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与夜晚总有不同,我说不准更喜欢白天还是夜晚。可是白天与夜晚好像也没有明显的分界,天不是一下由白变黑或由黑变白的。它们的相互转换是缓缓地进行着,质变是由量变引起的,而量变总是有过程而又不易察觉。
每当在睡觉之前,我都会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不管是谁的电话,也不管这个电话多么重要,我都不想被打扰。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不管当时的具体时间。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我的睡觉时间紧张,而是因为我的睡眠质量实在是差,如果睡着了再被电话吵醒,就很难再次入睡了。
来到这个世界快四十年了,我只在外地呆过三个年头,因为那三年是我在一所师专读书的三年。剩下的时间我基本都在家乡的小县城呆着,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当成老师,而是一直在县城的农业局上班。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出去奔奔闯闯的,外面的世界应该很精彩,尽管对自己的现状不满,但我总是下不了放弃目前这个稳定工作的决心。
二十岁之前的时光,我基本上忘得干干净净了,只是有时在做梦的时候会拼命地背一些永远背不完的英语单词,背着背着就背不出来了,卡住,然后会惊醒。哎!虚惊一场,大学早就毕业了,去他妈的考试,老子再也不用参加高考了。
是一个电话把我拉到过去那些已经被遗忘的时光的,一天早上,我起床发现自己手机上有五十二个未接电话。一个陌生号码,臭妈逼的,天塌下来了?谁啊?我在犹豫要不要回过去的时候,手机的屏幕又亮了,还是那个号码。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记得那时香港还没回归,离现在越来越久远了。可那段时光就像记忆中的一道伤疤,即使痊愈了也留有记号。
施小娴曾经用普通话告诉我们,她的爸爸在一座煤矿上上班,她读高中寄宿在她一远房亲戚家。我们梁垛这个地方没有煤矿,就是方圆百里范围里也没有。在我们的眼中,施小娴的户籍虽然是梁垛的,但她分明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的,比如天上,她就像天上的嫦娥,还像天上掉下的那个林妹妹。不管上学还是放学,只要施小娴走过,总有人会用目光为她送行一段路程,直到在视线里消失不见。梁垛没有哪个姑娘有施小娴会穿衣打扮,也没有哪家的小媳妇有施小娴漂亮。我们班的男生比那些阊门街上的男人们要幸运一些,我们和施小娴是同班同学。我们可以长时间地,从不同方位去观察品味她。但施小娴会不会拿正眼来看我们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臭嘴翔就是那个一晚上给我打五十几个电话的家伙,当知道电话是这个近二十年没联系的同学打来的,我一点都不奇怪,只有他能这么执着。臭嘴翔对我说:“哑宝,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号码的,我动用了我在公安局的关系,终于在公安系统的电脑上找到你的号码。你他妈的一点名气都没有,才留了一条案底,还居然是因为斗地主被抓。”我对臭嘴翔说:“不要再叫我哑宝好不好?”臭嘴翔说:“哑宝,腊月二十六到阊门街艳遇酒店喝酒。”对于他还叫我哑宝我无可奈何,我对着已经挂掉的电话大声喊道:“臭嘴翔是大傻逼,傻逼中的战斗机。”
我们梁垛中学虽然是乡镇中学,但在全县是相当有名气的。就连当年的县长都是这个学校毕业的,许多农家子弟从这里出发进入城市里的大专院校,摇身一变就是国家户口了。我对我的母校夸赞有加,并不意味着每个学生都是优秀的。金无足赤,任何事都不能片面地从一个角度去看。差学生也是有的,臭嘴翔就是一个,一个不折不扣的混死怂。我这种正统的一心想跳出农门的学生是不应该和他有什么瓜葛的,可是用哲学的观点去分析,事物的联系是普遍的。
臭嘴翔并不是不爱读书,他读书比我们班任何一个人都认真,只不过他看的是武侠小说而已。他是阊门街上艳玉书店的常客,偶尔手头紧的时候租书可以欠账,店老板胡呆鱼心里有数,跑不了。
哑宝这个称呼显然不是我的名字,是一个我不喜欢的外号。臭嘴翔第一个这么叫的,也许和我不爱讲话的特点很贴切,很快就被叫开了。其实我内心里有很多话要讲,但不是对每一个人都可以讲的。我有很多话要讲,我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被堵塞了,以至于一句都讲不出来。
学生时代,不止一次听老师们讲大科学家童第周在路灯下用功读书的故事,这个故事激励过许多在昏暗处的孩子,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和臭嘴翔都是住校生,晚上宿舍的灯到时间就统一关灭了。如果手头还有小说没读完,臭嘴翔是坚决不会睡觉的。但熄灯后,宿舍里一片漆黑,看不成书。唯一还有光亮的地方就是厕所了,臭嘴翔会捧着他的宝贝小说,倚在厕所的墙上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大侠们的一招一式,何门何派他早已经了如指掌。看到兴奋处,臭嘴翔会兴奋地不自觉用拳捣墙。梁垛中学男生宿舍的厕所在一些夜晚不但充斥着粪臭味,还飘散着些许侠义精神。
