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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春记(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湖海·文学版 热度: 19502
姜桦

  @回乡记

  “就在这里……喏,

  现在,长上了麦子!”

  父亲指着那片干净的麦地

  黄昏的麦地,比旁边的

  明显要高一些、深一些

  被填平的是我祖父的墓地

  我的做过地主和伪保长的祖父

  现在,他长在青青的麦地里

  他的身材矮小,连最矮的

  那一株麦子,也比他高了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来

  身边已没有了麦地。“喏!

  就是这里,现在成了工厂!”

  扶着儿子,我一双泪眼浑浊

  眼窝比当年的父亲凹的更深

  @春天里

  春天,一片油菜花

  高高昂起又低下了头

  这个春天,一个女人

  说出了爱,再说出恨!

  低头的菜花结出郁结的籽荚

  从前往后的日子都躲在那里

  那说出爱、再说出恨的女人

  为何要隐进四月的油菜花丛

  那水边暗红新鲜的芦笋

  水中晃动着蝌蚪的尾巴

  一片叶子飞向裸露的树枝

  你找不到那只小鸟的住址

  春天,一场细雨跟着风

  在一片河岸上掉转过头

  那个孤独而又沉默的女人

  旗袍的岔口突然改变方向

  @弥 漫

  下午两点半,流淌的运河边

  远处树顶凌乱,油菜花堆积

  大片的阳光和柳枝十指紧扣

  巨大的春天,在半空中弥漫

  河堤上,我弯下身体拔茅针

  身后,你的目光紧紧扶着我

  这多么象我小时侯,在故乡

  一条东干渠紧挨着我的村庄

  那时侯,我也站在河坡底下

  我的母亲比柳树要高上一些

  傍晚时分,一条大河春水猛涨

  那些茅针,瞬间,就低了下去

  多年后,母亲和故乡一起老了

  那条东干渠慢慢被淤积、堵塞

  你站在河坡上,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固执,多么,像我的母亲

  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矮下去

  一直矮到水面,矮过脚边水草

  而你含着泪光的眼睛,在夜晚

  那水面正发出各种不同的光亮

  @露水是可以抱在怀里的

  露水是可以直接就抱在怀里的

  童年,蔷薇花石榴花延长的春天

  每天一大早,天不亮,我的母亲

  就被那些野斑鸠和鹧鸪鸟叫醒了

  从地里,到家里,她一路小跑

  先是抱回一捆嫩嫩的茭白和莴苣

  接着又抱回一抱油菜籽和青蚕豆

  身边的河水清亮,麦子,快要熟了

  六月清晨,朴实的棉花打着灯笼

  秧苗青青,直接扑向母亲的怀中

  田埂上,一排排向日葵转动的头

  低处,我看清了它们幸福的眼神

  还有一捧捧青椒芫荽、青葱小蒜

  还有一篮篮嫩猪草一筐筐马兰头

  还有那手持红缨的矜持的老玉米

  追着太阳舞动的热辣辣的红高粱

  九月,火焰般的凌霄开遍小小村庄

  鸡冠花打开一张张潮湿巨大的斗篷

  水稻金黄齐齐挨着母亲干瘪的胸口

  那瘦削弯曲的身体一次次贴向露水

  乡村的露水是可以直接抱在怀里的

  我总记得母亲的胸前总那么湿湿的

  几十年,一身粗布衣裳整洁、干净

  她疲惫的身体和露水之间毫无间隙

  @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是老了

  谁说过,一个人一旦上了岁数

  性别将不再重要,都只是个老人

  我老了,在我眼里,你仅仅是亲人

  花不分颜色,仅仅就是一些花

  草不管铺到哪里,都只是一片绿

  世界仅仅是一颗巨大转动的星球

  我不再注意它的方向、速度、表情

  阳光搬走花园,秋风搬走鸟叫

  夜晚搬走一個人的忧伤和哭泣

  从最初出发的地方找到回去的路

  你,搬走了一个人接下来的记忆

  被生活巨大的齿轮碾压、打磨

