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高中:北恒中学,完美地诠释了它的名字,永恒败北。
终于在我毕业那年结束了它年轻的生命。
后来,我梦见过这样的场景:我刚从高中教学楼里走出来,整个校区就轰然倒塌。巨大的爆炸声、碎片、烟尘袭击着我的后脑勺。梦里的我满心罪恶,我这不是上死了一所学校么?我把这噩梦讲给朋友听,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梦是反的,是你被学校上死了。我还梦见过教学楼后面的小池塘,里面漂满了垃圾,小鱼奄奄一息地睡在我的脚边。我又问朋友,怎么回事?朋友说,见鬼了,你居然在怀念。
我翻开高中日记本,每一页都是对学校的愤怒和自怨自艾。翻遍了它,也看不到一句温情得让人怀念的句子。
在书架的底端,积压着一堆高中时的课本。翻开历史书的最后一页,那儿有我画的古典美女。她的头发最难画,线条要一笔一笔地顺下去,常常要花掉一节课的时间。我又翻开汉语字典的最后一页,上面还贴着一块不规则的小镜子。每次同桌午睡醒来,都要一边擦着口水,一边揉着短毛说,我要查字典。我找了个尼龙袋,要把它们彻底清理一下。什么生物、物理、历史、政治书,都像得了哮喘的老人,喘着粗气咳出一阵霉味。把它们一本本抖进袋子里,突然从化学书里飘出一张半折的纸。
一张像是日记本上的纸。
上面写着:
魏年华今天被打了,还是那么滑稽的理由,真是让人无语……
2012年3月2日
距小高考还有15天
头皮里的某根神经突地跳了一下,回忆像砸在我后脑勺的一记闷棍,猝不及防,突袭而来。
二
那是高二,距离小高考还有半个月,属于紧张的复习阶段。
年级主任常守浩是我们的化学老师。那个晚自习,他又喝了点酒,方形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里燒着火,走路的步子飘忽又沉重。他先在教室里绕了几圈,一股酒气随着他宽阔的肩背抖散开来。
他转得差不多了,就走到讲台前,用一贯在校会上训话的口气命令我们:“你们都把那张化学卷拿出来,15分钟订正!待会交上来给我看。”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一个都不能少,我看谁他妈敢忽悠我!”
常主任是出了名的狠,不仅他的语气狠,那股站在你面前逼视你的气场也狠。他的头是正方体,身子是长方体,腿是两根圆柱体,体内流窜着能腐蚀别人的化学溶液。我们都最大化地美化着自己的试卷,只希望自己不成为被他溶解的目标。
随着一两个人被叫到讲台上批评,大家昏沉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了。整间教室浑像一座古墓,顶上的那几根电棒成了缥缈的鬼火,门外起风了,凉风一阵一阵扑进教室里。
“你是想咒我死是不是?”
伴随着这句话,“咵!”一块三角板碎裂了。
老常的暴怒声炸在我们头顶上,吓得我们呼吸都跟着顿了一下。我抬起头看到老常脸红脖子粗的,一只手钳住魏年华的脖子。多少年后我回忆起那个画面,仍然怀疑老常年轻时是不是痴迷于《水浒传》。
他对魏年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揍,魏年华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只稍微反抗了一下,老常就失去重心差点倒下。老常喘口气拿起试卷就开始骂:“你在我名字上画方框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咒我死?嗯?”
那时候我们学了很多的标点符号,却都不知道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表示某个人死了。老常是那张卷子的出卷人,这大概是魏年华的恶作剧。大家都在心惊肉跳地叹气,你去画阎王爷的名字,也不要去画常守浩的名字啊。因为这点小事被打,滑稽,真是滑稽。
三
大家都在心底笑了,但魏年华不该笑,不该哗众取宠到这个地步。
老常怒火攻心,抓过他的寸毛就往黑板上撞,“咣——咣——咣!”我的心也“咣”起来,我真害怕他脑浆被嗑出来。
老常一边撞一边骂:“化学成绩好点就这样傲慢了?你眼里还有没有师长,有没有家教?嗯?”,“谁教出你这样的混球?”老常被这一怒,醒了酒,眼镜片里透着幽蓝的光。
后排男生看魏年华一直被打,都急着喊:“年华!年华!你怎么了?你他妈还手啊!”
女生们都在窃窃私语,露出疼惜的表情,可我们谁都选择了沉默。我们都太怕常守浩了,怕他的怒吼、怕他的鄙视、怕他的处分,怕他把我们的家长叫过来一起羞辱。就那么面无表情的一句:你们家孩子,我们教不了了。这多让人绝望。
魏年华的头被常守浩像个劳改犯一样按着,他的手老实地背在身后,身体却在跟常守浩较劲。常守浩到底人到中年,绷起的力气一会就用完了。他把魏年华薅在讲台边,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魏年华的化学成绩不错,聪明学得快。也正因为这孩子聪明就有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他一个年级主任,被一个学生这样耍着玩,面子上怎么过得去。他出完了一顿气,还要让魏年华给自己道歉。
如果魏年华还知道自己是一个学生还识点相,就应该立马说老师我错了。可他没有,他在擦自己鼻子下面的两道鼻血,他的皮肤在男生当中算是白的,那汹涌的鼻血晕染着他的脸,给他戴上了一个鲜艳的口罩。
常守浩已经彻底失控,照魏年华的脸上又是一拳,魏年华身体倾斜了一下。他终于抬起脸看着讲台下一个个屏声敛气,噤若鸡仔的我们,平淡地说:“没什么意思,画着玩的。”
没什么意思,画着玩的。
四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魏年华被常守浩溶解。
可下一秒,我却被常守浩点起来,“班长呢?带他去医务室洗洗!”
