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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9508
马拉,诗人、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院,现居广东。曾在《收获》《大家》《上海文学》《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百万字,并获多种文学奖项。该篇《活着》以细腻而委婉的笔调,叙述了女人短暂的一生所经历的各种生活的艰难,以及一些看似日常而又回避不了的酸楚。人物形象力透纸背,通篇蕴藏了作者对身边普通人无限悲悯的人文情怀。

  钱德宝在单位是个司机,开了二十年的车。二十年,坐钱德宝车的厂长换了三个,钱德宝连违章的记录都没有,他还是个司机。他本来以为他可以安安稳稳地退休的。钱德宝只出过一次事故。就是那次事故让他把命给丢了。

  那天,钱德宝开车送厂长去省城。从海城去省城要六个小时,厂长说,老钱,你还扛得住不?要不行,我找别人开。钱德宝笑眯眯地说,行,莫说六个小时,十六个小时也行。厂长给钱德宝派了根烟说,你莫吹牛。车上路了,一开始,啥事儿没有。从海城去省城那条路,钱德宝走了不下一百次,闭着眼都晓得方向。钱德宝车开得小心,不小心他也开不了这么多年。但那天,车稀里糊涂地冲出了马路,钱德宝把厂长从车里拖出来,满头是血地背着厂长硬是走两百多米,一见到人,钱德宝就倒下了。等人把他们送到医院,钱德宝死了,厂长活了下来。

  从医院回来,厂长说,我这条命是钱德宝捡回来的。他死了,我得给他一个说法。厂里给了钱德宝一笔抚恤金,厂长觉得还不够。厂长找到钱德宝的老婆说,嫂子,老钱的事情我对不住你,别的忙,我也帮不上。这样,厂里要人,我给你一个指标,顶老钱的职。刘彩娥听完厂长的话,松了一口大气。埋了钱德宝,刘彩娥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她本来想,要是厂里不给一个说法,她就去厂里闹,无论如何要给她安排一个人顶钱德宝的职。她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已经结婚了,顶职是顶不了了。大女儿钱水红初中毕业,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整天跟一帮待业青年混在一起,涂脂抹粉的,名声臭了,刘彩娥不想让她去顶职。小女儿钱小红跟钱水红不一样,她喜欢读书,人也文气,正在读高三。

  刘彩娥把三个孩子都叫回来开了个会。她说,你爸死了,厂里给了个指标去顶职。说完,看着三个孩子说,这个事情,我跟你们商量,把话说在前头,不要到时候说我办事不公道。儿子看了刘彩娥一眼说,你莫跟我说这个事,我想顶也顶不了。刘彩娥看着钱水红,钱水红一边涂指甲油一边说,你也莫看我,我晓得你不想让我去顶职,我也不想去。轮到钱小红了,钱小红怯生生地说,妈,我要考大学。刘彩娥拍了一下桌子说,哪个晓得你考不考得上?你们都不去是吧?你们是不是想我死给你们看。反正你爸都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头了。钱水红对钱小红说,小红,你莫考大学了,考大学还不要工作。钱小红小声说,我还是想考大学。

  刘彩娥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熬到第四天,钱小红端了碗汤跪在刘彩娥面前说,妈,我去顶职,你喝口汤。喝完汤,刘彩娥又开了个家庭会议,刘彩娥说,小红答应去顶职了,我也把话说明白。刘彩娥看了儿子一眼说,不是我不想你去顶职,你结婚了,按规定不能顶职,这个你不能怪我。说完,又对钱水红说,我晓得你想去顶职,顶了职就是国家的人,吃的是公家饭,不是做妈的偏心,这些年你搞成什么样子你也晓得。你去顶职,妈怕你干不长。钱小红低着头,刘彩娥说,小红,你高中也快毕业了。拿了毕业证,你去顶你爸的职,你读了书,有文化,要好好干,不能给你爸丢人。你爸在单位虽然是个司机,但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接着,刘彩娥说,我也不让你们两个吃亏。等我死了,房子归你哥。水红,我不要你养我。小红,等你上班了,工资你要交给我,我给你管。你出嫁了,我也不为难你,每个月工资你拿两成给我养老,还要给我送终。说完,刘彩娥看着三个孩子说,你们还有没有意见?儿子说,没有。钱水红说。没有。钱小红点了点头。

