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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蝎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9558
宜宝成

  一

  雷红英捉蝎子的本事,在北沟村是拔尖的。甚至可以说,整个北沟村捉蝎子的风气都是由她引起的。刘家坪镇上专门收蝎子的生意人走沟串山到北沟村,绝对不是为收其他人家零零散散的几两蝎子来的,而是开着三轮“突突突”直奔红英家的两孔砖窑。每次,红英总能从寒窑的瓷盆里倒出来一斤两斤的蝎子,满满当当,密密麻麻,在盆里爬蹿。蝎子市价一斤好几百,红英这一卖,多了一笔能买自行车的钱,要是攒攒,都能买辆大阳摩托哩!红英对此却是不屑的:“买什么摩托哩,买回来谁骑?把人裤裆撑烂!”

  雷红英恨蝎子,恨之入骨,没有比她更恨这东西的人了。她的恨都发泄了出来,所以她捉蝎子特别凶。她黑夜上山下沟,常常天都要亮了才回来。有回半夜回窑,累了,都睡着了,突然感觉后背痒,是什么东西硌到了,软软的,凉凉的,还带刺儿,翻过身,爬起来看,原来是压死了一只蝎子。蝎子的毒螫还没来得及刺进红英的后背,先被她用后背贴扁了。红英没有扔了它,而是提溜起那长长的蝎尾,丢到地上装蝎子的瓷盆里,补上一句:还想蛰我哩,毒怂男人!

  白天,红英在自家沟坎上的玉米地、洋芋地忙活:除草、翻土、追肥……干得比后生还起劲。到了黑夜,红英便套上长筒胶底雨鞋,左手抓着紫外线射灯,腰里缠一根粗麻绳,绳上拴一对铁镊子,镊子连着一个一升的饮料桶。饮料桶剥掉了塑料包装,刷洗得干干净净的,蝎子就要被捉进里头。到山里碰着了蝎子,红英迅捷地探出镊子,绝不手软,绝不错失,绝不遗漏,又凶悍又勇猛,那架势恨不得一镊子夹断蝎子的身体,一镊子攮穿蝎子的毒螫。然而又小心翼翼得很,因为要捉活的才好卖钱,便称得上快、准、狠了。

  捉蝎子考验胆量。蝎子是夜间活动的生物,天越黑越活跃。红英常在炕上睡一觉,十点多了,夜深人静时,才挂了门闩上山。黄土高原山多,沟渠也多,上山下山,上坡下坡,一宿下来,红英黑夜走的路比白天要多得多。

  北沟村不大,住户加起来也不够百人——年轻后生都上城镇谋生,供儿女念书哩,只留些上了岁数的老婆儿老汉们。人稀,因而村庄显得空旷。北沟村的黑夜有属于它的寂静与冷清,这种冷清延伸出惊悚与恐怖,村庄成了一片黑黢黢的鬼影,一孔孔无人居住的窑洞令人心慌。还有满山随处都有的土坟,坟头和土堆一个样,乍一看看不出来,凑近了才发现是埋了人的。

  红英不怕。她非但不怕,她就是靠坟头捉蝎子哩!老一辈有话在先:“坟头有灵儿”,这“灵儿”间接孕育了各类虫兽,孕育了蝎子,于是蝎子又多又大,于是红英抓得起劲儿,一晚上转悠几个坟圈子,蝎子能捉三四两。

  夏天是捉蝎子的好时候。细算细算,能捉蝎子的也只有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长。然而饶是这一月两月的光景,却也有不错的收成,甚至抵得上在地里忙活半年了。

  村里人佩服她:一个婆姨人,居然能不怕吃苦,又种庄稼又捉蝎子,显出非凡的气魄与能耐来;一个寡妇,居然靠种地捉蝎子,给女儿出了嫁……

  红英不是北沟村的人,村里谁也不晓得她是哪里人。有人说是米脂婆姨,因为长得实在俊哩!但脾气泼辣又着实难以招架;也有猜测说是榆林的。然而,猜测终究只是猜测,红英不说,人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那年,红英的男人带着她,从山外头回到了北沟村。红英的男人拉着她的手,逢人就说:“我婆姨,我婆姨!”红英含着头,嘴唇微张,向上翘着,耳根子发热,忸忸怩怩的,不成样子。红英的男人最爱摸她的脸蛋,边摸边说:“滑的像块丝绸缎子。”红英那会儿还是黄花闺女,只是揪着男人的衣角,羞臊地笑。红英的男人给红英买回来一匹丝绸缎子,丝绸缎子做成了漂亮的丝绸衣裳,花衣裳穿在红英身上,红英成了新娘子,结婚那天穿着,光彩熠熠,格外惹眼,让村里人艳羡。村里人羡慕的其实是红英的男人,红英的男人呢,高兴的是自己娶了俊婆姨。