我从位子上缓缓站起来,同桌抛给我一包纸巾说:“先擦鼻血。”
我把纸巾递给魏年华,医务室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人。
我很尴尬,只好嘱咐他快止住鼻血,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将半个身子靠在了我身上。我惊慌失措,脸立刻烧了起来。我要推开他,可他不动也不说话,怪吓人的。我试图把他转移到一面墙边,他哼了声:“别动。”他扶住我的一只胳膊,轻微地喘着气。过了大约两分钟,做了个深呼吸,站直了。他又装作没事的样子,解释说:“你不知道,扛揍也是很累的。”“我们去水房,你需要冲洗一下。”我指了指他用纸巾堵着的两个鼻孔说。
那是我第一次和那样看起来很“危险”的男生走在一起。平常的我是个太过正经的女生,不会开玩笑也不会撒娇,只会一丝不苟地完成作业,把分数考得漂亮就是全部。我心底偶尔会羡慕那些笑靥如花的女生,她们和男生玩笑,用手搂住男生的胳膊,娇嗔地喊他们大哥或傻子。可是,我不能。
魏年华用手捧着水清洗自己脸上,手上的血迹。突然“哎呀”一声,我站在他身旁吓得退后半步。他狰狞地努了努嘴巴,说:“妈的!我一颗槽牙要掉了。”然后他就用手抠自己嘴巴,貌似想拿出那颗牙齿,那是我看过最悲壮的自己和自己的搏斗。我在一旁很想离开,可又觉得过意不去。不一会儿,他“嗯啊”地把那颗牙齿拽了出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马上下一节课了,我先回去了。”
“你等下,我脸好像肿了。”魏年华捂着那半边脸,的确是鼓起了一大块,也许是被打加之拔掉牙齿,一时间发作得有些厉害。“我们再去医务室吧,或许现在就有人了。”我心里一横,我得有同学情义,他都这样了我怎么能走?
阿姨果然在,给魏年华挂上了消炎水,对我说:“小同学,你照顾点儿,等他这瓶水完了,你就把他针头拔下来。不过那会儿我可能就回来了。”阿姨风风火火就要走,我连拦都来不及。
“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上课了。”魏年华斜靠在椅子上,露出很疲倦的神色。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说:“你累了吧,要不到床上休息会?”
“不累,你回去吧,这针头我可以自己拔掉。”
我想留,又想走,没有理由留下,却有一堆理由可以走。我看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教学楼的窗格里发出亮光。我努力的找理由,终于想出来一个。对他说:“你教我化学题吧。”
这句话是个假命题。我们连书,试卷都没有,怎么做题?魏年华却凝眉思考起来,他打了个响指,鼓着肿胀的腮帮说:“就说试卷上最后一大题吧。”因為脸肿,他说话的声音都含糊起来,但还是尽量把字吐清楚。他又不确定地问:“那题,你错了吗?”
那题我只错了第三小问,可我一开口却是:“挺难的,我都错了。”
五
我以为我和魏年华在那个晚上建立了革命友谊,还幻想我们俩之间有了一股微妙的气流,然而并没有。
那晚他跟几个走读生哥们一起离开学校。临走时他说谢谢,我说不用谢,他就离开了。我们那时候好像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彼此冷漠隔阂,谁也不肯先点头微笑。
第二天,在早操会上魏年华被记大过处分。惩罚里还有一条,取消魏年华入学时的三年学费全免的奖励。学校总是找准机会就剥削学生,这就意味着接下来两个学期的学费魏年华要自己交了。听到这里才有人想起来,原来魏年华入学时的成绩是年级第三。现在已经掉出年级前100名,有什么能比成绩下降更能说明一个学生学坏了的呢?校会上,校长,各年级主任都恨铁不成钢地把魏年华大骂一顿,说他嚣张到敢跟主任动手,诅咒老师简直连小学生都不如。
听说校会开完之后,在老师名字上画方框在各班风行一时。
开完校会回到教室,大家发现魏年华正在捣鼓一辆电动小火车,一圈人围上去看他的发明创造。他蹲在教室后面的人群中,身边摆着各种物理实验用到的工具,脸上的表情像个匠人那样严肃认真。就在小火车快要启动时上课铃响了起来。
我依然坐在教室的第三排中间,魏年华则游弋在最后一排的男生堆里。教室第三排,那是一个类似“台风眼”的位置。任凭外围疾风呼啸,身在风眼中的我却独享风平浪静。任凭教室后面开打开骂,我也能获得比他人更不受干扰的学习环境。班主任说:“多好的位置啊,你不能浪费。你要做永远的年级第一。”是啊,我不能浪费。下课了,班花袁茵和一群女生围到后面去看魏年华的小火车,嬉笑声像是起在我身上的痱子。我拿出日记本扯下那张写有他名字的纸,暗暗下决心,绝对不再在意这个人。
六
第三天,是周五,住宿生在这天也可以回家了。
当早自习铃声响起时,魏年华的身影闪进了教室。他的脸上贴上了两条创可贴,分别在脑门和下巴处,没贴创可贴的部分也是轻红重紫。眼睛下面还挂着很重的黑眼圈。身上的黑色挎包也显得像被人踩了几脚那样脏,皱。后面的男生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皮外伤。我在心里默默摇头,又打架了吧,带着几道伤口很酷是吧?
