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黄
《礼记》云:“羊芐豕薇,则自古已食之矣。”其中的“芐”,就是指地黄。
而在吾乡,地黄,则谓之“喝酒壶子”。
壶子,是指喝酒用的酒杯。地黄像酒杯吗?当然不像。像的,是地黄的花儿。古人认为:地黄,叶中窜茎,茎稍开小筒子花,红黄色。筒状花蕾,灿然开放,形状,即呈喇叭样;或者如吾乡人所言:酒杯状的花儿。也有人,叫它“牛奶子花”,亦是写其形也。
把自然与生活联系在一起,然后,作出相对合理的类比联想,是乡下人的一种朴素的思维方式。
酒杯状,是那种细长的高脚杯,高高的,举向天空,适合于啜饮葡萄酒,甘露而成,淋淋漓漓,绵醇香口。
绵醇的滋味,足可让人回味。
葡萄酒,是红色的;酒杯状的地黄花,色调杂,但仍以红色为主。红到一定程度,就是紫;红而淡,淡到一定程度,有可能是黄;地黄的花色,正是红、黄、紫三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并且呈现于不同的层面。
外层,以红紫为主;内层,则以黄红为主。其实,三种色彩,是互相浸润着,互相渗透着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地黄酒杯状的花朵,就特别厚实,厚墩墩的、毛茸茸的;那份“厚”,是色彩酝酿而成的。
地黄花开的时候,窜出的花箭上,要托起五六只,或者七八只“酒杯”;每只“酒杯”,都仰向天空,终日地啜饮着。
啜饮阳光,饮风、饮露、饮虹,也饮蜜蜂和鸟儿的嬉戏,饮蝶儿的轻浮,饮花儿的芬芳,饮雨水的滋润;夜间,则饮明月的清辉,饮星星的偷窥,饮暗夜的低语,饮草虫的浅唱。
风一起,凝视下,仿佛,能听到她们碰杯的欢乐声响。
所有的“啜饮”,都会凝聚到花心,变成一种涩涩的甜,一种带着药香味的甜。
小时候,常常采一朵,采一朵,将其放于口中,深深地吸着,深深地吸着;涩涩的甜味,便于舌尖弥漫开来;多年后,才觉得:生活,就该是这样的滋味。
然而,最后,这份涩涩的甜,还要顺着地黄的主茎,流淌到地下,凝结而成为地黄的“根”——一種块状的肉质根。这才是地黄的精华所在。生命里的一切,都是为了结出黄色的肉质状块根。
地黄,似乎到处都可以生长。荒山坡、沙滩地、山脚下、小路旁,甚至于老墙下。
《别录》曰:“生长于咸阳川泽黄土者,最佳。”古人所记载者,我没有见过,不过,我见过生长于黄沙土中的地黄,块茎干净、肥美,色泽莹亮;那种黄,是明明净净的黄,是极具肉质的黄,黄得仿佛要滋出油来。它,吸大地之灵气,是把黄沙土中所有的黄,都凝结于一身了。皇天黄地,最后黄了地黄。
一堵老墙,坍塌了。熏染多年的老土,就堆积在墙角下。老土上,生长出几棵地黄,土质肥沃,地黄也生长得格外肥大:叶茂,花艳,厚墩墩如积年陈实的日子。
看到这样的地黄,我就总觉得那几棵地黄,有着一种特别的生命灵性。那几棵地黄上,附着了灵魂:天的灵魂,地的灵魂,时间的灵魂,还有老墙主人的灵魂。
每一只“酒杯”,都装满了芳醇的酒,散发着日子的芬芳。
若然将其做成药,药性当然也会格外强。地黄,是上佳的中药。
地黄可食,食药同源。小时候,母亲常常将洗净的地黄根块,切成厚片,与小米或者玉米面,一起熬粥;熬至稀烂,地黄的根块,就有一种糯糯的甜,粥中就有一种淡淡的草药香,游丝一般飘逸着,若即若离。地黄熬粥,似乎古已有之,因为古书上说:“或净洗细截,和米煮粥,良有益也。”
《山家清供》记载用地黄做“馎饦”。“馎饦”是什么?“馎饦”是古代一种水煮的面食,类似于今天的“煮面片”。馎饦的制作方法:取地黄大者,洗净捣汁,和面,作馎饦。其作用,还是药用“治心痛,去虫积”。