在厕所环境的长期浸染下,臭嘴翔身上有一股粪臭味,衣服上,裤子上,鞋子上,甚至头发上都有。随着空气的流动而飘散。许多人认为这些味道是从臭嘴翔的嘴里发出的,其实不对。臭嘴翔的嘴并不臭,每天早晨天没亮,他就第一个起床,狠狠地挤一管牙膏,到外面的水池哼哧哼哧地刷牙。他要趁早晨走读生进校门的空隙溜到外面还书再借书,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一天不能断了精神粮食。小说伺候。
我喜欢把牙膏压在枕头下睡觉,尽管有时会把牙膏压出管口,弄得到处都是,但是我也不愿把它摆在明处。
这么多年,我的梦境经常被设置在中学时代。在现实生活中经常斗地主的场景却从来没有在梦境里出现。在梦里我会见到施小娴,她朝我笑,走近了,发现她根本没看我。沈悠悠总会对我说;你是英语课代表,你要起带头作用,你英语单词全背上了?我一想,还没有,于是赶紧背。最糟糕的就是梦到所有人都盯着我不说话,像看一个小偷一样看着我。
那时沈悠悠是师专毕业刚分配来的英语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沈老师不但人漂亮而且身上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许多男教师总是没事找事地往她办公室跑。我被选为英语课代表完全是偶然。沈悠悠老师第一次为我们上课,喊了我回答問题,我站了起来,不管沈悠悠老师怎么问,我都像一位忠贞的革命党人,一言不发。沈悠悠说:“我就不信敲不开你的嘴,哪怕是个哑巴,我也要让你开口讲话——讲标准的英语,我宣布赵八韵同学当英语课代表。”
我的名字叫赵八韵,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哑宝。
对于学生来说,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心学习。学习认真的学生往往都会感到时间不够用,好多题型还没来得及练习就又要考试了。但如果有人不把时间用到学习上,那么时间就会被无聊无限地拉长。臭嘴翔为了打发无聊必须找点事做,成本最低的就是看小说了,一本书可以看一天,只要三毛钱的租金就可以了。只有在一本本武侠小说中,臭嘴翔才能找到自己,那个带着满满自信的自己。在现实中,不要谈女生,就是男生都很少有人理他,原因很简单,他很臭,但又似乎不仅仅因此。总有其他班级的男生在下课的时候扒在我们教室的窗子上张望,有的还会吹着口哨,兴奋地嚎叫着,他们大多是冲着施小娴来的。一个狼群的领地是不允许其他的狼群侵入的,班级里的男生常常会和那些青春躁动的外班级男生为了施小娴而大打出手,但是我和臭嘴翔从没有因为施小娴和别人打过架。我连在女生面前说话都会脸红,我怎么会因为女生和人打架呢?臭嘴翔不去打架,我认为他去打了也白打,女生是不会理他的,更何况施小娴?
我每天都要做到教师办公室搬本子送讲义之类的事,我感受到沈悠悠老师身上那股从城里大学校园带来的青春活力,它感染了我。渐渐地,我可以在英语课的课堂上当着全班学生的面用英语回答一个个问题,但仅此而已,其他时候我还是不爱讲话。
一天晚自习结束后,臭嘴翔发现自己的被子不见了,他对着空气漫无目标地辱骂着。我们都感到莫名其妙,有哪个会偷被子?还单单偷臭嘴翔的那条有着不好气味的被子,好奇怪。臭嘴翔骂了一阵见没什么效果,终于平静下来了。臭嘴翔对全宿舍的同学说:“我们是一个宿舍的,我的被子被偷了,同学一场,有难同当,我以后跟你们睡。”没人同意臭嘴翔的意见,纷纷地推脱,有的甚至明确地表达臭嘴翔身上有屎臭味,不要他睡,弄得丑嘴翔很尴尬。只有我没有说话。我也不想和他睡,但不知道如何拒绝,正费劲地在头脑中搜集拒绝他的词语来组成句子。话还没是说出口,因为臭嘴翔已经把他那只沾满脑油的枕头放到我的床上了。我真想说:“臭妈逼的臭嘴翔,死滚开!”
我本以为臭嘴翔只是借我的床铺对付几晚就结束了,等他放假回家会重带一床被褥的,可是他没有,他要常驻沙家浜了。
武侠小说很有意思,但我一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把时间放在那上面,家里供我读书不容易,我有两个姐姐,她们都是读到初中就不再继续读了,母亲说要把机会留给我。我实事求是地讲,我有压力,我越是理解家庭的不易,越是成天忧心忡忡。
每次星期天回学校,我都会在阊门街上转转。看着街上都是学校学生的影子,一条小街变得杂乱无序,和我的心一样乱。心乱的时候,我总是控制不住,想去看一回碟片。在阊门街上有两家门面放碟片,一家是赵虎蒙的小草发廊,在小草发廊的楼上有两间房间,每间里面都有一台燕舞牌影碟机,我常在一间比较大的房间里和一大帮学生一起看碟片,一块钱看一个片子。还有一个比较小的房间,是理发师赵虎蒙的卧室,听说可以花五块钱在里面单独点片观看。另外一家是冯骆驼裁缝店,店主冯骆驼是个上了岁数的驼背,他的房间很大,但他的生意似乎没有小草发廊好。冯骆驼的房间里贴着一张钟馗捉鬼的中堂,条台上还供着观音和香炉,有时香炉里还燃着香,加上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我在他家看碟片时常会走神,不爽。高中生们爱往小草发廊跑,赵虎蒙和我们差不多大,留着自己设计的长发,说着青年人的语言。
我每次看完碟片都会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看了,可每次都管不住自己的腿。我对不起我的两个姐姐,她们在南方的工厂里还好吗?
