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取池塘第一声蛙鸣
是桥栏杆两边的蔷薇把我吸引到这处园林,是元稹的《咏廿四气诗·立夏四月节》把我引进这片绿地。……
进入五月,城乡的道路或者河滨,单位或许人家的围墙,蔷薇风风火火,疯狂地开放,视觉上把扶持的绿叶都忽略不计了。蔷薇不与百花争艳,不如牡丹富贵,不像玫瑰娇羞,不似昙花一现,她像个村姑,野性,率真,恣意妄为,泼泼辣辣,大大方方,大红粉红纯白粉白,在风中开放,香气四溢。
园林在串场河畔,桥居高临下。桥叫大庆桥,园林叫青年园。走过绿篱花墙,拾阶而下,满阶花瓣和枯黄的雪松针叶,一年四季看到雪松翠绿,它换上新装褪去旧衣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参天雪松,在这个园林中居于守门、迎宾的角色,它立在园林进门的东侧。舒展的枝叶如同星级饭店的门童张开的手背。青年园规模很小,前几年建河滨路,又被切掉一块,目前处于边缘,与千亩盐渎公园不可同日而语。占地约四五亩。入园,有一块迎宾的空地。一排混凝土建筑是园林的管理处所,可能长期无人值守,屋檐似乎失修多年,老旧而残破。可倒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
园内没有桥边蔷薇的热闹。色泽以绿叶白花浆果为基调,枯枝也间或落在小径,让人联想到,这处园林被边缘化已经有些时日。蜜蜂倒不在乎这些,边缘化是人的感觉,它看中的是花,不在乎景,也不在乎人的关注度,有花它就采蜜,有露水它就吮吸,它在花丛中忙碌可谓一刻不停。一只小草蜂停在火棘前,其实不能算停,它是振翅在飞的,可是肉眼看不出翅膀在扇动,它与花保持着一段距离,当然很近,它在干什么呢?是在寻找目标,还是与花儿戏谑。它的翅膀飞成一条线。它似乎旁落无人,又好像保持一点机警。火棘在中国叫救兵粮,为蔷薇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相传有一路兵马被困于一座山中,炊断粮绝后靠此果躲过一难,人们就把火棘叫做救兵粮。它的花朵细碎而嫩白,到秋冬季节果实火红,于是它又被称为火把果、赤阳子、红籽。果实可酿酒或磨粉食用。今人主要用于观赏,采摘酿酒或食用尚未见闻。
桥上传来一声男中音:“骏马——啊——奔——驰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歌者走在蔷薇的身边,高兴得有的情不自禁,歌声是可以作证的。
有林子就有鸟。林子是鸟赖以生存的空间,就像人需要有安生的房子一样。鸟不问林子大小,有林木它就栖息。飞蛾在空中划过一道白线,它漫无目标。八哥在鸣叫。一袭黑羽的八哥它是在平原上安营扎寨的非候鸟,冬天下雪的时候我见到它们在香樟树上吃浆果,现在它们更加自在,叫声悦耳动听,树间飞来飞去,行动自由自在。我以前一直把八哥与鹦鹉混为一物,总看成是笼中之鸟,其实不然,即使在笼中放养,也非它的本意,谁不愿意天高任鸟飞呢?
两珠高大的合欢树立在曲径边。一根断枝落在地上。断枝是老了朽了,它毅然离开主杆,毫不迟疑。新生的枝叶依然蓬蓬勃勃,欣欣向荣,新老总会交替,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谁能回避呢?想起立夏上午去二十公里外的上冈镇吊唁一位同事的母亲,老人寿终正寝,死于米寿,治丧的乐队在我们踏上院门前就起劲地奏起乐曲,欢快而奔放,倒像是为老人献上的庆生音乐会。行礼毕,同事还赠送精致的寿碗一对。里下河一带有个民俗,叫丧事喜做。老人高寿,无疾而终--器官正常衰老,百姓不以为病,视为瓜熟蒂落的喜事,这也是一种对人生的豁达。
园林南边是一汪池塘。下雨了。雨点打在水面上泛出朵朵涟漪。池水营养过剩,水草疯长,部分清理了的水草堆在岸上,散发出淤泥的腥臭。一丛芦苇在水的中央,已有一人多高。水边的蒲草郁郁葱葱,挺拔如剑。池塘南岸有片杂树林。林中构树不像人工载植,紫藤缠绕构树,双方纠缠不清。林子处于土丘,想必是池塘开挖时的积土成丘。平地有了起伏,园林也添了格局。周边遍植银杏和多种丛生灌木。丘上草木繁盛,茎叶葳蕤。
丘之南是一片空地,百草丛生,月见草成片开放粉红如樱,野草莓星星点点红得耀眼,蒲公英绒球细雨中随风摇曳传播着新的生命。站在这片园林绿地上,想到朱自清先生在清华园的荷塘散步的自在自由,“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想起元稹,大概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曾一度官至宰相,倒是他的诗人的地位被历朝历代所公认。想必,他还是一个对农业十分在行的专家,他的廿四节气诗生动而传神,他用诗的笔触和诗人独有的审美眼光给我们留下宝贵的诗文财富,千年不衰。“欲知春与夏,仲吕启朱明。蚯蚓谁引出,王瓜自合生。帘蚕呈茧样,林鸟哺雏声。渐觉云峰好,徐徐带雨行。”雨中,咀嚼元稹此诗,融入其意境,其忧也忘却,其乐也无穷。
“呱”的一声,把我思绪的频道切换到池塘一角。分明是青蛙叫了,可是很快戛然而止。是蝌蚪初成的青蛙发音器官没有长成熟?还是春天步入夏天一下子没有适应?或许聪明的青蛙知道,立夏过后五天蚯蚓才被引出,它要保存能量等待足够的食物。默默记下第一声蛙鸣的时刻,立夏日11点30分,距离21时26分交节还有九个小时56分。