  红英的男人在城里的煤厂挖煤做活,也干些杂七杂八的生计,和红英结婚半年后就上城去了,一年到头才回一趟。头两年,红英的男人还半年、一年来回好几趟,每趟都提着大包小包、零七八碎一大堆。两人分开来拎着,去村里串门子,留给人家一袋玉米软糖或者一包子洲果馅。红英的男人扬着热情的笑脸,说着爽朗的话语,红英随了他,也停不住笑。

  红英生了娃后,红英男人回来的次数大大减少了,或者说,回来的时间大大延长了。延长变得遥遥无期,无期变成杳无音信……去年,红英接到城里的一个电话,挂了以后,立马嚎啕哭喊了一场,边哭,边大喊大骂:“不算人!不算人!蝎子蟄死你!狗东西……”

  村里人记得红英那天从窑里冲出来,提着把切菜刀,背着根擀面杖,只身一人,浑身冒火地上城去了。黄昏时候,村里人在田垄间看到红英回来了,她头发披散着,嘴唇干裂,神情混乱,脸上刻满风吹、日晒、烟熏的痕迹,菜刀没在手里握着了,却拄着那根擀面杖,浑身上下蒙了黄尘,黄尘裹了汗水,布鞋底成了薄薄的一层。

  村里人记得那晚红英上山捉蝎子去了,红英以前从不捉蝎子,但那晚,红英上山捉蝎子去了,且自那以后,村里捉蝎子谁也没她厉害,谁也没她捉的多,捉的大,谁也没她更恨那小毒虫子……那一夜,红英都呆在山里,她握着的紫外线手电的光像一团雾气,在北沟村的山坡上、深沟里飘了一宿,迷蒙,粘稠,忽明忽暗,忽浓忽淡。

  后来,村里人再没看到红英的男人回来。

  红英一个人拉扯女儿。种地,捉蝎子。红英有时候觉得男人和蝎子真像,都恶得很,毒得很,简直毒透了。但又跟蝎子不一样。蝎子模样丑陋,又有毒,昼伏夜出,令人嫌鄙,但里外是一样的,把毒鏊、蝎腹、角须全露出来给你看,毒就是毒,不藏着掖着。男人不是,男人都是人模狗样的,虚伪得很,假得很,揣着一根隐形的毒针,瞅准你的要害一蛰,绝对没治了,活不成。

  那段日子,村里人碰见她,都能察觉到她身上的怨恨与幽愤,这股怨恨从红英身上冒出来,幽幽的,老远就能看见。是个婆姨迎面走来,红英一把拉住人家,侧着脑袋,一手挡住脸颊,像说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似的,悄悄地张口:“啊呀!今儿黑夜捉蝎子走!……可不要跟老汉钻被窝,男人比蝎子毒!”

  要是个光棍汉不停打量她,红英能拾起一块石头朝人脑袋上撂:“看你妈看!让蝎子毒死你怂!”

  二

  那是一个夜晚。

  红英刚要出门捉蝎子去,嘴让人给捂住了,紧接着身子向后一倒,让人抱住拉回了窑里,一直拖到炕上。红英瞪大眼睛看来人是谁,但黑灯瞎火,看不分明。压在她嘴上的手抽走了,代替它的是满口旱烟味儿的厚嘴唇,粗糙糙的,那几乎不能算亲嘴,分明是啃。然后红英的胸脯爬上来两只手,毛急火燎地扯开纽扣,直搓红英的奶头,两只手又腾出来一只,不安分地向下游走……红英不一会儿便感到脸蛋臊热,喘起了粗气儿,她脚下乱蹬一通,手上猛推,长年累月受苦积攒的劲儿竟把压他身上那人推了出去。“咚”,那人一个后仰栽倒在地。