臭嘴翔认为我是他的哥们,每天在他起早刷完牙用完我的杯子后都不忘从水池带一杯水摆在床下,我起床后可以直接端着杯子刷牙,不要再去抢水龙头了。我明白一个道理;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臭嘴翔并不是一个臭不可闻的人。
同学们不愿搭理臭嘴翔实际上并不是对一种味道的反感,只是一种遗传的深入骨髓的世俗观。应了一句老话;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臭嘴翔不会花一分钱买零食,他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他连一支牙膏都没有。没钱的学生,特别是没钱成绩还不来事的学生,地位不会高。所以我要把成绩搞好,我才能挺起腰杆。我的母亲省吃俭用,我的姐姐辛苦劳作,她们给了我足够的生活费,我不想花一块钱,花一块钱我都会自责。我不要别人在金钱上看得起我,我不需要用语言去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只想把成绩搞上去。自从当上英语课的学习委员,看着老大难的英语成绩提高了上去,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梁垛中学钟灵毓秀,人家县长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我也要从这里出发。
树欲静风不止,总有许多的杂音在我的周围徘徊。也许臭嘴翔认为仅仅为我打漱口水是不能报答我对他的收留之恩,许多次他把看完的小说送到我面前,我翻都懒得翻。一天臭嘴翔当着我的面,趁别人不注意,把一本掉了封面的书神秘地压到我的枕头下。书不厚,薄薄的,严格意义上它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书的一小部分。汉语的文字单个地出现在人的面前可能没有多少意义,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可是一旦它们以某种意图组合起来,就可以引诱人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文字是静静的,无声的文字一旦经过人脑的处理就可以变成惊涛骇浪般的画面。
听说赵虎蒙的小房间里放的碟片比较来事,来事的意思就是那种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在那可以看到。不知道赵虎蒙从哪里弄到那么多毛片,在夜晚总有人翻墙头出去到他那点片。冯骆驼家就没有,顶多就是几本港台三级片,人老了就是赶不上潮流。在看这本破书之前我从没有看过毛片,但在看那本书的时候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系列连贯的画面,它们与我后来在赵虎蒙的小房间看的碟片的画面是相似的。我覺的书要比碟片好,因为对于一本书,你可以随时反过头来回看,不像碟片那么繁琐。在某一段时间里,我就常常翻看那本书,现在想想够无聊的。
自从看了臭嘴翔的那本色情小说后,我知道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有些可以讲,有些最好不讲。臭嘴翔的被子不是被别人偷走的,如果非要像臭嘴翔说的那样是被偷走的,那么小偷就是臭嘴翔本人。艳玉书店的武侠小说数量是有限的,臭嘴翔这只书虫把书架上的书啃得差不多后,挑书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了,有时会空手而回。胡呆鱼把臭嘴翔带到店面的里间,在一角落里找了一本书,神秘兮兮地给臭嘴翔。胡呆鱼说:“这本书你拿去看,只要你来还书的时候说一声不好看,我一分钱租金都不要。我是看在你是我的老客户的份上我才拿给你的,回去慢慢看,看完这还有其他的,本本精彩。”臭嘴翔的这本书本来是有面有底的,藏在被窝里,再等他回来就剩十几张纸的薄薄一部分,已经有人把这本书给五马分尸了。我能想象得出一定是其他同学发现了这本书,他们无异于发现了一片新大陆,都想一饱眼福,你争我抢,谁也不让。就像武侠小说中各大门派争夺一本武功秘籍一样,为了避免抢到最后谁也得不到,于是决定趁臭嘴翔不在,一人撕一部分各看各的,看完再换着看。也许是他们太慌乱,怕臭嘴翔突然回宿舍,居然还遗落一小部分在他的床上。臭嘴翔怀疑过几个家伙,但碍于这是一本色情小说,不好吱声,可是每次臭嘴翔挤牙膏都比过去要狠,不像以前那样缩手缩脚的。
当天刚亮别人都在睡梦中的时候,臭嘴翔就挤用别人的牙膏开始刷牙了,客观地讲臭嘴翔的嘴比好多人都干净。
作为英语学习委员,我就是英语老师沈悠悠的勤务兵。沈老师说我是一个淳朴而善良的学生,虽然我不爱说话,但她一眼就能看透我。我知道沈老师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对我极其信任,平时手写的一些试卷她都让我帮着抄写复印。对沈老师的信任我从不辜负,我抄写的时候只看一个个字母,而不去想它们连在一起的意思,这样抄完后也不记得具体内容。不管是谁问我考试的题目,我都不吱声,我不会讲的。
臭嘴翔因为不能完璧归赵地把那本好看的小说书还给艳玉书店,胡呆鱼对臭嘴翔冷下脸说:“我们是老朋友了,租金就算了,但书丢了,公事公办押金十块钱就一分不退了。”臭嘴翔没有那十块钱,他陷入了经济危机。要想继续看书,臭嘴翔必须想办法凑足十块钱租金,才能东山再起。臭嘴翔偷偷地把自己的被子抱到阊门街的友谊旅馆,和老板磨了半天嘴皮,換了十五块钱。涛声依旧,我也会经常翻翻那些臭嘴翔看完的书,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看,被窝里充满了臭嘴翔的味道,顾不上了。手电的光越来越暗,照不亮尺寸之地。放下书本,我陷入无尽的遐想之中。
宁欺白发翁,莫笑少年穷。在一个星期天的回校的晚上,臭嘴翔坐在我的床头把玩一个砖头一样的东西。臭嘴翔的指头在砖头上敲打着,伴着敲打的节奏,里面传来滴滴的声音。许多同学围着臭嘴翔,大家都认出了臭嘴翔手里拿的不是砖头,是大哥大手提电话,妈的,和碟片里的黑社会拿的一模一样。臭嘴翔在大家的心目中的地位如火箭一样飙升,作为朋友,那晚我有幸摸了几分钟。仅仅是几分钟,臭嘴翔对我说:“哑宝,不要再摸了,再摸就没电了,万一我爸打电话给我,我就接不到了。”臭嘴翔把他的大哥大压在他那油乎乎的枕头下,这一招看样子是跟我学的。我当时想,要是哪一天我也有一部这样的电话该多好!当然也有人说臭嘴翔的这部手提电话是偷来的,连牙膏都没有的人哪来的手提电话?