  高考一考完,钱小红就进了厂。过了一个半月,钱小红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钱小红哭了一天。晚上,钱小红还在哭。钱水红爬到钱小红床上,抱着钱小红说,莫哭了,莫哭了,你都有工作了,大学读不读还不是一样。钱水红说,我要是能顶职,我笑都笑死了,你还哭。你莫说妈不偏心,妈就是偏心你。钱小红说,我想读大学。钱水红说,你现在想读也读不了,你顶职了。你要是敢跑。看妈不打死你。钱小红说,我晓得,我心里难过。等钱小红哭完了,钱水红拿着钱小红的录取通知书说,小红。你说,要是我拿你的通知书去读大学行不行?钱小红看着钱水红,好像不认识钱水红一样,你怎么读?你又没读高中,没高考。钱水红笑了起来说,我们名字就差一个字,长得也像,我把我的户口改了鬼晓得哪个是哪个。钱小红说,那怕不行。钱水红说,这个你别管,试一下,能行就行,不行就算。钱小红考的是师范,本科,中文专业。

  到了九月,钱水红提着箱子去了省城,钱小红老老实实在厂里上班。一个月,钱水红没回来。两个月,钱水红还是没回来。过了四年,钱水红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钱小红在厂里当上了小组长。等钱水红当上校长了,钱小红还是个小组长。她们都结婚了,钱水红的老公在省教育厅当处长。钱小红嫁得还算不错,老公在铁路上上班,虽说是个养路工。也算是铁饭碗。儿子也大了,都读高中了。

  钱水红每次从省城回来,都穿得漂漂亮亮的。给这个带礼物,给那个带礼物。有几次,还让老公开车回来。钱水红一回来,邻居街坊都围着钱水红看热闹,听她讲省城的故事,都说水红出息了,都在省城当上校长了,不简单。钱小红看不过眼,觉得钱水红是臭显摆,她也不想想她以前的名声,也不想想她那个大学是怎么读的。一想起这个,钱小红每月给刘彩娥钱,心里都疙疙瘩瘩的。钱水红倒是像没事儿一样,每次回来都给钱小红带礼物,有时是条项链,有时是条裙子,钱水红说,今年这个款式时兴,女人就应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钱小红不想要钱水红的礼物,每次又都收了,想起來也是人穷志短。钱水红每次回来都塞给刘彩娥一笔钱,一千两千的。给完钱,钱水红说,妈,你莫说我不孝顺,当年你虽然偏心,但你还是我妈,这钱你拿着。刘彩娥就笑,说,水红有本事,是妈不对,妈看走眼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钱小红。钱小红有时也发脾气,妈,当年是哪个要我顶职的?要是钱水红老公不在,钱小红会指着钱水红对刘彩娥说,水红的大学是哪个考的,别个不晓得,你不晓得?刘彩娥就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钱水红脸上一阵红一阵黑的,小红,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嘛?钱小红哼了一声说,什么意思你晓得,你莫在我面前人五人六的,我看得心里不舒服。钱水红说,哪个人五人六了,我不是就话说话吗?钱小红还想说什么,刘彩娥说,莫说了,莫说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吵,我也不晓得上辈子造了么孽,生了你们两个冤家。钱小红说,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现在看水红发达了,心就偏到水红了。你也不想想,你每个月的钱是哪个给你的。你看不起我,我丢了你么人撒?我要是当了厂长了,你么话都没得说。钱水红说,跟你说不通。钱小红说,那还是我不讲道理了?

