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筐里猪菜还没割满,娘就回家了。娘一手挎着筐,一手攥把镰刀,散着头发,东倒西歪地扑向院子。娘的脸煞白煞白,像纸。娘的样子让宝阳心里猛一抖,扭头往娘身后望,没见有人追娘,回过头对娘说,娘,又没人撵你,你跑恁快做什么?筐里的草还没满呢。娘腿下一软,蹲在门槛上,不说话,只扑哧扑哧地喘气。镰刀横在门槛上,筐滚了三尺远,猪菜像一堆内脏,从筐里流出来。娘粗重的气喘里夹着哼哼声,嘴唇蠕动着,想说话。
宝阳大声地喊爹,没人应,这才知道爹不在屋;抬手试娘的额头,没有热。娘伸手把宝阳的手打过去,一手捂住心口,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给我倒碗茶喝。娘喝下一碗茶,就手捏起衣襟抹抹嘴说,我……遇到鬼了……
娘是肯吃苦的人,平时,家里家外的活儿把娘捏在手里,娘几乎没有空闲,有时连洗脸梳头都顧不上。除了种地,照顾四张嘴,娘还喂了两头猪。本来不该照顾四张嘴,娘也能清闲一些,多出的两张嘴是娘硬要留下的。宝阳娶了媳妇后,爹就主张分出去。爹说,也成家了,还要几天不当爹?不能再过胳肢窝的日子,吃现成喝现成的,让人笑话。得分开过。娘不服气,说就一个儿,娶了媳妇就碍你眼啦?分与不分都累不着你。爹对娘翻了一眼,眼珠子似要弹出来砸向娘。
娘不光疼儿,也疼猪,疼得只要猪在圈里哼一声,娘就回屋给猪弄来吃的。娘知道,猪跟人一样,不光吃粮食,也吃菜。忙完家里的,娘就挎个荆条筐到庄东头的玉米地旁割猪菜。娘喜欢在太阳偏西时出门,那时的太阳不烤人,天也凉快,有风吹着,适合割猪菜。娘一边割,一边看玉米秸怀里抱着的玉米棒,和棒梢挂下来的紫红的缨穗。姐小时候就爱拿着娘给的玉米缨玩;宝阳趁姐不注意,一把夺过来,叼在嘴上,像戏里包公的胡子。姐笑得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齿;切猪菜的娘笑走了神,刀差一点落在手上。
2
吴三奶坐在床沿上,两只小脚离了地,绕在一起。老人家捏着娘的手脖子,像是试脉,嘴里不住地叫娘的名字。娘下意识地睁睁眼,又合上了。吴三奶深深地喘口气说,八成是让什么给吓丢了魂。
爹对面坐着,嘴里含着一支烟,好像腾不出嘴说话。
宝阳斜了爹一眼,见爹连屁也不放一个,心里窝着火,觉得爹好像不是这家的人,连过路的都不如。
吴三奶是本地有名的巫婆,方圆几里有老人孩子中邪了,或鬼魂附体精神失常了,医院插不上手,吴三奶就被请去,让那家扎一个纸人,点上一把火,吴三奶口中念一串咒语,熊熊火光里,纸人成了一摊灰。吴三奶如释负重地说,这下好啦,人已送去了,鬼魂就不来找茬了。吴三奶拿了主家早就预备好的两条毛巾,一块肥皂,四包红糖,扭着脚回去了。
宝阳本来不信吴三奶能驱鬼治病,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又不是神,还不是骗吃骗喝,沾点便宜。可出去找爹时,爹没找着,就找来了吴三奶。
出门之前,宝阳不能让娘坐在门槛上,娘喝完一碗茶,就把娘扶到床上躺下。正要出去找爹,忽然想起娘还没吃晚饭,就让媳妇枣花给娘做一碗面条。宝阳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往娘的嘴边送,娘嘴闭得紧紧的。枣花说,娘肯定被什么吓丢了魂。宝阳把筷子往碗里一插,说你真是乌鸦嘴,娘又不是小孩子,什么能给娘的魂下丢了?
宝阳满庄子找爹,看到柳婶,宝阳张嘴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柳婶神色有些不太对头,目光躲躲闪闪地走了。娘的魂莫不是真的吓丢了?火烧火燎中,宝阳就去找吴三奶。宝阳把娘的情况简单一说,吴三奶二话不说就跟来了。一路上,宝阳心里觉得对不住吴三奶。吴三奶刚进门,爹也跟来了,好像吴三奶变戏法变出来的爹。宝阳说爹我到处找你。爹说我去地里看庄稼了。
枣花说娘的魂丢了,吴三奶也这么说,兴许是真的丢了。
你娘去做什么了?吴三奶问。
俺娘去割猪菜了。丑娃说。
在哪割的?