早读课下课,我去教学楼对面的办公室抱语文作业。那办公室里有高二年级的所有老师,也有常守浩。从那次晚自习之后,我就对他很怵,一看到他我就想起头撞黑板的“咣咣声”。这次进办公室我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好像所有老师的右耳朵都拉长了,朝着常守浩办公桌的方向送去。语文老师不在,我理着语文本,用余光瞄着常守浩桌前的女人。
那女人身量矮小,声音却哄大粗哑。她的手臂上带着护袖,脚下踩着一双满是污泥的胶靴。她脸上的皱纹多得过分了,头发有一半是灰白的。嘴角歪斜着,两边显得很不对称的样子。
我的耳朵也变长了,我听见她用急促的有点蛮子(我们那把外地人叫做蛮子)的口音说:“老师,我让我家年华来给你道歉,我让他给你跪下!他不该诅咒你啊!”
常守浩看着报纸,没有吭声。
她用更急的声音说:“老师,请你大人大量,别取消孩子的学费减免,当初就是听说减免才让他来这上高中的啊!”
常守浩的嘴巴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这时,教政治的张老师说话了,“常主任,别跟孩子一般计较。这大嫂也不容易。”老常甩下报纸,又大怒起来,“这是什么孩子!自己惹了祸,让父母来这丢人现眼!摆出一副可怜相,给谁看!他懂什么是责任?”张老师被老常一怒,噤了声。
那女人见状更矮小起来,嘴角强烈地抖动着。她涨红了脸拿急地说:“我现在就去把他叫来。现在就去!”
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快飘了起来。我抱着作业本比那个女人早一步冲出了办公室。不顾她在背后喊我,也许她想问我高二(1)班在几楼,可我没有停下。我快速地爬上二楼跑到教室后门。我喊魏年华,他问,什么事?我说,你出来我跟你说。他懒洋洋地走出来,我把他拉到走廊阳台前,早晨八点的太阳真刺眼。他一低头,看到他的母亲正缓慢地向教学楼走动。他瞪了我一眼,带着惊慌和愤怒。
我看着他跑下楼的背影,觉得他长久以来,身后飞扬着的那件英雄披风,在某处破了个洞。
七
那天魏年华从办公室回来,他白色衬衫的领子颓然地立着,带着屈辱又怒气冲冲。我转身偷偷观察他的膝盖,该不会真给常守浩下跪吧?就在那一刻,我和他的目光对上了。他快速而冷漠地掠过了我,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我后悔,我不该撞破他的秘密,还妄想以此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从那次“画方框”事件之后,上课时常守浩就当班上没有魏年华这个人。老常显然是表面上的大人大量,内心里的小肚鸡肠。他是市里的化学学科带头人,又是年级主任。近来更是频繁调课,调不过来就不上课。西装革履地参加校外会议,他腰板挺得越来越直,哼气的声音越来越响。课堂上变得极其安静,很少有人敢去问他问题,我也不问。我就算真的有不懂的地方,也會七拐八拐地去问魏年华。
小高考终于过去。我地理,生物得了两个A。魏年华物理,化学也得了两个A。这在后排男生中可算是非常突出了,但常守浩在会上说:“要抓住主要矛盾。主科瘸腿,小科来劲有什么用?”
考试过了,大家又松了口气。这一松口气,打架,盗窃事件就多了。那些男生们都在脸上爆满了朝气蓬勃的青春痘,在被判定前途无亮的路上,他们像狗一样互相撕咬,撒泡尿的功夫就能打起来。他们会一遍又一遍,毫无新意地戳爆一些老师的车胎,用最大最粗糙的声音为自己的恶作剧喝彩。
我也会听到魏年华的笑声,他是那群男生的军师,他没有动手就已经做了一切。
每当这个时候,在光明正大的午休课上,我往往会愠怒地喊:“最后一排男生能不能安静点!”