昔日的那些有随身听和有傻瓜相机的弄潮儿们,在臭嘴翔面前简直被弱爆了。臭嘴翔一下变成了翔哥,尽管他依旧没牙膏,但是他会很绅士向其他同学借。“大兄弟,膏子借我挤一下。”“翔哥,说的什么话,在床下左边一只鞋的鞋坑里,自己拿,打什么招呼?”只有我,虽然和臭嘴翔睡一张床,我依旧把牙膏压在枕头下。臭嘴翔也从没开口跟我借。
施小娴的父亲在煤矿上班,对于我们梁垛的这些从没见过山的学生来说感到很新鲜,这样的工作一定很体面,肯定比许多农民和打工的体面。臭嘴翔躺在床上玩弄着手提电话,他对边上围观的同学说:“你们知道我爸是干嘛的?”周围的人眼瞪眼,没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大家知道能有手提电话的人的爸爸肯定出手不凡。见没人回答,臭嘴翔就像一名教师一样提出了一个深奥的问题只能自己回答了:“我爸是挖矿的。”有人迅速地说:“原来你爸和施小娴的爸爸一样。”臭嘴翔不屑地说:“一样?他爸是挖煤的煤黑子,我爸可不是。我爸在安哥拉的金矿挖金子,你们知道安哥拉在哪吗?找个世界地图去查查”。
臭嘴翔的父亲在非洲的安哥拉挖矿,金矿,才去几个月,发了。
我遇到一件很棘手的事,臭嘴翔居然把我当做送信的信使。自从臭嘴翔的爹发了后,他对看小说没了兴趣,他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他说他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来洗礼如歌般的大好青春。妈的,黄金刺激起臭嘴翔压抑已久的情欲。
臭嘴翔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他居然给英语老师沈悠悠写情书。臭嘴翔每天都会在作业本里夹一张写满对女性充满爱慕的纸条,我是这些纸条的第一个读者,读得脸都红了。在写了多张之后,也许是效果不佳,也许是江郎才尽写不出了,臭嘴翔决定改变战略。我得到一块巧克力,味道很好,但我一旦想到要把另外的一整盒巧克力送到沈悠悠的抽屉里,心里就没有了甜美的滋味了。
美元是国际货币,可臭嘴翔抱怨说他爸的美元在梁垛这个小地方却流通不起来。臭嘴翔为了买巧克力决定把手提电话租出去,学校的学生肯定没这个实力,他把租借的对象定位在阊门街上的成年人。臭嘴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艳玉书店的胡呆鱼,胡呆鱼看到许久不来借书的臭嘴翔很高兴,没想到臭嘴翔不是来借书的。胡呆鱼对手提电话爱不释手,但对于花钱去租不感兴趣:“你不要说一个星期二十块租金,就是不要钱我也不要,我要手提电话干嘛?我打给谁?据说话费还贵的不得了。不过如果真不要钱我也可以考虑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电话借我一天,我免费借书给你看一天。”臭嘴翔夺过电话悻悻地离开了,嘴里骂道,傻逼一个。
在阊门街上只有两家商铺公开放碟片,其实胡呆鱼的艳玉书店楼上也有一台影碟机,但他不怎么对外经营。胡呆鱼咬牙买回一台影碟机,本想扩张生意的,第一天放碟片就被赵虎蒙给来了个下马威。赵虎蒙手里拿着老虎钳得意地站在艳玉书店门外的电表旁,他把胡呆鱼的电线给剪了。胡呆鱼看着赵虎蒙的上衣敞开着,白白的胸脯上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老虎正怒目圆瞪地望着他。赵虎蒙潇洒地甩了甩头,虽没有风,但他的长发还是飞舞着。在阊门街,没几个人愿意惹赵虎蒙,胡呆鱼脑袋瓜一热,抢了赵虎蒙的生意。掐电线算是警告,要是赵虎蒙喊上几个青皮,没有一条香烟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冯骆驼的裁缝店里是可以放碟片的,赵虎蒙从没有掐过他的电线,更没带过人来闹事。冯骆驼的大名叫冯竹桥,县长的大名叫冯松桥,两人是没出五福的堂兄弟。桥归桥,路归路。赵虎蒙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有一段时间,赵虎蒙每天都会提着手提电话在阊门街上转几圈,偶尔会停在路边,对着话筒大声喊几句,信号不怎么好,然后不得不挂掉。臭嘴翔以一个星期二十元的租金把手提电话租借给了赵虎蒙。
臭嘴翔根本不知道他托我送给英语老师的纸条和巧克力都被我扣留了,纸条我撕碎扔了,巧克力我吃了一大半,剩下的送给班级里一个不爱说话的女生。我本打算把巧克力送给班花施小娴的,但没好意思。
