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鸟鸣声从屋后的龙眼树上落下来。
三棵龙眼树,像三足鼎立。圆心在中间,三棵树到圆心的距离就是三条半径。每棵树需要三四个大人手拉手才可以环抱住。每天清晨,树上会汇集多少只鸟儿?我不知道,也无法数清。这些鸟鸣声把一个村子的清晨搞得热闹非凡。热闹的一天从龙眼树下开始。
中午,老杨来我们村收鸡蛋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忙着,喂猪、洗衣、做饭……我坐在地上正喘气。被草帽压了半天的头发,马尾辫已经不成型,松松垮垮,乱成一团,其中还夹着一些稻草屑末。晒得红彤彤的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不细看还以为是几颗雀斑或者是痣。一群唧唧叫的鸡围着我,盼望着我快点喂它们。我用卷起裤筒没有穿鞋的小脚一边赶着,一边有气无力地呵斥它们。
母亲则在水井前抽出清凉的一桶水,先利索地清洗手脚,再用毛巾洗把脸,最后拿起放在窗边家里唯一的梳子梳理一下齐耳短发。她昔日俏丽过的脸逐渐出现了皱纹。没完没了的活缠着她,让她的手脚变得粗糙不堪。唯一让她骄傲的是,头发还像年轻时乌黑靓丽,只是长度变短了。这些事,在我眨眼间完成。之后,她的疲惫消失了大半,接着又起劲地忙家务活。
母亲在厨房里煮饭、炒菜,中间还穿插掰几颗蒜、洗个菜、切几个瓜。看见饿得团团转的鸡和不紧不慢的女儿,她在砧板上把瓜切得当当响,看见我没有接受到她的暗示,便用大嗓门朝着我喊了一句:“老杨来收鸡蛋了,还不赶紧喂鸡,然后拿鸡蛋去卖。”母亲总是如此,同时做几项家务,用最短的时间干最多的活。我曾问过她是否看过华罗庚写的《统筹方法》这篇文章,她说,什么方法?什么庚?我一听,神情落寞,回她一句,没事了。不管她是否看过,她的做法就是利用了统筹方法,我心里暗暗地想。难道是她长年干农活实践出来的?有时,很多活堆在一块,看着我慢吞吞的模样,她是焦急的。她把右手掌的五个手指向里弯曲,再用食指和中指就着我手臂一拧来表达她的焦急,我的手臂顿时像被初次学扎针的护士找不到穴位般扎得生疼。大多数情况,我都用逃开来拒绝她这种表达。然后,她把手扬起假装追上来,我才脚下生风跑去干活。这种招数一直用到我掌握了在煮饭的时候顺带喂鸡,在洗菜的时候顺带给灶膛添火。
其实,不用母亲催,我也会自觉地喂鸡。独特的叮铃声和那声“收鸡蛋啰”也催促着我。只不过急躁的母亲从来都不知晓这点。我在一群鸡的簇拥中忙不迭去搅拌好糠,放在地上。随后,我踮起脚,把手伸到鸡笼顶上的两个鸡窝里捡鸡蛋。两个烂箩筐,里面铺上稻草,就成了鸡窝。偶尔,有些调皮的母鸡会去柴房里下蛋。我看了鸡窝,又去看柴房。鸡蛋还热乎着,就是刚下的。我报出鸡蛋数目,忙碌的母亲抬一下头,用右手拨一下刘海,略一思考,说哪只鸡今天还没有下蛋。这个时候,我总是惊讶地看着母亲,心里有些困惑,母亲为何知道哪只鸡没有下蛋?母亲在这方面像厉害的医生,诊断正确。我起初不相信母亲的诊断,后来我偷偷印证过,再后来我就坦然地接受,不再怀疑。
乡下人说话算数,不然老杨来我们村也不会先收鸡蛋,后付钱。
老杨,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接着露出一口白牙。他在圩日到村里收鸡蛋。他把收到的鸡蛋统一送到厂里去孵化小鸡。他骑着一辆二十八寸的自行车,后座上绑根长扁担,扁担上一头装着一个大箩筐,颤悠颤悠地从村头吆喝到村尾,吆喝一声“收鸡蛋啰!”就猛按一阵车铃铛,叮当叮当,全村人就知道老杨来了。正午时间,阳光热烈灼人,老杨最后停在村里的中心点,三棵龙眼树下。
三棵龙眼树,树干苍劲沧桑,树皮斑驳,硕大的树冠枝繁叶茂。浓密的叶子把阳光遮挡住,站在树下,令人忘记外面的骄阳似火。
为何是三棵?这三棵龙眼树是哪一年种的?我问做事利索又勤快的母亲,母亲一头雾水地说,我当年嫁给你爸,这三棵树就长这么大。我知道,如果我问关于家务活,母亲会滔滔不绝地说上大半天,因为她从小就能干。她从外婆家嫁过来,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就打理好自己的小家。但这个问题,母亲解答不了。
我不甘心,揣着这个问题又问了父亲。此时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他扬起眉毛,额头纹就清晰可见。下巴参差不齐的胡须足以看出他缺乏打理它的时间和精力。长年累月在烈日下搬石头,使得他露出的两条臂膀发出黝黑的光。他坐在板凳上,左手端起水烟筒,右手往水烟筒里塞烟丝,塞完就挠了挠头,回答我:“自打我懂事起,这树就坚挺着高大的身段,树干粗大。我五六岁的时候,你奶奶因生你的叔叔大出血,去世了。没几年,你叔叔因病跟着你奶奶走了。我都没有机会问你奶奶。等我后来长大了,又没有想过问你爷爷,你出生才两年,连你爷爷也走了。”说起这些往事,父亲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悲伤,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问这个问题,没想到会勾起了父亲对往事的回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无意中是不是揭开了父亲的旧伤疤?当年他才几岁,奶奶已离开他,他何尝不渴望拥有更多关于他和奶奶的记忆?他又何尝不想问奶奶更多事?可老天爷早早地剥夺了他这个权利。
