的人是天上的星星么。小时候我就认为城里的二姑是有见识、有本事的人,她不只是星星,二姑分明就是我们的太阳,逢年过节孩子们都念想二姑从城里带给大家的温暖,这种温暖,不只是匮乏中物质上的犒劳,更是期待中精神上的慰藉。

  小学读完便离开了湖畔的村庄,一晃荡,举家进城整整30年过去了,我没有成为城里的星星,相反,渐行渐衰的村庄却成了城市里的我时常仰望的天空。

  一岁一枯荣。30年间,村庄上的人们进进出出生生死死。不是么,村东头那块野地和村南大圩旁的两处坟地已填得满满当当,80年代初爷爷下葬在村东头的坟地,其时坟头已然寥寥。大伯父的坟在村南大圩的坡地上,和暖的细风下,从四处归乡的人们聚集在清明的旗帜下,祭祀着各自的先人,他们才是这片天空的星星。

  何,顾,宋,是村庄上三个大姓,穿过一处处杂草丛生中的墓穴,默读着墓碑上一个个庄户人的名字,有看到名字脑海里立即闪现出从前记忆中的那个长者,也有恍惚半晌才把名字和从前的那个人对得上的,更有几个似乎名字很熟但就是怎么想不起那个具体的人了。堂哥不时提醒我,根坤就是住在桥头东边、大哑巴家屋后的那个人家呢,那个长生就是以前住在四保家旁边的呢,对了,他家奶奶就是那个地主婆子格局的呢,嗯,嗯,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年她家失了一场大火,是的是的。顿时,旧时光的人清晰了起来。

  那年那月的那么些活生生的人,如今他们的名字都镌刻在乱坟场的石碑上,今天无一例外都活灵活现复活在我的记忆里。而村庄正以近乎一种衰败的美呈现在我的眼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担心后墙早已开裂的老宅子会在哪一个风雪夜里倒塌下来,可是直到今天,父亲和我出生的这个已超百年的老宅依然挺立在村中央,只是在渐失人气的村子里更加颓废不堪。新的主人已外出谋生,我在上锁的大门门缝里朝里探望,贴着斑驳陆离的门板,我仿佛可以嗅到这个古老院落里我童年生活的气息。

  巷子里遇到了老支书、红带子二妈还有兴华哥哥。岁月的长河流淌过后把人亦不例外地催老了,当年正风华正茂的支书已老态龙钟,曾经是农活好把式的红带子二妈见我连忙说,我们不老才怪啊,小三子的宝宝都这么大了。

  今天我回到了村庄,回到了旧时光。

  从来都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人人都会成为旧时光里的那个人。

  村庄断然已成了老态龙钟,城里却里里外外一律族崭新,老城墙根的老人们迁散到四面八方的各式小区,如今一个个渐渐老去,从村庄出来的我的父辈们也进古稀之年。孩子们的新旧时光毫不例外都在城里。

  从乡下到城里几乎是赤手空拳,乡下所有细碎破旧笨大的物件几乎全军遗弃在乡下,随着旧时光统统丢失,一去不复返。

  城里的三次挪窝,有用没用的同样也是挥洒自如地变卖或扔掉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似乎总是迫不及待去拥抱新生活。电话成了摆设,甚至已不再连接,书、书橱、书房成了概念,百度,U盘,微信,一个都少不了,一个都丢不开手。

  而这边,人们又常常一边翻翻旧相片一边感怀消逝的从前时光,更多的人也只有这般感性直接地怀旧了。一边是热卖的《心花路放》,一边是寂寥的《黄金时代》,许鞍华不会不知道电影院已经不是怀旧的地方,唏嘘与释放才是城市的消费主题。

  城里的二姑离开我们已快15周年,二姑家临近酒厂身脚下的老式宅子连同酒厂拆了建、建了拆,如同庄稼已经连续两茬。那天到老城墙根没来得及拆除的片区寻访一位长者,探身进屋子,老式宅子里堆着各类杂杂拉拉的旧物,旧书报,老家什,老筆筒,旧藤椅,旧挂历等等,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顿时旧式时光的生活氤氲而来,简朴,安祥,优雅,高贵。