爱情面前,我是自卑的,我尽管也喜欢施小娴,但只是暗暗地喜欢,从不敢表达。在我看来臭嘴翔喜欢沈悠悠可以,但付诸于行动去表达就有些不着调了。臭嘴翔认为自己很正常,杨过和小龙女年龄相差那么多,最后不是在一起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追求沈悠悠?看来臭嘴翔完全被小说给洗脑了,他认为可行的事就一定固执地做下去。
写了那么多纸条,还送了巧克力,臭嘴翔没想到沈悠悠没一点反应,甚至上课时都不朝自己这看。无视就是拒绝,臭嘴翔失望极了。
对自己打击最深的并不是心爱的人不理他,毕竟这本身就是单相思,让臭嘴翔恼火的是,赵虎蒙交了二十块租金后,第二个星期以后就不肯交了。臭嘴翔想拿回他的手提电话,赵虎蒙的回答是再等几天。
我和臭嘴翔等到宿舍熄灯后,一起翻墙头来到阊门街上。在夜晚的街道上,我们犹如两个幽灵,向小草发廊飘去。臭嘴翔对赵虎蒙说:“你不给我手提电话,我就天天晚上到你这免费看碟片,现在人少,我们要看毛片。”赵虎蒙说:“毛片有的是,我就不信你们白天不要上课,有种天天晚上来看,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的精神头!”
看碟片时,我会把一切事情都抛到脑外,我想臭嘴翔也是一样的,我们每晚都去。赵虎蒙没想到我俩这么执着。
臭嘴翔在英语课上睡着了,他太困了,我也是,但我一直坚持着,我比他多着一条要上大学的信念。沈悠悠说:“请后面趴桌上的同学站起来。听到没有。站起来。”但没有动静。下面的同学把头扭向后面看。沈悠悠一直走到臭嘴翔面前,推了他一下。臭嘴翔睁开朦胧的睡眼,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姑姑。”又闭上了眼。沈悠悠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她显然愤怒了,情绪有点失控,大声喊道:“臭嘴翔,你给我站起来!”过了几秒钟,臭嘴翔猛地站起来,对着沈悠悠叫道:“什么?你叫我什么?我不叫臭嘴翔!是可忍,孰不可忍?沈悠悠你给我记住,以后小心点!”臭嘴翔推翻桌子上的书本,向教室外跑去。沈悠悠愣在那里,好半天终于回过神,不应该叫人家臭嘴翔,听学生们叫习惯了忘记他的大名了。“赵八韵,你赶快出去看看他跑到哪了,把他劝回来。”沈悠悠在向我下命令。我向教室外跑去。臭嘴翔这个外号,所有人都能叫,就沈悠悠不行。
赵虎蒙看来不打算还手提电话给臭嘴翔了,我们在小草发廊也没看到过那部大哥大,不过发廊里多了一辆太子摩托车,每次去,赵虎蒙都在灯光下擦弄着。我都不怎么想和臭嘴翔一道翻墙头出去了,因为后来出去不是为了看碟片,当我在看的时候,臭嘴翔总是为手提电话的事和赵虎蒙吵个不休。
一天下晚自习后,我们翻墙头出校门,来到小草发廊外,发现灯亮着,门却锁着。门被臭嘴翔死命地敲着,好不容易才敲开。我们看见一个女孩从赵虎蒙的房间里往外跑,那个身影让我以后再也不想去小草发廊看碟片了。我不相信,我心目中的女神施小娴会跑到痞子赵虎蒙的房间。他们在干嘛?看毛片?做毛片上做的事?好恶心。
有些事,我不想肯定也不想否定。学校保卫处居然会在夜里到学生宿舍查人,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那次查人不仅查到我和臭嘴翔没有在宿舍里就寝,更为糟糕的是,他们还在我的枕头下发现了女性的内衣。学校教师住宿区的单身女教师经常会丢失晾晒的内衣,其中包括沈悠悠的。以后我在学校再也抬不起头了,我永远都只能低着头了。我最怕到沈悠悠的办公室了。我希望沈悠悠能把我学习委员的职务撤掉,可她没有,就像什么事都没有。班级里那个不爱讲话的女生给我写了许多小纸条,她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做不出那样的事。
臭嘴翔真的拿趙虎蒙没有办法,手提电话已经羊入虎口了,软的硬的都不好使。事实最后证明臭嘴翔的手提电话永远要不回来了,赵虎蒙骑着太子摩托车在夜晚像风一样撞到一根电线杆子上了,人虽没死,但只剩半条命了,双腿瘫痪。臭嘴翔跟赵虎蒙要手提电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道理很简单,赵虎蒙手头要是没有手提电话,他就不会拿手提电话和人家换太子摩托车,要是没有太子摩托车,赵虎蒙就不会瘫痪。本来好好的,才二十几岁,以后怎么过?
