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吴,寒雨连江。黑漆漆的,分不清江与天、江与岸。轮渡的光柱里,吸了光的雨线,格外猛烈、倾斜而细密。惊涛喑呜,黑沉沉的波块翻涌,不平的江面,竟如悬崖巉岩,怪石林立。远远的,深深的黑暗中,灯火的小红球,连成一线,串连过江,不辨是船火还是桥灯。轮渡起伏,突然感觉江面拱起若球(地球!),震撼不已。
长江上早已是大桥比肩,一只只巨大的脚,一脚就踩过了江。这样的巨足之下,长江若潦塘。我常由通(南通)沙(沙洲,即张家港)汽渡过江,我喜欢乘轮渡,一苇而如,自然的伟力切肤而至,洞穿胸臆。一种宏大的脉动,从江水传奔而来,这是横亘整个中国而来的脉动。自欧亚大陆之巅逐日奔海,箭穿万里,决裂神州,周匝国土,吞没众流,滚滚下来,江之头,一滴雪水,江之尾,汪洋无涯。一个国,也就有了东西,就有了南北,四至辽阔而安泰。江,只能称之为江,贯通古今,哺育中华,大江,长江,只有这样饱含敬畏的词称得上它。
一条江,适得其宜,恰到好处,这是一条来得多么恰当的江。
一
江之南,有山名虞,虞山郁郁,嵌进常熟城,“十里青山半入城”,山色翠映,常熟绿如染。十里虞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道山脊,虽平起缓落,但绵延曲折,烟岚高旷,林壑幽邃,山风自峰岭而下,大树振动,涛鸣不绝,绝顶亦有悬崖断壁,雄奇凶险,又有冷泉飞瀑,洞天苑囿,清秀之至,为江南形胜,不让姑苏虎丘。其山形舒展若眉,一座山就像只扑闪的大眼睛。原本它就叫乌目山。乌目多情,眼波流转,顾盼数千载吴地文华灿烂。虞山又是文化名山,其林下,深掩着一个个文明起讫时代兴亡的密码。
比方说,谁是最早的渡江者呢?
飞鸟与虫鱼。不谈。
荆蛮扬夷,假舟与辑,网罟而渔,往来江中,出没风波,如履平地,渡江虽非易事,总有勇士为之,但史传不载,无从考究。
是舜。就是舜啊。虞山之上有舜过泉,汩汩而出;有舜过井涧,淙淙潺潺。执干戚而舞,以德协和万邦的舜,广布教化于四方,东巡西狩,登乌目而化夷越,炎黄的文明教化也一并过了江。信夫!
虞山的文化刻痕,此后就数到泰伯仲庸兄弟。商末,周族领袖古公亶父生有三子,泰伯为长,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兄弟友爱。季历最贤,生子昌(后为周文王),昌有圣瑞,古公亶父慨叹“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想传位季历而及昌。泰伯仲雍成全父意,让国南奔,越江入荆蛮,纹身断发,与民同耕,“荆蛮义之,从而归之者千余家,立为吴泰伯”。泰伯无子,死后仲雍继位。仲雍即葬乌目山,因其又名虞仲,吴人遂改称此山为虞山。武王伐纣,改朝换代,追封泰伯于吴,封仲雍的曾孙周章为吴君。吴始有国。泰伯仲庸兄弟不但带来先进的农耕技术,使得“数年之间,民人殷富”,应也带来周族的王官之学礼乐制度。其后嗣季札使鲁,观周乐,以乐观风俗国运,论语精当,诸侯惊诧,再不敢以野蛮视吴,率将季札所言字字录入国史。“北孔南季”,这是吴的文华初露。
吴的文运之昌,要等到另一个人北上南归,他就是南方夫子子游。言偃,字子游,生自虞山脚下,是孔子唯一的江南弟子。孔学四门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孔子说子游最擅文学。《孔子家语》论子游:特习于礼,以文学著名。子游学成南归,道启东南,行孔子礼乐之教,世称言子。吴地文化郁郁,滥觞于彼,渊深流长,仅苏州一地,状元就出了六十位。人杰地灵,常熟得言子亲泽,“虞山多诗人”,甲于江左,诗、书、画、印、琴、医都代有杰士,开宗立派,“虞山”派响震国中。
