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地铁口,他急急拿出手机,不,手机一直就像一个密码盒一样在他的手里攥着,而密码其实就是她的手机号码。他抬头看了看蒸笼般的天空,一股热浪,扑向他,几乎使他晕头转向。他挣扎似地挺了挺身子,像是自己把自己从洪流里捞了出来。惶惑间,正巧一个个子比他高许多、戴着一副耳机的女生,冷若冰霜地向他迎面走来,并且充满敌意地剜了他一眼。他感觉她像是有意为之,狠狠的眼神仿佛就是对他而来的,仿佛有意对他本就沮丧的情绪的抵触或蔑视,他像受了重创,心里猛地自卑了一下。但,那毕竟是自臆的东西,马上就式微了;他又挺了挺身子,对抗性地显出满不在乎而拒人千里的神气。
那些都是瞬间的过往,很快就遥远了,紧接着,他的心就又回到了先前的焦虑中。他在火车站的时侯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没接,应该是正在检票上车。他看着她坐的那趟火车到了发车的时间,停了会,又打了一次,她还是没接,看了一眼界碑似把他们分开的“北京站”三个字,先坐地铁回他的住地。
惠新里出口,离他居住的《文学场》编辑部不远,步行大概十分钟就可到。他边走边按着在地铁上按过五次他的手机都没有信号的她的手机号,那边的手机居然不在服务区。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已是她坐的车发车后的一个小时。算了算,那趟西去的列车差不多正行驶在燕山里,他知道,那段路涵洞多,手机是时有时无信号。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按着那个手机号。
过了一个十字路,向左一拐,已到了编辑部所在的那栋楼下。他是半年前受山东一个朋友的邀请来到北京的。朋友是个文学活动家,起先承包了一家刊物,自办发行,通过拉赞助、拉广告挣了许多钱,从中摸到了个中道道,觉得有利可图,就辞了那家刊物,上北京自办了一个杂志,自己当主编。刊物没有刊号,用一个出版社的书号出季刊。朋友人手不够,就拉他过来当副主编兼值班编辑。
她是前几天从老家过来看他来的,昨晚上主编朋友给她践行,他一阵子把自己给灌醉了。
站在楼门口,他又按了一次她的手机号,依然不在服务区。他像是毅然决然地做了一个了断,有点和自己过不去地愤愤然把手机装进了裤兜里,闷闷不乐地上了楼。
到了他的编辑兼住宿的办公室,他并没在外间停留,径直进了里间的卧室里。看着她曾经睡过几天的床,眼眶里些许间有了一种潮潮的泪意,身体一下子松垮得像是被抽走了什么,空空旷旷的,瞬间里,连整个房间也是那么空旷;空旷得像是老家所在地的马场草原。
他不想让更多的颓废向自己入侵,他必须撤离那种虚空。他走到了外间屋子的辦公桌前,坐了下来,拿起笔筒里的一支红笔,推了推摊开在桌子上的一校稿,看了起来。
他并没有认真看下去,而是盯在稿件中的一句话出起了神。正是前一天她替他看稿看得停下来的地方,她在那轻轻地划了道红线,以示标记。
“我能的。”
他突然被这句话的一种讶异的力量撼动了一下,希冀而又诡秘。仿佛是暗示,他觉得他应该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时又想不起来,他被自己记起来有事又不知道是什么的忘却给吓住了,浑身虚汗,腹部上一丝急切的震颤。慌乱间,像是丢失了什么,在身上摸索着。猛然间触到了裤子兜里的手机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事情的原点原来在这儿。他急急掏出手机,按上了重拨。通了。
“你怎么了?”
“没。”
“没啥?”
