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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养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7691
哲贵(真名黃哲贵),男,1973年生,浙江温州人。媒体工作者。2006年以来,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山花》、《江南》等杂志发表《金属心》、《责任人》、《住酒店的人》等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金属心》入选2010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黄小奇介绍一个女孩到吴起来工厂上班。有监督的意思。也不准确。实质上,黄小奇是把这个女孩寄养在吴起来的工厂里。

  吴起来开的是一家眼镜配件厂。在信河街,他的眼镜配件厂属于中等规模,正常情况,一年营业额一千万,利润两百万。像他这样的企业,信河街有上千家。

  黄小奇是税务专管员。吴起来的工厂在他辖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吴起来要请黄小奇吃一顿饭。遇到重大节日,还要送他银行卡。黄小奇调来这个片区两年了,吴起来请他吃了五次饭,送了七次银行卡,每次额度都在五千元左右。黄小奇都笑纳了。

  吴起来为什么要巴结黄小奇呢?道理很简单,他有把柄捏在黄小奇手里!做企业最大的死穴是税收。税收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叫汇算,一种叫代征。所谓的汇算是按企业的利润总额征收,代征是按企业的销售额征收。这两种税收方式企业可以自由选择。吴起来选的是汇算。吴起来为什么选择汇算的方式呢?原因是这种税收方式在做账上有很大的学问,就拿吴起来的企业来说吧!他工厂一副眼镜配件出售的价格是二十元,账面做出来的利润是两元,其他都纳入成本,如原材料十五元,工人工资、厂房租金、办公费用、机器磨损等加起来是三元。这其中十五元是按照国家规定百分之七十五可以纳入原材料计算的。道理可以这么说,但实质上,这个“百分之七十五可以纳入原材料计算”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眼镜的主要原材料是铜,一斤铜的价格是十五元,而一副眼镜再重也不会超过一两,否则的话,根本没办法戴。如果黄小奇认真起来的话,吴起来的工厂是不堪一查的。

  当然,如果仅仅是选择税收方式的问题,吴起来可以拒绝黄小奇的要求。无论税收的方式里隐藏着多少漏洞,那也是政策制定的问题。吴起来是根据政策来纳税的。他平时巴结黄小奇,只是不想增添额外的麻烦而已。其实,黄小奇肯定也知道,这种事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时收受一些“进贡”。大家各得其所,也就相安无事。

  可是,这一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黄小奇抓住吴起来的“小辫子”了。吴起来的“小辫子”就是工厂的下脚料。所谓的下脚料,就是生产眼镜配件时剩余的废铜。

  那天,黄小奇装模作样地在车间走一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临走前,轻轻地对吴起来说,有人举报你工厂废铜的问题了。

  刚开始,吴起来并没想那么多,见黄小奇这么说,就笑着说,晚上去吃顿便饭,我把情况跟你汇报一下。

  晚上到了酒店后,黄小奇很严肃地告诉吴起来,举报的人称,他工厂每个月卖掉的废铜就有十吨,如果按每吨五万元的价格算,单单卖废铜这一项,吴起来每个月就可以净赚五十万元。问题的关键是,这五十万元的收入没有报税,直接进了吴起来的腰包。黄小奇这么说有两个意思:一是要对吴起来这种瞒报的行为进行处罚;二是要吴起来对卖废铜这笔收入进行报税。

  吴起来知道情况严重了。整个信河街的眼镜配件行业都存在卖废铜的情况,这是所有眼镜配件厂赢利的主要来源。就拿吴起来工厂生产的黄铜镜框为例,他一副黄铜镜框的出厂价为九角,而实际消耗掉的黄铜大约是七元,也就是说,每卖出一副镜框,他的工厂就要亏损六元一角。如果这样亏损,他的工厂早就倒闭了。信河街所有的眼镜配件厂也早都倒闭了。他们的赢利点就在卖废铜这一项上面。还是以吴起来工厂为例,他们生产一副黄铜镜框虽然只卖九角,可产生出来的废铜却能够卖到六元五角左右,这样算起来,吴起来卖出一副黄铜镜框,差不多还有四角的毛利。也只有这样,工厂才能维持下去。然而,黄小奇现在突然要对卖废铜报税,这等于是断了吴起来的活路。如果报税的话,最少也要纳百分之十的税,工厂就没有利润了。

  问题的焦点不在这里。吴起来觉得问题的焦点是,黄小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出废铜报税的问题呢?眼镜配件厂卖废铜的情况是一直存在的。黄小奇为什么之前不提这事,单单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他这么做肯定有目的。

  刚开始,吴起来以为黄小奇是变着手法向他要钱。他可能手头比较紧张,需要到企业多弄点钱。所以,吴起来把工厂的情况跟他说明的同时,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存了两万元的银行卡递给他。让吴起来没有想到的是,黄小奇这一次把银行卡挡了回来。被他这么一挡,吴起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黄小奇开口了,他想安排一个人进驻吴起来的工厂,专门调查废铜事件。

