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翻,还翻!就差耗子洞了!”看着钱亮一脸的灰尘,李雪估计自己也强不哪去。
“对呀,还有耗子洞呢!”钱亮突然激动起来,张惶的十指猛可间握成两个拳头。李雪说你脑瓜子进水了吧,盖仓房给耗子洞里挖出那两毛半钱你也动心;人要穷了,啥主意都想!他龇了龇牙,里外屋又走了一遍;明知道走也白走,还是抱着希望。李雪鄙夷地看他一眼,仿佛一把尖刀,抵到胸前,人慢慢地后退,踉跄着坐在一把吱呀三响的三角凳上。脑瓜子一点点膨胀,人忽悠悠地升上天空……忽然一个激灵,像抓住了绳子,又回到地面。他闷着头,不知道自己想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索性摇了摇脑袋,有些疼,还不十分疼;接着又摇了摇,除了疼,还嘎吱嘎吱地响,里边好像塞进个东西。能是个啥?难道真像李雪说的,脑瓜子进水了吗?
“一般都一百,还有拿五十的,好不错的有二百挡住了,咱拿三百你还嫌少,多少是多?五百、一千、两千、三千……你以为你是银行、大款咋地?也不搬块豆饼照照!”李雪看着钱亮,忽然想起几年前家里曾养过的一头毛驴,除了生气,就把那三张揉得抽巴巴的百元票子从手里扔到炕上,又从炕上拿到手里,好像要下个赌注,又好像是块烫手的山芋。钱亮说理倒是那个理,我早就像你那样想过多少次了,可咱花过海迁多少钱,你没算算:前年过年在大道上含么件儿(无意中)碰见我,伸手就给了二百,去年秋咱家盖仓房,人家通过海成,在账上一把就写了五百,还有哪年了……德录交不上学费,我给海迁打个电话,人家……李雪的脸越抽越紧,突然穿越似的,三十几岁的女人一下就变成了六七十岁,眼窝塌了,嘴角瘪了,下巴上只留下一块骨头,勉强包了一层糙皮……死和木乃伊也只不过时间问题。
那是晚秋一个阴冷的下午,门前的大杨树已经泛黄,虫蛀的叶子断断续续地飘落,曾翠绿得让人心疼的叶片像久病的老人,死亡的脚步在一分一秒地逼近。忽然刮过一阵冷风,落地的樹叶瞬间卷起(像死后的人又借尸还魂了),顺着敞开的窗户飘飘悠悠地飞进屋里,李雪的头发骤然大乱,有一片还落到了上边,她气愤地摘下树叶,好像癞蛤蟆跳到了脚上,“都啥时候了,还开窗户,天这么冷你也发烧!”她穿着鞋、屈着膝,一步步爬到炕里,气呼呼地关上窗户,像出了一口恶气。冷风使她清醒,脑瓜子也豁然开朗,有一个问题无形中就冒了出来,“海成儿子结婚,咱们该随多少随呗,欠海迁的人情,等他有事的时候再还——抽大烟拔豆茬,一码是一码;合情合理,还匀功夫,何必赶这青黄不接……”钱亮一拍脑袋,脑瓜子忽然像开了天窗,忽然就不疼了,也不怀疑曾经是否进过水了,“要你这么说……”大趋势眼看形成了,他无意中看到地下墙角边那个已经有了很大缺口的瓷罐子,才想起那是哪年了——海迁用大车拉回来满满一下子瓷器,他在大车跟前转来转去,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更像个没有廉耻的叫花子。海迁说你那么喜欢,就买一个呗。钱亮摸了摸裤兜,好像忘带钱了,还有点不好意思,“想买那个大嘴罐子,还差五块钱……”海迁说差那点钱没事,喜欢你就先拿去,等多咱有钱了再还。直到现在,米罐子都快当尿罐子了,那五块钱还原封没动呢。脑瓜子又渐渐地疼起来,嘎吱嘎吱地好像真进去水了。