  老酒,这时候是最有意味的。那天,中饭时分老人非留下我陪他小饮几杯,只见他不紧不慢的弯下身,朝着略显昏暗的角落摸索了几下,带出来的是一瓶不知哪年的老酒了。看那已然斑驳的招牌,我一眼认出就是我童年在乡下曾经见过的“大肚子”洋河,飞天敦煌图案虽已不再鲜艳仍一下子勾起了我陈年往事的怀想,这陈年的老酒啊,还有身边从旧时光里走来的老人呢。

  岁月在这里变成了经年陈酿,我怎舍得打开?但又忍不住品味一口的冲动。拧开经久岁月的瓶塞,顿时满屋酒香,不醉自醉,一个爽字了得。

  我指着隔壁刚刚封顶的大楼问孩子,你知道这楼是用来干嘛的?孩子说当然是用来住的。

  我说不仅如此,这楼最大的用途就是用来拆除的。难道不是嘛。我们的城市是见不得旧物的,过不了多少年这小区不拆了重建才怪。

  这城里也有所谓的旧式物件,水街,牌坊,门楼,那是做旧不如旧的结果。 复古本身就是即时的时尚而已,今天时兴复习这个,明天说不准又温习另一段古代年华了。

  衣柜里断然已经没有10年前的衣物,放在过去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前在乡下,老式房子的老式站柜里都能找到祖母的祖母留下的布料及各式小玩意。今天的人们已然没有物质短缺时代的饥肠辘辘,便也快快的丢掉了何为珍藏和珍惜的那份心境,因为极大的可能,各家储物柜里根本同时装不下10年前与10年后,不如及时整理,装着此时最好的自己。

  旧时光在记忆里,旧物也守不住,旧情旧念却是绵绵不绝的牵挂。

  清明的村庄

  (一)

  乡村一年四季里没有哪一天的人气有清明旺。这一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乡里,因为这里有他们祖上的坟茔。

  当然,我想这只是这几代的事情,再过若干年后,人们的故乡料定会随着世事的变迁而迁徙。

  前年的清明,父母、我们还有秋秋们,祖孙三代去了趟杨港——父亲和我都在这里出生,这里的一切我们都能找到深刻的记忆。而对于秋秋们,这里就是一处新鲜的土地,谈何情结?!

  人都逃避不了生与死的宿命。那天父亲走在村头大圩旁的坟地里,看着一块块墓碑上刻着的一个个同村人的名字,那一刻,父亲豁然中不免依然流露出几分无奈。那些人的名字,那些人,我大致都有些许记忆。整个小学,邻村的中学一学期,我才离开这个村庄。庄子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禽一畜,在我游手好闲间都深深扎进了脑海。五六岁的我就晓得庄子上哪家狗最厉害,看着和我一样游荡在街头的一只只鸡,我都能和一只只鸡背后的一个个主人对得上号——那只漂亮的芦花鸡是成二奶奶的命根,那只高冠公鸡是何大爹爹养的——从小我就略知这就叫物像主人型吧——成二奶奶干净利落,何大爹爹挺拔宽厚。如今,二奶奶,大爹爹,他们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了。

  (二)

  关于乡村的繁荣和衰落,若干年前在我们的作文里肯定有过理想的描述。不能不说,到今天,现代化的物质世界已经是我们当年不曾料想得到的丰富,令人眼花缭乱。农耕社会的思维已经不能解释今天的故事。

  乡村和城市,现代与落后,在空间上已经进行了若干次的重新组合。于是,就有了今天与从前比已经变得十分萧条的农村,和已是庞然大物的城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嘴含飞马(一种当年流行的香烟),小汽车一跨”,这是我当年坐在祖母腿上听来的。如今的楼上楼下已断然不是那时那日的概念了,这楼的价钱让当年做小本买卖的祖父挣十几辈子呢!

  乡村的风清新许多,新开的油菜花点缀其间,烂漫似海。踩在松软的乡间路上,似有流回到从前的时光,不能不说,我的心仍与这片大地贴得很紧,从没有离开过。流转的是光阴,不变的有乡情。

  (三)

  回乡,回乡,哪里还是我的故乡?!