虞山东麓列有仲雍、周章、言子墓,数重墓门牌坊,嚴正而高耸,墓道建山而上,土封高大,这些吴文化肇始者们的灵魂,依然最先迎迓日出,送给吴地光明。虞山多墓,多位王侯豪杰、宗师大儒沉睡于此,一把把历史的锁钥散落在此。王侯有商周仲雍周章,大儒有春秋言子,画坛巨擘有元之黄公望清之王石谷,诗坛领袖有明季钱谦业,琴宗有虞山琴派祖师明初严天池,小说名家有清末曾朴,名医有晚明缪希雍,义士有抗清英雄瞿式耜,女杰有末明柳如是等等,“吴文化第一山”,虞山名至实归。
斜阳草树,径荒墓冷,人杳迹灭,历史幽冥,怎不令人感怀。绕虞山而行,遍访青冢,幽绪纷乱。寻至翁同龢墓,古柏腾虬,青枫森森,土封隆然,碑石磨灭。东侧新建有瓶隐园,有“状元及第”、“昭雪杨白”、“两朝帝师”等几组雕塑群,刻画翁同龢一生大事。晚清政局,翁常熟亦为枢机,以状元入翰林,为同治、光绪两朝帝师,主户部,入军机,引康梁入朝,意图维新,人皆以其为光绪后梁,主战派之魁首。戊戌变法,维新之初,翁同龢即遭贬黜,世议以为慈禧所逼。近来有新论,指证光绪亲为,慈禧与翁同龢一直君臣甚洽,光绪年轻气盛,嫌翁同龢掣肘。是亦能圆其说。从来天高不可测,历史自古多悬想。慈禧复辟后,又将其革职回乡,永不叙用,并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翁同龢筑瓶隐园而终老,与樵夫茶妇接近,面容慈宁,百忧百恚真的不曾袭扰其心吗?中兴机会,一旦覆灭,岂有死心,肝胆不日日捶楚。“老去虞山独闭门,孤臣功罪不堪论”。古代知识分子读书干禄,守正弘道,谨愿不苟,恃才而傲,孤落无亲,事君以忠,宦海沉浮,不由自己,失意而终,这几乎完全相似的历程,翁同龢的一生,完整地作了演示。孜孜于宫廷政治,谋兴国于萧墙之内,以政道图存,堵塞不通,翁同龢失败了。一个古典时代的长河,也到翁同龢终结。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困厄正是变局之始。一条大江,在呜咽凝滞中冲入现代。
二
江之北,有山名狼,狼山苍苍,为南通城之青髻,扼江临海,孤峰冲天,挺拔了江淮平原。其西有马鞍山、黄泥山,二山低低而下,若其折翼,为其垂带。马鞍山上有虞楼,又称望虞楼。张謇建此楼,登而望虞山,思其恩师翁同龢。
南通名人多矣,尤为著者张謇,处处树像。翁同龢面阔严峻,一部大胡子,张謇脸亦方正,亦留胡子,不敢逾越其师,两撇小胡子。如说张謇就是南通、南通就是张謇,南通人认为不为过。张謇之名,不仅是因为他是状元,更重要的是他以状元身份办实业,是民族工业的开拓者,南通因之而成“近代第一城”。
张謇早年读书求仕,后入清朝鲜驻军统帅吴长庆幕府,言辞慷慨,得翁同龢等青眼。为使张謇能入朝议事为国中枢,翁同龢等屡次在会试中试图拔其为状元,但都错点他人。其中一次,试前,翁同龢召张謇,反复叮嘱:“今日时世,宜统筹全局。”阅卷时看到“宜统筹全局”之语,以为必是张卷,拔为第一,拆封又是他人。只要张謇参试,收卷封卷后,阅卷官们第一件事,就是识辨猜摸张謇的卷子。国事越发艰危,光绪二十年(1894年)慈禧恩科,翁同龢以非常手段,让考官收张卷后,径送于他。又在光绪面前说好话,这才点了张謇状元。
够大家忙活的,状元来得这么难,张謇却没按翁同龢等安排的路走。他去兴实业,育社会,图自治。自他始,或说以他为范,儒家弟子挣脱传统经书所囿,不以科举入仕的独木桥为意,道术裂变,务实为先,渐成共识,知识分子纷纷投身社会,促成时代转型。张謇之祖,世代务农,后经营瓷业发家,这当然给了张謇直接的财富经验。其家族一直经纶工商,张謇中状元那年,还在家乡海门常乐镇办起颐生酒厂。镇西头,酒厂至今还在,生产黄酒。上千酒坛刷了石灰水,密封了佳酿,上下三层堆积在空场上。历史化为陈酿的酒香,飘在张謇故里的小河、水稻与豆秫上。