魏年华一听到我的声音,他的笑声就小了,渐渐变成了干咳,变成了无声。当他做完这一切动作之后,又会挽救般地向我投来一束恫吓的目光。那目光本该是可怕的,可我却觉得清爽,像夏日里的一股凉风,还带着清扬的音乐似的。
天气越来越热,食堂每个月都以上个月餐费透支的理由向我们收取更多的包餐费。而大多数人则是到食堂拿个馒头去超市买袋辣条,那比食堂整盆难以下咽的洋葱好多了。然后到厕所去开始新一轮的便秘。
又是一个晚自习。
教学楼里的灯茫然地亮着,英语老师单手撑在桌子上,半眯着眼。此时教室里只剩下十个学生,以我为中心,分布在前三排。剩下的学生去了哪里呢?都集中在升旗广场上。那是平时开校会的地方,正对着校长室。高一,高二每个班级都像出早操一样,排列在广场上,黑压压的像乌云落了地。他们要以罢课的行为要求学校降低包餐费,提高饭菜质量。如果你身在其中是会感动的,任何自发的组织一旦在夜幕下同仇敌忾地沉默起来,就具有了严肃的力量。即使那行为有盲目,模仿的嫌疑,都不重要。高三因为眼看要高考了,所以显得比较谨慎,他们只敢躲在走廊里,探出头来吹几声口哨。那吹口哨的阳台一侧还挂着横幅“今夜灯火阑珊处,何忧无友;他日蟾宫折桂时,必定有君。”他们不敢凑这热闹了,他们要去蟾宫折桂。
我在教室里并不好受,可我觉得这行为太荒谬,罢课示威就能解决问题吗?简直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其实,我就是怂了,我怕班主任说我心思不在学习上,对我失望。
其他的九个同学也是跟着我留下来的,我们都没准备好怎么承受待会儿回来的五十位同学的目光。
八
魏年华突然幌到我眼前,把我喊了出去。
我全身僵硬,差点同手同脚。他借着教室窗口的光,看着我,像看一个不明生物。他笑了,说:“小班长,举头三尺才有神明呐,你怎么连一尺也不敢动?”我怯怯地看他的脸,那些青紫的痕迹已经淡了,但额角又有了新的伤痕。那些痕迹在他脸上显得平常,平常的都让人忘了一个男孩的十七岁该是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我没有说话。我想告诉他每个人立场不同,我又觉得说不清楚。
“下面有班里五十个人,就你们十个人待在教室里滑不滑稽?下面有上千人,不会因为少了你们十个人就不成事。可是过会他们都回来了,你们就惨了知道吗?”
我仍然固执,“有什么惨的?”
魏年华伸出一根食指,在空气中轻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小班长,这学校的集体虽然烂了点,但不是每一次的合群都是愚蠢的。这一次,你想清楚。”
我看着他的背影,震惊于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在故作高深么?这简直是狗嘴里吐出了象牙。
我走进教室,对那同样不安的九个人说:“走吧,不去不行了。”
我去了,挤在我们班队伍的后面,和朋友们挽在一起。那一刻,空气呼啸成了飓风。我踮起脚尖,看到如此庞大的队伍,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里此时此刻都在想些什么呢?远远近近的声音,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呢?我猜不出一二,但最起码他们开始想了,开始说了。我在队伍中寻找魏年华,所有的背影都是黑色的,我却一眼就看到了他。
最后校长决定让每个班派个代表到办公室去,了解一下我们的诉求。
校长办公室里,还坐着常守浩,他和肖复新校长正在喝茶。桌子上摆了一整套,我不知材质的暗红色茶具。
肖校长看到我们面露微笑,“哎呀,你们找地方坐,坐不下就站着说吧,这校长室太小了。”他很宽和理解地让我们说出想法,又跟常守浩谈笑风生地喝着茶。我们几个班长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结巴,后来一个比一个有勇气,丝毫没有犯怂。肖校长听罢我们提出的一条条建议,又拿起桌上的小茶壶给常守浩倒了一杯茶,“守浩,看我泡的怎么样?”
老常端起茶杯,放到唇边闻了闻,说:“火候到了。”肖校长想起来似的看我们一眼说:“你们说的我都记下了。食堂这一块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学校在监管上也有疏忽。有问题你们提出来都是可以的,但是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堵在校长室门口,好好的晚自习不上,浪费时间不应该啊。”我们都齐齐点头。他们发出爽朗的笑声继续交谈着,“守浩,现在真是后生可畏,我们以前是怎么也不敢罢课示威的啊。”老常也应和,“就是啊,谁说我们的学生差了,你看分析问题来不也是条理清晰嘛!”
我看到他们的表情,那挂在脸上的笑容如同不恰当的比喻句,貌合神离。
走出校长室,班长们走到班级的队伍里告诉大家,学校会为我们解决问题,让大家回到教室去。一时间,大家散了,乌云化成了水入了地。我心里有点凄凉,那是热血过后的无力感。
“小班长,战绩如何?”魏年华蹿到我身边,和我一起上楼。
“我刚提意见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觉得就算有改变,也是一时的。”
“别丧气,死水也需要一点涟漪的。”魏年华说完,蹭蹭蹭跳上了楼,又甩给我一个背影。
第二天,学校食堂的饭菜质量有了明显改善。汤里有了蛋花,菜品变得多样,不再有整盆的洋葱。
可什么东西都抵不过时间,半个月之后,一切陆陆续续地恢复原样。我们也要放假了,实在没功夫折腾了。
九
高三开学,我们的校长肖复新被调走了。常守浩成了新的校长,学校里弥漫着一股改革的气息。
魏年华的皮肤黑了,我把学费发票发给他的时候,才确信他没有给常守浩下跪。看见他手臂上凸出的青筋,那很像我爸的手臂,常年干重活,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我想,当别人为了成绩进辅导班的时候,魏年华不是在工地就是在电子厂。
常守浩宣布我们要全力创评三星高中,当时在整个市里我们学校是唯一一所不到三星的高中。那时我的世界很小,不明白三星高中和四星,五星的差距,更不明白我们和那些学校学生的差距。
常守浩通知各班要练习密集型跑操,就是那种将五十人拼在一起毫无缝隙的魔方。最后要达到的效果是每个班级要像豆腐块一样移动,一不小心后面的人就会把前面人的鞋跟踩掉。我们没有发现教风,学风上有什么改变,只是每天在繁重的课业之下茫然地跑。一有人的鞋跟被踩掉就有人骂:“常守浩快他妈去死!”