  当我走进老村,置身我曾经居住十多年的老屋,不是矫情,确是真切的念头,我不能不生发许多的情怀。

  老屋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分给祖父的。这次再看,变卖给邻家20多年的老屋几乎还和原先一样,只是显得更为老态,在相对斑驳的老村里尤显局促,而它确切地说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你能说这不是一笔财富么,曾经过往的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痕迹。追溯,追溯,我追溯城市和村庄的源头,我不禁感慨,当下我居住的城市几乎所有的建筑也只有近数十年间的堆砌,百年老宅何处寻觅?!生我养我的这方水土啊,才是根本所在。

  边远的村庄正处在两个极端的中间,它没有我心冷时想像的凋零,也没有我应景公文中的葱郁。有人在,但村庄正常呼吸的气息明显老弱了。但今天清明是一个例外,在明快碎裂的归乡人的脚步声中,在村庄天空下的炊烟中,我感受到了这人间烟火的旺盛。尽管与我童年记忆中的蒸腾是不可同日而语,却也着实温暖了早春原先还是冷清的心境。

  春归何处?!都不如归乡的安然!

  (四)

  山水,山水,山与水是中国画离不得的两大要素。而这块里下河平原的村庄,山不见,从前我家的小楼就是这个村庄的高度,水确是这片大地的灵魂,也融入了我的血液。走出村庄后,高中阶段开始与东乡的孩子谈起,我五六岁下河游泳竟然让他们惊叹,其实那时杨港庄的孩子哪个不是天生的浪里白条呢。

  人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理解不全哲学的苏格拉底,但这天,我是目睹并亲眼见证了流经村庄河流的迥然不同的古往今来。那少年眼中曾经宽阔清澈、想像中亦或能与不能穿越征服的大河呢?!浑浊,肮脏,令人不堪入目。今天我也不忍踏进这河的怀抱,河啊,你幽怨得了我吗?!

  (五)

  回乡,回乡,要么不回,回则连连。其实三号午后随郝老先生乘船走水路赴沙沟省亲,我已走了一趟回乡路。

  水路茫茫,快艇翻腾起阵阵波浪,河两岸春色垒起的景象,让人思绪翻飞。坐在郝老先生腿上的小孙儿显然已经进入梦乡中的台北,他全然不会懂得此时的爷爷已回到彼时的童年岁月。而我呢,尽管相差半个世纪,竟也随郝老爷子同船一道穿越回旧日的故乡。这刚刚起身拔节的麦田,张扬生命的满目菜花黄,点缀其间的桃花,冲浪戏水的鸭群,还有渔家间断排开的网簖呢,这不就是这片土地上世代相拥的印记么!

  (六)

  有功名的回乡,叫衣锦还乡;没功名的还乡,起码是来还愿。

  其实功名否,从来就没有一个恒定的标准。更多芸芸众生还不是普通如草芥,随滚滚时代洪流,离乡从来不是自己主动的选择,而是被动的背井。

  走了,去时淹没苍凉;再回,却又满脸添沧桑。

  不尽然,不尽然。我站在高高的坡堤,抬眼远眺葱郁的村庄,阳光下袅袅升腾而起的灶烟,近处坟地里一处处随野风飞舞的烟霰。在去往坟地的路上,三三两两,两两三三,祭拜完了的就早早折返回村了,留下未全烧烬的香和纸,这边的一族才下车过来,老小说说笑笑间,倒也把本来略显悲戚的日子抹上了几分春熙的明快。这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人们在穿梭间似乎把人间和阴间事都想明白了许多。

  (七)

  曾经的边缘村庄,说到底就是城市化工业化一百年或许都看不到苗头的村庄,人气怎么才能日渐兴旺起来呢?我想不到很好的答案,但我九十多岁的外祖母说过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冬日,我和老人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冬阳照进封闭的阳台,一片温暖。老人和我唠叨起从前,从前在乡下的日子,在她嘴里说出来,我真能体味到什么叫五味陈杂。从旧社会,再到新社会,老人大字不识一个,如今膝下儿孙满堂,个个堪稱中流砥柱,这一刻我读出了什么叫安祥,什么叫幸福。但即便这样,我觉察得出来,老人又明显对当下的日子颇有些微词呢:总有城里人混不下去的一天,我看怎么还乡呢?!一个经历过战争、饥荒以及各类不测天灾和人祸的老人,说出这话,你又懂得我话语背后的含意吗?!