最后,我还想着问村里年龄最大的大叔公,可我的追问会不会引起他更多不愿回忆的伤痛?这些回忆带来的伤害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想,我必须放弃,不再问下去。“三”这个数字,是吉祥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知道谁种的,有什么不同?三棵龙眼树,像三兄弟般紧密团结着遮天蔽日,让村里的人在烈日当空下有个遮挡太阳的地方。三棵龙眼树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永远无法行走。它们在漫长的一生中经历多少次花开花落?多少次果熟蒂落?它们度过了无数个漫长又黑暗的夜晚,历经几代人的生命历程,看遍了几代人的困境与磨难?
高大的龙眼树开花了。花小小的,很容易被人忽略,远看似朵朵白云。白云渐渐淡去时,村里年纪最大的大叔公走了。父亲平静地对我说,去给大叔公上炷香。我穿过龙眼树下,愣怔片刻。来到祠堂,祠堂里没有窗户,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大叔公静静地躺在一口漆黑的棺材里。他闭着眼睛,像午后在龙眼树下摇着蒲扇打盹那样。我小心翼翼地虔诚地把香点上,恭敬地拜了拜,然后胆怯地从一旁的桌上拿了用红纸缠着一圈的两分钱,退出祠堂。我不知道大叔公最后到哪里去,这点让我觉得害怕。未知的东西会使人觉得恐惧。龙眼树应该知道吧?龙眼树知晓全村人的秘密,它们能洞察全村人的心思。
每年夏收时节,是龙眼树挂满果实的时候。在一日比一日炎热的日子里,果实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些果子熟得较早,便掉下来。
每天母亲早起,打着手电筒去捡拾回来。等我和姐姐干活累了,就像变法宝似的从挂在房梁上的篮子里拿出来,递给我们说,你们认真干活,吃完了还有。我知道,这些果子是母亲用早起换来的。有时,白天遇上一场大雨,掉落得更多,母亲便同意我去捡。
一次,狂风骤雨,雨还没停。这场风雨让枝头上调皮的果实坚持不住,我同样也坚持不住。不等雨停,我就带上斗笠悄然出门。我飞奔着向大树跑去。树下,湿漉漉的一片。进入我视野的,全是龙眼。我的心乐翻了天。我站在树下,思绪飞驰,沉迷在自己的思想王国中。要是我也能像男孩子那般爬上这些高大的龙眼树,透过树缝隙看蓝天,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呢?可村里的老人说,女孩子不能爬树,不然来年就不长果子。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曾看见过母亲爬过一次邻居的柿子树,那怎么没见邻居埋怨半句?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何不让我们女孩子爬?不能爬树,我有点伤感。好在,捡龙眼的乐趣很快驱散了我的郁闷。
“下着雨,还打雷,你跑出来做什么?”不知何时十五伯父出现在树下。十五伯父有着消瘦的脸庞,他眉头紧锁,声音透出严厉。十五伯父的话把我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我涨红着脸,默不作声。他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就打手势让我赶紧回家。“下雨天不能在树下避雨、逗留,危险。”他又不容置疑急促地补充道。我听了他的话抖了一下身子,然后转身就跑。他也急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家,听见母亲碎碎念。母亲的这种碎碎念我早已习惯,这次我出乎意料地听明白了:十五伯母正临产,羊水已经破了,接生婆还没有来。
难道十五伯父刚才是准备去叫接生婆?一定是的。我看着捡回来的龙眼,却没有吃的欲望。望着还在滴水的屋檐,听着雨滴声,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这种天气接生婆会来吗?要是不来,怎么办呢?我的焦虑随着雨滴声一起敲打着屋顶上的瓦片。
等待中,接生婆在我的堂弟快出来的那一刻终于赶到。来年的正月十五,祠堂里挂的灯有一盏是属于这位堂弟的。两年的秋后,堂弟还没来得及在他父亲的怀里学会撒娇,就发生了车祸,从此留在我心中的那张脸越来越模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在接近果贩来采摘果子的前一周,空气中流动着若有若无的甜味,还微带着一点点酒味,这是龙眼果熟透之后特有的味道。我知道,这一年果贩要把龙眼果制作为龙眼干。我熟悉龙眼果这种毫不戒备地散发出的味道,这种无比亲切和怀念的味道在我今后工作的大院里年年都能闻到,这是我意想不到的。熟悉的味道让我唤起记忆中的温情。我想,这是龙眼树对我的恩赐。