有一天早晨,我们在操场上演练。每个人的嘴里都呵出一团白气,我穿着一双笨重的棉鞋很小心地在队伍里跑着。队伍里没有魏年华,也没有班花袁茵。当跑完第一圈的时候,我瞥见魏年华把自己装在单薄的棉服里和穿着薄呢大衣的袁茵走了过来。
就那么一瞥,就被后面的人踩到了。我想坚持着继续跑,却发现我被踩掉的不是鞋跟而是鞋底。我跳出队伍,看着自己左脚的鞋帮和鞋底像鳄鱼嘴一样张开,一抬脚就露出灰色的袜子。我装作系鞋带躲在跑道一侧,不想被人看到我的窘迫。
“小班长,你鞋带也没开啊?”魏年华站到我身后,把我吓了一跳。我转身看他,发现袁茵已经横穿操场去追队伍了。
“我鞋底被踩掉了。”我一脸难为情,明知他不能帮我什么,可还是说了出来。
“鞋……底?哈哈哈,那你脚后跟应该很冷吧。”魏年华放肆地笑着,迎着风还差点噎着。
“别幸灾乐祸,你再缺勤的话,我就把你名字报给学校!”我恶狠狠的,心情很糟糕。魏年华很久没这么笑了,那样子讨厌极了,我怀疑他的笑是不是因为跟班花走得更近了。
“呵!我是要幫你。”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快穿上,跑回宿舍把鞋换了,我在这等你。”
他举着一只发旧的运动鞋,那只鞋子耷拉着脸显得很不情愿。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另一只脚尖翘着,随时等我接过这只鞋后,把另一只也脱下来。
我的眼睛里有拒绝,他的眼睛里有恳切的笑。
“快点吧,马上被人看见了,我又没有脚气。把你的鞋给我,我就在这等你。”他把那只只穿袜子的脚放在另一只脚上,显得非常可怜。
我迅速地和他换了鞋子,双脚踏在他还有余温的鞋子里,一时有点发晕,都忘了要走。
我们班的队伍马上就要过来,魏年华推了我一下,“快走啊,小班长!跑!跑起来!哈哈哈哈……”
我跑了起来,寒风刺着脸颊,我知道魏年华一定在我身后手插裤兜笑到弯腰。
等我跑回来的时候,操场上各班的队伍还在旋转着。一个个紧密结合的魔方就像贴在一块椭圆形粗布上的更粗糙的补丁。魏年华却是一个不协调的针脚,突兀地缝在粗布的边缘。
太阳刚升起来,魏年华站在那巨大的绯红背景下看着我,等着我走向他。我的心动了一下,我计划着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跟他开句玩笑,用手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胳膊,就像我一直羡慕的那些女生一样。
“你穿女士棉鞋的样子真的很愣哎!”我终于用不轻不重的力度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我预测他会笑的,或许也会碰我一下,可他却下意识地抱住胳膊吃痛地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
“你以后不要打架了,能躲就躲,你看你……”
我话还没说完,我们班的队伍又转了过来。我们跑到队伍中去,如同两粒碎铁渣,被吸附到一块磁铁里去。
十
我是这所高中文科班永远的年级第一,在镇上排1500多名。
这骇人的数据在市统考总结会上,从常守浩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全年级的嘘声。我第一次被排名打倒了,我艰难地当了三年的第一,最后成了一个烈士。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常有人提醒我。我不仅完美地担当了一个死读书的形象,还印证了他们的观点,学个屁,浪费青春,反正都考不上大学。
我在人群中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觉得嘴巴发抖,莫名地要哭出来。我感觉自己被孤立了,被镇上市里那么多优秀的人孤立,也被那些笑靥如花的女生孤立,我是谁啊?