  乡下不好过就进城混,混好了不还乡,混不好还不了乡。这乡下终究是回不去了么。

  亲近不如怀念吧,我永远的村庄。

  (八)

  我不止一次说过,乡里要有乡绅,这乡下才算有真正的品味和气息,才有不断繁衍壮大的文脉。否则这乡下遍地走动的除了流氓和盲流,尽是些按死理种地干活的,这乡下何来欣欣向荣的灵动。当河水不再清新,当土地不再洁净,当所谓的文明已经遗忘这块相对贫瘠的土地,这里重生的磨砺尤显惊天动地,除了物质堆砌,更离不得人,离不得浸染乡土厚重情结的现代文明人,我相信人类活动是一切文明的源泉和动力。我们匆匆来过,我们又急急离去,乡村仅仅留下我们蜻蜓点水般的目光。乡绅在哪里?绅又在何处?绅不在乡里何称乡绅?我隐约听到泥泞的呻吟。

  杨格港的夏日

  都说是苦夏,孩子多半是没有苦夏这个概念的,盛夏是杨格港孩子奢侈的盛宴。在杨格港,再漫长的暑假也好混,混得大汗淋漓,混得痛快淋漓。每一个暑天更多的时光是泡在水里的,河水里,雨水里,露水里,汗水里,泪水里……最迷恋出没在芦荡里,最惬意埋伏在棉花和西瓜套种的大田里,最憧憬垂钓在鱼塘边,最刺激莫不过在杨港闸口逆流而上,最惊险还是在排涝站下口摸鱼,那一片生机盎然的野地哟,处处有孩子们招摇的身影。以至东东上个星期偶然到钱江方洲小区转悠,竟然被这里纯原生态的景观吸引了,那不就是杨格港的野外么?东东毅然决然决定在钱江买房,因为东东找到了童年的梦想和根。什么户型不户型的,从前杨格港砖墙草盖的低矮房子还不一样住人?!矫情!

  东东最美好的回忆都在夏天。偶尔起个大早跟大奶奶一起下棉花田,说是除草打公枝抹碎芽,其实田里长着的小瓜、番茄等吃物才是东东真正向往的。东东饿着肚皮走过清晨的田间,钻进迷人的青纱帐,沾上满身的露水,在这里都能找到填饱肚子的食物,一条带毛的黄瓜,一只青脆的菜瓜。走进庄稼地,东东没有一次是空肚而归的。

  更多时候,杨格港晌午的时光是百无聊赖的。一觉睡到太阳八丈高,兴许是让肚子饿醒了,桌上头盆里凉凉的稀饭,省了碗具,搬起来便喝个底朝天。坐在阴凉处闲着也是闲着,有意无心顺手帮奶奶剥起蚕豆米子,剥到半碗够一顿中饭汤,坐久了便也没了精气神。

  见奶奶到要河边淘米,东东顺势从奶奶手里抢过淘米篮子,直奔东头大河边。一条米把长的挑板码头,与乡村所有的大小河流一样,河水清澈见底,顺着淘米水的米香,成群的鱼儿聚集过来,闹腾起阵阵水花,东东眼馋得很,脱下小裤头藏匿在桥下墙洞里,跳下河,与鱼儿同嬉起来,乐得忘归。半个时辰过去,不见人和米的小脚奶奶便颤巍巍地赶到河边。

  “你个细猴子,管不住你,明天让你老子把你带上街去”,奶奶把东东叫上岸,直往家撵。东东竟也忘了是光着身子游了一次街。

  丝瓜架吊瓜藤搭起的凉棚下,东东躺在小木桌上,听“知了”鸣叫,数头顶大小不一的丝瓜吊瓜,瘪瘪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到昨日棉田摘得的几只青番茄,一骨碌爬起来,跑进厨房,不等洗净便啃起来,三下五除二就下肚了,舒坦!

