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忆的这位忘年交,足足大我40岁。文字,是我们结缘的“红娘”。
和他第一次相识,是在我的那座乡下老屋里。他和我父亲是较熟络的同乡,那天,他被父亲请到家里做客。其时,他虽年过半百,但身板笔挺,身材清瘦,双目有神,头发亦根根抖擞,手里还拿着一本《民间故事》。他是彼时乡里少见的文人。
乡人背后戏称他为“酸秀才”,可少年的我,偏偏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位“酸秀才”。不为别的,只为他身上那股文气,还有他手里的书。我立马把他的书要过来,如饥似渴地一阵翻阅。“这孩子爱读书,好!”他笑着赞我,“作文水平应该不错吧?”“嗯。”我点点头,然后去书包里拿出一篇刚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念过的作文。他看了后,说:“有写作的天赋,只是有些文字还需修改。”他当场就用笔在我的本子上对着几处词句进行修改。“以后,我娃儿就拜你为师哦。”父亲在一旁趁机笑着说了句。“好。”他也爽快地笑答。当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与他对望了一眼。
那以后,一般隔上段时日,他就会被父亲请到家里,给我指导写作。稍大些,我就到他的住处去。
他的真名已然在我记忆里模糊了,倒是他一直用的笔名——何悦仙,被我清晰地记得。
“悦仙者,快乐似神仙也。”这是我某日问及他笔名的取得之意时,他用了“酸秀才”式的口吻,调侃道。与他接触的那些年,他呈现出的精神面貌,真的堪配这笔名。他总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淡淡的笑容长挂脸上,和他交往,感觉亲切、温暖,也颇受其乐观精神的感染。我自小因不明原因落下身体残疾,在同龄人面前,不免有些自卑,情绪上有些郁郁寡欢。“人美不在外表,在内涵。腹有诗书气自华,多读书,常写作,心境就明朗了,快乐就无穷尽。”他开导我,“学我,做一个‘悦仙’。”他的语言温暖又饱含风趣。我如醍醐灌顶。某种意义而言,他兼作了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和人生导师。此生与之相逢一场,是我之幸。
其实,他身世坎坷,可以用“凄凉”二字形容。他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初,少年时家境一般,父母供他念完了中学,但不久父母就双双病故。他只得到县城书店打工。后来他回到乡下,在集体生产队当农民,单身多年,孤独度日,直至年过花甲,才娶了一位老伴。
他以写民间故事、神话、幽默笑话、民歌、诗词赋等为主,作品常发表于《民间故事》《民间文学》《故事家》《故事会》《龙门阵》等刊物,还出了好几本集子。每每读着署名“何悦仙”的文章,我便如饮香茗、如沐春风。“这故事里,有你的影子。”那天,我坐在他对面,读着他写的《小乐神》时,和他说,“幽默,乐观,又洒脱自由,乐神与悦仙,异曲同工啊,呵呵。”“神者,仙者,皆快乐也。世人都想做神仙。”他也笑答。我们相视莞尔。
多年来,他像隐士一样,幽居于茫茫尘世一隅。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他居住的河口乡场上拜访他的情景。那日,阳光灿烂,清风习习。一到场上,我就在几排灰白色低矮楼房前迷路了,不知他的具体位置。我问一位闲坐街边的老头:“老大爷,请问,去何悦仙家怎么走?”“你找那‘酸秀才’啊?”那老头像有些不大相信,瞅了瞅我这个戴眼镜的小青年。“我找何悦仙。”我短暂地顿了下,又问了句,“请问怎么去?”老头才用手一指斜对面那个介于两座楼房之间的入口:“就从那进去,他住在一间草屋里。”
我转过身,像探幽一样,走入那个逼仄的通道。凉丝丝的风,阵阵扑面而来,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有些幽暗。我微微惶恐着,硬着头皮一直往里走。终于,一座低矮而粗糙的土墙屋不卑不亢地映入眼帘,屋顶的茅草,洒落着一些从楼房间隙里漏射下来的阳光,泛着古典的黄。这让我想起古典文学中描写的隐居者的茅屋。推开斑驳的木板门,进到里间,昏暗狭小之感,令人起初有些不大适应。除了极简单的几样老掉牙的家什之外,别无他物。“寒酸”两个字,跳入我的脑海。唯有满墙的奖状和证书,让我眼前一亮,那是他文字创作结出的累累硕果!