回到教室,我木然地坐在座位上,没有人来打扰我,了解我的同桌选择不说话。
魏年华来了。
他问我题目,一道英语题。我说:“你有病吧,干嘛来问我?”我不敢相信他是来安慰我的,觉得他在看我笑话,这未免太小人了。我气急败坏,推开他的作业本,不看他。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不走。我听到他低声说:“你是觉得我不配改过自新,好好学习吗?”我心里咯噔一下,怕他真的这么想。
不料他吊儿郎当,笑嘻嘻的,显然是在拿话激我。
我一把扯过他的作业本,给他讲英语语法。
后排的男生走过来调侃,“哦呦,年华要学好喽!”我刚给他讲完一个题目,他就夸张地喊:“真厉害!你一说我就懂了。”我又给他讲完一个题目,他简直要跳起来,“厉害厉害,我觉得我英语有救了。”
我在他低头看题目的时候,把手放到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我早就买好的处理伤口,治疗跌打损伤的药。
“嚯!小班长你们家是开药店的吧?”魏年华一抬头,被这包药吓到了。
“我在医务室买的,你身上的伤没好吧?不要只是贴创可贴,冬天伤口痊愈是很慢的。”我把药推到他跟前。
“不用。都是皮外伤,总会好的。”魏年华露出鲜有的羞涩,他把脑袋向下埋着,我觉得很好笑。
“收下吧,你不用也可以给你其他兄弟用,没有好身体哪有打架的本钱。”
“兄弟?你当我是发展黑社会的?”
“不不不,萌芽时期。”
我和魏年华说笑着,后面的王胜,走过来说:“年华,明天周五放学后,我们打算替袁茵去教训下镇上的那几个垃圾,敢骚扰我们班花看把他们烧的!”
我推一推魏年华,“快把药收下。”
“明天下午,你去不?我们人手不够。”王胜还对着魏年华问。
我的心在往下坠,脚用力地踩在地面上。我告诉自己别走神,听魏年华怎么回答。
魏年华从作业本上抬起头,站起身,把那包药拿在手里,接着轻飘飘地说:“去啊。”
“你想做英雄?!”我气得脱口而出,或许我的脸上还有着对魏年华的嘲讽,那是一瞬间的应激反应,其实我的心里是另一种对袁茵的嫉妒。
魏年华大概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僵硬了一下,又故作潇洒地晃一晃手里的药包,“不是有你给的药嘛!”
我看着他向后走去,在心里骂:“做你的狗熊!”
十一
2012年12月24日,是周一。
常守浩在校會上宣布明天是密集型跑操接受市里领导验收的日子,创建三星高中,成败在此一举。各班除了打扫好班级卫生和树立严正的学风之外,还要在下午到操场上进行彩排,严阵以待,谁都不能出差错。
当班主任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把后排男生一个个揪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在做一张数学试卷。我们深陷在数学题的沼泽里无法自拔,一群文科生,每天啃着数学题度日。数学老师瘦高个子,喜欢打一条领带,很像《围城》里的方鸿渐,文质彬彬地跟班里漂亮女生开玩笑,从高二聊到高三,没有变过。
后排男生经常惹毛班主任,这事不稀奇。可是像今天这样集体进办公室还是第一次。我看看袁茵的位置,发现没人。看看魏年华的位置,这都过了九点了还是没来。魏年华是男生中唯一不用手机的人,只要他不想出现,你根本找不到他的人。
我在心里冷笑,看来是“保卫班花”一战暴露了吧。
第三节的课间,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就能看到校门口发生了一阵暴动。似乎是一群小混混想冲进学校,他们手里拿着棍和刀,看起来都凶狠无比。被门卫大叔拦下,他们就和门卫大叔冲突起来。学校老师火速地围上去,男老师都变成了能打的斗士,常守浩也冲到人群里去,不一会儿警车呼啸而来。一切发生的太快,结束的太快。最后救护车又来,听说门卫大叔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那是我第一次目击一场斗殴,之前都是听大家口中的只言片语。只剩下了时间,地点和结果;遗漏了原因,经过和恐惧。
我回到教室,发现班里的男生还没回来,就知道这次事情的严重性。我想,魏年华这次真的惨了,他终究和那些男生没有什么不同,我怎么会期待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有一个特别的人存在呢?
教室里人心惶惶,没人有心思上课。英语老师在看着考公务员的书,没心思管我们。
魏年华穿着宽大的棉服走到了教室门口,戴着一个口罩,仍掩盖不住脸上的伤。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报告!”英语老师抬眼看他,很惊讶他此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边用手勾着题,边说:“没去办公室啊?”
魏年华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样,走到教室后面,他身上带着一股冷气还有一股戾气。
他坐到位子上,取下口罩,脸上鼻青脸肿,那伤痕新得刺眼,扎到我的心中。
他整理自己的课桌,将书一本一本插好,给自己垒起了一座城堡,然后倒头趴下了。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周围的位子是空的。
常守浩推门走了进来,英语老师手忙脚乱地收起公务员的书,陪笑道:“常校长,您有什么事?”
常守浩的眼睛在教室里扫视着,目光定在了教室东北角上,那儿是魏年华的位置。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薅起魏年华,“你在这干什么!就是你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到办公室去!”
魏年华的身子弓着,衣服被常守浩拽着。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似乎这时才发现身边的情况。他往前看,像是在看我,那目光里有着疲惫的不解和探寻。
我鼓起勇气,颤抖的声音穿过教室,我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魏年华,我们班的男生都因为替袁茵和小混混打架到办公室去了,你……”
“我没参与!”魏年华沙哑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的耳朵如同被刮痧一般疼痛。
他挣脱出常守浩的手掌,晃了晃肩头,脸上带着不屑和讥笑,“我有伤,就一定是打架的吗?”