  厂里的效益还好,每个月能拿到两千多块钱,在海城,这个收入算不错了。钱小红的老公马钱在铁路上当养路工,一个月也有两千多块钱。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五千多。海城到处都是下岗工人,他们两个都在国企上班,拿的是铁饭碗,挺让人羡慕的。不见到钱水红,钱小红觉得日子过得挺好的。一见到钱水红,她的心病就发作了。马钱对钱小红说,算了,都是命,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读了大学,我也讨不到你做老婆。钱小红打了马钱一下说,你个没出息的,儿子一定得上大学,不能像你活得那么窝囊,老婆都受人欺负。

  钱小红平时话不多,一天难得说几句话。每个月,钱小红给刘彩娥送钱,不多不少,五百。每次给刘彩娥钱,钱小红都不舒服,倒不是钱的问题,她看不惯刘彩娥的样子,一见到钱,刘彩娥就搓了搓手,一遍一遍地数,数完了对着光照照。钱小红看不过眼,她说,我还拿假钱骗你不成?刘彩娥笑眯眯地说,现在假钱多,哪个不怕!收了钱,刘彩娥也不留钱小红吃个饭,她说,下个月你记得啊!马钱说,钱小红,不是我说你,你妈就是个财迷。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钱小红说,你别那么说我妈。马钱说,本来就是,她对你什么时候像对女儿了?你就是她的长工。水红不是挣钱了么?她干嘛不找水红要钱,整天问你要算怎么回事儿?马钱不说还好,一说,钱小红就恼火了,她觉得她真是亏到死了。

  儿子在念高三,眼看就要高考了。钱小红觉得她的日子也快出头了,等儿子大学毕业。她再干几年就退休了,就能去给儿子带孙子。儿子住校,平时家里就两个人,马钱和钱小红。下班了,钱小红去菜市场买两个菜,随便弄弄,就对付过去了。钱小红身体有点不舒服,人总是懒洋洋的,她懒得去看医生。看医生贵,再说了,她也说不清到底哪儿不舒服。马钱说,你还是去看看,要是真有什么事就晚了。钱小红说,不看了,儿子要读大学了,学费贵着呢。能省就省着点。

  等儿子上了大学,钱小红身体里疼得更厉害了。晚上睡觉,钱小红按着胸口说,马钱。我这里不舒服。马钱伸手摸了摸钱小红胸口说,这里?钱小红点点头说,嗯,有点胀。马钱说,经常疼?钱小红说,也不是,就是觉得不舒服,有点不对劲。马钱说,怎么了?钱小红坐起来,挺起胸部说,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马钱看了看,钱小红的胸部一直都很挺拔,即使生了孩子,年纪大了,胸部也没有明显地下垂。马钱说,好像没什么。说完。仔细地捏了捏钱小红的乳房说,感觉跟以前差不多。钱小红说,这阵子乳头经常有东西流出来,好像有点凹进去了。马钱又捏了捏钱小红的乳头问。疼不疼?钱小红摇了摇头说,不疼。马钱说,年纪大了可能都是这样的吧。钱小红说,要真是这样那还好。

  又过了几个月,钱小红对马钱说,马钱,怕真是有问题了,我都有点怕了。钱小红脱了衣服,把两只乳房赤裸裸地亮在马钱眼前。这次,马钱也看出来了。钱小红的两只乳头已经缩进了乳房里面,乳房上的皮肤也粗糙了。马钱摸了摸说,要是不放心,明天去检查一下,你莫吓人。

  进了医院,检查,又是抽血,又是X光。隔了几天,化验结果出来了,是马钱去拿的。马钱拿着化验单,找到医生。医生看了看说,你老婆?马钱点了点头。医生皱了一下眉头说,赶紧让你老婆来住院!马钱吓了一跳,怎么了?医生说,要是没错的话,你老婆应该是乳腺癌,你要作好思想准备。一听完医生的话,马钱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拿着化验单的手也抖了起来,严重么?医生说,癌,你说严重不?赶紧进医院,再做个全面检查。