  没聊莫,邻里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凑到一起玩几把扑克牌。扑克牌一律玩得皱巴巴、脏兮兮的,黑鼓六秃,用手一抠,污垢直掉。那时没有吃苍蝇,不是争上游,就是K十五。少年游戏就如夏日的天,说变就变,玩得好好的,说不准为一张牌就闹得不欢而散,厉害些打得死活不依。不长记性,过不了几日,便又厮混在一起了。

  不一会儿,杨格港正午的上空便弥漫着阵阵人间烟火和饭菜的悠香。丝瓜汤,青椒炒丝瓜皮,炒自己昨天拉的螺螺,不就是冬瓜汤,炒冬瓜皮,小葱炖蛋,还有番茄蛋汤,炒韭菜,炒茄子,饭锅头上炖茄子,这样的菜蔬是暑期常常的下饭菜肴了,典型地道的里下河農家风味。这便是东东童年杨格港生活最原始的底色,直到今天,这样自然纯美的记忆仍常常让东东感怀。那天工学院陆庆龙教授画展的几幅故乡背景的画让东东深深感动,教授的画不张扬无半点雕饰之感,纯粹的原汁原味,一下子击中东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就是存放童年故乡的味蕾。那次许教授和根华带东东到文港路上很不起眼的一家土菜馆,几个小土菜还真有30年前的那么回事。吃来吃去,让东东一而三再而三愿意点吃,吃得有滋有味的还是在杨格港曾经吃过的类似八大碗的菜。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还是要吃。但不管怎么烧,如今再恢复过去的八大碗怎么也没有先前的感觉了。物不是嘴也非。

  中饭过后,杨格港的狗热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蹲在大树下打盹,而这时候杨格港孩子天生就属于河水了,一泡就是半天。浪里白条,在水里玩捉迷藏,在高桥上跳水,有柴油机船经过,往翻滚起的水花里轧猛子最刺激最兴奋了。那年,一位少年玩伴就因为玩过了头,不小心钻进船肚里再也没有出来,等捞上来便断了气。少年父母肝肠寸断的哭声整个村庄都被感染了,悲伤着这个少年夭折的悲伤。因为有了这样痛楚的教训,大人孩子多了一份警惕,这个暑期的后半程一个村庄便再也没有上演过少年溺水身亡的悲伤事件。但这样的事件,在乡村直到现在从来都未停止过。

  在白天往水里跳的桥上纳凉,听老人们讲故戏,听大人们拉家长,杨格港夏日晚夜的时光多半则是这样度过的。白天下河图凉快,晚上火烧心。没有电扇空调,无风的日子,奶奶手不离、晃悠不停的芭蕉扇是东东童年最温馨的记忆。还有夏日夜晚那闪闪的萤火虫,照亮了乡村少年的童年梦想。其实现在想来,夏日里手持一把芭蕉扇真正是一种优雅的文化,一种文明。空调房是现代文明吗?只能说是很现代,哪有半点文明可言。人类从手上丢掉芭蕉扇那天开始就丢掉了文明。

  进入八月,离9月1日正式开学的日子渐近了,一天,两天,时光过得陡然快速起来。东东一天天掰着手指头,惶惶然。湖荡里杨格港的屌丝屁孩们,哪个愿意进学校的笼子。二十天,十五天,十天,九、八、七、六、五、四……由小东东就欣喜地发现,七月大、八月大是老祖宗给我等玩童的恩赐,没有日子可捱了,才定下心来把未完成的暑假作业补上,所以多两个31号少两个31号的时光断然是不一样的。

  盛夏收场,墙头上的丝瓜、扁豆快下架,地头的芋头、山芋也可以刨了,杨格港的暑假时光就这样几乎在自由散漫、无拘无束中一天一天过去,天渐次添了些许凉意,等小裤头换上长裤长褂,9月1日开学的日子也到了,东东们开始了新一个学年的上学时光。从9月1日始是收获的秋了,对于读书的孩子,生命年轮里才又算增添了一岁。

  秋 后

  立了秋,秋老虎的威仍在。白天的村庄,特别是日头当中心的热浪没有明显的减退,孩子们依然是裤头背心赤脚。稍动动和饭后少不了一身汗,河水已没有大伏天润身,孩子们这时候就不能快意地下河戏水了,但还是有几个小男孩跳下河耍起来。

  三顺子啊,快上岸,你妈妈来了。龙跟奶奶朝河里喊话,一会儿工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这是扁豆长得最旺的季节。你看,墙头上,凉棚上,一串一串的花,一簇一簇的豆,泼皮旺盛,青的紫的,个顶个精气神足足的,看了都让人心动。扣子奶奶笑吟吟地拎着小柳筐,几下子就摘够了小满尖。

