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虫

　　产假后刚上班，陈蓉就着了一肚子气。这一年多从怀孕初期的妊娠反应，到后来大腹便便，再到一朝分娩，难受，疼痛，烦躁，日夜折腾，手忙脚乱，真是身心俱疲，本指望上了班，能够基本上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秩序，过上正常的日子，哪想到刚开始，感觉就很不爽。

　　事情很简单。陈蓉的产假正好是搭着暑假休的，她上班的时候，秋学期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学校按惯例都要组织各项评比，其中当然包括老师们最关心的职称评定。职称评定在以往是不作为评比项目的，但这几年不同了，随着学校规模的不断扩张，师资队伍日益庞大，过去是资格够了就评，基本上没有太大的矛盾，即使万一有撞车的，相互之间商量一下，年纪轻的同志让一步，下一年再评，让老同志先上，问题也是能够和谐解决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虽然高称的名额一年还是三个，但每年到杠的老师早就不是往年的两三个，而常常是十个八个了。僧多粥少，这本来按部就班的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一个名额几个人抢，给谁都不好，学校请示教育局，最终几个头头们一商量，说，好办，大家摆条件，按平时的德勤能级和教科研等各项定分值打分，以分说话，总分前三的先评！当然，也要注意总体平衡，不能一点不讲人情，依然一線教师优先，同等分值的年龄大的优先。陈蓉本来前年就够评副高了，当时考虑二胎计划，就没着急申报。她想，迟一年半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当她这天也兴冲冲地抱着一堆东西去教务处积分的时候，被教务主任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陈老师，你今年就不要费事了，没你份。”陈蓉不解，为什么就没我份了？按通知精神，我不但够，而且还超过了年限啊！教务主任正为每年摆平这件麻烦事发愁呢，也没好声气，说，你请了四个月产假，一学期没在一线上课，怎么评？嗯？一个“嗯”字，尾音上扬，短促却有力。陈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感觉有一条鞭子在脸上左抽一下，右抽一下，火辣辣地疼。其他几个正在忙着积分的老师不说话，但都表情复杂地盯着陈蓉看。陈蓉知道，主任的这个说辞也不是专门针对自己的，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愤怒和莫大的委屈，在眼泪没有冲出眼眶之前，她抱着一堆还没来得及放下来的材料跌跌撞撞地夺门而逃。

　　童平晚上下班回来，包一放，照例先来到母亲的房间看宝宝。童平母亲是前几天才从老家过来的。陈蓉要上班了，下半年劳务市场空前紧张，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保姆，两口子一商量，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好把远在百里外的宝宝奶奶请过来，先帮忙照看一阵子再说。去年初老父亲得了肺癌去世，把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个人丢在乡下他们也不放心。童平母亲看儿子一进来就是对宝贝儿子一通猛啃，顾不上嗔怪，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说，快去看你媳妇，回来黑着个脸，不对劲！童平头都没抬，笑着说，哪不对劲了，好好的，又没人惹她……哦哦哦，小宝贝，我们的小天使，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惹你妈不高兴啊？哈。女儿小雅从一堆作业中抬起头，爸爸，妈妈真的不高兴呢！童平这才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立马起身去隔壁房间，一推门，果然，陈蓉正衣不解带地斜躺在床上生闷气呢。

　　你说气人不气人！凭什么我就不能评了？我生孩子是请了产假，可我这是合法的好不好！我一没旷职二没脱岗，就算不在一线，是我的错吗？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童平知道妻子是有话藏不住的人，便像往常那样笑着安慰道，老婆你就是爱发急！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评个副高，今年不上，明年再争取嘛，天又塌不下来！再说了，这个事局里会办的时候，我也是投赞成票的嘛。人家说你不在一线，你不就不在一线嘛……陈蓉呼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杏眼圆睁，什么叫不在一线？产假是法定休假，跟我在不在一线有关系吗？人家老公有头有面的，都帮老婆打招呼托关系，你倒好，当个狗屁副局长，不但不帮忙，还替别人说话！这小东西是我心甘情愿要生的吗？不是你们家一大家子人天天说个不停，不是你爸爸妈妈三番五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弄得我没个好心情，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自找苦吃？自从有了这个小东西，我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操心劳神累死累活不说，为了他，我又得从高三下到高一！现在连个破职称也评不上！我图什么啊？说着就抽泣起来，看这情形，的确是受了委屈。童平知道自己嘴快了，便上前拥住陈蓉，儿子是上天派到咱家的小天使，要怪就怪大人，不，怪他爹我……要不是去年看我爸临终还心结难解，我也……陈蓉哭着说，别拿你爸说事，反正你们就是自私！根本没考虑我的感受！疼就疼了，累就累了，可你们想过没有，添个人生活会有多么的不一样！