  黄小奇这个决定,完全出乎吴起来的意料。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废铜报税只不过是黄小奇的一个借口。安排一个人进他的工厂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吴起来问来工厂的人是谁?黄小奇只说对方是个女孩。说完之后,他还交代吴起来,每个月给那个女孩开两万元的工资,再给她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听了黄小奇的话,吴起来心里猛烈地跳了一下。在他的工厂里,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在两千元左右,而黄小奇要求给那个女孩发两万元。不过,吴起来知道,那个女孩跟他工厂里的工人不一样,她不是来工作的,而是作为一个交换条件出现的。同时,吴起来也知道,那个女孩跟黄小奇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她到工厂来,代表着黄小奇的身份。她的态度决定着黄小奇的态度,而黄小奇的态度决定着他工厂的命运,所以,她的态度相当重要。这也让吴起来有点担心,如果她是个很较真的人怎么办?但这个问题他不能对黄小奇说,他看得出来,黄小奇并不想让他多了解那个女孩的情况。

  2

  女孩名字叫朱摩娅。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听口音,是信河街人。知道这个信息时,吴起来心里“嘀咕”了一下:既然是本地人,为什么还要租房子住在外面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想朱摩娅选择住在外面,一定有她的理由。endprint

  朱摩娅的长相可以用一个“细”字来概括。她的眼睛不但小,还是单眼皮。鼻子也是细细的,从鼻梁到鼻尖,像圆珠笔一样,又直又细。远远看去,嘴巴只有一点点大,嘴唇的两角微微上翘后又凹了下去,显得嘴巴更小了。如果从朱摩娅脸上的单个器官来看,都是有缺憾的,或者说都不能吸引人的眼光,可是,这些器官组合起来后,居然显出一张干净的脸来。好像只要她的眼睛再大一点点,就过于突兀了。只要她的鼻子再大一点点,就破坏了脸部的平衡了。只要她的嘴巴再大一点点,脸部就不协调了。

  朱摩娅的皮肤有点显黑。但很细腻。看不到一点杂质。

  还必须说说朱摩娅的头发。她留的发型也跟信河街其他女孩不一样。信河街女孩的头发都是经过加工的,或烫或焗,有各种各样的造型。朱摩娅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她什么也没有做,就让它们自然生长着。一直垂到腰际。

  朱摩娅另外—个特点是她的身高,她有一米七零。信河街地处南方,女孩的身高一般都在一米六零左右,她这个身高,有点出类拔萃了。

  朱摩娅第一次来吴起来工厂的时候,开着一辆黑色的北京吉普车,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看见吴起来,客气地叫他吴老板。吴起来说,你别叫我吴老板,叫我吴起来好了。朱摩娅对他抿了抿嘴,说,好的。

  吴起来先带她去看了专门给她腾出来的办公室。吴起来为了显得重视,就在自己办公室的对门,给她腾了一个房间。专门给朱摩娅的办公室里安装了一台电脑。看完办公室后,吴起来再带她去看租住的套房。在看房子的时候,吴起来对朱摩娅说,需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朱摩娅说谢谢。看完房子后,他们又一起回到工厂,算是正式上班了。

  回到办公室后,朱摩娅第一件事就是把双肩包放下来,从包里掏出一台手提电脑,熟练地拔掉办公室电脑的插头,把自己的电脑接上去。打开电脑后,她的头就没有再抬起来。

  朱摩娅摆弄电脑的姿势,速度又快,动作又优美。这让吴起来心里“咯噔”一下:妈的,这下完了,黄小奇这小子看来动真格了,派了一个专家对付我的工厂。他工厂的账是明摆着的,就是用手指头掰掰都可以算出来,更不要说用电脑了。而且,看朱摩娅这个架势,她对电脑还不是一般的内行。这么一想,吴起来觉得自己这一次死定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朱摩娅都是每天上午十点钟来工厂,下午五点钟离开。她来工厂后,什么地方也不去,一头钻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后,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中午,吴起来和工人都到食堂吃饭。吴起来也给朱摩娅办了饭卡,他叫朱摩娅一起去吃,朱摩娅把头从电脑里面钻出来,抿了抿嘴,说自己已经叫了外卖。