想来,那馎饦的色泽,定然也是淡黄色的,是被地黄根汁染成的淡黄色。淡黄色的馎饦,在清水中载浮载沉,是一艘艘飘向病灶的小船。
地黄的叶能吃吗?或许也能,但必得是嫩苗期。
因为《山居录》云:“地黄嫩苗,摘其旁叶作菜,甚益人。”应该,不会错的。
苏轼晚年,写有一首《地黄》诗,其中有诗句曰:“我衰正伏枥,垂耳气不振。移栽附沃壤,蕃茂争新春。”
看来,晚年的苏轼,是曾经种植过地黄的。
益母草
益母草,吾乡人俗称之为“天麻棵”或者“田麻棵”,只因它的株形,确然像“麻”,一种叫做“苘麻”的麻。
但究竟是写作“田麻棵”,还是“天麻棵”?不太分明。“田麻棵”,容易望文生义,单纯地理解为一种生长在田地里的“麻”,其实,它却根本不是|麻。所以,我,是更愿意叫它“天麻棵”的。我觉得,一棵“天麻棵”,确然是够得上“通天意”的——接通天地,才有了那么大的“益母”的力量。
苘麻,主杆,四棱形,齿状叶片,五月之后,开出一串串的淡紫色的花,能生长至二三米高。秋后收割,浸入泥水之中,经过一段时间的沤泡,即可剥皮,以之造纸、制作麻绳,或者纺织麻布。
天麻棵,与苘麻有着极相似的外形,五月之后,亦能开出淡紫色的串串花朵,但株高,至多一米左右。我觉得,天麻棵的每一根株茎,都是一条河流,一条通向母爱,或者流淌着母爱的河流;而那密集的淡紫色花,则是天上降落下的星星,它们缩小了自己身体,集结到了一棵棵的天麻棵上。
“河流”上,“星斗”密布;每一棵天麻棵,都是一个独立、独特的星空世界。每一颗小星星都在闪烁,闪烁的紫色,紫色的闪烁。于是,那条“河流”,就充满着一种幽微的美,一种迷幻般的美。
这些闪烁的“小星星”,最终,是不是都成为了一个个的小生命?
天麻棵,生长于田野之中,自生自长。但却有小年、大年之分。
小年时节,天麻棵生长稀疏、单薄,稀稀拉拉地散布于野,看上去寂寞而又零落,或许,小年,对于天麻棵来说,就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存在。大年时节,就不同了。路边、河岸、田坡,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天麻棵,分布广泛,生长繁茂,旺盛的不得了。endprint
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仿佛,霍然而生,霍然而长。
它们用自己迷离的美,和母性的爱,装扮和温暖厚实的土地。
行走在乡间的村道上,路边的天麻棵,蔚然成一景。枝叶繁茂,色彩,是一种黑黝黝的绿,绿出一种逼人的气势。淡紫色的花,碎碎的,一串串,密集地簇拥在一起,越向上,花就开的越密集,越肆意;花虽碎,但却有一种透明的质感,那种质感,让人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硬度和深度。若然你置身于一片天麻棵丛中,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细细地嗅着,你会觉得生命里多了一份滋润、熨帖。花香,药香,也吸引了众多的草虫,蝴蝶翩飞,蜻蜓辍逸,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有时,我会特意坐在一片天麻棵丛中,采一朵花,放于鼻端嗅着,静享那份安逸和美好,觉得,生命,真的就与天地想通了。
奇怪的是,那样葱郁、繁茂的天麻棵,牛羊却不食。放牧牛羊的农人,驱赶着牛羊从天麻棵丛中经过,牛羊们低下头,嗅一嗅,然后,姗姗离去。
是不舍,还是不忍?