　　职称评定一线老师优先，说公平也公平，说不公平也不公平，相比那些曾经请长假到苏南民校代课挣大钱或者出去做生意的同行，陈蓉觉得自己“硬正”多了！当然，这一点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但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越来越残酷的竞争面前，也别指望这些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会为你蹦达了，能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就算不错了。下午在办公室，想来想去，陈蓉还是觉得怪不得别人，一切只能怪自己。当初生小雅的时候，本来一直教高三的她被直接从毕业班调整到了基础班，理由是，这十月怀胎加上生育，至少一学期上不了课，不利于毕业班的工作衔接。下边的哺乳期，想必也不能安心和胜任这么繁重的教学工作。道理是道理，可一向要强的陈蓉还是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但没办法，为人妻再为人母，这是必经之路，总归是要生一个的，本来就已经是晚婚晚育了，不能再耽误，算了，下来就下来吧，先把自家的大事忙好，工作上的事以后再奋起直追也不晚。结婚生养，又是头胎，陈蓉说服自己相对容易。问题是，这二胎，自己本不想再生，可经不住公公婆婆爸爸妈妈七大姑八大姨各色人等多年的竭力游说，最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败下阵来。大家都说什么小雅是独子，成长期连个玩伴也没得，就是将来成家了连个走动的亲戚也没有！更要命的是，到时她一个女孩子要养双方四个老人，那压力可真不是一般的大。正说着，国家颁布了二胎生育的新政策，那些本来不想生的人也纷纷动了心思，轻轻松松地实现了“二孩梦”。何况想生又碍于政策门槛的人？于是，家里人更是起劲地劝他们两口子趁年纪还不是太大，赶紧行动，听着都烦。加上童平父亲生病后始终念念不忘这件事，最终陈蓉心一软，就有了童平口中的这个小天使的降临。endprint

　　前几年，陈蓉总是以政策不符或者工作太忙为由推脱。其实，论政策，童平是独子，自己除了一个姐姐陈芝之外，也没有兄弟，再生一个，就算没有二孩新政，也是不违规的。但陈蓉不会这么想，她也不允许童平这么想，她警告童平，我已经为生小雅耽误了好几年的进步，你可不要再拿孩子来缠住我的手脚！童平欣赏妻子的这种独立自强的精神，心里虽然也有些想法，但表面上自然要表现得并不在意。所以，政策和前程不是问题，关键是陈蓉根本不想。自小雅上幼儿园之后，陈蓉继续发扬拼命精神，凭着不俗的实绩好不容易重新回到毕业班，她不想再因家事而影响工作了。无论是出于责任心还是上进心的考虑，她这一点都是值得肯定的。虽然有不少老师更乐于教基础班，课务相对轻松，评比压力也小，工资又不少一分，乐得自在，但陈蓉不这样想，她总觉得，人活一世，总得趁年轻干点动静出来，年纪轻轻就安于现状甘于平庸，这可不是她这个从小就被左邻右舍誉为“能干豆子”的陈家二小姐的性格。毕业班课务重压力大，但成就感也是显而易见的，每年的高考，就像是一场盛大而严苛的检阅，陈蓉享受这种紧张、高效而富有挑战的人生状态。在这些问题上，童平毕竟是知识分子，又志同道合，都还好说，不好说的是他的父母和那些远亲近邻，他们可不管什么政策什么工作，他们更习惯于从实际需要出发考虑问题。事实上，近两年，无论是县城还是老家乡下，越来越多的家庭已经成功实现了“二孩”计划，或者正走在创造“二孩”的路上，并且大都如愿以偿其乐融融。只有陈蓉，始终没有感觉。