  回到家,看到钱小红,马钱话都说不出来了。钱小红一边做饭一边说。单子拿回来了?马钱坐在沙发上,看着钱小红,钱小红脸色还不错,要不是医生那番话,打死他也不信钱小红得了癌。马钱说。拿回来了。钱小红走过来,拿起化验单看了看,又放在桌子上,医生怎么说?马钱说,医生说明天要到医院去做一个全面检查。钱小红说,又是检查,医院只晓得骗钱,得个感冒都能诊你几百块钱,我不去了。马钱说,哪能不去,医生还没确诊,明天我请个假,跟你一起去医院。

  做完检查,又等了一天。马钱找到医生,医生说,赶紧住院吧,都晚期了。马钱好说歹说总算把钱小红拖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钱小红很不耐烦,她说,马钱,你干嘛,到底怎么了嘛?马钱的眼红红的。钱小红说,有事情你说嘛,你一个大老爷们声都不吭,眼泪巴巴的干嘛?钱小红说完,马钱就哭了。见到马钱哭。钱小红心里一下子凉了。她晓得肯定出大事了。医生说你是癌。钱小红把手按在胸前,她明白了。

  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钱小红坚持要出院。回到家,钱小红对马钱说,马钱,我的病我晓得了,得了癌,想活也活不长了。在医院里,我也想明白了,就算把我这两个累赘割了,再化疗,我也活不了几年,我不想受那个罪,要死我也留个全尸。马钱说,你莫舍不得钱,钱花了还能赚。錢小红说,你莫说我们没钱,就算有钱也折腾不起,癌就是个无底洞,你拿金子也填不满。我也受不了那个罪,你就让我在家里好好过过日子,哪天真要死,那也是命。马钱说,你得了癌,我不能不给你诊,不给你诊,你家里人要骂死我。钱小红说,我得的癌,不关他们的事,你莫管他们怎么说。

  在家里住了两天,钱水红回来了。一进钱小红家门,钱水红指着马钱的鼻子就骂,马钱,你还是不是人?你老婆得了病,你不给她诊?你是不是巴不得她死?马钱想说什么,钱小红接过话说,你莫怪他,是我不想诊,你又不是不晓得,得了癌的,哪个能跑得脱?钱水红拉着钱小红的手,眼睛红了,她说,小红,你莫舍不得钱,你没钱姐出,姐心里过不得。钱小红甩开钱水红的手说,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去诊。钱水红说,小红,我晓得你心里埋怨我,就算我欠你的行不?钱小红笑了笑说,你不欠我的,你哪里欠我的,我也欠不起。钱水红说,你莫说了,我让你姐夫在省城给你找了个医生,你跟我去看,钱我给你出。钱小红说,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等我儿子毕业了,你给他找个好工作,就算报答我了。钱水红说,那是两码事,那个你不说。我也晓得帮你办。你还是先看病。钱小红说,你们也莫多说了,我说了不看。

  从医院回来,休息了几天,钱小红又去了厂里,她觉得她要是天天在家呆着,怕是死得更快。刘彩娥知道钱小红得了癌,来看过钱小红几次,看到钱小红,刘彩娥有话想说,又不好说的样子。钱小红说,你莫担心,只要我没死,每个月该给你的钱,我还是给你。说完,从抽屉里找出五百块钱说。该你的钱,我一分不少你的。刘彩娥接过钱,数了数,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给钱小红倒了杯水,我也不是爱钱。当年让你顶职的时候,我们都说好了,我要靠你养老,哪个晓得你又得了这个病。钱小红说,那你是怪我了?刘彩娥说,我怪不了你,本来我是要死在你前头的,我还不晓得我后半辈子么过。钱小红看了看刘彩娥说,你以为我想死?你以为我活得不耐烦了?说完,眼泪就出来了。刘彩娥给钱小红扯了张纸巾说,好了,莫哭了,哭得烦死人。临走时。刘彩娥转过身对钱小红说,早晓得你要得癌,就不该让你顶职,要是让水红顶,还能给我养老。钱小红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把刘彩娥往门外推,一边说,你走,你走,我没你这个妈!