人工种植天麻棵,自生一境。此时,就难有小年、大年之分了。
我居乡村时,村中有一老中医,专治妇科病。年年,他都会在一道水渠边种植天麻棵。水渠里,常年流水,水流常年;水渠岸边,土质亦好,所以,天麻棵就生长的特别茂盛。株型高大,丛丛如林。一场雨后,总能见到老中医站在水渠岸边,手捋胡须,端详着他的天麻棵——那不仅是他治病的良药,也是他财源的由来。他的眼光,充满了慈爱,足見天麻棵给他带来的幸福感。也有人说,他是在“吸气”——吸取天麻棵的“药气”。谁知道呢?让人觉得怪怪的。雨后,天麻棵的药香,也散发得格外浓,四溢开来,沁人肺腑。这时,总有大群的蜻蜓,在天麻棵上空,低低地盘旋,半天半天地盘旋着,依依不舍,难舍难离。难道蜻蜓也喜欢天麻棵的药香味?天地万物,俱有灵性;灵性相通,则自有“灵异”呈现焉。似乎,不足怪也。
天麻棵,不是“麻”,而是一种中草药,以治妇科病为主,兼治其它病症。《唐本草》:“敷丁肿,服汁使丁肿毒内消;又下子死腹中,主产后胀闷;诸杂毒肿,丹游等肿;取汁如豆滴耳中,主聤耳;中虺蛇毒,敷之。”《本草衍义》:“治产前产后诸疾,行血养血;难产作膏服。”似乎,确然不虚。
故尔。每年秋末,乡下人都会自动收割一些天麻棵,以备不时之用。
天麻棵收割后,晒干,然后将其挂在墙上,或者收藏在家中的某一个角落。谁家的女人生了小孩,或者谁家的牲口生了仔,都会用到天麻棵的。将天麻棵,熬制成汁,喝下,即可以防治各种妇科病,和产后病。
天麻棵,成为了农家的必备之物。因了它与生命的关系。
如此看来,乡下人叫它“天麻棵”,也就大有道理了。生命如天,关乎“天大”的事情,一种草药,怎不具有特别的意义?
瓜蒌
瓜蒌,学名栝楼。
吾乡人倔强地称之为“瓜蒌”,因为它形似一瓜,一只圆圆的小甜瓜。
祖母在世时,每年秋末,总会采摘几个熟透了的瓜蒌,清供。时间会很长,从秋至冬。三四个,放置于一白青花瓷盘之中。初熟的瓜蒌,呈金黄色,圆润、饱满,透着一份肉肉的质感;时间一长,即变为黄红色,色愈深、愈厚,郁郁、莹莹,时光在里面沉淀;却依旧是,圆润、饱满,且药香愈浓。《燕京岁时记》称贮存至冬的瓜蒌为“赤包儿”,曰:“赤包儿蔓生,形如甜瓜而小,至初冬乃红,柔软可玩。”“柔软”,不可信;“红”,实则是橙红色,亦即黄红色;集市上,有人出卖,卖给女孩,女孩拿在手中,作“玩物”;纤长白嫩的手指,不停地把玩一枚橙红色的瓜蒌,想必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情。“赤包儿”,这名字也好,大是好听,有肉香味。
每一枚瓜蒌,都是一颗圆月,一颗金黄色的圆月,一颗熟透了的圆月。青花瓷盘是“蓝天”,“天青色等烟雨”,我的祖母的房间里,是天青色堆圆月,一颗颗金黄色的圆月。
我的祖母房间里,“明月”高悬。
祖母苍老的目光,常常注视着那几颗“圆月”,目光被“圆月”皴染,目光,便不再苍老,而是一派柔和,一种洗尽沧桑的金黄色柔和。
现在,野生的瓜蒌,很少,几乎见不到了。
我年年见到的,是野生状态下,人工种植的瓜蒌。还是村中的那位老中医,在他的药圃中。虽然是“人工种植”,但还是“野”,还是“野”,不失其本性。
药圃的周围扎满篱笆,老中医就将瓜蒌种植在篱笆边,因为瓜蒌是藤蔓植物,藤蔓就爬在篱笆上。我喜欢篱笆,有诗意,让人浮想联翩:想到翩飞的彩蝶,想到栖止的蜻蜓,想到一飞冲天的那只鸟儿;还想到清爽的月光,银粉般洒满璎珞篱笆的瓜蒌蔓,一片白,一片白,禁不住叹一声:好明亮的月夜啊。
据说,瓜蒌的藤蔓,能生长得很长,很长;至长者,一根藤蔓,可达十米多。
那么长的一根根藤蔓,该是能结下多少枚瓜蒌啊。
入夏,藤蔓即爬满篱笆,于是,满篱笆上都是葱郁的绿,拥挤推搡,扶摇荡漾;只是,那绿并不深厚,因为瓜蒌的叶片,是绿中透着淡淡的黄,一种娇娇嫩嫩的黄,一种浅浅的黄,一种薄薄的黄;浮光掠影般,难以遮蔽住瓜蒌那份内涵的绿。瓜蒌花开,瓜蒌的花顺着藤蔓开,一朵朵,在枝叶间探出头来,像调皮嬉戏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素衣的小姑娘。花多是白色的(亦有淡黄色的),纯然一白;披绒毛,丝状流苏,是小姑娘撑开的一张张流苏伞,只是“伞面”向上,似乎想去努力承接些什么。承接什么呢?承接阳光雨露?承接星光月辉?还是承接虫鸣鸟啼?