　　那几天陈蓉气归气，工作依然毫不松懈。这天晚饭后，童平母亲收拾停当，早早哄着小雅和宝宝睡了。洗涮结束，童平早早进了被窝，对坐在书桌前发呆的陈蓉说，还为职称的事烦着哪？大不了明年再评嘛！天冷，早点上铺吧！陈蓉转身看了一眼童平，正碰上他期待的眼神。可是，她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童平见妻子没有那个意思，眼里闪烁的火星也慢慢黯淡了，自顾拿起一本书随便乱翻一气。夜里，翻来覆去的陈蓉见童平一直背对着自己，也没有平时的鼾声，知道他也没有睡，便小声道，不好意思啊，这段时间冷落了你，你看我这成天烦的……童平没说话。陈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熬得不轻，可我……童平呼地一下转过身来，黑暗中他的鼻子差点撞到了陈蓉的鼻子，你知道？你知道还这样对我？怀孕的几个月就算了，可生宝宝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让我碰……我可是个正常的男人！陈蓉本想解释一下自己这几个月带二宝真的是身心俱疲，不要说夫妻生活，就是自己曾经想看的电视剧和想翻的书，都没时间和心情理会。生孩子带孩子，真的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它轻而易举地将一个温柔知性而有情调的现代女性，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无所追求成天疲于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的家庭主妇。陈蓉当然知道这个睡在身边的男人也没有错，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你就那么想这事……陈蓉本意是要安慰丈夫，没想到话一出口，竟然变成了这样。童平正憋着一肚子火，像是一根被燃着的火柴给扔到了汽油桶里，一下子就炸了，他不由分说，翻身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了陈蓉的睡衣……陈蓉措手不及，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丈夫竟然会这样粗鲁，不由得恼羞成怒，一使劲，把他给掀了下来。童平也没想到陈蓉会突如其来弄这么一出，恼火地说，你有病啊？陈蓉也气，你是猪啊，你当我什么了？过分！童平更气，你妈的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我一年多没碰你，你觉得是你过分还是我过分？你怀孕身子不便，你心情不好，你带宝宝精力不够，不，你還产后抑郁……我想问你，是不是所有的女人生孩子，男人就全部要无条件地当和尚？要不，就只能出去偷腥或者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人一激动，自然口不择言，陈蓉尖叫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干这事能死啊？你有本事你也去偷啊，网上不都是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人！陈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明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那种人，但人在气头上，哪能管得住嘴巴。她想赶紧向童平道歉，可是童平没有给她机会。陈蓉，原来在你眼中我就是这种形象？好吧，是你说的！我就不信邪了，这个世上除了你，就没有一个女人会在乎我！你可别后悔！陈蓉知道童平说的是气话，可自己一时也没办法再把话往回收。什么事嘛！闹到这份上，真无聊！隔壁童平妈妈咳嗽声传来，两口子顺势噤了声。

　　一夜无眠，陈蓉反复问自己，是我错了吗？为了生二子，吃的苦不算，连正常的生活都应接不暇了，我还委屈呢！要不是见不得两头老人眼巴巴的可怜相，要不是听烦了周围的七嘴八舌，我好好的日子不过，费心劳神地生什么二胎！小雅是女孩子是不错，可是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孤独？她们这一代哪个不是独生子女，不也都过来了！再说了，国家的退养和社保政策越来越完善，养老的事根本没有必要这么紧张，跟风生二胎更没有意义嘛。要知道，现在虽然大多数家庭只生一个孩子，但也不可能像过去年代“放羊”那般简单，抚育和培养的成本惊人，加上后续的择业、买房、成家等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大事。生，容易，但生下来你就得负责不是？唉，谁让自己当初心软了呢！现在生也生了，不管愿意不愿意，什么事都得接着。问题是，自己遭罪就算了，还影响了工作，到手的职称泡了汤！没想到的是，竟然也严重影响了夫妻关系！要命！

　　一连几天，童平脸色一直不好看。陈蓉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晃到了周末，小雅刚考过试，陈蓉答应她周五放学带她去吃牛排。想想自从怀了二宝后，到做月子的这半年，前后一年多时间，几乎没怎么陪过小雅。童平工作也忙，除了偶尔看看作业外，几乎也没怎么过问过女儿。才五年级的孩子，攀比心理是有的，每个周末或者假日，看着人家小朋友牵着爸爸妈妈的手逛街吃东西，小雅嘴上不说，心里羡慕得不行。陈蓉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只是身不由己，没办法兼顾，大着肚子的时候，她常常满怀歉意地跟小雅保证，等弟弟生下来后一定好好陪她。这一等，又是半年多。有一次，小雅神情忧郁地问陈蓉，妈妈，是不是有了弟弟了，你们就不再爱我了？问得陈蓉一阵揪心，看来，这两年不但忽略了丈夫，也忽略了女儿，不，甚至也忽略了自己！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把女儿搂在怀里，拿自己的脸蹭着女儿凉凉的小脸，嘴里一个劲喃喃，怎么会，怎么会……眼泪不由自主地糊了女儿一脸。此后，小雅仿佛更加懂事了，再也没有提过这种话题。endprint