  红英麻利地翻身起来,抹抹嘴唇上因咬破了皮而流出的血,跳下炕,心中气急败坏,简直怒不可遏,狠狠地踢打那人,“我日你先人!让你亲你妈!疼死我咧……”

  那人抱头鼠窜,想爬起来就逃,但后背挨了结结实实一个后仰,胸闷气短,一时之间爬不起来。那人感觉到红英越踢越用劲,越踢越狠,顺手都抄起了锅台上的擀面杖,心里顿时慌了,忙说:“嘿呀!不要打哩!是我,是我!”

  红英问:“是谁?我老汉?”

  那人说:“不是!……不是!”

  红英就狠凶凶地拿擀面杖敲了那人大腿一棍子:“那你说你妈哩!那你说你妈说!”

  那人忙解释:“啊呀!哎呀!我是裕德!裕德啊!”

  红英停住手:“裕德?”

  那人说:“奥!”

  裕德是北沟村的老光棍汉,五十大几的岁数了,还没问婆姨,听人说是那玩意儿不行,年轻时候当兵给部队的地雷炸了。这些年红英的男人不在家,裕德倒是实打实地帮过红英不少忙,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红英一直把裕德当老大哥看待,怎么今儿个……

  红英说:“裕德哥,你这……”又羞又臊,又带点儿怒。

  裕德老汉从地上爬起来,蛮难为情地说:“嗨,嗨!还不是……还不是……嗨,嗨!”

  那晚,红英没有去捉蝎子,两个人脱光了衣裳钻到被窝里亲热,直把炕上捣得咚咚响,灶台上的锅碗瓢盆震落了一地。

  第二天一早,红英双手叉腰,站在硷畔上,破口大骂裕德老汉“不是人!”“牲口!”“活了半辈子白活哩!”,直骂得全村人都来看热闹了。

  裕德老汉杵在坡下,只穿条红裤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低垂着头,不出声。北沟村的人看见了,边看边偷偷地笑:这是一眼就瞧出来的事儿嘛!

  红英说:“亏我把你当大哥看,做出这种不如人的事!”说着从怀里掏出明晃晃的剪子,“昨黑夜让你差一点得逞!看我今儿不割了你的碎毬!”气势汹汹地就要冲上去。

  围观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来对红英心怀觊觎的光棍汉们看红英那泼辣的架势,还有胳膊上结结实实的肌肉,完全没有把红英的话当作气话,当作疯话,她是绝对能做得出来的!他们裆部一下子感到凉飕飕的,心里对红英的坏主意全打消了。

  村长上前拉住红英,夺了剪子,说:“嗨呀!红英,犯不成!他又没把你真怎么着,你动刀子可就犯法了哇!”

  红英扯着嗓门喊:“什么犯法不犯法!揉我的奶子就不算犯法哩?”突然狠瞪了拉她胳膊的村长一眼。村长给瞪得羞臊,眼珠子转来闪去,身子定住,胳膊腿都有点发僵。

  “今儿不给个教训看看,真以为我雷红英好欺负!”

  光棍汉们打个哆嗦,吞口唾沫,都不敢看红英了。

  村长停了半响,底气不足地说:“行哩,红英!——我把裕德送到派出所,这算强奸未遂……我给派出所所长说一声,拘留几天,罚点款,给个教训算逑!一个村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嘛!”

  红英给自己点一支烟,狠狠地嘬了一大截,说:“真以为我红英好欺负!”

  三

  夏天就要过去了。

  捉蝎子的时日不多了,天气一冷,蝎子就不出来活动了。红英白天忙活庄稼地,晚上去山里捉蝎子,常去的地方是后沟坎的一片山坡。那儿荒凉得很,旱得很,方圆几里没庄稼,也不住人家,坟头倒是不少,一到黑夜就隆起一个个黑影子。红英握着紫外线射灯到这片儿来,学一声猫叫,会听到两声猫叫作回应,红英晓得这是裕德老汉在等她,关了电灯,摸黑跑下坡。裕德老汉早就在空地上铺好了一床棉铺盖,铺盖上摆着两只荞麦壳枕头。裕德老汉一句不说,过来急急忙忙搂住红英,又亲又啃,一件一件剥光红英的衣裳。红英抱住裕德老汉,迎合着,低喘着,两人缠作一团。一棵棵柳树、槐树为他们站岗,一轮弯而柔的明月给他们放哨,星光烂漫,为他们巡逻……