不过,赵虎蒙瘫痪了也不是坏事,对于胡呆鱼来说是好事。艳玉书店上新项目了,楼上放碟片。书店门口的音响把流行音乐放起来,杨钰莹的《我不想说》,百听不厌。
我的外号叫哑宝,我可以把许多话烂到肚子里,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施小娴就没有管好自己的嘴巴,由此所带来的后果是她不能想象的。臭嘴翔的父亲是一位贫困的农民,为了能多挣点钱给儿子读书,他到城里一工地打工。工地上的物件不是地里的庄稼,才干没几天,一根钢管砸烂了臭嘴翔父亲右手的三根指头。臭嘴翔的父亲找包工头要赔偿,人家朝这个老实的农民瞄了一眼,嘴里叼着烟说;“工程没结束,哪来的钱赔你,我还欠银行十几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臭嘴翔的父亲看要钱没希望了,望见包工头的桌上摆着一部大哥大手提电话,二话不讲,用没受伤的左手抄起就跑。
臭嘴翔的父亲用三根指头换来一部手提电话,但对于一个农民来说这玩意还不如一块砖头。
其实关于臭嘴翔的这件家事我比施小娴知道的要早,臭嘴翔告诉我无非是向我倒苦水,让我陪他一起翻墙头出去讨要手提电话,他知道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臭嘴翔是在实在没办法的前提下才低头向施小娴诉说这件事的。臭嘴翔认为自己跟赵虎蒙要手提电话肯定没戏了,他请施小娴去帮他要,因为他的想法和我一样,认为施小娴和赵虎蒙的关系不一般,那晚她从赵虎蒙的房间跑出来我们俩都看到了。为了能打动施小娴,臭嘴翔放下面子,讲出值得怜悯的家庭处境。面子有的时候真的不重要,只要对方能帮你一把。
初夏的晚上,有风从窗外吹来,但在教室上晚自习的我们还是感到有些闷。那晚,施小娴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我们男生时不时地瞄上几眼,晚自习就不那么枯燥了。没想到课间休息的时候,臭嘴翔来到施小娴的位置旁和她争吵了起来。臭嘴翔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包括施小娴和瘫痪前的赵虎蒙睡觉的丑事,施小娴也不甘示弱说臭嘴翔是穷鬼的儿子非要装大款。臭嘴翔推搡着施小娴,连衣裙像被风吹起来似的晃来晃去。许多男学生看不下去了,竟然这样欺负一个漂亮女孩。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无数的拳头向臭嘴翔飞来,要将他摧毁,血流了下来。臭嘴翔推开人群,向教室外跑去。像上次在英语课上蒙羞一样,臭嘴翔走时撂下狠话“施小娴,你等着!”
宿舍值班室的老头一边看着新闻联播一边啃着西瓜,突然发现有人冲进值班室。“没下自习,你瞎跑干嘛?哪个班的?”老头的话刚说完,那人一晃就离开了。值班室桌上切西瓜的菜刀不见了。
不知道施小娴究竟有没有帮臭嘴翔在赵虎蒙面前提过手提电话的事,反正臭嘴翔认为她没有。施小娴不但没有帮臭嘴翔讨要手提电话,反而把臭嘴翔那悲催的家事当谈资全都抖了出来,这显然是臭嘴翔不能接受的。那晚,看着被打跑的臭嘴翔,大家以为事情结束了,没想到臭嘴翔手里提着一把菜刀,他把所有的气全都撒在施小娴身上,连衣裙被血染红,黏黏的粘在身上。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就再也没见过臭嘴翔,他被派出所带走了。几天后臭嘴翔办了退学手续,是他父亲独自来的,我领着这个少了三根手指的农民到宿舍取他该取走的东西。施小娴在消失了两个星期后又回到了教室,看不出她哪里曾经受过伤,只不过与以往比她变得沉默了,跟我一样不爱讲话。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在学校里穿过连衣裙。
我背负着偷取女性内衣的臭名,不过有人质疑过那些内衣是否都是臭嘴翔放在我的枕头下的,毕竟我俩睡一张床。我从不去辩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在臭嘴翔退学后,我的学生生活变得紧张而充实,虽然偶尔会在放假时到艳玉书店看一回碟片,但剩下的时间全都是低着头,头对着书本和试卷。
我考取了一所师专,至于施小娴的去向我不清楚。梁垛中学没有留得住人才,当我大学毕业时,沈悠悠已经不在梁垛中学执教了。
中学毕业这么多年,我从没有主动打听或联系过中学同学,也没有人联系过我。臭嘴翔是第一个联系我的同学,我本不想接受他的邀请,但以他能连续打五十几个电话的精神头,我要是不去,他也许会找到我单位的。
现如今的梁垛镇要比我们读书时繁华得多,它是市里的城镇化建设示范镇,是一个现代化城镇的样板。当年阊门街上的那些门店都已经不见了踪影,都是新砌的商业用房。我开车行驶在阊门街上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感觉,突然一座碉堡似的老房子出现在我的眼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座孤零零的房子让我找到过去的感觉,很熟悉,是过去的小草发廊。我看到门脸上写着“虎蒙烟花专卖”几个字,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门口的轮椅上发呆,我一下就认出了他就是赵虎蒙,长长的头发和多年前一样。我想停下车来看看,但又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车向艳遇酒店驶去。