  吴起来不知道朱摩娅每天在电脑里研究什么。第二天,他发现朱摩娅在办公室里戴起了一个粉红色的耳机,时不时地对着电脑里点头,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中间,吴起来去过一次朱摩娅的办公室。朱摩娅戴着耳机,根本不知道他进来。吴起来只好把身体摇晃了一下,故意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发觉。她发觉后,态度倒是很好,马上把耳机摘下来,笑起来说,吴老板,你请坐。吴起来坐下来后,她也把身子坐直,面对着他,抿着嘴,看着吴起来。不过,吴起来也发现,朱摩娅的心思不在他这里,她的眼睛时不时地瞟一下电脑。吴起来本想问她都在电脑里做些什么的,见她心不在焉,也就没有开口。只是问她住得习惯不习惯?对工厂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她对吴起来说,已经很好了。吴起来见她这样说,也就没话了。坐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只好站起来,见朱摩娅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便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从第三天开始,工厂里频繁地出现送快递的人,他们开着摩托车,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工厂出现送快递的人本不稀奇,以前也经常有客户寄来开发的样品,只是这一天突然多起来了。他们到了工厂后,直奔朱摩娅的办公室。

  从这些快递里,吴起来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朱摩娅钻进电脑里,并不是在研究他工厂废铜的问题,她做的主要事情好像是在网络上购买各种物品,小到五角錢一个的螺帽,大到五千元一台的跑步机。

  其实,也不是吴起来发现的秘密,而是朱摩娅告诉他的。大概是朱摩娅来工厂第七天的时候,那天下午,她突然走进吴起来的办公室,递给吴起来—个包裹,说,吴老板,送一个小礼物给你。

  吴起来诧异了,问她说,是什么东西?

  朱摩娅的嘴角抿了抿,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吴起来打开一看,是一个电动剃须刀。吴起来看见电动剃须刀时,愣了一下,他家里的电动剃须刀前天突然坏了,转动几下就停了,把他的胡须夹住,疼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吴起来摆弄了一下手里的剃须刀,发现还是个名牌一飞利浦。他一直用飞利浦的剃须刀,觉得好用:一是它的马达转动的声音很轻柔,震动的幅度很小;二是刀头和皮肤很贴合,剃须的过程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三是剃得干净,刀头刮过的地方,一片光滑。吴起来一直使用这个牌子的剃须刀,他正准备找个时间去飞利浦专卖店呢!可是,朱摩娅是怎么知道他的剃须刀坏了呢?

  朱摩娅见他这么问,就指了指他的脸,笑着说,你的胡子都快打结了。

  吴起来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也笑了。

  笑过之后,吴起来问她说,这剃须刀是哪里买的?

  让吴起来没有想到的是,七天以来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朱摩娅,这时突然来了谈话的兴趣,她告诉吴起来,这个剃须刀是从网络上邮购的。她问吴起来说,你知道这个剃须刀是多少钱吗?

  吴起来说,我以前去专卖店买过,大约是三百五十元吧!

  朱摩娅一听就笑起来,她带着得意的口吻对吴起来说,网上的邮购价只有七十元!

  吴起来吃惊了一下,说,怎么会这么便宜?

  朱摩娅撇了撇嘴,说,在网络上,买到两折的商品是很正常的,还有一折和零点五折的呢!

  停了一会儿,朱摩娅问吴起来说,你难道没有在网络上购买过东西?

  吴起来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不会电脑。

  在这之前,吴起来倒是听说过网络,他听说信河街有的眼镜配件厂把产品放到网络上卖了,不知道销售量怎么样?endprint

  朱摩娅见他摇头,就有点惋惜地对他说,你应该到网络上去看看,那是另一个世界,进了网络后,对你肯定是一个颠覆,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你可以在里面找到你生活里需要的任何东西,它可以改变你的生活方式。退一步说,它最少可以给你的生活带来便捷,你想购买什么东西,只要进入网络,用关键词一搜索,什么东西都能够找得到,鼠标一点,快递第二天就送到了。不但快,价钱也比实体店便宜。

  顿了一下,朱摩娅指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说,我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从网络上邮购的,小到烧菜用的碘盐,大到电冰箱,当然包括所有衣服,所有饰品,和所有零食,包括我那辆北京吉普,也是从网络上买来的。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网络上买来的。

  吴起来看着朱摩娅,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发现朱摩娅在说这些话时,整个人处于兴奋状态,她每说一句话,手都会抬一下,嘴唇不断地颤抖,鼻尖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就是连她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吴起来还能够感觉出来,她在拼命地克制自己,她说这些话时,内心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涌动,似乎随时想冲出她的身体。