  翠英啊,翠英,我揎好了,你回家和芋头烧烧。

  翠英到东头场上晒草了,好呢,今年新酱油脚子能吃了,我装好一瓶了,你回家烧吃了看看,不丑呢。翠英老公长根子应答道。

  小中饭时候,“丁零零,丁零零”,上街卖长鱼的二强子骑车从沙沟家来了:“大根,大根,你要带的一包1号轧针拿去啊。”

  “好呢,好呢,谢谢啊,多少钱的啊?”大根小步快跑丢下渔网子从院子里跑出来。“算了,算了,今天长鱼价不丑,就算我送的吧。”

  “不作兴,不作兴,以后哪个还好意思请你带东西了啊。”

  “罢了不,你也把个面子二强子。”隔壁军扣声音大大的。

  天天数着指头算日子,数着数着,今天8月26号了,没有几天就开学了。七月大,八月大,春子一直就很庆幸,暑假两个大月意味着在家多野两天呢。新学年就上三年级了,心都玩野了,暑假作业还有不少没有动笔。哎,春子还有些惶恐。心里盘算着,这两天还是把作业赶紧补起来吧,免得被新老师批评。

  不能再拖了,吃过中饭,坐在堂屋里,一个人“吭哧”、“吭哧”做起了作业,不管对不对,把空的地方填起来再说。开学交上去,兴许老师也就翻翻而已呢。哎,好多题目还蛮挠头的,没得命了,学的知识一半还给老师了。

  二哥一闪就找不到人了,蹊跷了,刚刚还在的,一声不吭人就没了。二哥到哪儿去了呢?

  屁大个功夫,二哥“阴壁蛇蛇”地跑来了,还不忘用袖子掸掸嘴。

  吃好东西的吧。

  瞎说什呢,哪个吃好东西的啊?

  你把嘴张开来让我闻闻。

  没吃就没吃嘛,哪来的好东西。

  你张嘴啊,你张嘴啊,骗人。

  骗你小狗,骗你小狗。

  嗯,我都闻到了,是花生米子香味,你到衣章奶奶小店去过了吧。

  好了,好了,我口袋里还有几粒给你吃吧,不要告诉奶奶,芦花鸡生了一个蛋,我拿蛋换的。

  怪不得的,我刚才听到鸡“咯咯蛋,咯咯蛋”了。奶奶晓得了要吵死了呢,前两天也少了一个蛋,一定也是你偷了换好东西吃了。

  你瞎扯淡,上次的蛋要么是你偷的,你自己个好吃鬼子。

  到了晚上,桥头纳凉的人们显然少了许多,主题也不再是为了乘凉,热情所在或许是为了一种话题的聚集,最近街上捉小猪的价格又涨了些,今年水稻价格不知行情如何,五花八门的话题扯不完。时间也不会持续到很久,稀稀拉拉的,人们便很快散去,整个村庄就这样,不早不暮地进入了相对宁静的状态。

  大人们什么事都喜欢说等秋后等秋后。兄弟三个挤一张竹床子,忙得没有顾得上换,睡的还是凉席,光背小裤头,半夜里硬是被凉醒了,摸摸,全身上下冰凉。半醒半睡间,连忙抢抓裹在哥哥身上的被单,日本进口尿素袋拼接起来的被单,“日”字一半裹在大哥身上,“本”字一半裹在二哥肚上,压得死死的,哪个拖得过来,也只能扯过一个角落小搭搭了。哎,小搭搭也是好的,这小心冻得透凉的,暖一块是一块。

  这时候,村庄上空的月亮一夜比一夜圆。一天两天,一场秋雨一场寒,一个凉夜两个凉夜,明天就到中秋节了。过了中秋,树上的梨都被小贩摘下运走了,大人们才想起,该把凉席收起来了吧。

  没日没夜抢天,忙活了好一阵,稻谷抢上场进了仓,大人这才忙定下来换上薄被,再看被单,早已被兄弟们不知在哪个半夜抢撕烂了。

  这下子“豁子”大了,看妈妈怎么和你们算账!