“你说得轻巧,打狗还得看主人,虽然海成儿子结婚,谁不得看海迁的面子?海成的礼随少了,海迁能不知道吗?村里原先那个价码,这下都得翻番,几倍、几十倍都不好说……”这回该李雪的脑瓜子疼了,以前他一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她就说你才头发长见识短呢,还用老人家的有关教导来回击他。现在看,她这个半边天只不过是个摆设:明摆着的问题,事情看似海成儿子结婚,婚礼一过人家能不看礼账吗?海迁这个当哥哥的对弟弟的礼单能不闻不问吗?换句话说,礼单上的礼金相当于干部公示,一个个一清二楚地摆在那里,你看我看地相当于领导们逐级审查;你随多了海迁会记在心里,你随少了海迁也会记在心里,以后再找人办事,海迁能不想到礼单?随多随少能一个样吗?这样一想,她觉得海成儿子的礼钱已经不是随多随少的问题,而是对海迁的态度问题,是个以后你还想不想找人家办事的大问题了。
意见统一了,接下来还是寻找财源的具体问题。或者说,三百元肯定不行,五百元是起码的、必须的,是不能讲任何条件的原则性问题。
两口子都在冥思苦想,一个小平房里的一个小小的简陋卧室,仿佛是中南海的议事大厅,区区的五百元钱,仿佛是国家的战略工程。就在两口子思路枯竭、智慧穷尽的断崖边缘,院里忽然转来几声“嘎嘎嘎”的鹅叫。仿佛是胜利的号角,钱亮忽然敞亮起来;他那个几乎连圣人都打不开的脑瓜子,忽然就贯通了、开窍了,让哪位大仙从上到下地给大揭盖了,“对呀,把鹅子买它两只,钱不就来了吗?”李雪也笑逐颜开,好像迷途中遇到了指路的仙人。渐渐地又塌下眼皮,好像那是一个局,远远望去好像一条光明大道,走到尽头却是个无法逾越的深渊,“那不是要留到落雪后再卖,才能卖个好价钱吗?”
“事到临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也不能白给人家,每年都赶在落雪后才抱(孵化)的鹅崽儿,冷冻数九的多难侍候,年顶年地不就要等到落雪后卖个好价钱吗?”
“贱也贱不哪去,前些日子连老板上赶着给我打电话,卖的话一斤给到十五块钱呢,现在可能不那么急了,一个饭店用两只大鹅算个啥事,咋也掉不下他自己报的价钱。”
“啥?八块钱一斤,那也太亏了!连老板,你就照顾照顾,我现在急等着用钱,要不谁能把落雪后才卖的大鹅现在就卖了……不用多,还按原先你说的那个价,十五元一斤吧……啥?八块钱还是看面子……”钱亮撂下电话,像给失败的赌场上刚走下来。李雪说不卖、不卖,坚决不卖!当老板的没一个好王八犊子,他就是听你说急着用钱才别咱的象眼儿,要不兴许还能好点。他说不卖咋整?再有两天海成的儿子就到正日子了,脚底下又不能刨钱?
两口子想来想去,除了卖大鹅,要么就随三百元的礼钱……
看着丈夫哆哆嗦嗦地把三只还没长成的半大鹅子一只一只地绑在自行车的后备架上,李雪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姑娘、儿子被人绑到了刑场。
2
钱亮随五百元好大个显示,关勇张口就是一千。
林德华突然跳起来,好像踩到了弹簧。其中一条腿短,来不及就跳,时间长了一般人走不过她。关勇事先就有预感,林德华起跳前已蹭到了地边。他腿也短,而且两条,格外齐整,频率特高,一般人无法比拟,非正常走路和正常人无异;林德华没有可比性,跳起来就得另当别论。林德华撵到地边,关勇已走到地边前的坡下。腿瘸下坡不便,跳起来难度更大,就在原地上嘶喊。
“你真是个傻子,那一万多元还没有指性,再随一千元礼钱,房子还盖不盖了?”