筚路蓝缕,创业艰难。张謇办的第一个近代化的企业是大生纱厂,为与大生配套,以及培育社会,张謇修了南通第一条公路,办了第一个电话局、第一个码头、第一个铁厂、第一个轮船公司、第一个气象台、第一个水利工程,中国的第一个师范学校、第一个纺织学校、第一个职业学校、第一个聋哑学校都是张謇办的,此外还有养老院、育婴堂、剧场、戏曲学校、博物苑、图书馆 、医院……张謇在南通铺开了一个现代社会的格局,为中国先范。世乱未已,外忧内患,一人之力,独木难支,1925年,资本崩盘,资金链断,张謇交出大生集团,1926年,张謇“慨世乱之未已,悲民生之益穷”,悲忧以卒。时不予哉!但张謇等为先导的中国现代化之路,已是江河东进,不可阻挡。
唐闸镇,在南通市区西北,通扬运河穿镇而过,水运时代,苏北人货过江多在此集散,这里也是张謇办实业的起点,1895年,大生纱厂立,此后张謇续办各类实业,并启动市政工程建设,辟道路、兴河运、办学校、修公园,把唐闸建成一个社会功能齐全配套的综合性现代工业乡镇。漫步唐闸,运河湛湛,当年大生的钟楼依然崔嵬,码头依然轩敞,百年工房结构似今天的连排别墅,还在住人;子弟学校校舍完好若新,书声朗朗;唐闸公园,蝶飞草长,大树参天,想见当年的植树人,今日基业,先贤劬劳。斯人已去,追思穆穆。
“天地之大德曰生。”张謇取《易经》警句命名大生,寄意美显。江河不废,万古长流,天地日新,生生不息。
三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我常行走于长江两岸,看山高,看水长。江堤逶迤,江滩青葱,春来芦荻柔荑,秋至蒹葭苍苍。挖小螃蜞的,打芦叶的,牧鹅的,割沙浪草喂羊的,捡水垃圾的,簖与小渔船,稻与菜,长江依然哺养着几千年农耕文明的遗脉,就像一首古歌一直唱到今。在张家港,凤凰镇,人们在收集当地河阳山歌时,纤夫们唱起了《斫竹歌》:嗯吆斫竹嗯吆嗨,嗯吆削竹嗯吆嗨,嗯吆弹石飞土嗯吆嗨,嗯吆逐肉嗯吆嗨。这不是黄帝时流传的《弹歌》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匪夷所思。文明的传承竟如是之恒久。
但毕竟是换了人间,江中巨轮穿梭,江边码头密布,龙门吊林立。苏通宁沪一带之长三角,千载化育,百年勃兴,特别是最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已是舞动中国的龙头,初步实现现代化工业化,人才施展,资物足用,百业发达,人民富庶。每一条道路都是林木大道鲜花大道,厂区挨连,城乡无别。在江阴华西村,“华夏第一村”,七八座宾馆塔楼,成片的别墅农居,农民生活的富裕兴旺令人羡慕。在张家港锦丰镇,沙钢集团等沿江排开,数十根烟囱排云而上,经济发展的强大动力撼人心魄。
当然,发展与环境的紧张也随处可见,令人心忧。2007年5月,太湖蓝藻大爆发,无锡唇裂白皮满嘴燎泡,陷入水危机;2009年5月,化工之乡璜土镇,新星化工厂有毒气体泄漏,璜土中学师生多人中毒,引发民众积怨,江阴市长去开现场办公会,几句官腔,老百姓一哄而上,掀桌子,砸瓶子,市长戴上头盔,狼狈而退。污染、毒化、侵占、重负,大江告急,大地告急,大气告急——“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五行相生相克的均衡世界,被火与金专制,遍地焦糊,水、土、木生死存亡,危在旦夕。但,就像江流从来就是在夹阻中奔腾而泻一样,长江儿女肯定会克除这一危难。
前世余烈,后人踵武。每一代总有每一代的困境,艰难困苦,龙的子孙血管里澎湃着一条大江,复兴图强。在翁同龢故居綵衣堂,雕梁画栋,锦彩眩目,但记忆最深的,却是正欲跨出故居大门时,看到门后石楣上四个墨字:源远流長。
长江滚滚未有尽,人生代代无穷已。长江不息,中华生机不息。
(《江干行》选自孙曙《燃情书》“行走四方”的一组江山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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