　　陈蓉觉得跟孩子不能再言而无信，二宝有他奶奶带着，她也想趁周末顺便放松放松，所以一放学，就急急忙忙地骑了电瓶车去带小雅。小雅刚出校门，正低着头默默走着，陈蓉喊了句小雅。小雅一愣，继而开心地叫着妈妈，一路从人潮中挤了过来。妈妈，你怎么有空来带我的？小雅兴奋得小脸都红了。陈蓉鼻子一酸，想到过去天天是自己来带女儿，自从有了二宝后，小雅就只能自己走着上学和回家了。虽然学校离小区只有两三里的路程，不算远，但看看人家哪家不是父母应时按点地接送孩子？有的上了高中，父母都不放心，天天心甘情愿地风雨无阻来回奔波。陈蓉感到有些对不起女儿。小雅抑制不住心底的欢快，见有同学走过身边，就拉着人家的手骄傲地介绍陈蓉：这是我妈妈，在高中当老师！我妈妈来接我放学！一旁的陈蓉听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想想以往母女二人天天骑着电瓶车上学放学，一路上有说有笑，多好啊！可是这样的寻常生活都已经久违了。唉，都是这个“二胎”作的孽！路上，在车后座的小雅紧紧搂着陈蓉的腰，说，妈妈，我以为你生了弟弟后就不再陪我了呢！陈蓉叹了一口气，乖女儿，妈妈这阵子是光顾着你弟弟了，没顾得上你，妈妈是不是太偏心了？小雅一听，连忙说，妈妈，你不要这么想！你怀弟弟生弟弟还要照顾弟弟，多辛苦多累啊！我其实自己能行呢！陈蓉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漫上了眼眶。

　　吃饭的时候，小雅无意中说道，妈媽，告诉你个事，徐月钢琴都过十级了，听说下月要到北京比赛呢！徐月是小雅的同学，父母虽都是工薪阶层，但对女儿的投资倒是不惜代价。他们的理论就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况且，一家一个孩子，大人死苦死挣图什么，不还是为了孩子！有这个思想基础的家长很多，社会上的各类培训机构应运而生，个个赚得盆满钵满。陈蓉知道这只是个潮流，让孩子具备真正的艺术素养和产生艺术追求，光参加这样的培训班是远远不够的。她不想跟风，但她也不否认，如果早一点给孩子以兴趣激发和引导，还是有些作用的。问题是，如让孩子学个写字画画或者吹个笛子拉个二胡什么的，成本一般家庭都能承受，而钢琴这种高大上的项目，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够负担得了的了。且不说买个钢琴至少要花上万儿八千的，还是不上档次的，光一年的学习费用，就很惊人。像徐月父母这样把宝全部押在孩子身上的虽是少数，但也代表了一部分家长的心态。陈蓉两口子虽然都在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不需要那样“玩命”，但真要让孩子学琴，压力不小。加上又要考虑二宝，就更不能随便了。所以，当初女儿说的时候，陈蓉一犹豫，小雅就沉默了。现在听女儿又提起这事，陈蓉不由得又叹气，小雅，怪妈妈，前年就说让你跟徐月一起去学的，这不，先是你爷爷生病住院，病没看好，又花掉了一大笔钱……后来你弟弟又来了，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是妈妈没有能力，妈妈对不起你！