  上回是红英使了个绊子,故意“杀鸡儆猴”,不然就要受一帮光棍汉纠缠了。红英觉得裕德为人确实厚道、老实,以往找他帮忙答应得爽快,办事又利索,再没二心,两颗眼珠都不瞄她的奶头看。只是上回一冲动,耐不住了,就来霸王硬上弓……红英觉得裕德老汉像个真男人,不委琐,不干偷鸡摸狗的事,粗魯却坦率、真诚,这一点,就比其他光棍汉强多了……

  这样的日子接近两个月。红英和裕德老汉隔三差五以这种方式亲热,两人都享受这份奇妙的甜蜜……红英觉得在自己的心底,有些情愫在悄然蔓延。那些情愫是缓慢的,柔软的,敏感的,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心头。每回亲热完,红英和裕德分开捉蝎子去的时候,红英都觉得孤单。手、脚感到一阵凉,却不是风吹。裕德老汉胸膛和后背的温热往往没来由地冒出来,像一团蒸气从她的小腹徐徐上升,涌到肺部,涌到心口,涌到嗓子眼,又吐不出来,憋得难受。捉蝎子的时候,她觉得扁片状的毒蝎子竟变得可爱了,红英不那么恨它们了,她蹲下来,静静地看。蝎子给紫外线灯一照,不再爬了,静静地伏在泥土上,明闪闪的,卷起尾巴,翘起毒针,背上的硬皮好似成了一道紫色鳞甲。红英想,怪不得能用蝎子入药,能用它泡酒,能止血散结,活血通络,能治病祛恶……蝎子确实有那样惹人爱的地方哩!

  但是,蝎子真的可爱哩?红英想不分明,在这个问题上始终迷糊着。想的脑袋都疼了,也想不通。晚上捉蝎子回来,她揭开瓷盆上盖的塑料布,把饮料瓶里的蝎子‘哗哗倒进去,看着一只只蝎子在盆底四处爬动,一只盖着一只,一只缠住一只,不自觉地出了神……红英做了梦,梦里她变成了一只母蝎子,扁扁的一片,腹部却鼓鼓的,显得胖硕。她没有蝎尾,没有弯勾似的毒针,伏在一个隆起的坟头上钻出来的土窟窿里,无法动弹。一只大手张开,黑压压地展下来,像鹰爪猎食,用中指和食指轻轻夹住她的身体,中指和食指像铁钳,像镊子,一用力,‘咔嚓,把她拦腰夹成两截,从她肚子里源源不断流出黄褐色的脓水,还有花花绿绿的肠子,又细又多,像一个七彩线团……紧接着那只大手捏住她,慢慢抬起,要塞到一个又黑又森冷的深洞里……红英给惊醒了,拿毛巾在脸上一抹,拧出一把汗。

  这样的梦,红英做得很频繁,又不规律,隔三差五,也可能十天半月。但梦都大同小异,都是她变成了一只丑陋肥腻的蝎子,也总有一只巨大的、粗糙的手……

  梦后的好些日子,红英都不愿去后沟坎的那片山坡,也不去捉蝎子。一到黑夜,她就拉了灯泡,拴上门,躺在炕上发呆,发愣,彻夜睡不成觉。裕德老汉上门来了,站在窑院前,喊猫叫,低低地说:“英儿,英儿?”

  红英拉开门闩,赶他走。

  “没胆量的怂货!咋不敢敲门哩?咋不敢撬门哩?咋不敢捂我的嘴拉到炕上哩?”