  等刘彩娥走了,钱小红哭得撕心裂肺。哭完了。她打开电视,想起来该做晚饭了,马钱还没回来。自从钱小红病了,马钱回家就晚了,有时候回来,也是带着一身酒气。钱小红知道马钱心里难受,她说,马钱,你莫难过,儿子也大了,等我死了,你再找个人。马钱说,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你以为个个像你妈一样,你都得了癌,她还好意思问你要钱。钱小红脸一沉,我没妈,那不是我妈。

  钱小红得了癌,马钱见到钱小红都是缩手缩脚的。以前,马钱老是喜欢缠着钱小红。马钱初中毕业出来上班,娶了钱小红,马钱心满意足。钱小红书比他读得多,人长得比他漂亮,性格也好。和钱小红结婚那会,同事个个都羡慕他,说他讨了个好老婆。那会,他也是这么觉得的。即使儿子读大学了。钱小红的身材还是没怎么走形,该凸的凸,该凹的凹。钱小红胸前的那两个宝贝,给了马钱多少欢乐。马钱想都想不过来。现在,那两个宝贝成了累赘。一想到里面癌细胞正在分裂、扩散,马钱就觉得心慌。钱小红经常捏她那两只乳房,一边捏,一边皱着眉头。她说,马钱,你摸摸,这里是不是变硬了?马钱伸手捏一下说,差不多吧,没什么变化。但那里确实是变硬了,而且乳房上的皮肤慢慢地变厚,变硬,毛孔扩大,像一张橘子皮,两边的乳房看起来也不对称了。马钱不太愿意去摸钱小红的乳房,他觉得恐惧。

  钱小红得癌之前,马钱和钱小红的性生活堪称完美,马钱迷恋钱小红的身体。自从知道钱小红得了癌,马钱就很少碰钱小红了,即使碰也是钱小红要求的。从医院出来一个多月,马钱没碰钱小红一次,他有欲望,但他宁可自己解决。有天,在床上,钱小红说,马钱,你有两个月没碰我了吧?马钱说,有吗?钱小红说,有,我记得的,以前你一个礼拜都忍不住。说完,钱小红把马钱的脸扳过来说,你是不是也嫌弃我了?马钱说,没有,哪里有的事。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个。钱小红说,那你干嘛不跟我做爱了?马钱说,你不是病了吗?钱小红笑了起来,我得的是乳腺癌,别的地方又没有坏,你怕什么?马钱说,你都病了,我哪里还好意思。钱小红说,以前我来月经你都好意思,这会儿不好意思了?说完,钱小红说,你要是真爱我,你就跟我做。马钱说,不要了,不要了,你不要乱来。钱小红不管不顾地脱马钱的衣服,亲马钱的身体。进入钱小红的身体时,马钱抖了一下,他感觉不到兴奋,相反,他觉得身上的肌肉紧张,动作也是僵硬的。钱小红搂着马钱的头,往她的胸前压下去,马钱亲了亲钱小红的乳房。钱小红又把马钱的手拉到她的胸前,马钱握住了钱小红的乳房,像握着一个易碎的瓷器,几乎不敢动作。过了几分钟,马钱如释重负地从钱小红身上下来。钱小红翻了个身,等钱小红睡着了,马钱偷偷起了床。在水龙头下,他一次次地冲洗自己的身体,像要把皮洗脱一样。