停顿了一下,机子里传来几声“咔咔”声,能感受到她躺在卧铺上的姿势,和她病态般挪动身子的气息。她的声音比刚才强了一些,但更显出一种冷静的扭捏。“也许,也许我感冒了。”
“感冒?”他吃惊地说。惊慌地站立在了自己设立的困境中:在火车上,这么远的路程,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有药吗?应该是有的,他们有个习惯,每次出门都会在包里装些扑感敏、霍香正气水之类的常用药。“你是说你感冒了?吃药了吗?”他说,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关切里添加了另一种因素,或者整个事情里都有另一种因素的存在。“华娜!”他说。
似乎刚才只是个偏差,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游离。停顿间,她又窸窸窣窣挪动着身子,语气一下坚硬起来。
“不,我没有感冒。没。”
“你怎么了?到底……”
她强断了他的话。
“我会的。一个坎儿。我能过去的。”
他愣着,不知道怎么接。
“把那些肮脏的东西删了吧。”她说。“我能的。”她说,声音颤了一下,挂了手机。
她和他的朋友,一人一个胳膊把他挟着搀到他的卧室的,他已烂醉如泥了,好在吃饭的餐馆离编辑部不远。朋友也喝了不少酒,把他扶侍得睡好后,两人都气喘吁吁地累得够呛。
朋友一直“嘿嘿”着,脸上挂着一丝无奈而缓解的笑。
“你看这——”
朋友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你看这。”朋友说,匆匆地觑了一眼她,在某个点上停留了一下,歉意而会意地点了点头,又专注地扫视着房间,好像在寻找什么,好像这个房间里本应该有的一种东西因为一场酒而不知去向,最后,朋友把眼光落在了躺在床上的他的脸上。
“你看这,”朋友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没有抽上几口的烟,“唉”了一声,像是哀叹,像是惋惜,又像是鼓励,拂了拂手,欲言又止地给她丢下了一瞥怜悯的眼神,走了。她从朋友的脸相中能看出,肯定有一种东西的存在,什么呢?
肯定有。
肯定。
她走到床前掖了掖他蹬开的被子,尽管天气很热,但房间里开着空调,他又喝了酒,她还是怕他着了阴。她看着他那因酒精的充斥而像是蒙了一层灰的脸,张着嘴,一喘一喘地出着气,扭曲着一种死亡般的焦虑。他不多言语不动声色,最多时,也就是不受你的话时,眯一下眼,立一下眉,或者面无表情地看远处:兴许,这个时候他可能已逃到了另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里。她没有从他死灰般的脸上看到他的另一个世界的门。
她走到了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道缝,看了看夜空下拥拥挤挤的灯火和马路上闪闪烁烁的汽车灯光,把目光收回到了楼下的空地上。楼门口的那盏吊灯一晃一晃的,晃得她的心里乱哄哄而又扑朔迷离。这时,一个身影闪出了楼门,是他刚下了楼的朋友。朋友在灯影下停了下来,转过了身子,抬头向她站着的窗口望了上去,她能看到朋友手里亮着啥时候又点上了的一支烟,举到嘴边,吸了几下,明明灭灭着,像是一只偷觑的眼睛。哦不,那个红点像是一个瞄准的准心,她感到了一种不堪一击的慌乱,一个趔趄,赶紧拉上了窗帘,退出了外面的恐惧,她要找的东西不在那,但与那又有很大的关联。她转身看了看他,他已由原来平躺的睡姿换成了侧卧,并且打起了鼾声,仿佛一扇关着的门,被谁打开了一道门缝透出了里面的响动。endprint
她心里一直突突跳着,她必须用另一种东西驱赶走这种不安宁。她刚坐在沙发上,又站了起来,烧了一壶水,沏了一杯茶放在了他睡着的那边的床头柜上,又给自己沏了一杯,才又坐在了沙发上。她突然想抽一支烟,她在茶几上和隔板间找了找,并没有烟和火机,就扶了一下沙发背站起,到外门屋里的柜子里翻找一气,也没有。她一直不抽烟,刚才也只是一念之想,这会儿就因为找不到烟,反而让她急切起来,虽然未曾体味过抽烟的滋味,一种能消弭什么的快感已在她的体内弥漫开来。这个时候,最能找到烟的地方就是他的衣服口袋里,而他的衣服在他的身上穿着。她走到了床前,她不想把他弄醒,估计他也醒不了,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被子,她觉得她已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她要抽一支烟,或许再接上一支,慢慢地一个人把这个夜消耗掉。她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时,他还是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一场噩梦中解救了出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浊气,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她感到猛地一疼,觉得这口吁气在他的身体的井里压了很久,也很沉,是她刚才掏烟时触到了他的乳头,那就是他梦的井盖,并把它掀开了,才使那口气吁了出来。