  3

  黄小奇有两个月没有来吴起来的工厂了。连电话也没有。

  不过,吴起来能够感觉到,这两个月里,黄小奇就在工厂不远的地方。吴起来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根据之一就是他这段时间经常看见黄小奇的小车,他的小车就停在朱摩娅租住的套房楼下。这种情况基本上出现在晚上,吴起来从工厂下班回家,路过那个小区时看见的。偶尔也有白天,是在双休日;根据之二是朱摩娅有时会在办公室里接到神秘的电话。朱摩娅从来不用办公室的电话。她跟外界联系,除了电脑,就是用她的手机。吴起来发现朱摩娅使用的是最新的苹果手机。他发现朱摩娅有时也用她的苹果手机上网。每当朱摩娅接到神秘电话后,她就从工厂里跑出去了。吴起来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有一次,她跑出去后,吴起来刚好出去办事,他开车经过朱摩娅租住的小区时,发现黄小奇的小车就停在朱摩娅的楼下。吴起来突然就恍然大悟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吴起来对黄小奇和朱摩娅的关系一无所知。他一开始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的关注点主要在废铜上面,他担心黄小奇会安排什么人来他的工厂?这个人到底对他的工厂会是什么态度?当然,吴起来也知道,这是往最坏的方面考虑问题了。其实,他当时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黄小奇所谓要查他的废铜问题,只是一个借口。如果他真的要查,直接冲进他的工厂就行了,最多也就是在工厂待两天,只要他盯住工厂的生产环节,废铜的账目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还用得着专门安排一个人来查吗?再说,他安排进来的人也不是税务部门的人,既然不是税务部门的人,凭什么来查工厂呢?所以,他当时就想,黄小奇安排一个女孩到他的工厂来,这个女孩无非是一个中间人,她所起的就是一个纽带的作用,在黄小奇和他之间,有些话可能不好直接说,直接说出来,可能会有敲竹杠的嫌疑,他要在他们中间找一个缓冲带,找一个传声筒,这样,黄小奇就能够把想法通过这个传声筒传给他,有些尴尬也就可以避免了。

  到了朱摩娅来工厂后,吴起来对朱摩娅和黄小奇的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怀疑。因为吴起来摸不透朱摩娅的来路。没有把她跟黄小奇联系在一起。再说,他听信河街做眼镜配件的同行说过,黄小奇是个结过婚的人。

  话说回来,就是黄小奇还没有结过婚,吴起来也不会把他和朱摩娅联系在一起,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黄小奇是个什么人呢?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第一个方面是从外貌上来说的。黄小奇只有一米六二的个子。个子不高倒也罢了,他还过早地谢顶了,才三十五岁的人,整个头顶已经是明晃晃的一片了。他也算看得开,干脆把后脑勺一圈稀稀疏疏的头发也剃掉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光头。光头也没什么,可以使人显得清爽。可是,黄小奇的五官不行,他的眼睛本来是很有特色的,晶晶发亮,不停地转动,一看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了,有点像老鼠的眼睛。他的鼻子有点塌,影響形象不说,特别是从侧面看过去,像被重物击过一样,这影响了他的发音,使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再就是他的嘴巴,他的嘴巴有点翘,颜色是黑的,看上去有一种不干净的感觉。这些器官单独放着看还好,虽然都有一点小缺憾,可是,几个各怀缺憾的器官凑到一张脸上就比较致命了,怎么看都有点猥琐的感觉;第二个方面是从行为上来说的。如果从吴起来这个角度看,黄小奇就是一条企业里的寄生虫。就拿他开的那辆三菱越野车来说吧!那辆三菱越野车不是他自己掏钱买的,而是一家眼镜配件厂的。从名义上说,是黄小奇借去开的。这个借字用得好哇!黄小奇拥有车辆的使用权,却不用负担车辆的责任,也让别人抓不住把柄。

  所以说,从吴起来这个角度看,黄小奇是一个比较负面的形象。这当然跟吴起来所处的身份有关系,黄小奇跟他的关系,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而且,在接触的过程中,黄小奇也确实并没有给吴起来留下什么好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黄小奇跟他不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呢?如果他们是一种朋友的关系,黄小奇在他眼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一点,吴起来想不出来。但是,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无论黄小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朱摩娅肯定不会是同一种类型的人。让吴起来想不通的是,他们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呢?更让吴起来想不明白的是,朱摩娅怎么会看上黄小奇呢?

  这一点疑问,吴起来只能放在心里。他既不能问黄小奇,更不能问朱摩娅。这种事情,只要当事人不主动开口,别人是不好问的。不过,吴起来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朱摩娅,那天她接到神秘电话,正要出去,吴起来在门口碰到她,故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说,是去会黄小奇吗?

  让吴起来感到意外的是,朱摩娅居然点了一下头,爽快地回答了一声,嗯。

  她出去的时候,还回头对吴起来微微笑了一下。

  吴起来自认不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可是,每一次朱摩娅出去和黄小奇幽会,或者,他在朱摩娅楼下看见黄小奇的小车时,心里总会莫名地揪一下,好像有一只大手在他的心脏部位狠狠地抓一把。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在心里说,这叫什么世道?老子发工资养了一个女孩,却让黄小奇在那里享用!endprint

  说起每月给朱摩娅发工资的事,也是颇费了吴起来一番心思的。黄小奇指定每月要给朱摩娅发两万元的工资,可是,这个工资要怎么个发法呢?工人每月的工资都在两千元左右,如果单单给朱摩娅一个人开两万元的工资,工人接受不了。再说,这两万元的工资也不好做账。师出无名啊!吴起来后来跟朱摩娅商量了一个办法,他每个月在工资册上发给朱摩娅的工资只有两千元,另外一万八千元吴起来私下里交给朱摩娅。朱摩娅每一次接过吴起来递给她的钱后,总是笑着说一声谢谢,然后便坦然地收下了。她的态度坦然得让吴起来有些意外,好像她得到这笔钱是应当的,吴起来给得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吴起来第三次给朱摩娅钱的时候,跟她有了一次对话,他当然不是问她为什么拿得这么坦然,而是委婉地问她说,这些钱够用吗?