且等。待到“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候,不就“稻花香里说丰年”了嘛。
一棵百年狗骨的獨白
我叫狗骨。人们把猪皮狗骨连缀一词,取意生命力强、宜生存、伤筋宜复,从这个意思上说,给我起狗骨的名字倒也贴切,只要有土壤、水和空气我的种子撒到那里,就会发芽生根开花结果。我从来不因为生于乡野就感到低人一等,也不会因为栖身城市园林就趾高气扬。无论处荒郊野外,居幽静庭院,植繁华闹市,我逢春发芽,夏送浓荫,秋展红叶,冬雪傲立。
我就是我,狗骨。
我生长在苏北一条叫串场河的河畔,河是千年河,得其水润,我也百岁有余。我处于千年古镇伍佑湾河村,现在叫伍西村,属于盐城城南新区南海未来城。我年岁大了,记不清是鸟衔的种子丢在这里,还是主人折了枝扦插于此,就像多少人并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时辰一样。我跟河对面的一棵一百四十岁的皂角相望已久,皂角最近被挂了铭牌,围堵于周边的民房,在串场河雨污水处理工程的推进下被拆迁,皂角欣欣然郁郁然。我南边一块田远的土地庙旁的人头松还被写进镇志。可是人头松早沉进庙前的沟河(串场河支河)。我无意不恭,都说松柏长青,其实是美好的愿望而已。还是曹操明智,吟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实话,那种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都是王朝礼仪上的程式“钦此”而已。
我是家乡游子的地标。那年月,出行远方,除了一双脚板,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轮船,为了节省路费,许多人选择坐帮船,帮船行驶靠水流靠摇橹靠风帆靠人工拉纤,看着渐行渐远的我,游子们既怀揣期待,又充满焦虑,毕竟外出闯荡有难以预测的艰辛,不免生发离愁别绪。当他们回到家乡的怀抱远远看到我时,泪花涌动心潮澎湃难抑激动,还没有离开船舷踏上码头,心已经这一刻,飞回温暖的家中。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一代又一代,变的是人,不变的是愁绪。
我能活这么久,得亏主家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动我的心思,他们多次谢绝村上木工的美意,没有把我变成刻字社的印章模子、划糕的蒸抽板材和主家的板凳桌椅。我原主家叫怀高,姓陈,生于清光绪二十年,从小给地主放牛,尝在我树阴下“对牛弹琴”,诉说郁闷,结交玩伴,听树声涛涛,闻百鸟鸣唱,抓知了取乐,忘饥肠辘辘,与我结下厚谊。稍长怀高种菜卖菜为生,虽没有什么文墨,可爱憎分明,侠义耿直。被地下党发展为情报人员,为新四军搜集情报,一次执行任务,被敌人查获,受刑不屈,杀身成仁。他死于赵家糟坊,糟坊在串场河西岸,与我隔河相望,也可以说,在我眼皮底下死的。也许他估计到情报工作的风险和不测,据说,他活着的时候就多次嘱咐老婆孩子,如果他有不测,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也要守护好我狗骨。三代人牢记此训,对我不离不弃,与我相依为命,即使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砌房子、打家具、制农具(箍粪桶粪舀)木料不支也没有打我的盘算。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几年前主家后人拆迁搬走了。拆迁的地方处于建设规划之中,他们时时来我这里种些蔬菜瓜果,地闲着也可惜,借劳作之际,来看看孤独的我。人生百岁不易,树活百年也难,灾灾难难谁说得准呐?我于三年前的一场龙卷风中倒伏于沟河,附近村民间传言,看到一条青龙降了下来,把我说成是青龙的化身,不能近我,更不能碰我,否则会招来祸端,轻侧大病一场,重则丢掉性命。这些说道,不知发源于何人,越说越离谱神奇。在科技发达的当下,次说不堪一击。这兴许是出于对我变相保护的说辞。说来也怪,至此我少人问津,虽处僻野,倒也相安无事。
人怕出名猪怕壮,把我的身世说道开去,谋利者弄不好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我偷了卖钱或者砍了做料。毕竟我身高五米,胸径五十公分,存世一百多年。现在五十年以上的物品变身藏品身价大增,一瓶放20年的茅台酒涨价百倍。何况我是超百年的狗骨标本。
戊戌年谷雨后的第二天有志愿者乘渔船渡过串场河访问我,发现我倒于支河,一半枯枝一半绿叶,树根空洞露于地面,还依然活着,唏嘘不已。志愿者从不同角度给我拍照留存。说要呼吁社会上有识之士帮助我站立起来,申报有关部门为我挂上保护的铭牌,让我继续守望千年串场河。他们的心声,我颇感欣慰。人讲感情,树也无外乎。我狗骨占乡里一方土地,享受串场河水之浸润,吸取日月之精华,尊享主人之呵护,且错得村民之神话,我当回报乡亲,回馈大地,不求载入史册,但求重新直立添大自然一抹绿阴,给乡亲们一丝乡愁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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