艳遇酒店这个名字怪怪的,它是原艳玉书店老板胡呆鱼开的,本来叫艳玉酒店,原来生意不行。二十年弹指一挥,早就没人愿意去租书或看碟片了,现在都流行智能手机聊天约炮了。胡呆鱼经高人指点把“艳玉”二字该为“艳遇”,生意就变得好了起来,不仅有学生到这吃饭开房,也有在附近租房陪读的家长来开房,现代人玩得就是个情调。
当我来到艳遇酒店,看到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端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串手串在把玩着,我一眼就认出了臭嘴翔,他比以前胖多了,看上去像一成功的企业家。臭嘴翔看我盯着他看,他也认出了我,上前搂抱着我,喊着我的外号。我用鼻子嗅了嗅,一点臭味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学着社会上的叫法喊了一声翔哥。
在一个包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很感动,我准备把别人都忘记的时候,有人想起了我,喊我单独叙旧,我有许多感慨却不知如何叙说。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香烟,没等我掏出来,臭嘴翔已把一根香煙递到我的面前,比我口袋里的那包高级得多,我决定不把香烟掏出来了,等会到街上重买一包和他一样的。
其实是我想多了,那天应邀来酒店的不止我一个人。臭嘴翔一边跟我讲他的创业史一边刷微信。臭嘴翔现在是做白酒生意的,在省内外代理了好几个牌子的高档酒,真的发了。在臭嘴翔滔滔不绝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轻轻推开了门,一脸微笑。
时间没有在施小娴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我怀疑她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穿越过来的,没错,一脸微笑的女人就是施小娴,笑得很职业。
吃饭的就我们三个人,但饭菜一点不简单,摆了满满一桌。吃饭前,臭嘴翔说:“哑宝给我和美女拍一张合影。”我掏出我的手机,看他们在饭桌前摆出不同的亲密造型,一一拍下。看我拍完照片,臭嘴翔说:“发微信群里。”我说:“我不玩微信。”施小娴说:“赵八韵真是稀有动物,来,手机给姐。”我似乎没有回绝的余地,我把手机交给了施小娴。“真听话,好孩子。”施小娴说完这句话然后就在熟练地翻弄我的手机。一会工夫,施小娴对臭嘴翔说:“快同意他加入。”等手机再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已经成为微信一族了。
臭嘴翔自带的白酒,我喝了一口就有点喝不下去了,看来度数不低。施小娴说她只喝红的,臭嘴翔叫服务员来了一瓶最贵的红酒。
那么多的菜基本上都是摆设,能够下酒的还是我们这么多年来各自的故事经历。
臭嘴翔说辍学后干过许多行当,现在定居在省城做白酒生意,他一年代理销售出去很多白酒,他给我们举了个形象的例子,要是把那些销售出去的白酒倒出来,可以把扬州的大半个瘦西湖给装满。我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我和施小娴在瘦西湖上坐着一条游船,船儿慢慢地向五亭桥驶去,我把一颗烟头向水中弹去,湖里的水一下燃烧了起来,我俩葬生火海,怪我忘记了湖里是点之即燃的高度白酒。
施小娴咪了一小口红酒,如红酒一样红的嘴唇轻轻地翻动了,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人生。高中毕业,施小娴没有考上大学,早些年经常到国外的服装厂打工,积累了一些资金。几年前施小娴已经成功定居美国,在洛杉矶开了一家服装厂,专门向中国出口服装。这次回来一是探亲、;二是考察国内的几个城市,准备开几家专卖店。施小娴对我和臭嘴翔说:“你们知道洛杉矶吗?天使降落的城市,还有洛杉矶湖人篮球队。你们要是去美国提前告诉我,我来当导游。”我看到臭嘴翔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狠狠地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说:“哑宝,我最讨厌你跟个女人一样,到现在酒还没喝完。”我端起酒杯,闭上眼,一条火龙钻进我的喉咙,直奔心脏而去。狗日的臭嘴翔,凭什么看不起女人。
他们特别是施小娴对我现在的状况很感兴趣,左问右问。我的回答很模糊,讲自己大学毕业后在农业局工作至今。其实我在学校上过几天班,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站到讲台上就哑口无言,无法组织教学,后来被调剂到农业局,呆在办公室写写稿子,这工作适合我。
臭嘴翔有些微醉了,大声地喊着服务员。一张信用卡递到服务员面前,去帮我刷卡结账,密码六个八,服务员说不刷卡,没刷卡机。施小娴说还是让她坐东,两张纸币送到服务员手里,不用找了,算小费了。服务员拿着钱望了半天又还给施小娴说,他们不收外币。我站了起来说:“这账还是我来结。”臭嘴翔坚决不同意,对服务员大声喊道:“怎么可能让哑宝结账,把老板喊来。”
胡呆鱼和臭嘴翔若干年没见,但仍心有灵犀,一照面就昨日重现了。臭嘴翔知道老板是胡呆鱼,语气缓和了许多:“胡板,你们信用卡不刷,美元不收,专想搞我兄弟哑宝的人民币,不地道。”胡呆鱼笑着说:“是的,我就是个不地道的人,你应该最了解我。今天信用卡不刷,美元也不收,我他妈的连人民币都不要了。免费。”