  朱摩娅轻淡地说,差不多。

  吴起来听了之后,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朱摩娅会这么说。在他的印象中,两万元也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她怎么能在一个月里把两万元用得差不多呢?所以,他问她说,哦,怎么用得这么厉害?都买什么啦?

  朱摩娅指了指电脑说,全用在网购上面了。

  吴起来伸头看了一下电脑,电脑里一片花花绿绿,他问朱摩娅说,买这么多,用得了吗?

  朱摩娅笑了起来,说,用不了我以后自己开一家网店做生意啊!

  吴起来也笑了起来,说,这倒是。

  朱摩娅说,如果我开了网店,到时候把你的产品也放网店里卖。

  吴起来点头说,好的好的。

  4

  吴起来工厂大约有一百二十个工人。在这一百二十个工人中,男工大概占三分之二。当然,偶尔也有女工占一半的时候。不过,就是女工占一半也没有关系,做眼镜配件使用的机器是冲床,对力气要求不大,一般女工的力气完全可以胜任。倒是对工人的熟练程度很有关系,所以,吴起来还是尽可能想办法留住老工人,老工人做出来的配件,不但在单位时间里做出的数量多,质量也有保证。

  工人是在不断流动的。成分显得相当复杂。首先是地域上的。有江西的,有安徽的,有湖南的,有湖北的,有贵州的,有四川的,说各种口音的都有;其次是年龄上的,最大的有近六十岁的老汉,最小的有不满十八周岁的小伙子和小姑娘;最奇特的是夫妻工,而且还带着孩子。对于吴起来来说,他是不喜欢带孩子的夫妻工的,工人是要上班的,上班肯定就不能照顾孩子,工厂里到处是机器,到处是铜和铁,万一孩子在工厂里出了事故怎么办?不过,夫妻工也有好处,起码他们不会闹事,而且,他们做工很负责,也很拼命,他们来工厂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赚了钱早点回老家去。

  夫妻工毕竟还是极少数的。吴起来工厂里的工人基本上还是单身的。大部分都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正是处于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段。相对于他们的精力,工厂给他们的活动空间就太小了,他们在工厂里上班,在工厂里吃饭,在工厂的宿舍里睡觉。一个月只放一天的假。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有点压抑了。吴起来最担心手机的铃声在深夜叫起来,一叫起来他就知道,工厂里肯定又出事了。这些事情还是很让吴起来头疼的。他有时觉得,工厂里的一百二十个工人,就像一百二十颗定时炸弹,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事,也不知道该做哪些预防措施。

  所以,吴起来有时候会突然很羡慕朱摩娅。自己活得太复杂太累。虽然表面上他拥有一家不小的企业,收入也很不错,可是,谁知道他内心承受了多少的委屈?从这个角度说,他觉得朱摩娅过得比自己幸福,她似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一钻进电脑里,就什么也不管了。吴起来注意观察过,她曾经一整天没有跨出办公室一步。吴起来没有看见她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当然也没有上一趟厕所。朱摩娅也从来不管工厂里的事,她进工厂的这几个月里,也发生过工人打架的事,整个工厂的工人都出动了,连110警车也来了。只有朱摩娅,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好像外面的世界跟她一点也没关系。

  从第一眼看到朱摩娅起,到这几个月的相处,吴起来一直觉得朱摩娅是一个单纯的女孩。虽然吴起来从没有问过她的年龄,更没有问她怎么会跟黄小奇走在一起。这还用得着问吗?看朱摩娅的样子,她最多也不会超二十五岁,这个年纪,大概刚从大学校门跨出来吧!吴起来认为,她之所以跟黄小奇走在一起,一定是她的单纯,她对这个社会还一无所知,对这个社会还没有是非判断。

  可是,吴起来发现,朱摩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使吴起来改变观点的是一件事。那天下班前,朱摩娅走进吴起来的办公室,对他抿了抿嘴,问吴起来能不能帮她一个忙?吴起来问她是什么事?她说想让吴起来充当一回她的男朋友。吴起来觉得好奇,也隐约有点担心,他问朱摩娅说,该不会是去见黄小奇吧?朱摩娅说不是。吴起来又说,不会是去打架吧?朱摩娅说不会,只是打个照面,绝对安全。见她这么说,吴起来就说好的。不过,更让吴起来好奇的是,朱摩娅跟他说这些话时,一脸的轻松,好像是邀請他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他们开的是吴起来的车。按照朱摩娅的指示,吴起来把车开到江滨路安澜亭门口。这时,已经有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青年人站在安澜亭门口等了,他的身边停着一辆路虎越野车。朱摩娅让吴起来把车停在路虎越野车身边,把车窗摇下来,指着驾驶座里的吴起来,对那个微微发福的青年人说,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说完,也没等对方说话,就对吴起来说,走。