  钱小红不去医院,药还是要吃。每个礼拜,钱小红都要去医院开药,医生见到钱小红就摇头,钱比命还贵?命都没得了,要钱有么用。钱小红笑笑说,我晓得命比钱贵,你当医生的,你也晓得,得了我这个病,不是钱的问题。诊一下,就说让活人安心,人总还是要死的。我不怕死,不浪费这个钱。每天。钱小红要吃一大把红红绿绿的药,吃药前,钱小红一颗一颗地数,不多吃一颗,也不少吃一颗。说真不怕死,那也是假的,没人在身边,钱小红也哭,越哭越觉得自己命苦。她才四十出头,本来以为还有大把日子好过,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头了。钱小红放不下儿子,她想看着儿子出来上班,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姑娘结婚,生个孩子,那样,就算她死了,她也没什么遗憾的了。现在看来,她是等不到那天了。至于马钱,钱小红也觉得对不住他,得了这个病,不花钱也花了不少。儿子上大学,以前的那点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还有就是马钱四十多岁了,中年丧妻,也不晓得将来能不能找个人,就这么半路上把马钱抛下,钱小红放不下心。两人在一起快二十年了,虽说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到底还是熬成亲人了。钱小红让马钱等她死了去找个人,也不是心里话,想到自己男人真要去找个人,到底还是觉得不舒服。

  厂里离家里近,走路的话,大概二十分钟。每天中午,钱小红都回家吃饭,说是吃饭,其实也就是随便对付一下。马钱上班一上就是一天,早上出去,下午才回来。要是家里没有剩饭剩菜,钱小红就在下班路上买两个馒头,或者两个包子,回家就点开水吃了就算了。晚上下班,錢小红会买两个菜,她不吃,马钱还要吃。刘彩娥有天中午到钱小红家里,钱小红正在啃馒头,刘彩娥瞪了钱小红一眼说,你就吃馒头?钱小红一边喝水一边说,嗯,懒得做饭。刘彩娥说,你怕是舍不得钱吧?钱小红啃了一口馒头,一个人吃饭,搞东西麻烦。刘彩娥把钱小红的馒头抢过来,扔在地上,你说你是不是命贱?你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省着干嘛,留给马钱养野老婆?你不晓得给自己煨个汤,你吃好点,活长点不好?钱小红不紧不慢地捡起馒头,用袖口擦了擦说,我舍不得是我的事,你管不到,我每个月又不是没给钱你。刘彩娥突然擦了把眼泪说,你到底还是我女儿,别个不心疼你,我心疼你。听到刘彩娥的话,钱小红笑了起来,你心疼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是怕我死得早,没人给你养老吧?那我跟你说明白了,我问了医生,得了我这个病,又是晚期,跑是跑不脱了,要是命好,还能撑两年,命不好,过不了几个月就死了。刘彩娥哭了起来。我也不晓得你是么回事,别人个个怕死怕得很,就你不怕死。你屋里马钱也不是个东西,看你这个样子,还让你上班。钱小红吃完了馒头,喝了口水说,那是我要上班,不关马钱的事,你莫赖他。说完,看着刘彩娥说,你有事没事?没事你回去,我要睡觉了。刘彩娥站了起来说,我不管你的事了,我不管了,你死了后悔也来不及。

  马钱回了家,钱小红问马钱,马钱,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马钱愣了一下说,我能怎么办?我听天由命。钱小红说,你会不会再找个女人?马钱好像生气了。你说这个干嘛!钱小红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想明白了,我死了你才四十几岁,你肯定还是要找女人的。马钱摸了一下钱小红的额头说,你不是发烧了吧?钱小红摇了摇头,我是乳腺癌,又不是发头昏,我清楚得很。说完,看着马钱说,我死了我管不到,我还活着,你要对得起我,你晓得吧?不能让人看我笑话。几个月你没近我身了,你心里想什么我晓得,我不怪你。换了是我,我也有心理障碍。马钱没说话。低下头去摆弄电视,从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钱小红拍了一下马钱的手说,好了,算我没说,吃饭吧。

  日子一天一天就过去了,钱小红到底还是扛不住了。她对马钱说,马钱,我疼得厉害,怕是不行了。马钱说,我们去医院吧。錢小红说,要去医院早去,现在去干嘛!马钱说,再不去不行了,屋里没人照顾你,去了医院,起码还有人照顾你,能吃药吃药,能打针打针,人没那么吃亏。钱小红想了想说,那就去吧,要死也死在医院里,死在屋里你以后接不了新人。马钱瞪了钱小红一眼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话!