  裕德老汉嘀咕着说:“不一样了嘛……不一样喀。”

  红英又恼又气,又恨。裕德老汉却一把抱住她,亲昵地摩挲她的头发。红英心肝一颤,鼻根酸了,身子软了,双手猛地环住裕德的后腰,脑袋贴着裕德的胸膛,紧紧地搂着不松手……

  红英给自己泡了一瓶药酒:放几片又肥又大的蝎子在西凤高粱酒里浸着,每夜上炕前都要咂一小杯,然后蒙着脑袋,钻到被窝里,脸色变得潮烘烘的,浑身发烫,又舒服,又不舒服。红英闭上眼,两条大腿紧紧夹住被角,双手紧紧搂住荞麦壳枕头,她想象着,回忆着,沉浸其中,久久不止,最后都能笑出声来,嘿嘿,嘿嘿嘿……笑了几声,又觉得心里一空,笑意随着笑声飞出了窗棂,飞出了硷畔,飞走了。她痴痴地望着灶台,望着铁锅,望着碗筷,怅然若失,一阵一阵地叹气。

  黄土高原的夏季即将过去之际,夏作物迎来了大丰收。

  红英在玉米地里忙活了几天,今年的夏玉米是好收成,一根根苞谷嫩得不行,又大又结实。红英摘下来放在寒窑,本打算托顺人给城里女儿捎带去吃,得到消息:女儿要回来了。

  女儿去年刚出嫁,如村里人敬佩的那般,红英是靠自己种地、捉蝎子的受苦钱给女儿寻了个人家,这是红英最自豪也最欣慰的一点。女儿结婚的排场虽谈不上风光,但也算体面,红火又热闹,该请的都请了,该来的都来了。女婿是半个城里人,城里有两间平房,一间是临街的门面,卖烟酒副食,有一门粉刷的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一结婚就带女儿搬到城里住。

  临走的时候,红英再三叮嘱女儿:“千万不要让你老汉跑远哩!做生意谋生活……就是当兵也不让!”是过来人的口吻,带着后悔,带着不甘心,简直是谆谆教诲的语气。女儿埋汰她:“啊哟亲妈!人有门板房,还做粉刷,咋说跑就跑哩?你看他模样像不像二流子?尽多想!”

  对于这个女婿,红英心里倒究是有底的。女婿长得不高,但胖,脑袋、肚子、胳膊腿都圆鼓鼓的,戴副黑边眼镜,话不多。女儿出嫁前头一个礼拜,女儿带着女婿回北沟村来了。下了车,女婿提着漆桶、毛刷,到了窑院喊一声:“妈!”再不说二话,挽起袖子就干活。不出半天的功夫,红英的两孔砖窑给刷得明晃晃,亮堂堂,太阳一照都发光哩。红英心里是很满意的。何况,女婿是女儿自己选的,“自己选的好,自己选的老汉好哩!千万不要让男人先看上你,男人看上你,想尽法子跟你好,不要你就不要你!自己选好……”又忿忿地补充说,“啊呀,男人有三条腿,一条腿拴女人,两条腿躲女人哩!”

  这天,红英一大早就起了床,先煮了一锅嫩玉米,又拾掇着做烩菜、蒸馍馍、熬米汤……红英这段日子心里欢喜得很,裕德老汉给她一种莫名的踏实,踏实伴随了愉悦,愉悦让她身心舒畅。红英寻思着,要不趁这个机会把和裕德老汉好上了的事告诉女儿?又转念一想,不行,就算女儿接受了,前些月把裕德老汉臭骂一通,要用剪子割毬也是全村子都看见的,要是又突然公开了两人的关系,那得闹多大新闻!这时候,红英恨自己当初没有考虑周全了……

  上午十点左右,沟里进来一辆面包车,停在了路边上。女儿从车里出来,挺着大肚子,慢腾腾走上坡。女儿推开门闩进来的时候,红英还在拾掇碗筷。

  “啊呀!”女儿已经半年多没回来了,此时她看到女儿腆着大肚子,脸上挤满了笑,简直是喜了,“妈妈呀!到了不说一声,我去坡下扶你哇!”

  女儿的脸色有点苍白,像是动了气,累的,说:“不碍事妈,我还能走动路哩。”

  红英高兴地揭开锅,端出刚煮熟的玉米,玉米的香甜气息瞬间弥散在窑洞里,凑到了鼻尖,“趁热吃!小心烫手——吃过饭哩?”

  女儿点点头。

  红英一双眼瞅着女儿隆起的肚子,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咧嘴露出吸烟熏成黄黑色的牙齿,心里乐开了花都不止。这下好了!她想,双喜临门,双喜临门了,笑着问:“女婿呢?女婿咋不回来?”