  吴起来又把车开回工厂。因为朱摩娅的车还停在工厂。在回工厂的路上,吴起来虽然内心很好奇,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倒是朱摩娅没有憋住,她对吴起来说,他是我的前男朋友。

  吴起来停了一下,说,车挺好的。

  朱摩娅说,我那辆北京吉普就是他送的。

  吴起来“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朱摩娅又说,他花的是他老婆的钱。

  吴起来又“哦”了一声。

  朱摩娅这一次没有停顿,她接下去说,我知道黄小奇也有家庭。

  吴起来眼睛一直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转头看了她一下,轻轻地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endprint

  朱摩娅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完后,她把头转到车窗外了。

  车里只有风刮过车窗的“呼呼”声。

  其实,吴起来也发现,从第三个月开始,朱摩娅跟工厂里的工人渐渐有了一些接触。她的所谓接触并不是到工人的车间去,更不是到工人的宿舍去。绝大部分时间,朱摩娅还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她还是每天钻进她的电脑里,还是每天收到很多快递。吴起来给她统计过,最多的一天,她收到十八个包裹,几乎把她的小办公室塞满了。不过,她每天离开办公室时,会把大部分的包裹带走。第二天又有很多包裹寄来,她如果不及时带走,办公室很快就会变成仓库。

  应该说,到了这个时候,吴起来对朱摩娅已经没有戒心了,他已经比较明确地知道,朱摩娅不是来查工厂的废铜的,她只是黄小奇寄养在他这里的一个女孩。刚开始,吴起来还有点心理不平衡,觉得被黄小奇玩弄了。黄小奇有这个想法,完全可以跟他直接说嘛,就说他有一个情人要寄养在工厂里,要他提供吃和住,还要付巨额的工资。他会同意的。黄小奇不应该欺骗他。可是,吴起来反过来一想,很快就释然了,这恰恰说明黄小奇心里还是有忌惮的,黄小奇还不敢对他的工厂进行明抢,他选择了暗夺。再退一步说,吴起来也算是花钱买了一份平安。他的工厂确实存在废铜的问题。相对于工厂被查,养一个朱摩娅还是比较划算的。

  朱摩娅跟工人有接触的主要场所是在食堂。从第三个月开始,她偶尔也到食堂吃饭了。朱摩娅一般是中午到食堂吃饭。她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坐一张饭桌。从来不跟工厂的女工说话,更不跟男工说话。工人对她相当好奇,有一次,一个胆大的男工端着饭盒坐到她的身边去,她没有反对。后来,有的女工试着跟她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工厂里是做什么的?朱摩娅虽然回答得简单,但都坦白交代了,她说自己叫朱摩娅,在工厂里什么也不干。态度不热不冷。

  朱摩娅的态度也不是一直这样不热不冷的。就在她进工厂第四个月的时候,工厂里发生了一件事。通过这件事,吴起来对朱摩娅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事情的起因是工厂里一个女工,名字叫麦丽丽,二十二岁,四川人。麦丽丽长得有点胖乎乎的,脸蛋也是圆圆的,皮肤非常好,又白又细又嫩,好像透明的,可以看见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麦丽丽还有一个特点是喜欢笑。她有事没事就张嘴笑,一笑起来就停不下来,好像从来没有见她忧愁过。她是一个熟练工,很勤奋,工厂需要加班,从来没有二话。每个月发工资后,只给自己留两百元,其他都寄回四川老家。

  到吴起来的工厂之前,麦丽丽已经跑过很多地方,她十七岁就出来打工,先后去过广东,珠海,深圳,上海,去年来到信河街。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麦丽丽突然查出怀孕了。她那几天上班总是呕吐,却又没有东西吐出来。有的女工是过来人,一看麦丽丽这个样子,就叫她买一张测孕纸试试看,一试,果然就怀孕了。麦丽丽还是不确定,又到工厂边上的一家诊所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她确实怀孕了。怀孕也就罢了,问题是麦丽丽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工厂里也没有一个男工站出来表示愿意对这一事件负责。这事一时成为工厂里的头号新闻。

  朱摩娅是在食堂里无意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吃完饭后,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就去女工宿舍找麦丽丽。麦丽丽根本没有想到朱摩娅会来宿舍找她,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抬着头,看着朱摩娅,连呕吐也忘记了。

  朱摩娅问她说,你就是麦丽丽吗?