“叮咚。”他的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她知道这是他的QQ在响,有人给他说话,尽管在家里时,他们的手机设着同一个密码,她却从来不动他的手机。但是,紧接着的一声“叮咚”还是像一把锤子,敲醒了她的好奇。不过,她只是向他的手机睃了一眼,就被这把锤子的重量击溃了。
“我爱你”,她已被这句话死死地攫住了,手机的主屏幕像一个泛滥的黑夜,“我爱你”就是夜空中一道猛烈的闪电,倏忽一下,就把她所有的思维都融断了,脑海里一片毁坏了的绝望的空白。
端木是谁?他的手机又一次“叮咚”响了一下的时候,她已回过神来。“我太爱你”,这句话究竟是属于谁的,怎么就突然挤进了她的生活,让她觉得没来由的不近情理。这句话里挟裹给她的悲伤太重,让她无法背负,她要找到它的制造者。头像是一小片绿草地。端木?她突然想起了头天帮他校刊物时,看到的一篇小说稿子里引用的一段诗:我不要一匹扬起黑鬃的马,我不要/一辆勒勒车/我只要一小片,被风吹斜了的/青草地/我要把所有的雨/都贮存在/你的身体里……而小说的女主人公就叫端木。怎么回事?他在虚拟什么吗?还是无意间闯进了一篇小说的世界里。那么,这个端木怎么又会走进他的手机里。那篇小说的作者就叫端木,是以第一人称写的。
迷离的强度过高,她无法厘清个中的套路。
她想修复一下这个场景,但她的能力有限,也可以说她找不到头绪,她需要帮助,她推了他一把。
“平让。”她说。连叫一声平让——他的名字,都是那么的悲伤。
“平让。”她说。
他只是哼了一声,像以往一样,挪动身子,以一种老姿势向她应该在的方向靠了靠。
她不再叫了,她忍住了,没有把哭腔带到人间。
就是那一忍,使她猛地就庄严了起来。她强烈地想用另一种东西来覆盖身体里的悲;她看了看手中的烟盒和打火机,想起了事情的初衷:她想抽支烟。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沙发边,坐了下来。不是她太猛了,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太大了,使她从烟盒里取烟的时候,竟然把一支烟弄折了。她自嘲地把那支折烟攥进手心里,捏成粉剂,扔进了烟灰缸,才又从烟草盒里重新抽出一支点燃了。
她一连抽了两支烟,屋子里已烟雾弥漫。她“咳咳咳”地咳了几声,他像是呼应,也“咳咳咳”地咳开了。她反而意识到他的咳是她的过错。他在家里时,抽烟并不多,而这次来,她看到他烟不离手,手机不离手,并且时时咳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她吐出的满屋子的烟,在他的身体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平让。”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他并没醒。
她突然觉得莫名的绝望。
她还想接着抽烟,但她不想在屋子里抽了。她拿上烟盒和打火机,又端上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去了卫生间。
她头有些晕,肯定是抽烟的原因。她哪抽过烟,并且还一连接上抽了两支。但她还想抽。她一口气把那杯茶喝干,喉咙不干涩了,头也清爽了。她坐在马桶上,又点燃了一支烟。
一阵恶心向她袭来,周身像是陷入了一片泥淖,喘息不止,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干咳,使她浑身疲软不堪。她连忙调转身,趴在马桶上呕吐起来。
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吐出来,倒是一涌一涌的耸动,像是调校著一根琴弦,使身体慢慢松动了下来。她站起身,拍打着胸脯,在深深的夜里,森森地,像是一个人一步一步踏着阴湿的台阶,从地狱里走了出来。