我进去时,他正伏案写稿。见我来了,他马上搁笔,抬头招呼道:“坐吧。”我坐下后,目光落在他书案上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幅毛笔行草书写的《陋室铭》上:“衣不求美,蔽体就行;房不求洋,容膝舒心。爱我云斋,潜心笔耕。腹稿得佳句,下笔如有神。文朋时相访,诗友鱼雁频。相对谈理想,话人生。视名利若草芥,藐富贵似浮云。孤山林和靖,富春严子陵,自赞曰,‘君子安贫’。署名——何悦仙。”读完,我轻赞道。他轻轻一笑,自嘲自得之意。当时我还不甚完全参透文字里的意味,在与他更深入交往后,我渐渐悟出,这不正是活脱脱一代“悦仙”的生活写照吗?在彼时以务农经商为业的乡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介“酸秀才”,之于懂他的文友而言,他倒是位难得的“五柳先生”。
在他的陋室里,他长期一个人,读书,写作,自得自足。那文字里,一定藏着空旷尘世中所没有的温暖、富足和幸福;那文字里,一定住着无数德馨的雅士、健谈的知己和高贵的灵魂;那文字里,一定散发着无尽馨香和光芒,关照着一颗孤寂的心。他和文字相依相伴,温柔对抗着漫漫孤独,而且以“悦仙”自谓,足见文字创造出的人生传奇。
交往久了,我和他渐成无话不谈的知己。某日。在他的陋室里,我们促膝而坐,屋外阴雨霏霏。他却眼里闪着光,为我娓娓讲述了他如何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的前尘往事。
他自小深受晚清秀才出身的祖父的影响,读了不少诗书,并很早就试着动笔写作。14岁那年,他写的一首七言绝句刊发于当时的《川东报》。处女作的一鸣惊人,点燃他文学创作的火花。从此,开启他漫长的笔耕生涯。因命运不济,多年来,他一直以一个农民的身份生活着。在集体劳作的那些年里,扛上锄头的他,白天忙于农活,为生计辛苦,唯有夜间,才是他畅游文字海洋的时刻。生活尽管繁琐而枯燥,可他的文思依然五彩斑斓。那些美丽的带着温度的文字,慰藉着他的心灵,给他满足与喜悦……
“那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放弃笔耕,改行做其他事吗?”我静静听完他的述说后,忍不住问道。“人一旦好上某种东西,就一辈子舍不得放弃了。像每日里必须吃饭一样,文字写作亦如此。”他用手轻拂了下几乎秃了的前额,回答依然风趣而富有哲理。屋檐下滴落的雨声,像在为一个“文痴”吟唱赞美诗。
他对文字的痴迷,深深影响着我。自与他交往后,我也爱上写作,在文字里,体会那种种无以言喻的意趣。我在外求学和工作后,不管多忙,总要抽空去他那儿。我除了带上新写的稿子外,还不忘给他送去一大叠旧本子(我念书时未写完的,至少另一面空白),或者几本信笺纸。在他屋里,我常见他写稿子用的基本是些不需花钱之物:香烟纸盒,学生用过的旧本子。虽然一年也能挣些稿费,但他挺节约。同时,他让那险些成为垃圾之物最大限度实现“物尽其用”。就这而言,我也很欣赏他。在旧屋里住着时,逼仄的空间大都被他的书报和草稿纸填塞。后来换成新的大房子后(政府拆旧屋扩建新集市所作的还房补偿),除简单家具外,书报和草稿纸依然是屋里的主打财物,是永远属于他的精神财物。
我亲眼看见,在那一张张香烟纸盒和一本本旧本子的背面,密如虫蚁般爬满了文字,但字迹极清晰极工整。他与电脑无缘,坚持多年手写稿子,颇富工匠精神。我则很快用上了电脑,时间一长,渐渐荒废了汉字书写,写作也有些急于求成。“稿子要慢慢写,还要反复改。不能求快,像雕刻一件艺术品,慢工出细活。”他提醒我说,语气里满是中肯。我带去的稿子(由手写稿到打印稿),他用笔细细地在上面批注。看着他专心修改稿子的样子,我恍惚觉着,他就是藤野先生,我是当年学医的鲁迅。
“你不要以为我真的是天天窝在屋里,闭门造车哦。”当他从我环视他闭塞的居住环境的眼神里,看出我有些质疑他的写作方式时,他很认真地说道,话里一半解释,一半忠告,“我一年订好几份书报、杂志,得天天读。我每日都要出去走走,还常远行参加外地创作笔会,和人交流,搜集写作素材。你还年轻,尤其要注意,不能搞书斋式写作啊……”我点头称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我遵照其言,一边大量阅读,一边融入生活。我的业余写作,一年年有了进步,一篇篇文字,雪花一般,飞遍各地,登上不少报纸杂志,并在各类征文比赛里获奖,还先后出了两本随笔集。这一切,离不开我这位忘年交多年以来的鼓舞与培养。
光阴荏苒,我的忘年交于3年前与世长辞。听说他走时,毫无痛苦,亦无折腾,仅经历了短短几日的住院,就如睡着般,沉入时间之下。我想,他应该是带着未尽的灵感,到了另一个世界继续笔耕……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那个节假日。已83岁高龄的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蹬一双浅黄色旧球鞋;一双眼睛,虽深陷在地沟状的眼窝里,却依旧不容忽略地发散出萤火虫般的微茫;光秃的前额后,在光阴的冲刷下顽强留住的那一片发丝,虽黑里嵌着白,略显枯干,却依旧根根抖擞——像一把狼毫,被思想的手握住,在岁月辽阔而肥沃的土壤上,只争朝夕地耕耘着那些永远鲜活饱满的文字……
而今,我的案头,长搁着他送给我的几本集子。翻开它们时,我的忘年交仿佛就在书里坐着,以他惯有的风趣,与我娓娓交流,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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