鸡蛋是一个家庭的营养品,也是能换钱的宝贝疙瘩。
我把存了三天的二三十个鸡蛋拿到龙眼树下时,大伙早就把老杨包围得喘不上气来。树上有鸟,树下有人,这是一天中龙眼树最热闹的光景。大伙注意着老杨的动作、表情、话语,眼睛始终不离开他。老杨受到大家的欢迎觉得十分兴奋,相互询问很多感兴趣的琐事。有些根本就来不及回答。老杨对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笑上一会儿,并不是我们说的话多有意思,我觉得他是用笑声来表达他的快乐。
大伙在鸡蛋壳写上自家的名字,有的姓名也不写,就写平常的称呼,比如:老李、老潘。写完了,拿到应得的钱和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也不急着走,接着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我在每一个鸡蛋壳上,用铅笔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上母亲的名字。然后,老杨拿出那本记数本,把手放在嘴边沾点口水,寻找上一次记录我家鸡蛋数目的那页,然后让我做一道算术题,题目永远是:现在能孵出小鸡的每个鸡蛋的价格是这么多,你家有这么多个鸡蛋能孵出小鸡,我共要付给你多少钱?其实,不用我算,老杨心中早已有答案,但他每次都认真地等我回答,好像我的答案才是正确的。每个拿鸡蛋来卖的小孩都考一次。我觉得,在他眼里这是一种享受。他每天摸这么多鸡蛋,鸡蛋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亲密到他一手把鸡蛋举过头顶,一手放在眉眼处,再用他透着得意的神色做出判断:这只鸡蛋能否孵出小鸡?村里人说,八九不离十。我搞不明白,他这是怎么做到的。
有时,即使老杨收到的鸡蛋不多,他也并不沮丧,他和大伙絮叨着,有时我也认真听上几句。他们聊的,无非就是谁家的孩子结婚了,谁家又建新房了,谁家的老人走了,这时的老杨好像是我们村里的一样。有时,我很纳闷,老杨隔三天来一次,就是和我们坐在这树底下,听着风吹树叶,说这样繁琐的事情吗?我的不解,并不妨碍他们的兴致。
最后,他骑上自行车,赶往下一个村庄。他依然欢快地吆喝起来,依然把车铃铛有多响按多响。
这些都是在龙眼树挂满果实的时候上演最多的情景。
在龙眼树落尽果实的时候,念中学的孩子就要去补课了。树下,少了很多孩子。老杨出的算术题,也渐渐少了。不久,超姑姑出嫁了。
鞭炮声响起,十多辆自行车组成的迎亲队伍从龙眼树下热热闹闹地过来。十三婆正在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女儿,她没有和即将离家的超姑姑拥抱,只是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眼里起了雾,转身就擦了,转眼透着欢喜,笑着去招呼亲朋好友。好在超姑姑的婆家就在我们隔壁队,离家不足两千米。
超姑姑出门的时辰很快就到了。看日子的先生曾嘱托十三婆,今天属于“踏母日”,不得送女儿出门。刚才还在隔壁房忙乎的十三婆马上走出家门,往屋后的竹林处走去。
等迎亲队伍离开后,十三婆才回来。泪水盈在眼睛,眼睛越过所有宾客,从敞开的大门向慢慢远去的队伍望去。
超姑姑坐在迎亲的自行车上,脸上泛起红晕,羞涩地低头着。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此刻在想什么呢?她在按照自己的方式隐藏着和欢喜着自己的欢喜?她的梦断然不在这里。她即将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像龙眼树上的鸟儿,翅膀长硬了飞离一样。
提笔写下这些记忆里零碎事情的时候,已是三十多年之后。老杨出行的自行车早已换成了霸气的摩托车,他已不再收鸡蛋。现在还有人收鸡蛋吗?估计没有了。当年树下捡拾果子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大多外出工作生活。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渐渐地离开,追随着故人去了,进入故土,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或者结束是另一种开始吧。我在故乡之外,看到三棵龙眼树将会接纳新的一代生命,新的一轮太阳将冉冉升起,照耀着龙眼树下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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