　　小雅赶紧懂事地安慰陈蓉，妈，我就是说说……陈蓉难过却坚定地摇摇头，不，妈妈知道你喜欢。现在妈妈就答应你，寒假就给你请老师！小雅一听，脸上都乐开了花，只一会儿，又有些犹疑地问陈蓉，妈妈，徐月说，一年可要两三万呢！陈蓉牙一咬，我们有！小雅反问道，你不是说爷爷去世又生弟弟，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么……陈蓉故作轻松，哪爸爸妈妈还有工资啊！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两年折腾下来，家里是旧病未去新病又来，早就财政赤字了，说保姆难请只是个借口，她都去劳务市场问过了，请一个专职婴儿保姆，工资是五千起；自己奶水又不够，二宝光奶粉一个月就要上千……还有不菲的婴儿用品和日常开支……公车改革后，单位离家有三十多里路，童平去年咬牙买了一辆车，还没敢买好的，十几万，一大半还是借的陈芝的……陈蓉感觉到自从有了二宝，全家人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以前一家三口靠两人的工资生活，虽不能说多富裕，但小康是没问题的。逢年过节，总要给两边老人千儿八百零用，根本不必担心会财政吃紧。现在这种困窘的情形，真让她有些措手不及。自己苦点紧巴点没什么，可让孩子也跟着受罪，想想心里都难过。所以，虽然赤字一片，但女儿这个并不过分的愿望，不管多难，陈蓉还是决定满足她。她想晚上回家跟童平商量一下，把这事给定了。正想着，一抬头，透过落地玻璃窗，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眼前掠过。

　　牛扒城正对着繁华的人民路。一辆黑色的矫车在人流中缓缓驶过，透过车窗能看清开车的男的是童平，后座上还有一个人，看得并不真切，好像是杨玲。杨玲三年前从县幼儿园园长的位置上调任局机关小教科负责人，陈蓉认识，长得很有风情，人也年轻干练。此前外边也曾经有人传出童平和杨玲的小道消息，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也鄙视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就当笑话听了。可是，眼下情况似乎不太一样了，非常时期，加上前几天闹得很不愉快，这就难说了。虽然不能把人总想得那么坏，但这个时候，有人趁虚而入，也不是没有可能……陈蓉感觉眼前晃动的人影急剧晃动起来，一瞬间，又仿佛黑夜降临，眼前漆黑一片。

　　公共场所，有孩子在，陈蓉最终还是拼命控制住了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下班一道回来的呢？也许他们是一起去开会的呢？也许……她鼻子又酸了。想了想，没忍住，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串熟悉的数字。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是童平平静的声音，有事吗？开着车呢！陈蓉迟疑了一下，说，我和女儿在牛扒城呢，你也来吧！童平依然是平静的声音，哦，好啊，我把杨玲先送回去啊。去市里开会刚回来。

　　电话里传来杨玲的声音，童局，是陈老师吧？那我就在这下吧，跑几步就到家了。难得周末，你赶紧去陪她们吧！童平顺水推舟，那好，这阵子也没真忙……杨玲笑着说，你们男人成天事业啊工作啊应酬啊，总是忽略最亲的人。要我说，无情未必真豪杰，领导首先也是人。家庭和谐才能社会和谐嘛！哈哈。赶紧去吧！陈蓉静静地听着电话里的谈笑，揪着的一颗心像面前泡在温水里的干菊花，慢慢地滋润舒展开来……

　　想到上次跟童平为那事闹翻，再看看眼前小雅明显瘦削的小脸，又想想自己这阵子的遭遇，陈蓉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转念一想，尽管一切非我所愿，但现在都已成事实，怨谁？怪谁？有了二宝，这日子注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轻松而有序，不过，生都生了，还能怎么样？后边头疼脑热，进学前班，上幼托，还有更复杂更重要的事等着呢！哪样都不能马虎。哦，对了，前年县里学区调整，等二宝上小学时就进不了人民路小学啦，到时势必还要考虑换房，天！唉，日子总得一天天往前过，那就咬紧牙关，努力往前走吧！

　　正想着，童平一脸笑意地进来了。在人声喧嚷中，两人眼神对上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雅抹了抹嘴角的油，看着俩人，天真地说道，爸爸妈妈，以后把奶奶和弟弟也带来吃，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俩人一怔。陈蓉赶紧说，是啊是啊，现在你有弟弟了，奶奶也来了，我们家的日子当然会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好的！童平也连忙附和，对！对！两人一边说一边滋味复杂地对视了一眼。陈蓉终于还是变得开心起来，微笑着说，晚上有件事和你说。童平趁女儿低头吃东西的当儿，朝陈蓉颇有意味地挤了一下眼睛。陈蓉的脸颊上立马飞起一抹红云，她心里说，嗯，今晚是该和这个人好好谈谈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