我哪知道。
你娘说什么没?
说了,她说遇到鬼了。
吴三奶眉骨一耸,手按床沿上一拍,你看看,这不是魂丢了才说的胡话么?
吴三奶像下山一样从床上往下挪,伸出两只脚找地。宝阳让吴三奶到堂屋坐,爹从身上摸出一根烟递给吴三奶。吴三奶嗤地一声擦着火柴点上,很专业地吐出一串烟圈,沉着脸说,明儿赶紧问问你娘在哪里割的猪菜,找到地方才能找到魂。
吴三奶挪着小脚走了,刚到院门口,忽然回过脸说:
明儿给你娘招魂。
3
宝阳打听到娘是在庄东玉米地边割的菜。这块地是柳婶家的自留地,立秋以后,玉米长了一人多高。宝阳经常看到柳婶从玉米地出来,头上扎着毛巾,怀里抱把草。宝阳知道,柳婶日子过得不易,这头照看玉米,那头照看下半身不能动的男人槐叔。槐叔本来是能蹦能跳,说话比雷声还响的人,就因一次贩西瓜翻了车,下半截身子就不行了。可娘不喜欢柳婶。小时候,柳婶掰两只玉米棒给宝阳拿回家烧吃,娘听说是柳婶给的,一把夺过来扔给猪,还对猪说,我不稀罕,她家的东西只配给你吃,你吃不吃还两说。猪倒不客气,歪着嘴吃。宝阳眼里窝着泪,有些生娘的气。
吴三奶弯着腰,像地质勘探员那样,站在玉米地边的田埂上到处看,一句话也不说。听说招魂,村里的女人们差不多到全了,只差柳婶。吴三奶不说话,围观的人群也不敢出声,似乎多说一句话都会冒犯神灵。众人的目光顺从吴三奶的目光调度,吴三奶的目光走到哪,众人的目光跟到哪。他们在静候着吴三奶发布消息。
吴三奶两手照大腿上一拍,说,哎呀,瞧我这记性,地那边不是埋着胡翠吗?宝阳娘一定是遇到胡翠了,魂给吓丢了——要不她怎么说遇到鬼了呢?人群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走过一阵风。
吴三奶对宝阳说,胡翠一定是在那边孤单,碰到你娘想和你娘说说话,你娘的魂就跟胡翠去了;也可能胡翠跟你娘有成见,把她的魂儿抓了。吴三奶用脚尖按地一磕,说就这儿,宝阳你娘就在这儿跑了魂,你赶紧找人扎个纸人给胡翠送去,让胡翠把你娘的魂放回来。
烧纸人像阴阳两界间的一笔交易,进行得隆重而肃穆。阳光有些刺眼,火光水波浪一样晃得宝阳一阵眩晕。吴三奶蜡黄的脸被火光扯得走了形,额上沁出几粒汗珠。吴三奶对着腾起的纸灰说,胡翠啊,人给你送去了,你把魂儿还给人家吧。
宝阳扯了下吴三奶的褂襟说,这下我娘没事了吧?吴三奶说,这哪成,这魂儿胡翠给你娘放回来了,可魂儿找不着主,得吆喝。
地点选在宝阳的院子里。地上摆两只碗,一只碗盛满水,一只碗口蒙一张火纸,火纸上搁一双筷子。吴三奶让宝阳撩起水淋在火纸上,喊一声,她应一声。
宝阳喊:娘哎——快点来家喽!
吴三奶应:来——喽!