  我已经学会和时间作最后妥协

  在一个夜晚打量这空空的房子

  世界,充满告别和忧伤的气味

  掉过头去,如一只长脸的山羊

  绕开岩石,带着暮色回到故乡

  如果说爱的本身一定具有重量

  我们都已经卸下这沉重的负担

  @靠 近

  靠近那头发。雕花祠堂的

  拱门前,你的发簪挑破梅花

  靠近那眼睛,我侧身而来

  提着萤火虫的灯笼

  靠近那朱唇,一条来自海底的鱼

  接近海滩的刹那,突然掉转身

  腹部朝向水面,剩下这张嘴

  吐着海水收藏的沙砾

  靠近脖颈,你的肩胛

  藏着星星尖锐闪亮的钢钉

  靠近你的腰部,你芒果下垂的小腹

  昨夜,生出一河

  带斑纹的星星

  靠近你的手,你细长的指甲

  翻转过多少盛开的的花朵

  你手指绑着的石头

  那被压碎的心

  靠近那条小巷。今年的

  第一场雪,我听见头顶的

  树梢不停滚落的碎片

  僻静的拐角,雪花在一根绳上

  写字,再在冬天的早晨

  拎出光滑的井沿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来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来

  暮春之夜,树木和花朵

  更加潮湿、隐晦、黑暗。

  灯光下,我在翻看一叠老照片——

  十八岁,毅然中断学业,和一个

  靠捕鱼上学的穷学生恋爱;

  二十二岁,半夜起床,背一副旧门板,

  徒步70华里,去和一个乡村教师结婚。

  二十八岁,拖着一条病腿走下水田,

  田埂上的四个孩子是一串淘气的气泡。

  三十六岁,一生中最漂亮的照片

  那条留了多年的辫子比黑夜还黑。

  四十八,花白头发摇曳;

  六十四,满嘴牙齿脱落;

  七十岁,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儿孙满堂正好遮住她白癜风的脸。

  七十八岁,脑梗,失语。

  一个如此热爱唱歌的人,突然就说不出话!

  母亲,直到今天,见了人就哭。

  压在心上的破旧门板,那是

  她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的嫁妆!

  雨下着,越来越急,一个人全部的

  爱的履历,是否终将被那时间带走?

  多年后,我已不在妈妈的身边。

  一张一张翻看那些从前的旧照片!

  哦,不说话,我只给她唱那首最古老的儿歌——

  “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啊……”

  @死在人间

  这四周多么安静

  一个人躺在那里

  鲜花围绕透明的玻璃

  一脸胡须刚被修剪

  平时散乱的白发

  也被认真梳理过

  前排有人默默抽泣

  后面有人低聲哀叹

  声音都那么小心翼翼

  响起一段哀伤的旋律

  那音乐曾被无数人用过

  几个人依次移步上前

  除了叹息着引用了我

  写给一个女人的诗

  对我这一生的总结

  徒有形式,毫无创意

  重新站回到漆黑的人群

  为了能够再一次看清一些

  真实的面孔,我穿戴整齐

  故意将死亡提前演练一遍

  @古老的村庄

  这片黄土曾埋掉过多少亲人

  一眨眼又将我埋下去大半截

  这片淤泥曾堵住过多少喉咙

  只是还没最后封住我这张嘴

  一段宽阔的河床在渐渐干涸

  童年的玩伴早已经天各一方

  大肚子蝈蝈、夏夜的萤火虫

  童年的梦总在中年将我造访

  今晚住在村里,抬头看满天星星

  古老的废黄河就从我的身边流过

  大河对岸,星星在一颗一颗陨落

  你并不知道哪一颗写着你的名字

  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籍贯和姓氏

  从这片土地走出,相互指认就靠乡音

  黄土没埋掉的,终究会被时间埋掉

  包括那头顶的月亮和月亮底下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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