随着她的拍打,一些东西已经像一群惊鸟飞离了她的身体,就连那个闪电一样的词,把该殛灭的都殛灭了,剩下的只有复苏。她嗽了口后,一件件地脱光了自己,站在水龙头下,让所有的过往的事情的灰烬都被水冲出。
她回到卧室,看了看茶几上的手机,时间不早了已是凌晨四点多了,得赶紧睡会儿,明天还要坐火车,从北京到西山老家要三十多个小时呢,够累人的。她看了看他的茶杯,还是丝毫未动,又在自己的茶杯里沏满了水,躺在了沙发上。
她一点睡意都没,倒是觉得自己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有些怪异,便坐起了身子,望了望床上的他,又拿起了茶几上的烟盒。随即像是手里攥着的是一团火球,被它猛地烫了一下,忙扔了出去。
又是一声“叮咚”的手机提示音。她定好了手机闹钟后,端着茶杯去到床上他空着的靠窗子的那边去睡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我爱你”像一只回旋的鸟儿,又落在了她的头顶上,她感到头发都立起来了的战栗。她不想再看他的手机,说啥了说去。可是,她还没有走到床前,他的手机又是几下“叮咚,叮咚”的响,并且不停地闪烁着,像是一个人一口一口地吹着了一堆篝火,使她心里的一些东西又复燃了。她像是一个急需要温度的人,再也不能被虚幻的矜持挟持了,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几近惊慌地走到了他那边的床头柜前,甚至从拿起他手机的那瞬间得到了一种奇怪的安慰。还是端木,还是那片绿草地。endprint
“想你的身体真好,想你把世界上所有的雨都贮存在我的身体里真好……”主屏幕上只显示了这些,后面还有,但是得打开手机才能看到。她滑动了一下开机键,手机上出现了密码盘。这很容易,0803,这是她的生日,他们的手机都用的是这个密码。她不假思索地输了进去,键盘只是晃动了几下,像是一个人在摇头叹息。这分明是他把她从他的生活中挤了出来,并且重新挂了一把锁子,她感到了一种有力的拒斥,更是巨大的耻辱。
她再也没有到床上去睡的勇气了,她像是被错置了似的不知所措。她沉吟了片刻,很果敢又很畏缩地退回到了沙发上;她躺在沙发沉静了一会儿,又想抽支烟,但她恐惧地自己拒绝了自己。她坚持让身体不要像筛糠似地继续下去,可还是没有忍住悲伤,也没有忍住绝望,“嘤嘤嘤嘤”地,最终还是把哭腔带到了人间。
“华娜,”他醒了,宿醉的声调,像是从一个酒瓮里传出。
她并没有睡着,只是没有吱声。她听到他爬起身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杯里的水,侧过身去摸索了一阵,又短促地叫了一声“华娜”,惊悚地坐了起来。
她不想吓他,但也不想应声,就挪动着身子,把沙发弄出了一些响动。她把脸转向了他的方向,看到他一脸的责难和质疑,目光里射出一种疲沓的苦恼,稍纵即逝后,又显出了一脸的无辜和愠怒。
“华娜,你咋了?咋不在床上来睡。”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看了看像是冬眠了的手机——在她滑动了手机的开机键后,主屏幕上的字已不再显示——挪下了床。“时间还早,到床上来再睡会儿。”他说。她摇了摇头,其实她就没有摇头,只是在心里做了个断然的回音。
他走到了沙发前,靠近她坐了下来,握住了她的手。“华娜。”他说,增加了肢体语言,拽了拽她。她无动于衷地像是在默默地举行着一种仪式。
他亲了亲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是冷若冰霜的生硬。他又亲了亲她的眼睛,舔舐着,像是在召唤着她的灵魂。她紧紧闭上眼睛,仿佛关上了身体的两扇大门。
他怪异地出了一声已在体里消弱了的“唉”声,站起身来,一手拦住了她的双腿,一手拦住了她的后背,把她抱了起来。她并没有挣扎,只是收紧了身子,像具僵尸,没有任何反应。
他把她放在床上后,欲帮她脱去衣服,手指触到纽扣时,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他转过床沿,走到了另一边,也躺了上去。少顷,他还是耐不住地又动了动她的身子,触到的依然是严酷的缄默;缩回手的当儿,他迟疑了一下拿起了手机。他想刷屏,但一种不合时宜的氛围使他撤出了自己的习惯之中。
“你抽烟?”他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像是一下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声音高亢了起来。
“是他。对吧。是他,是主编。”他说,这样的想法使他亢奋不已。他的身子都有了一种力度的保障,甚至有了一种狡诈的胜利。他有理由质疑,他有理由揄揶。