  女兒突然“哇”一声哭了,只一声就好像要把肺管子都哭出来了。红英给吓了一跳,忙过去轻拍女儿后背,帮她舒缓情绪,心里突然多了些不好的念想,“出什么事哩?给妈说!”

  女儿喊:“跑啦!跑啦!不要我不要娃娃啦!”哭声越大了,眼泪花扑簌簌的,好像下雨。

  红英心里咯噔一下,好像遭了电击,遭了雷劈,“你说什么哩!什……什么跑……什么不要娃哩?”声音发抖得不行。

  女儿哭啼着大声说:“亲娘!我们离了婚……离婚!那不是人的孬种不要我和娃娃了哇!”

  红英身子一下子定住了,动弹不了,紧接着眼眶一红,狠狠地扇了女儿一个耳刮子,“你个不争气的!跟你说要把老汉看住哩!男人的两条腿跑得比狼都快!你不听劝!不听劝……”

  女儿的头发被红英一巴掌扇得散了,凌乱了,糊着泪水贴在额头上,说:“我看住哩!我一步都不让他离开!”说着哭声更大了,泣不成声,“人家直接……直接带女人到我跟前来哩……”

  红英刚才扇了自己女儿耳光的手不住地发颤,颤动传递到了全身上下,像筛糠。她的眼泪顺着红脸膛落下来,“啊……嗨嗨嗨!苦命的娃!苦命的娃!”又突然收住哭声,抄了案板上的菜刀往门外迈,说:“走!跟我上城,看我不把那孙子砍成两疙瘩!不把那女的奶头削平!”

  女儿拦住她的母亲,说:“妈,不要去哩!他们去了西安……他们不回来咧……”

  红英身子一蔫,手里的菜刀砸在地上,“哐当”一声,把地面砍出一道裂痕。她抱住女儿失声痛哭,“哎,哎!我苦命的娃娃呀!”

  四

  天黑了,女儿端坐在炕头,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前仡佬的扫帚,空洞洞的,没了神。

  红英到里屋柜子前,垫个板凳站上去,从柜顶上取下一叠报纸,一页一页拆开,里面是一张张的“红人头”,说:“毛女子,妈没文化,也不知道这能不能告法庭,咱们拿钱打官司!咋能把肚子搞大就跑哩?狗日的!”

  女儿木讷地摇脑袋,说:“不顶用……这官司白打,把钱都白白给了律师和法院哩……”

  红英声音又哽咽了:“那就让那怂逍遙法外?老天真是瞎了眼……”

  女儿掩面哭泣着,一句话也不说。红英叹一口气,把钱塞到女儿手里,说:“毛女子,这是妈捉蝎子卖的钱……还等着你生了娃,给娃娃买奶粉,买尿裤,给你补营养哩……”

  女儿高声喊:“不要说哩!不要说……我明儿上医院打娃娃去!我不生咧!”

  红英听了,厉声指责女儿:“说什么胡话!少说都有三四个月,说打就打?听妈的,生下来,妈给你养活!你妈还硬正着哩。”

  女儿摆头说:“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妈,我哪儿都不要去……”

  红英鼻根一酸,一把抱住自己的亲女儿,说:“哪儿都不要去……不去……城里有什么好?花花绿绿的把人心都染得不成样子!回来吧,回来妈养你……”

  夜深了。

  这一晚实在太漫长了。

  窑里静悄悄的,女儿眼角挂着泪痕,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红英害怕吸烟呛着女儿,忍住没抽,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这样的时刻,抽烟将是某种心事重重的寄托。但红英没抽。烟在她手里捏着,掐着,夹着,放到鼻尖下嗅着,就是没抽。细细碎碎的声响从地上的瓷盆里传来,瓷盆上盖了一张厚厚的塑料布,扎了几个孔,满满当当的蝎子在里头乱爬。它们横冲直撞,莽得很,急躁得很,却又没有方向。蝎子的螫尾抓挠盆壁的声音接连不断,密集的不像话,一个劲儿地挠红英的心窝子。红英嫌烦得不行了,起来端着瓷盆到锅台,双手搬起灶上的大铁锅,挪开,把瓷盆塞进灶筒里,又盖上大铁锅,回到炕上才觉得舒坦了些,畅快了些。她自言自语:“吵吵吵……满山遍野都给抓光了才好……”又摇摇头,显得既疲倦又无力,“咋能不毒哩?倒究是毒……藏不起的……”