常守浩的脸上是更不容质疑的冷笑,他看着魏年华像看一只小臭虫。
“魏年华,你这两年是越学越坏!你们把那帮小痞子引来学校,你知道这给学校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吗?你这不是正道,知道吗?到我办公室去,叫你爸妈来!”
“你去找他们吧,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魏年华还是笑,是狰狞的笑。他全身的筋骨仿佛都在变形,他的眼睛猩红,像要滴出血来。
常守浩当了校长之后,已经不常打人了。他要的是权力下的人人顺从,他最恨的就是别人顶撞他。而这魏年华,又是这魏年华!他推倒魏年华整理好的书,抽出几本,重重地砸在魏年华的头上。
“死性不改!小混混的料!就你这样的连混黑社会都不够格!你知不知道你妈上次来求我,你最后梗着脖子走了,耍英雄!你妈没有走,在我办公室跪了一节课!”
“要不然,就你这样劣迹的学生,早把你开除了!”
“你对得起你爸妈……”
“咣!”
魏年华的拳头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声响,落到常守浩的脸上。常守浩倒在一堆洒扫器具旁,他那套量身定做的西装正好睡在一条拖把上。
十二
常守浩极其狼狈,有几个人赶紧围上去扶他。魏年华昂着头,又重新坐到位置上,整理他的课本。
英语老师虚张声势地喊:“快!把常校长扶到医务室去!现在的学生真是胆大包天呐!”
所有人都跟去了医务室,好像跟去就立了一大功。我心里很乱,我是班长不能不跟上去。走出教室的一刹那,我不知道魏年华有没有在看着我。
下午一点半,班里的人都到齐了。班主任说,那十四个去校外打架的男生明天都会有大处分。而魏年华虽然没有参与打架却殴打校长,赶快想办法吧,看是收拾书包滚蛋,还是走其他途径。就看你的造化了!还有一点,密集型跑操,谁都不准出差错!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问魏年华,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魏年华的妈妈就出现在了教室里。我痛恨常守浩,又叫来了魏年华的妈妈。
我以为他的妈妈会像很多家长那样,全身炸毛地冲到自己孩子面前,二话不说,先上手打一顿来挽回自己管教失败的面子。
可魏年华的妈妈不是这样。
有同学提醒说,魏年华,你奶奶来了。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头发凌乱,嘴角红肿,脖子上一片淤青的女人。她看起来简直像魏年华的奶奶,他们母子太相像了,有同样的倦容,同样的伤痕。魏年华从位子上站起来,悲戚地喊了一声:“妈!”
魏年华走上前摸着妈妈的脸,如同一只小牛犊想表达爱却说不出话。他握紧了拳头,砸向就近的课桌。他妈妈的鼻头红肿着,抽泣着,她抱着儿子,不顾有多少双惊讶疑惑的眼睛。她不成句地说:“年华,妈想走。妈想……走。”
魏年华顿时僵住了,拳头松了开来。他看着妈妈,失控地,瑟缩着。他哭出了声,不管不顾,终于像个孩子。他妈妈矮小的身躯,刚到他的腋下,她努力地捧着儿子的脸,“年华,你在这好好上学,啊?一定要把学上完。妈会回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看我。”魏年华的眼神暗下去了,眼睛里有了我从未见过的害怕,好像这分别是在计划上的日期。他妈妈说完话,就转身离开,脚步慌乱,甚至撞到了某位同学的课桌。撞痛了小腿,那条腿就一点,一瘸地走出教室。魏年华像头野兽,他冲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自己的书包,把所有的书都混乱地揣进书包里。“年华!年华!冷静点!”后排的男生迅速地扑到他的身上,他们按住他的肩膀和胳膊,了解他的哥们还从他的外套里抢出一把匕首。
魏年华没有去抢匕首,他只是抱着那些好哥们。他将包挂在肩上,说:“好哥们!都好好混。”他抬起脚了,又摇着头,让他们不要送他。我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可能从没认识过魏年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我像喊起立那样从位子上站起来,凶狠地推开挡住我的一切人和物,走到走廊里,拦在他的面前。他气势汹汹的,仿佛认不出我,我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的眼神恢复了意识,望向校门口,发现他的妈妈偷偷躲在一堵墙边,还没离开。他拿下包,在里面扒拉出了我的笔记本。
递给我,说:“我把我妈送回老家就回来。”
“老家在哪里?”