“没指性我才随那么大礼,有指性我还不随了呢。”
“你想气死谁咋的,有指性还不随了,我让你不随了!”林德华孤注一掷,边走跳走。关勇在下坡上坡途中先摔了一跤,林德华乘势追上了关勇。关勇止步、捂头,“别打、别打,你听我说……”
“你说,我不打……说对了拉倒,说不对我打死你!”林德华把那只比常人几乎大出一倍的右手悬在半空,像刽子手举起手中的大片刀。关勇临危不乱,有板有眼地道出了和钱亮几乎如出一辙的道理。林德华像一只冰冻的茄子,遇到了相应的温度,很快就蔫了下来。她看着强势,却以理服人,一旦发现理屈,马上改弦更张。关勇看看危险已经化解,就原路返回,重新走到苞米地边上的白菜地前。他们是来给白菜抓虫子的,往年白菜长了虫子都打敌敌畏,前两年不谁说的打敌敌畏得癌,村里人再种白菜凡是自家吃的都动手去抓,他们也不例外。
关勇刚撅下屁股就发现一只虫子,虽然不大,颜色和白菜几乎一模一样,如果静止,就是白菜的组成部分,爬起来却又快又准,一曲一张地正以百米的速度向白菜叶里的菜心疾进,殊不知关勇正以比它更快的速度企图置它与死地。林德华偏偏又提出一个问题:“你想得挺美,海迁要是不给呢?”仿佛变脸似的,说话间眼睛突然增大一倍。关勇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慢慢地后退,好像事先就发现了敌人,敌人尚未发现自己。结婚二十来年,仗带打不打地也有二十来年,林德华最终解决的办法都是拳头(有时也用巴掌,或者二者兼顾),出手前先是眼睛,瞪大眼睛是个明显的信号。关勇开始不大习惯,就像别家男人那样去对付自己的女人,结果适得其反,渐渐也适应了。结果出现了误判,林德华在瞪眼的同时和脸一块转到了一边。不知道她是在看前边不远处那一望无际的苞米地,还是苞米地期间的地格子里长着的一两棵杨柳树或者下边那稀稀拉拉的蒿草?像他家这样苞米地边上种着土豆、白菜的也不在少數……或许她不一定非要关勇回答,或许处在可答可不答之间……或许她正在回顾,如果真像丈夫判断的那样,他随了一千元的礼钱,就能得到一万元的回报,那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她一定会让关勇买一挂一万响的“十响一咕咚”,专门放给海迁听听。除此之外,他们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想盖个四大间的砖瓦房,整个下来成本就得四万元左右,还得去了吃饭,自家人的工钱都不包括在内;除了自己攒的,国家又给补助了一万五千元的专项资金,那一万元只能自己的梦自己圆了。
看看媳妇的样子,关勇感觉自己低估了自己的女人,再次走到白菜地里,把一棵踩歪扭了的白菜悄悄地扶起来,并在捉虫前,把海迁重感情,讲义气的例子认认真真地讲了四五个,如他父亲有病,李林一口气给背到卫生所,春节时海迁回来一把就给他孩子发了两千元的红包;徐三婶和他父亲是老邻居,平时捉住一条虱子也要给老人送去一条大腿,海迁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地往徐三婶家里提溜,回馈相当于赠送的三五倍不止;一次海迁的宝马陷在河西村的泥坑里,一个老五保赶着一匹瘸得和他不相上下的老马半夜里给拖了出来,海迁去后备箱里伸手就给老五保装了一瓶五粮液、一条软包中华……
林德华的心情越来越好,也不知道她那垄的虫子抓得干不干净,反正很快就撵了上来,照他的屁股上恨恨地掐了一把,“快干活得了,逼逼逼地竟听你了!”他虽然很疼,心里像捡了几百块钱一样地开心,媳妇每次高兴,都这样回报他,每次主动要做那事,这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他咧了咧嘴,短腿撒娇似的向后蹭了一下,一条长长的绿虫子刚从白菜芯里爬出来,企图继续造势,他一眼就发现了,一下就捉住了,用手一捏,噗嗤一声,手指头上黄的、绿的、黑的粘了一下子。他们最大的愿望:事情最好也像捉虫子那样,手到擒来,嘁嚓咔嚓。
3