  麦丽丽点了点说,是的。

  朱摩娅说,我刚查了电脑,你要查出孩子的父亲是很容易的,只要去医院做一个检查,抽出你肚子里的羊水,或者孩子的脐血,做个DNA鉴定就可以了。

  麦丽丽看着她,一脸迷茫地说,我不想做鉴定,做出来有什么用呢?

  朱摩娅说,怎么会没有用呢?做了之后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麦丽丽说,我也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朱摩娅诧异了,说,为什么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麦丽丽这时突然张嘴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我根本就没想把孩子生下来。我跟诊所的医生说好了,到了五十天后就去做掉,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朱摩娅听了她的话后,站在床边愣了很久,然后转身慢慢走掉。她走出女工宿舍的时候,麦丽丽还在笑,她着对朱摩娅的背影说,谢谢你啊!

  5

  第五个月的工资发放之后,朱摩娅就没来工厂了。她跟谁也没有打招呼。包括吴起来。

  刚开始一个星期,吴起来以为朱摩娅出去旅游了,或者她临时忙别的什么事去了。吴起来平时对她没有要求。她来去自由。对于她一个星期没有来工厂,吴起来也没有太在意。说完全没有在意也不准确,老实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朱摩娅,吴起来觉得心里缺少了什么东西。具体缺少什么东西呢?他又说不出来。

  到了第十天,朱摩娅还没有来工厂。这中间有几次,吴起来开车经过朱摩娅租住的房子时,楼下没有看到她的北京吉普车。这时,吴起来坐不住了,他拨打了朱摩娅的手机。手机的提示说,他所拨打的是空号。吴起来再拨一次,对方还是提示空号。这让吴起来有点怀疑起来,是不是把朱摩娅的手机号码记错了。这个号码是朱摩娅来工厂不久后给他的,他存到手机里,从来没有拨打过。在这之前,他既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拨打朱摩娅的手机,朱摩娅每天都来工厂,吴起来每天都可以见到她;再说,拨打她的手机总要有什么事吧?他找她能有什么事呢!所以,这个号码在他手机里存了四个多月,他一次也没有动过。

  让吴起来没有想到的是,朱摩娅的手机没有打通,他坐在办公室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

  吴起来刚开始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朱摩娅的离去,突然勾起他的一些往事了,吴起来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所坚持的人。就像他最满意自己的眼睛一样。他的眼睛不大,但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的眼睛很清澈,里面一点杂质也没有。不是说眼睛是心靈的窗户吗?吴起来觉得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企业,在这个圈里混了这么久,并没有迷失本性,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什么东西是不能要的。他也总是尽最大可能地对工人好,他每个月的一号给工人发工资,从来没有拖欠到第二天。工人身体不好,都是他开车送到医院去。包括对待朱摩娅也一样,她既然来了,吴起来就把她看成是工厂的一个员工。可是,吴起来没有想到,她居然不辞而别了。他工厂里的很多员工都是这样。曾经有一个男工,半夜得了急性阑尾炎,是吴起来开车把他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去,给他做了阑尾切除的手术。还帮他垫付了医药费。那个工人出院的时候都叫他恩公了,说吴起来救了他一命。可是,一个月后,那个工人就离开吴起来的工厂了,他领走当月的工资后,一个字也没有说,当天晚上就走了。吴起来由工人联想到社会上,在社会上,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朋友,他当然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那些都是场面上的朋友,是由各种利益纠缠在一起的,如果他想找一个人真正地坐下,聊一聊心事,这样的朋友找得到吗?吴起来发现找不到。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成家的一个原因,这些年来,他确实是赚了一些钱,如果算上固定资产,至少是个千万富翁吧!可是,他发现,企业做得越久,钱赚得越多,离真正想要的生活却越来越远。他居然不知道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所以,当他听到朱摩娅的手机传来空号的提示音后,这个孤独感一下子就弥漫开来了,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了。endprint

  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吴起来打开朱摩娅办公室的门。她的办公室整理得很干净,就是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和一部电话。其他什么也没有。可以看得出来,朱摩娅离开前是做过准备的。

  第二天,吴起来去了一趟朱摩娅租住的房子。里面也整理得干干净净。

  又隔了两天,吴起来给黄小奇打了一个电话,他对黄小奇说,朱摩娅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来工厂了。

  电话那头的黄小奇哦了一声。

  吴起来又说,你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吗?

  黄小奇停顿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吴起来并不相信黄小奇的话,他从黄小奇的口气可以听出来,他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口气里连一点的惊讶也没有。不过,既然黄小奇不说,他也就不再问。

  又过了一个星期,吴起来又拨打了一次朱摩娅的手机,还是空号。吴起来犹豫了一下,本来想把这个号码删除掉的,最后还是保留了。

  又到了这个月发工资的日子了。朱摩娅还是没有来工厂。吴起来又给黄小奇打了一个电话,说,这个月朱摩娅的工资怎么发?