  不就是撕烂了一个日本货嘛,有什么账算?扯淡!大哥掷地有声。

  冬 ?冬

  狂欢是一群人的寂寞,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和今天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都是整个中国的缩影一样,當年的那个小小村庄,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犹如猎犬寻觅猎物,翻墙挖洞,能找的角壁角落都找遍了,特别是地主老财的旧宅子,五梁八柱,都是用的木板,连跟洋钉子影子都不见,家里除了一口破铁锅不能变卖。听着渐渐远去铿锵的洋鼓声和糖担子,冬冬耷拉着脑袋。

  “杀千刀的,你就不馋死了的,把你老子的凉鞋都换掉了。”四凤子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掀板就是一下子,嘴里还含着棒棒糖的二狗子跑得飞快,躲过了一场痛疼的打。“你跑,你跑,你个小猴子长大了就是土匪。”

  一会儿功夫,二狗子又跑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双后跟已经断了的塑料凉拖鞋。“嘻嘻,我用破塘锅盖赎回来的。”

  “你个坏家子,你就不把破锅也拿去换吃了。”二狗子今天一顿打怎么都少不了。

  乡村社会里布满的是风、泥巴、芦苇、草房子,还有长长的河流,乡村的孩子从小对铁铊子由来的敏感,因为铁可以在糖担上换糖吃。村庄上没有土豪,用钱买糖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换”,一种朴素原始的交易方式几乎涵盖了村庄的整个生活,用家里母鸡下的蛋换油盐酱醋,用小麦换小蟹仔,用甲鱼壳子牙膏皮换针头线脑。庄上凡是能换糖吃的铁器,孩子们从来没有忘记算计,门锁、把搭扣、铁铲子、秤砣、破锅、奶奶的铜炉子,想来想去,整个庄子上就是这些铁质物件了。对了,还有村小里高高挂起的铜铃,村委会门口大树上高悬的大喇叭。冬冬白天和夜里做梦都对这两个大家伙打过注意,寻思过哪天爬上树把大喇叭和铜铃取下来换下糖担子所有的糖,一次吃过瘾了。可想到村支书在大喇叭里传达的鸡毛蒜皮的村务就是村庄上的大事,学校丢了铃老师忘记了时间无休止地拖课也不是个事啊。尽管踩过无数次点,终究没有下得了手。在庄上没有行过大恶,所以冬冬一直心安理得。其实,冬冬心里曾经有过把老子骑回家的属于公家的凤凰自行车也换掉算了恶念,一开始他没有这个胆想,更不敢实施。但当有一天他实在被馋虫子缠住不放,胆从心头起,推着凤凰28直奔洋鼓擂动的糖摊时,摊主却不干了。

  “这是哪家孩子啊,你这不是存心想害死我么,大伙都在这里啊,一,我不会收这个车,昧良心的我不做;二,我不管你这车从哪里来,你赶快送回去,要糖吃我这就敲一块给你。”

  围观的老小没有一个不是熟脸堂子,见这阵势,冬冬小魂都吓散了,连忙推着车子,若无其事放回家了。淡定下来,冬冬后悔莫及,怎么没有把人家奉送的糖吃了呢。

  村庄贫乏,但也不是再没有让冬冬心动的物件,庄上除了拥有一家所谓现代化的碾米厂外,还有一家五金加工厂,今天百度冬冬还可以自豪地找到----大纵湖乡杨港五金加工厂。这家工厂就是村庄工业经济的启蒙和发端,厂子主要生产煤球炉、簸箕。厂设在村西头的旧礼堂,所有旧式宅子的神秘在这里都能感受到,高大厚重的门,大门的正上方是整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油画色彩厚重形象逼真,偌大的一个大车间,摆满整装待发的煤球炉 十分壮观,一字排开的炉子漆得一身绿或者一身红,现在遥想起来我都来劲兴奋。