一想到房子,吴宝成就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好像在一口接一口地品咂着人生的苦果。于秋敏像他随身携带的卷烟设备,他抽一支,她就卷一支,他一支接一支地抽,她就一支接一支地卷;两口子像个配合默契的流水车间,没有起始,也没有终了,只有周而复始不停地运转。不一会屋里就烟气咕咚地呈现出着火前的景象来,吴宝成还是抽了这支就点上那支,于秋敏就卷了这支再卷那支。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大家子六七口人,还住在东西三间的旧房子里,儿子和媳妇虽然不说什么,他们也不是傻子。他和老伴常把孙子小强或孙女艳艳叫到西屋来住,两个孩子好像商量好了,叫小强过来,小强就说咋不叫艳艳过来呢?叫艳艳过来,艳艳就说咋不叫小强过来呢?叫他们两个一块过来,他们就说我才不和他一块去呢!我才不和她一块去呢!他们俩一铺大炕咋住也有的是地方,说句不干啥的,一高兴打起滚儿来谁都碰不着谁,可他们能打起那个滚儿吗?两个老家伙无事无非地睡着一铺宽敞的大炕,儿子、儿媳领着一双儿女两代人挤在一铺炕上,他们能高兴起来吗?还打滚呢!盖新房是早在计划之中的事情,原打算把旧房扒了,扳倒扶起,在原有的地方再建起一簇新房,同时往两边一扩,撮起个五间大瓦房来,一家人要住的有住的地方,要放东西有放东西的地方,祖孙三代,吃穿不愁,欢天喜地,其乐融融,世界上上哪去找这样幸福的地方?那时候一想起盖新房,老两口的嘴角都情不自禁地咧得多大,好像再咧,还能有扩大的空间;还没等盖房,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新房,和新房子给他们带来的幸福和美好生活。
随着盖房计划一天天走进现实,问题来了。最先向他们即将的新房发起挑战的是东院的于二哥,他家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宅基地却没有他们这样可以左右逢源,如果是扳倒扶起,只能在原地上踏步,换句话说,原先的旧三间砖瓦房扒倒了,只能换成个新三间砖瓦房,说白了宅基地是固定的,想扩大面积只能寄希望于空间了,就他们目前的情况,只能放眼于未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于二哥只能豁出老脸和他商量:“大兄弟,你家的东边还有空闲地方,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串给我点,哪怕是半间屋的面积,俺家的新房盖起来也就可心了;占用的面积你随便挑,俺家责任田那几块地你看中哪块就种哪块。”两家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平时处得像一家人不说,去年他孙子小强和小伙伴在河边闲扯蛋,不小心掉进河里,眼看就没命了,于二哥的二儿子跑到跟前一个猛子扎进去,喝了好几口混泥汤子,才把他的宝贝孙子从阎王爷的家门口给抢了回来。就凭这,别说人家还要给他责任田补偿,就是不给,他还能说啥?再说了,于二哥即使占用了他家东边的一块面积,他家西边多余的面积也足够盖个新房了。他一口就答应下来了。一家人都说他做得对,做人就得这样,哪有数犁儿碗子的,只能朝一边翻土呢?事后不久,村里通自来水要从他家房东头经过,也涉及到个占地问题。吴宝成一口就回绝了,“按自来水好事,大伙儿都跟着享受,俺家的房子也不能不盖,除非你在地底下走吧。”村里目前还没那个能力,自来水还不能不按,张村长就想了一个办法,“反正学校也不用了,闲着也是闲着,你同意的话,到时候盖房子就在学校那嘎达咋样,用多大面积你自己说了算。”他一口又答应下来了。答应可是答应,并不能说明他风格高尚,因为学校是全村最好的地块,又宽敞又眼亮,风水先生还说那嘎达有地气,谁能在那嘎达盖个房子,后人肯定出息!风水先生也不是空穴来风,一个巴掌大的村小学,十几年里竟然出了两个清华大学生,就这一点,谁能否认风水先生没有先见之明呢?