  后半夜了,红英还没睡着。这时她听见硷畔上传来了两声猫叫,低低的,粗粗的,带着试探性,带着期盼。红英知道是谁,但她没有翻身,她不想出去。猫叫断断续续地传来,慢慢变得焦急了,迫切了,红英听得有些烦,也害怕这叫声吵醒了女儿,就轻手轻脚地下炕,开门出去了。

  裕德老汉站在硷畔,问她:“咋不来,今儿生病啦?”

  红英的脸上出现了犹豫,犹豫变成了莫名的烦躁,烦躁脱口而出,红英咬牙说:“什么来不来!不来!以后都不来!你一个人在坡上脱个精光打地铺去!”说出口又觉得轻松了不少,好像一直压在胸腔的一口气吐了个干净。

  裕德老汉“奥”了一声,摸不着头脑,手里提着一篮子土鸡蛋,递过去,说:“我听说云云回了家……她怀着娃娃,我给她送点儿土鸡蛋!补身子哩。”

  红英的眼眶一热,眼泪花不住地打转,她别过头去,咬着嘴唇说:“不要!窑里有!——你以后不要再寻我了哇!”

  裕德老汉问:“英儿,究竟咋回事?你说出来,说出口好受些!”

  “说什么说!没有!”

  裕德老汉兀自寻思一番,说:“奥,我晓得哩!天气降冷,黑天半夜去山里脱个精光要受凉哩!也不是个办法……”说到这儿犹豫了,犹豫了好久,久得不行,除了两人粗细不匀的喘气声,浓郁的黑夜就要吞没他们俩了,他才开了口,像下了很大勇气:“英儿,我……我想娶你!……你当我婆姨吧!”

  红英先是一愣,接着身子一激,被吓着了,被震住了,她瞪大眼睛,瞳孔里冒出了微弱的光,光逐渐变亮,越来越亮了,都要充满整个眼眶,但红英低下了头,瞳孔霎时黯淡,越来越淡。光枯萎了。红英痴痴地看着黑夜里自家的两孔窑洞,她想转过头去看看裕德老汉,但她畏缩了。她不敢,这份不敢引起了心烦,心烦令她难受,心烦无人能懂……红英没忍住,一直在眼窝里打转的泪水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赶紧回去!以后不要找我!瘪蝎子……你说的话我就当放屁哩!”说罢,红英头也不回,拧着脖子朝窑里去了。

  裕德老汉在后头喊:“英儿,那我们捉蝎子走哇!捉蝎子……”

  红英没有回答他,进了窑洞,挂了门闩,脱鞋上炕,蒙上被子痛哭流涕。泪水浸湿了被窝的一角,她身子一抽一抽的,被子裹着她的身体不住发抖。她不停地哭,哭得很小声,很谨慎,也很克制。但越想克制,越克制不住,红英呜呜的哭出了声,声音很轻很闷,她担心熟睡中的女儿醒了,就狠狠咬着牙,硬生生又将哭声吞回肚里……

  五

  这一夜真难熬。

  红英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依然难以入眠,甚至都难以合眼。她扭头看睡得香甜的女儿,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指尖滑过女儿的脸蛋,为她擦拭泪痕,把手放到女儿的肚子上,把耳朵贴在女儿的肚皮上,感受腹中的胎儿。红英从柜子里拿出泡着蝎子的药酒,借着从窑前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看里头晶莹清亮的液体,看液体中沉睡的发胀的蝎子。她倒出一酒盅蝎酒,一口抿干净,酒液润遍口腔,流过喉咙,一股清凉先蔓延开,紧接着胸腔像火烧似的,胃、小腹都像火烧似的。这股灼热由内而外,流淌到血液里,扩散到每根血管,扩散到皮肤表面。红英的身体热烘烘的,她感到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温暖沁遍全身。红英为自己又倒了一杯,喝光;再倒一杯,喝光……