我一直心存疑惑:那样纯白的花色,怎么就能结出那么金黄的果实呢?其实,是因为我忽略了一个问题:白色,才是最丰富的色彩。白色,融日光七色于一体,所以,白色才能变幻出各种各样的色彩。
瓜蒌的一生,是多变的;多变的一生,更使得瓜蒌丰富而沉厚。
瓜蒌结果,未熟的果实是青绿色的,一种很深厚的绿。果实甚多,连缀而出,参差挂满篱笆,乡人谓之“滴流索罗”。挂满篱笆的“滴流索罗”的瓜蒌,是一道风景。闲暇时间,常常有三五乡人站在篱笆边观看,他们是怀着一种略带神秘的心情观看的,他们的心中一定在猜想:这是干什么用的?老中医,有时也会陪伴乡人观看,老中医是笑眯眯的观看的,那种观看里,蕴一份自得的满足。
瓜蒌开始变黄的时候,瓜蒌叶也变黄了;瓜蒌彻底成熟了,成了金黄色;瓜蒌叶就彻底干枯了,篱笆上,就只剩下一枚枚挂着的金黄的瓜蒌。
像是一盏盏的黄灯笼,又像是一颗颗的圆月亮。
我更喜欢“圆月亮”的比喻,金黄的“圆月亮”,照亮天空,也照彻人间,天地一体,天人合一,更合了中药材的特质。
那一盏盏的“黄灯笼”,一颗颗的“圆月亮”,似乎注定要照亮些什么——照亮人的身体里的某些黑暗的地方。
瓜蒌,浑身是宝。
瓜蒌叶,可以泡水洗脚,治冻疮。瓜蒌果,亦谓之“蒌仁”,有“润肺止咳,清热化痰”之功效,主治咳嗽痰多,胸痹肋痛,大便燥结等症。其实,瓜蒌果,还有一个更美的用处,即如我的祖母所行,以之“清供”。不仅色彩悦目,而且味道芬芳,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怡情悦性,亦是大好。
用处最大的,似乎还是瓜蒌的块根。一般是秋冬掘出,切片入药,因为断面洁白如霜,所以,又谓之“天花粉”,具有“清热泻火,生津止渴,排脓消肿”等功效。古人,还借其效用,以之制作美食。《山家清供》就记载了用“天花粉”制作粉食和奶酪的方法,曰:“孙思邈法:深掘大根,厚削至白,村切,水浸,一日一易,五日取出。捣之以力。贮以绢囊,滤为玉液,候其干矣,可为粉食。杂粳为靡,翻匙雪色,加以奶酪,食之补益。”
作“粉食”如何?是不是如汪曾祺文章中所写的他的家乡的“焦屑”,舀一勺,用热水一冲,就可以食用了?味道又如何?我们没有吃过,但就其描写,其色彩即已悦目诱人了:雪色,奶白色。仿佛雪润润的清寒之气,扑面而来;仿佛,甜蜜蜜的清香之味,弥散四溢,美得人晕乎乎的。
有意思的是,古人还曾用“天花粉”美容。宋·庄绰《鸡肋编》记曰:“燕地女子,冬月用瓜萎涂面谓之佛妆,不洗,至春而洗去,久不为风日所浸,洁白如玉也。”
真是纯乎天然,绝对绿色,生生把今人羡慕死。可是,效果究竟如何?今天我们却是不得而知。不过,“洁白如玉”四字,似乎,也能说明些问题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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