“贵州。”
他还想和我说什么的,我看到他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巴。可最后他只抬起手轻轻地碰了下我的肩膀,说:“你好好记,回来还借我看。”
校门口,他妈妈的身影走远了。他看了我一眼,没留下一个完整的微笑就消失了。
那天下午的教室并不平静,班主任刚交代完关于魏年华离开的事,就又冲进来一个身材高大,却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他头发脏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浸着酒气。他力大无比,拎起魏年华的桌子就是一阵猛摔,嘴里都是怒骂:“这小崽子,××的!我是你老子,我看你能跑哪去!”他死鱼般的眼睛瞪著后排那些魏年华的哥们,“你们以为我是疯子?我学问可比你们高!”说话间,其中一个男生的拳头就挥舞到了他的脸上,接下来一帮人扑到他身上。
女生们尖叫着,男生们怒喊着。我咬着手指,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终于,终于明白魏年华说的:“你不知道,扛揍也是很累的。”
十三
第二天,魏年华的座位是空的。
他的爸爸像个流浪汉,徘徊在学校周围。有时候喝着酒骂骂咧咧,有时候又靠在墙角痛哭。第三天,第四天,魏年华还会回来吗?我不希望他回来,不希望他每天经历着疼痛还要笑得很大声。
魏年华的课桌一直放在教室的角落里,那课桌和他的脸一样也是伤痕累累。
魏年华走了,可我却没有和他好好道别。我想在周围寻找他的痕迹,但发现整间教室,每张桌子,都被一垒垒书本塞满。每一颗昏沉的头颅似乎都被剥夺了记忆,他们失去了讨论一个人离开还会不会回来的力气,麻木又聪明地做着手头的练习题。
我们学校当然没有创成三星高中,密集型跑操虽然跑得很好。可我们的综合考评实在太差,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呢?
高三下学期,学校不断有老师离职,来了很多实习生。他们的板书都写得颤颤巍巍,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据说学校一再拖欠教师工资,很多老师都不想上课。常守浩又开始频繁地体罚学生,性格更加暴虐。
也许是我们的模拟考成绩太差,学校在还剩六十天的时候,在高三八个班里,每班选出两个人,重新组成一个十六人的小班。给我们开小灶,准备亡羊补牢。这个消息一出,班级里的气氛降至冰点。我们本来是在同一条船上的濒死者,突然把两个人救出去,剩下的他们会觉得自己被彻底抛弃了。我从教室搬走那天,为了减轻他们内心的不满,并没有从那个台风眼里搬走我的课桌,而是从后排搬走了魏年华的课桌。
我跟那些男生说:“如果魏年华回来了,告诉我,我把课桌还给他。”
那些男生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搬着课桌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離原来的班级越来越远,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我们只能以这样撕裂的方式成长吗?
我来到一间新的教室,将魏年华的课桌擦干净,发现在桌子的右上角,刻着他自己的名字:魏年华。外面还打着一个方框。
他从来都是笑着的,或许他夜里有哭过。可是天一亮他就会从家里冲出来,像给自己的自行车打气一样给自己充满了勇气。他是个大孩子了,长得高大帅气的,怎么能让人看出软弱呢?但他又是在什么样的时刻,失去了所有力气,任悲观占据内心,无法言说,难以表达。只能忍心把自己的名字丢进一个方框里,像人生的牢笼,再也无力挣扎了呢?
也许是盯着他的名字太久了,当晚我就做了一个很具体的梦。
梦里,魏年华回来寻找他的课桌。他质问我:“你为什么用我的桌子?”我也反问他:“谁说这是你的桌子?”他把桌上的书拿开,指着他的名字说:“你看,这有我的名字,这是我刻的印章。”我没有办法,只好抱着书从位置上离开。我站在教室中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魏年华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忍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的红色印章,对着嘴哈了几口气,在自己旁边的桌面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他骄傲地说:“来,这也是我的,你就坐这吧。”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梦里看清楚魏年华的脸,脸上没有伤。
十四
2013年高考,北恒中学本科上线率百分之零。在我们奔向各自的大专时,就听说学校已经被别的学校买下了。我们恨它,不只因为在校时的种种,还因为它让我们的回忆无处安放,似孤魂野鬼,总是在梦里窜来窜去。
我从那堆旧书中回过神来,把那张纸夹在日记本里,突然想看看那张课桌。我们的课桌都是自己入校时交费新买的,所以毕业时要搬回家。
“妈,我高中毕业的那张课桌呢?”
“不是在你表哥家吗?去年搬家,哪有地方放啊!”妈在厨房里不耐烦,这是我在外地工作后第一次回家,不好好和她说说话,却关心这些旧东西。
我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和表哥视频通话。
“哥,小谦呢?我想跟他说说话。”
小谦是个六年级的小学生,人小鬼大,有一股子讨人喜欢的聪明劲。
“小谦?小谦啊,快来,你姑要和你说话!”
视频画面不停地晃动,终于出现了一张孩子的脸。
“表姑,我在写作业呢!”
“小谦,姑想看看我的课桌,你拍给我看。”
小谦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拿着手机去拍那张他刚刚趴那儿写作业的课桌。
他的小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表姑,你当时是不是学习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你看,”他指着那桌子被摔过嗑过的地方说:“只有学习差的人桌子才会这么破。”他的声音里满是对我这个姑姑的嫌弃。
“还有,表姑,你是不是喜欢一个叫,这个字读魏吧?一个叫魏年华的人?”
“你这个小鬼头瞎说什么呢?”
屏幕里出现了魏年华这三个字,木黄的桌面变得暗了,可他的名字仍然很清晰。笔划陷入木头里,像被禁锢的囚徒,无人松绑。
屏幕在晃动着,还飘来了小侄子那脆脆的童声。他喊:“表姑,不要画方框,方框不美,我给你改成了桃心!”
魏年华名字旁的方框没有了,周围有一颗用红色记号笔画的桃心。
小侄子还在屏幕外兴奋地喊着:“表姑,快看!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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