  电话那头的黄小奇犹豫了一下,说,就不发了吧!

  停了一下,黄小奇话锋一转,说,废铜的事,确实是个普遍情况。其实,按照规定,你们是要报税的,报税后你们可以把配件的价格提高嘛!这不就有利润了吗?不过,这个事情以后见面再聊吧!

  黄小奇的这番话,是吴起来没有预料到的。也使他对黄小奇的看法发生了一些改变。在这之前,吴起来曾经担心过,朱摩娅如果一直在他的工厂里待下去怎么办?是不是要养她一辈子?就是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吴起来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朱摩娅不来工厂了,黄小奇还是会要这笔工资的。没想到,黄小奇居然不要了。这让他有点过意不去。似乎错怪黄小奇了。他心里其实很想问问黄小奇,他肯定知道朱摩娅为什么离开工厂的,见黄小奇这么说后,他就不好意思问出来了。

  不过,给黄小奇打过电话后,吴起来心里总算安定下来了,事情总算告一个段落。起码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吴起来偶尔还是会想一下朱摩娅,想起她高高的个子,想起她那张干净的脸,想起她钻进电脑里的样子。当然,每天早上使用剃须刀的时候,吴起来也会想起她,想起她有一头垂直的长发。

  这段时间里,工厂里的一切都还算顺利。

  黄小奇偶尔也会到工厂来一趟。他也请黄小奇吃过一次酒,给黄小奇送过两次银行卡。黄小奇都笑纳了。黄小奇没有再提废铜的事。也没提朱摩娅。

  工厂里的业务量跟过去比略有增加。老客户基本没有变,增加的是一些临時性的客户。临时性的客户也是很重要的,更要按时保质地把他们的配件做好,只要他们满意了,临时性的客户就可能成为长期的客户。

  工人该打架还是打架,该打赌还是打赌,出了事情,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吴起来。吴起来只能救火一样地赶到现场去。

  有必要提一下的是麦丽丽。她在做完堕胎手术的第二个月就离开工厂了。走之前隆重地来办公室跟吴起来告别。她对吴起来说,准备到福建去打工,只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又是一个全新的人了。她的理想是中国每一个重要的省市都留下她的足迹。说完之后,她就哈哈大笑起来。吴起来觉得她的志向比自己大多了。他祝福麦丽丽早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大概是半年后,有一天下午,一个女工突然晕倒在车间里。吴起来叫上另外一个女工,开车把晕倒的女工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他们去了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查了半天,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后来是那个女工自己说了,她有贫血的老毛病,以前没有这么严重,在老家犯病时,只是头晕,只要在床上躺一下,喝一碗红糖水就好了。医生听她这么一说,就让她去查了一个血常规,检查的结果是她的血红蛋白含量只有60克/升。属于严重的缺铁性贫血。医生建议给她挂一瓶点滴,然后再开点富血铁片和维生素C给她。那个女工连说不用,她说回去喝一碗红糖水就可以了。边说边站起来,要往门外跑。吴起来把她叫住,让她听医生的话,费用由他来付。见吴起来这么说,那个女工才同意了。

  女工在挂点滴的时候,吴起来无所事事,走到医院的停车场透透气。

  吴起来低着头,在医院的停车场转了一圈,一抬头,眼前居然站着朱摩娅。他看见朱摩娅的时候,愣了一下,一时不敢认出来,因为这时的朱摩娅顶着一个巨大的肚子。朱摩娅也看到他了,脸上的表情顿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对吴起来抿了抿嘴。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还是吴起来开口了,他问朱摩娅说,几个月了?

  朱摩娅摸了一下肚子,说,快八个月了。

  吴起来停了一下,又问,孩子的父亲知道吗?

  朱摩娅这时把头抬起来,带着骄傲的神情对吴起来笑了一下,说,他知道不知道不要紧。我自己知道就行。

  吴起来没话了。他想了一下,说,有空回工厂看看。

  朱摩娅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吴起来说,我的手机号码没变,有什么事打手机。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朱摩娅点了点头,说,嗯。

  说完之后,她对吴起来挥了挥手,然后伸手朝右边指了指,说,我的车在那边。再见。

  吴起来也对她挥了挥手,说,再见。

  走出几步后,朱摩娅突然又回过头来对吴起来说,我上次跟你说过,网店开起来后,把你工厂的产品放网上卖,现在,我的网店已经开起来了。

  吴起来点了点头说,好。

  朱摩娅用手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吴起来也用手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突然,他把打电话的姿势换成了打电脑的姿势。朱摩娅这时已经转过身去了,她没有看见吴起来的这个姿势。她当然更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吴起来已经学会电脑了,他现在每天都在各个网站上闲逛。

  吴起来看着朱摩娅离开的方向,久久地站在那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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