  红英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套上长筒雨鞋,拿了镊子、塑料瓶和紫外线射灯,拉开门闩,出门了。她走到硷畔上,把墨绿色的西凤酒瓶倾倒,瓶中淌出了清冽的酒浆,酒香四溢,充盈整个夜晚。红英在一块青石上敲掉了酒瓶的玻璃嘴儿,倒出了里面肥硕的、吸饱了烈酒的蝎子,蝎子伏在石头上,蔫着毒针,在月光下泛出幽幽的、油亮的色泽。

  “蝎子泡酒给我喝,真个好酒……药效足……后劲大……”红英喃喃自语,踢踏着胶底鞋,晃悠悠地走下了硷畔。

  农村的夜晚寂静无声,路边洒满了星光月影,秋的凉意已经笼罩了黑夜的村庄。

  红英沿着她常捉蝎子的路线走,今夜的蝎子已经出来活动了,而且又大又密集,一只只翘着尾巴,炫耀毒针似的四处乱爬。红英用紫外线射灯一照,蝎子就不动了,任憑红英捉进瓶子……

  “好!蝎子不动让我捉哩,好兆头……好兆头……”红英一逮一个准,渐渐沉浸在捉蝎子的乐趣中。她觉得今夜的蝎子都是专门为给她捉而来的,紫外线射灯照耀过的地方,都是好几只大蝎子,而且爬得缓慢,似乎不能行动了,不愿行动了,只等她动镊子。红英腰间别的饮料瓶越来越沉了,里面的蝎子不断地用蛰子挠瓶壁,不断地爬,在黑夜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红英越走越远,走过了她和裕德老汉经常亲热的那片空地,走过了一个个坟圈子,饮料瓶里的蝎子越来越多了,她感到腰间的那根粗绳子都要被拉到地上,红英估摸着已经捉到至少半斤蝎子了。只用一个晚上捉到半斤蝎子,这令红英兴奋。她把紫外线灯光投到蝎子伏着的地方,蝎子遭受强光刺激,静止不动,泛着黄绿色或紫色的荧光,她用镊子麻利地把它夹住,在蝎子蜷起尾部,用螫针发动攻击前,精准地放进饮料瓶。一个又一个,一个接着一个……为了方便捉蝎子,她直接拧开瓶盖,敞着瓶口,没有再盖住……

  夜深极了,万籁俱寂。这时,红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紫外线射灯,紫色的光周围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朝那股灯光,朝掌握那股灯光的人喊:“老汉!”

  她看到裕德老汉扭过头来,粗着嗓门在黑夜里,在山坡上说:“英儿,你来哩!”

  红英眼睛里蒙着月亮和星星的光辉,光辉柔美,化作了一层亮晶晶明闪闪的东西,盈满眼眶。红英高声问:“老汉!你刚才在我家硷畔上说了什么话?”

  她听到裕德老汉回她:“憨媳妇!”是温柔地责怪,“我说,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做婆姨!”

  红英咧嘴笑了,笑得痴痴的,简直不能停得住。她在山坡上跑起来,直奔裕德老汉去了。脚下的野草疯长一番,早已是又厚又密,沾了露水更加潮湿滑腻。红英脚下一歪,踩空了,“咚!”,是很沉闷的声响,是肉体坠地的声音。红英一个后仰摔倒在黄土高原的天坑里,天坑深极了,宛若吞没一切的黑洞。红英头朝下,向坑底坠去,她的脑袋触在地上,脖颈发出断裂的声音。殷红黏稠的血液从她的口里突突地冒出来,咕嘟嘟,咕嘟嘟……她腰间的饮料瓶受到撞击,喷出数不尽的蝎子,像一股稠密的喷泉,像火山爆发。蝎子们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头发上,脑袋上,脸颊上,脖子上,胳膊和大腿上,密密麻麻的爬上爬下,覆盖住她整个身体。

  红英仍然痴痴地笑着,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月牙挤掉了她眼睛里那层盈满了的、晶莹透亮的东西,它们顺着眼角滑过鬓角,滑过耳蜗,落到草丛里。它们像一颗颗星星从天上掉下来,像一道道月光倾洒了一地。蝎子的毒针蛰到她身上,一根接着一根,红英没有痛意。只是一下一下的发麻,发钝,发凉,发寒。她想要抱住什么,又想要被什么抱住,但渐渐没有感觉了,只有脑袋还晕眩着,飘忽着,剥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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