盖新房眼看进入倒计时了,问题又来了。村东头有个叫徐德明的,也要盖新房,情况和他家类似,年初村里修水泥路,把人家的宅基地占了,新上任的黄村长当时也答应要把闲置的村小学让给他家,用多大面积他自己说了算。按居住人口算,吴宝成家的人口比徐德明家多一口,同等条件,校舍应该给吴宝成才对,何况吴宝成的宅基地原村长说话在先,啥事不得有个先来后到吗?徐德明的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家不是人口处于下风吗,他很快就把在城里大儿子家居住的老父亲又请了回来,这样一来,在人口的问题上两家就打了个平手,何况县官不如现管,原村长答应的事,目前已时过境迁,马列主义还得灵活运用呢,如果再加上一条,徐德明的哥哥还是城建局长,黄村长和徐德明家还有亲戚……所以最近就传出闲置的校舍可能让给徐德明的说法,而对村里占用吴宝成家的宅基地问题,村里也有安排,据说准备把闫德贵的房屋无偿让给吴宝成。那地方也不错,除了多少有点靠后,比吴宝成现在的房子宽敞多了,和校舍就没法比了,起码闫德贵是个老光棍,又死在屋里,让人想起来就心里就犯膈应。
吴宝成思来想去,咋想咋觉得他们把新房盖在校舍的希望已一天天渺茫,你说他的心情怎么能好?憋屈憋屈地不抽烟干啥?
偏偏在这个时候,下院的老杨婆子到吴宝成家串门来了,先是说他家的空气不好,常了容易得病,吴宝成就把烟掐了,于秋敏把窗户也打开了。接着老杨婆子又说起了海成儿子结婚事情,把人们的心理和各种准备情况大体上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等老杨婆子一走,吴宝成忽然有了主意,“妈的,咱也给海成儿子多随点礼,再找海迁说说……”于秋敏啥事都听男人的,这件事更不能例外。最后两口子像两只吹得胀鼓鼓的气球,忽然就找到了放飞的空间;在男人说完打算之后,于秋敏还举了个例子,“海迁每次回来,李县长都坐着小车过来看他,城建局长的官儿再大,还能大过县长咋地?”