  一进医院,钱小红彻底地垮了。病房里的病友都是癌症,都是晚期,一个个化疗得头发都快掉光了。明知道没作用,钱小红还是做了化疗,不做还好,一做化疗钱小红感觉命都快没了。马钱还在上班,刘彩娥到医院照顾钱小红,扶着钱小红上厕所,给钱小红打饭。病房里很少有人说话,一个个低头看报纸。要不就看着窗子外面的天空。病房里的人走一个,又来一个。有护士进来收拾床铺,钱小红就知道,又有一个人死了。钱小红觉得,这个病房就像临时的停尸场,进来的都得去太平间,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哪天就轮到她了。钱小红对刘彩娥说,妈,我死了就没人给你钱了,你去找水红,水红欠我的,让她还给你。刘彩娥说,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话,你是存心让我心里不安宁。钱小红说,我走了倒是一了百了,把你们都拖累了。刘彩娥说,莫说了莫说了,你说得我要哭。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钱小红觉得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左奔右突,让她睡也睡不安宁。她想,她可能是真的快要死了。吃过了午饭,刘彩娥回去了,钱小红对护士说,护士,我要回去一下。护士说,你病得这么厉害,哪里能回去,要么东西让你屋里人送过来。钱小红说,他们都有事,都忙。我住得近,坐个车几分钟就回去了。护士说。你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你找医生。钱小红说,那你帮我叫一下医生。等医生过来,钱小红跟医生说了几句,医生想了想说,你要回去也行,早去早回,晚点还要打针。钱小红说“好”。

  从医院出来,街上到处都是人。路边的树木葱葱郁郁。生机勃勃。钱小红觉得身体里没有力气,走路像在飘一样。她穿的是进医院时的衣服,现在显得有些宽大了。从医院到家里,很近,走路也要不了半个小时。钱小红没有坐车,她想走走。半个小时的路程,钱小红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走走停停。走到门口,钱小红又坐了一下,然后才站起来开门。

  门开了,屋里和往常一样,只是脏一些,乱一些。钱小红想。她要是真死了,家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三点多钟,马钱应该还在上班。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钱小红想去卧室收几件衣服,她的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要把衣服先找好,马钱一个大男人,粗心,他不晓得她想要哪些。钱小红走到门口,推了一下门,门没开。她摇了几下门锁,门还是没开。她听到里面有声音在响动。钱小红拍了拍门框,门还是没开。钱小红回到客厅,在放钥匙的抽屉里找钥匙,等她转过身,卧室的门开了,钱小红看到马钱红着脸站在卧室门口。钱小红说,今天没上班?马钱的头更低了。钱小红拿着钥匙走到卧室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钥匙掉到了地上。一个女人站在衣柜边上,头低着,头发把脸都遮住了。马钱看着钱小红说,你怎么回来了?钱小红说,她是谁?马钱说,你莫多想。钱小红指着皱巴巴的床单说,你叫我莫多想?是我想多了?马钱扶起钱小红坐在沙发上,女人像条泥鳅一样滑出了房间。

  钱小红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马钱坐在钱小红身边给她扯纸巾。钱小红一直流眼泪,没吵,也没闹。等流完眼泪,钱小红对马钱说,马钱,我跟你说了,我死了你找哪个都行,我还没死呢。钱小红说,我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还怕死在屋里你找不了新人。你就是这样对我的?马钱搂过钱小红瘦瘦的肩膀。用力地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再说话,直到天色暗下来,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了。钱小红想睡了,她想睡在这片明亮的黑暗中。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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