  鸡鸣狗叫,虫吟蛙唱,能在偏居一隅的乡村听到密集的铁锤声音,相信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在冬冬童年的杨港,一路上听得十分过瘾,十分暖心。五金厂在路过学校的村头,每每经过,那铁锤作业的声音都吸引我驻足。煤球炉外身是一圈包裹的铁皮,中间是填的厚厚的保温土坯。油漆涮得好好的煤球炉根本看不出铁皮的本来面貌,冬冬一度对外表平平整整的铁皮壳艳羡不已,后来一天我路过桥头,看到村里最大的挂桨机船装满柴油桶时,方才知道这废旧的柴油桶就是煤球炉外铁壳的主材料。冬冬很欣喜,通过自己的观察得知是村干部通过村里的知青关系才搞好這些变废为宝的柴油桶,有到上海运来的,也有无锡运来的,甚至乡亲们敲白铁的手艺都是他们手手相传的。村有两个无锡知青老于和高老师,从此冬冬对他们的看法无比亲切,开始总是认为他们好吃懒做,洋而不妥的,就是活脱脱的小资产阶级的反面教材。但凭良心,真正是他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给寂静的乡村带来了文明和现代工业的火种。良心往往都迟到,常常当时都被换糖吃了。

  一口普通话的高老师教体育,乒乓球的直拍横拍、侧旋弧旋等招式就是高老师带给孩子们的,但高老师不仅仅教体育,他似乎什么都会,语文、数学老师农活忙起来,课都是高老师代。一年级拼音字母村小的老师没有一个有勇气教,记得都是高老师出课,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村小没有音乐课,高老师一有空闲就唱歌给孩子们听,抓住一切机会教他们识谱,还从上海请人带来录音机给孩子们放各种小曲子听,站在讲台上的高老师,手摄小枝条,指挥全班大合唱,有板有眼,很是陶醉。那年村小第一次由高老师代队参加全乡国庆文娱会演,冬冬有幸参加,列队正步走上舞台,那铿锵有力的节拍至今震撼人心感动人心。

  12岁前只见过穿在别人脚上的皮鞋,冬冬的第一双皮鞋是知青老杨从上海捎回苏北的旧鞋,是母亲花三块钱巨资从一堆旧货中精心挑选出来的,那次母亲一下子买了四双,冬冬兄妹四人一人一双。冬冬从来就以为穿皮鞋神气就神气在人未到声先到的那种感觉。可冬冬穿上旧皮鞋在大队部门口宽敞大道上遛达了好一阵,与老土布鞋无异总是闷声不响。冬冬纳闷寻思了好多日,终于有一天碰到穿皮鞋的老于家小儿子大军子,讨教摸索了半天这才破解了其中的真相,原来这响声是铁掌子发出的。铁掌子哪里来?从前村庄上能有个破鞋穿穿就已有头有脸,哪有修鞋的小摊。饥饿的人寻找食物的能力一定是最强的。

  终于有一天冬冬对着天花板寻思发呆时,有了,天赐鞋掌啊,冬冬取下几粒图钉,每双鞋狠狠地前后各钉了8颗图钉。哇塞,那种铁踏大地铿锵有力的感觉,心情爽爆了,冬冬油然冒出一句:旧鞋,虽已不锃亮,但依然响亮。可是让人要命的是,乡村里尽是些松软泥泞的小道,破皮鞋哪能踩出响亮的旋律啊。要面子的人随时都在追寻着挣面子的机会。穿皮鞋尽量往硬地上踩,穿皮鞋一定不能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要尽管得瑟起来。这双鞋穿了好几年,这中间图钉掉了钉,钉了掉,不记得钉了多少颗,直到脚实在套不下去才作罢甘休。穿鞋子合脚舒适只有自己体会,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听不听到我“叮咚”优雅的皮鞋声。冬冬的脚也是在那段最需要自由生长的日子因为这双小鞋几乎被挤畸形了。但那段时光里我很欣慰,看到一船一船运出去的煤球炉和运进来的柴油桶,冬冬多么想跟顺船到遥远的大都市去,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这在当年是冬冬最大的梦想之一了,冬冬看到开船的陈二爷,总是心生羡慕。那时候乡下没汽车,冬冬自然对开船的师傅十分崇敬。常常流连在西村头的大桥上,痴痴守着来往的船只,渔船、货船、柴船、扒泥船,惟有五金厂的运货船在我记忆里最特殊,声满载着我年少远行的梦,它承载着乡亲们的致富梦,更见证了杨港村通向现代化的漫漫征程。那种冬冬一开始就以为并不纯正的破破的汽笛一直在他的梦里召唤着,召唤我时常回到曾经的村庄,回到铿锵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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