“一定是他。”他说,并且用劲摇了摇她的身子。
她依然故我,不过,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已软化了,鼻孔里出着均匀地呼吸。
“睡着了?”他说,又摇了摇她的身子。
她并没有睡着,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被他的那句话戳疼了。他听到她在抽泣,搬过了她的身子。
“是他吗?”他说,愤愤然地。
她睁开了被眼泪漫漶了的眼睛,拽起被角擦干了眼泪,吃惊地像是不认识他似地望着他。
她嗤了一声,只是轻轻一声,把他身体里所有的坚定都泄尽了。
“那么,”他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他说,“是不是你看到我时时在翻手机QQ上聊天,生了疑?”她眼神里的绝望提醒了他,也给了他一个说下去的理由,“那都是和作者交流作品。”他说,他叹了一声,像是无奈地废弃,“好吧,你真要是那么认为,我就再不在手机QQ上聊天了。稿子嘛,行就行,不行就枪毙,也省了我许多麻烦。”他说,又觉得自己不够坚定,接上来了句更狠的,“行,我以后再不刷屏了,除了接电话。”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责备,又像是松驰了一下自己。
“我爱你。”他说,給她的身体里添了一把柴火,把手放在了她的乳房上,揉动了几下,他臆动着,把自己先搞兴奋了。“我爱你。”他说,带上了深度的感情色彩。他跪了起来,一一解起了她的纽扣,她不配合,也不拒绝。
他俯在了她的身上。他刚要……
她定下的闹钟响了。在凌晨极度的静寂中,声音尖利,像是从遥远处传出,像是噩耗,让他猝不及防, 身体一下软塌了下去。
她像是得到了解脱,深深地呼了一口,把枕头竖在身后围上被子坐了起来。
他也坐了起来。他想找个东西来填充一下尴尬的空虚。他找到了。
“你记得吗?”他说,“华娜。”
她没有搭腔,只是又往紧里掖了掖被子。他知道她不会回他的话,他不想再造一次尴尬。他得自己说下去。
“你记得那次,小学时,在新坝水库里。我在出水洞里摸到了一条有几斤重的大鱼……”
她记得呢,他从洞子里爬出来后,先让她摸了摸,接着一个高年级的同学走了过来,说那是他的鱼。他们两个根本没提防那个同学的意图,还换着抱来抱去地;她说,怎么是你的鱼,明明是平让刚从洞子里摸出来的。那同学强词夺理地说了句是他养在洞子里的,就抢了过来。平让见势不妙,抱紧鱼儿就跑。沿在水库大坝,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溜来溜去了。那个同学年龄比平让大,几次都几乎把平让抓住了,就因为平让光着身子,滑溜的没处可抓,才一次一次逃脱的。后来,又有一个那同学的朋友堵在了平让的前面,平让情急之下,甩手,把鱼儿扔进了水库。
她想说,“有些东西,得到了并不是好事。”但她没说,只是向前倾了倾身子,把脸埋在了手里。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
她已侧身坐在了床沿上,穿起了他胡乱扔在地上的衣服。
然后,去了洗脸间。
到了火车站,时间还早,找了个阴凉处,她把背包放在了他拉的行李箱上,去到自动取票机上取回了车票。
他已经在只有一尺宽的阴凉处铺上了报纸,并把行李箱放平在上面,示意她坐,她摇了摇头,只是站在太阳下。他的手机响了他也不接,从路过叫卖的一个小贩那儿买了一把遮阳伞,站在她旁边,固执地为她打着。
她终于还是受不了他那份过分的掌控似的关切,坐在了行李箱上。他就蹲在她前面,一个换一个地给她揉腿。她把头埋在臂腕里,似乎睡着了。
站前的大钟“咣咣咣”地响了几下,她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似的,站了起来。她揉了揉浮肿的眼睛,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了,她坐的火车是十一点半发车,该进站了。
“走了。”她说,这是一早晨了她说的惟一一句话。
他替她把背包斜挎进了肩上,又拉起了行李箱,向进站口走去。
在他把行李拉杆递到她手里后,他猛地搬过了她的头,无视别人讶异的目光,紧紧地吸住了她的嘴唇。
她挣扎了一下才分开。他看到她眼眶里瞬间转出的两滴泪,晶莹的,几乎要把他淹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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