4
熟悉都芸的女人,没一个和她比穿戴的,多不说,款式和价钱明显占优,像什么双层荷叶半袖衫啦、甜美糖果修身裙啦、韩国版女披肩啦、三宅褶皱上衣女半高领啦……价钱动辄几百、上千,名子也闻所未闻。所以早饭一过,她就在一面虽然有些老旧、样式至今不减当年的穿衣镜前试来试去,直到把最后一件短衫也试了好几遍,才一个人赌气地坐在床前;不知道是衣服对不起她,还是她对不起衣服。
对女儿,她自然而然地把希望都寄托在芸芸身上了。听说五中是全县几十所初中的佼佼者,芸芸小学一毕业她就把女儿送到了五中。在以后的很多时间里,她一有机会就把五中挂在嘴上,好像五中是全国最好的学校,只要进了五中,就相当于进了名牌大学,就能成为中国甚至世界的精英了。一次去县里参加同学聚会,听说市一中在全省数一数二,五中比它只能算小菜一碟,如果是五个指头,也只能是小拇指了。都芸的自尊心无形中受到挫伤,感觉女儿的学习所以并不理想,与五中有很大关系。她决心把女儿送到一中,由此扭转女儿目前在学习上的被动局面,也让她那个王八蛋爸爸看看,离开他她都芸照样是个佼佼者!她努力了几次,都无功而返。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的水平也就是五中水平,那还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问题是她一旦打定主意,纵然是万丈悬崖,她也会义无反顾。思来想去,观点竟和村里的老少爷们高度吻合,她也把宝压在了海迁身上。说来凑巧,她和海迁不仅同学,还有一段不深不浅的历史渊源,小学到初中海迁对她一直紧追不舍,简直是牛屁股上的苍蝇,都芸哪怕有一点点松动,也不会过现在的日子,可惜她的眼力不够,总觉得自己的粉丝即使累断腰筋,也不过是个搬土坷垃材料。
后悔药她不想吃,曾经的婚姻才让她伤心欲绝,芸芸是她走出困境的最后希望。
听说海迁的女儿在省师大附中就读,那才是全省最好的学校,在全国也赫赫有名。看来真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向上攀的路上永无止境。期间也动过省师大附中的念头,想来想去还是一中比较靠谱,女儿也许只有一中的水平,在那里能不能水涨船高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五中的波折已让她焦头烂额,上师大附中或许会雪上加霜。何况海迁把女儿送到师大附中很可能已是强弓之末,她再让人家把自己的女儿也送到那里,岂不是强人所难吗?即使这样,她对自己也忧心忡忡,转眼间曾经的二十多年早已灯干油尽,今天的她能否重复昨天的故事?很多人都说她还是那么年轻,她疑心那些话是不是个陷阱?海迁虽说还是那个海迁,毕竟时过境迁,成功人士,身边的女人不难想象,靓妹、倩女一定数不胜数,她一个山沟里的妹子算得个什么?纵然历史遗迹尚存,也不知道海迁能不能还念着旧情,让她的希望能如愿以偿?
有道是“人是衣马是鞍”,她想来想去,只有在衣着上冒险一试,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奇制胜?结果积攒了几十年的“骄傲”没一件让她满意,它们不仅不能给她增光添彩,很可能让她丢人现眼呢。最后她去了一趟省城,买了一套她认为最贵、最好也是最时髦的服饰——她是那么看的,衣店老板娘一而再再而三也是那么说的,试衣时走过路过的几个女人一个个除了叹羡就是咂嘴,让她这颗忐忑的心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安慰。
有惶惑,也有自信,最终鹿死谁手,海成儿子结婚那天就能看到谜底了。
5
十几分钟打了十几次电话,郭阔本人也深感意外。第一次老板娘就向他保证:“放心好了,郭老板,有你的话,谁也不敢动的。”第二次老板娘就有点奇怪了,“郭老板,你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既然你让我留着,特朗普来了也没人敢动!”第三次老板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郭老板,你办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一句话不说两遍,今天怎么了,连你大姐也不相信了?”第四次老板娘就有点无奈了:“郭老板,用不用我把鸳鸯绑在床上,再给你发个视频呀!”再接着老板娘几乎就崩溃了,“什么,后天晚上?还有两天你着啥急呀?”……