臭嘴翔一把拉住胡呆鱼,喊服务员拿杯子。臭嘴翔对我说:“哑宝,再给我和胡板拍一张发微信。”头昏脑胀的我本以为酒局结束了,新的一局又开始了。臭嘴翔把大半个瘦西湖的事又跟胡呆鱼讲了一遍。我已经不怎么想听了,反而对胡呆鱼讲的一些事感兴趣。
艳遇酒店的名字是赵虎蒙取的,赵虎蒙双腿不行后,嘴皮子和脑瓜子都变得利索了,自学成才,在梁垛算命出了名地准。有人到虎蒙烟花专卖店不为买鞭炮,而是去问问运程,算算命。梁垛镇上的住户谁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的,都必须到虎蒙烟花专卖店买鞭炮。我虽不爱说话,但好奇心撬开了我的嘴,我问胡呆鱼为什么非要到他那买。胡呆鱼说:“不买?不买他就坐着轮椅车把鞭炮送到你家门口,当着你家亲朋好友的面点燃鞭炮,钱一分少不了。”施小娴一直不说话,大口喝着红酒。胡呆鱼又说:“但也有例外,冯骆驼去世的时候,赵虎蒙拿了鞭炮到死者家门前燃放,人家家人拿钱准备打发他走时,赵虎蒙死活不要,只是坐着轮椅在冯骆驼家门口呆了很久。后来有人回忆起赵虎蒙出事的时候,是冯骆驼找关系,手术费省了不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我们喝得都不少,胡呆鱼说一个都不走,都住他酒店,要过年了,房间多的是。
虽是腊月,但空调房里一点不冷,我很难入眠,玩弄刚安装的微信。赵小娴为我下载安装了微信,她用我手机里的一张自拍照片为头像,把我实名加入了一个叫“悠悠岁月”的微信群,里面有许多人在向我打招呼,“哑宝还活着!”“英语班委好!”“赵八韵好!”……我虽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但知道这个群里的人应该都是我的高中同学。
又一个微信来了,一个笑脸加上一句话:“睡了吗?聊聊!”看头像上的照片知道是施小娴,我打了几个字;“睡不着,聊聊。”施小娴的头像闪了一下,一行字出现在我面前:“开门,当面聊。”
那晚,我们聊得很欢,我从没有那样放松,哪怕在打牌的时候也没那样放松过。施小娴说他是最近才加入“悠悠岁月”这个同学群的,群主是臭嘴翔。臭嘴翔已经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班级聚会,是他一人出资的,我们俩实际上是来补那次聚会的。她对臭嘴翔的看法是;一个人有钱了,必须让别人都知道他有钱,不然和没钱有什么区别?对施小娴的看法我比较赞同。我对施小娴说,“悠悠岁月”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沈悠悠老师,你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施小娴说只知道她在南方某城市教书,但联系方式没有。
施小娴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姐今晚就不走了,你这空调比我房间暖和。”我不能被面前的女人看扁,装着很老道的样子笑着说:“我先去洗个澡。”施小娴说:“你先去试试水热不热,你洗完我洗。”
我光着身子在等施小娴,边等边翻微信。施小娴在我洗澡的时候又发了一张图片;图片里是几张美元摆我脱下的衣服旁,配有文字说明:“在梁垛美刀真的没用,哭!”我翻弄着施小娴的衣物,她的包里原来有大把的人民币,美元就那么几张。
施小娴为什么不穿连衣裙,我知道原因。她的胸口有一道刀疤,一直拉到肚子上方,那应该是臭嘴翔留下来的。我还知道在她的肚子下方有两道横着的口子,她最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用手抚摸着这些疤痕,就像臭嘴翔在把玩他的手串一样。
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有微信了,随时可以聊天。我在头脑中却不断出现沈悠悠的影子,我记得我经常往她办公室跑,有时还会到她的宿舍帮她拔热得快或关電热毯,她的记性总是那么差。
天刚亮,看着施小娴还在熟睡,我没有叫醒她,独自开车离开了。在经过虎蒙烟花专卖店的时候,我还是停了下来,停下的理由是要过年了,顺便带点鞭炮回去。
赵虎蒙的长发有些日子没洗了,一撮一撮地塔拉着。我说来一组鞭炮,赵虎蒙挑了一组不大不小的鞭炮,说这组拿回去过年放刚好。我说多少钱?赵虎蒙说我们都姓赵,是本家,不要钱。我感到很惊讶,以前从没有人在他面前叫过我的大名,他居然知道我姓赵,神了!
施小娴发了一条私信给我:“死样,偷人家小内内,囧,变态!”我回了一条:“变态就是常态,常态就是变态。”
我把车开到已经放假的单位,把一条标有英文商标的精致内裤锁到了抽屉里,我的收藏家族里又多了新成员,外国的。
许多事情可以改变,有的习惯一直保留。在单位,我每天都是最后一个下班的,望着窗外昏暗的光线,我不知道当时算是白天还是夜晚。
年三十,我收到一条微信,内容如下:“兄弟,我们的祖先都是从一个叫阊门的地方来的,阊门的老习俗是先放炮仗后放鞭。祝全家康健!”我在微信群里看到过这个网名叫“灰蒙蒙的天”的人,但他一直潜水,没留意是谁。我点击进入了他的空间,里面有张老照片,一个长发飘扬的青年,坐在一辆太子摩托车上,意气风发。
外面的鞭炮声隆隆,听不出人家是先放炮仗还是先发鞭,反正我是恭恭敬敬地等炮仗放完才放鞭的,人家既然说了,那么里面肯定是有讲究的。我不知道在很远的一个叫阊门的地方是不是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
我和赵虎蒙同学过吗?没有吧?为什么要把赵虎蒙也拉进同学群?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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