到啥时候了,他能不着急吗?二十多年的成就与心血,说不行就不行了,好像光明而又远大的坦途,忽然就走到了万丈悬崖。说白了就是个钱,有钱就不用说了,没钱还可以借钱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借钱,借来借去,能借的都借了,不能借的也借了,连高利贷都用上了,再借高利贷主都不敢接盘了。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钱缺到一定程度,简直像漫天大火,有多少投进去,就像一滴水珠,转瞬间连一缕蒸汽都无影无踪。想来想去,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海迁。因为是朋友,感觉还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所以之前他就求借,之后再次求借……再一再二,还有再三再四的吗?思来想去,他怎么也张不开嘴,思来想去,张不开嘴也得再次张嘴,要么他只能破产走人,或者跳楼上吊了。张嘴自然不能白张,打耗子还得有个油渍黏儿,想来想去,他现在唯一的油渍黏儿就剩下个鸳鸯了。一提起鸳鸯,他几乎痛不欲生,她给他多少安慰、温暖或心灵上的熨帖?他实在记不清了,一次、两次、三次、五次……次数太多,他上哪去记得清呀!每次去,不管他心情如何,高兴、郁抑、愤怒、烦躁还是孤独、无奈,鸳鸯都能让他心安理得地离去。她虽然还是个小姐,他早已把她当成了生命的支柱,至于老婆,和鸳鸯就没法比了。正因为没法比,老婆才逼得他不敢去比,否则老婆早就不是他的老婆了。一有机会,哪怕是抽支烟、上趟厕所的功夫,他也会想到鸳鸯,到她那看看,和她亲近亲近。歌厅里哪怕来个仙女,他都不会去想。鸳鸯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听说郭哥要来,哪怕是有再大的钱可挣,她也瞅都不瞅。可是她后天要陪的客人,虽然是郭哥钦定,却不是郭哥……他还没和她去说,也不知道她怎么去想,一想起自己的心肝就要拱手让给别人,他早已肝肠寸断,可一想到自己的前程、出路、甚至生命,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了解海迁,海迁也了解他郭阔,两个人相互间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地了解对方。海迁答应弟弟儿子结婚时一定回来,他说他想海迁都想得发疯了,他说他想郭阔都想得失常了。见面已不是问题,问题是见面总要有个由头,喝完酒不得到街里喝杯茶、捏捏脚、醒醒酒吗?现在唯一能帮好朋友捏脚、醒酒的,除了鸳鸯,还能有谁?到时候他除了一定要见到海迁,再就是希望鸳鸯能帮着他渡过难关了。
6
……
7
谁家有事于友子保证参加,谁家有事于友子一分钱不拿。于老师就跟村里人开玩笑说:“要讲清廉,谁也比不上于友子,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哪怕皇帝老儿的结婚大典,也休想收到他一分的礼钱。”
海成儿子的婚礼,估计他也不会例外。
8
海成儿子的婚礼如期举行,具体时间却意外地延长。说白了海迁没按规定时间到达。海成说半月前哥哥主动给他打电话,连婚礼日期、典礼时间都是他定的,之后他天天为儿子的婚礼操劳,也因为事先有言在先,哥俩再谁也没跟谁通话。
按照海迁的意思,典礼定在九点五十八分举行,快九点半了海迁还没到场,海成急得团团乱转,连续三次拨打哥哥的电话号码,每次都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想再打第四次,亲友们都劝他别打了,海迁肯定在路上,即使有司机开车,嗡嗡嗡的说话声也让他心烦:或者昨晚上没休息好,正在车上补觉,或者正在思考有关公司前途命运的大事情;一下车又有那么多乱事还等着他拍板,等着他去安排、处理呢。
典礼时间简直像颗定时炸弹,嗒嗒嗒地眼看就到点了,海迁还没到场。参加婚礼的至少有几百人,连左邻右舍家里都摆满了酒席,礼单上据初步统计,已经二十万出头了,在农村,别说十里八村,就是百八十里的也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数字。
人们如众星盼月,都时不时地向村道的尽头看去,好像那里将要升起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她一露面,黑暗的大地将会金光闪烁,那些给苦难煎熬得生不如死的众生将会逃出苦海,见到晴天。路两边早已停满了各种档次和类型的小轿车,有的已挤到了村外的荒野里,唯獨海成家门口最近的地方还空着一个停车位子,是专门留给海迁的。
直到上午十一点半了,典礼再不开始就到十二点了,按照当地习俗,婚礼在十二点前必须结束。
婚礼在十二点前如期结束了,多数人的心理却一直不在状态,他们把大部分精力、时间和希望都耗费在村道的尽头和那个空着的停车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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