宝阳每撩一次水嘴里就喊一声,吴三奶跟着应一声。水珠滚在火纸上,越滚越大,火纸撑不住,破了,水珠掉进碗里。
爹似乎对这事不大感兴趣,蹲在旁边吃烟。他不时斜过眼看吴三奶和宝阳,喉咙里响着痰声。笑从爹的眼里伸出头,又缩回去了。
宝阳喊着着喊着就把自己喊到小时候。那时,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宝阳跟庄里的孩子在草垛里捉迷藏,不知是被窜出来的一只狗还是一只猫吓着了,回家就发高烧,不吃也不喝。娘一看就知道宝阳魂儿丢了。得招魂。娘在家门口摆两只蓝花碗,一碗盛满水,一碗蒙一张火纸,火纸上搁一双大红筷子,娘让姐站在旁边。娘蹲下身,把宝阳放在腿上,一手捧着宝阳的头,一手撩起水珠淋在火纸上,嘴里喊:宝阳哎——快点来家喽!姐应:来——喽!这么一叫,宝阳一觉睡醒后就下地跑了,要吃要喝了。娘在宝阳脸上亲一口,娘的眼里汪着泪。
娘疼自己,宝阳不惹娘生气。姐也不惹。但爹不省心,爹老是让娘心里不顺。爹不打娘也不骂娘,让娘心里不顺的是爹那张几乎能结冰的脸。爹不和娘住一床,爹住偏房。冬天娘嫌脚头凉,让爹过来住。爹说,不是有火盆吗。娘说不就心里装着个人吗,死了这条心吧,人家儿女一大窝,要跟你早跟你了。
4
娘的魂儿回来了。
娘一下吃了两海碗面条,娘把头晚没吃的饭也补上了。娘放下碗第一句话就说,胡翠那个婊子想吓死我,我没得罪你没惹你,你缠着我做什么。停了停,娘又改口说,不见得就是胡翠,我明明听见玉米地里有说话声,好像还闪着亮。太阳也偏西了,四下里没个人影,我知道附近有胡翠的坟,我能不怕吗?……我吓的呀,拔腿就跑,两腿跟面条一样直不起……
宝阳说,娘你怎么跟说聊斋一样吓人……
娘说,娘说的一点都不虚,娘就认为撞见鬼了嘛。
娘忽然问,你爹那晚去哪的?
宝阳说,我到处找,没找着,我和吴三奶前脚刚进门,爹就后脚跟来了。
娘蹙着眉,显得若有所思。
宝阳买了毛巾和香皂,腋下夹一条烟,去吴三奶家。吴三奶家和柳婶家之间只隔三户人家。路过柳婶门口,柳婶正在切猪菜。只要我还有口气,你裤裆给我夹紧点。你三天两头往玉米地里钻,魂落在那里了?槐叔坐在轮椅上,伸着脖子,像只愤怒的狗。柳婶手里的刀狠狠地剁在砧板上,猪菜四处飞溅,鸡吓得弹跳起来。槐叔两手转动轮子,轮椅往前走了两圈,似乎在调整距离。狗日的,爹搞腐化,他也搞腐化,早晚我非剁了他!柳婶把刀咣当一声扔在地上,起身去了厨房。
槐叔这才看到宝阳,脸上浮出一层浅笑说,宝阳来家吃烟啊,——你娘好些了吗?
宝阳说,好些了。
槐树骂柳婶,让宝阳经心了,他知道槐叔要砍要剁的那个人是谁。
把毛巾、香皂和烟放在吴三奶的饭桌上时,吴三奶认真地客气了一番。宝阳说,吴三奶,俺娘想吃饭了,刚才吃了两海碗面条呢;精神也好。吴三奶笑了两声,线条明朗的皱纹往眼角聚拢,很快又疏散开了。吴三奶说,这行我干了快三十年了,没失过手。我一看你娘脸色不对,也不发热,还说胡话,就知道是丢了魂儿。人的魂儿藏在人身上,没了魂儿,还能活人?
宝阳说,就是的,三奶。俺娘明知道柳婶家的地边有座坟,天也快黑了,还不赶紧回家,这不出事了?看她往后还去不去那里割猪菜。——三奶,你说,柳婶三天两头在那块地里干活,魂儿怎么没被胡翠勾了去?
吴三奶目光直直地指向饭桌上的礼物,半天才说,这鬼啊,专门勾在阳世间跟自己有仇人的魂儿。胡翠是个冤死鬼,她一定是寻仇来了。
宝阳倒吸一口凉气,说,三奶你就瞎说了,我娘跟胡翠有什么仇?
吴三奶说的事宝阳闻所未闻。
吴三奶说,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爷爷有才哥和胡翠好上了,那可是真心实意的好啊。那时候,天天闹运动,批牛鬼蛇神。年底大队开社员大会,那些个“四类分子”的两只胳膊被民兵麻花一样拧到身后,押到会场批斗,人人脖子上挂个牌子,牌子上写了名字,上面打个红叉。斗完了,就拴在一根绳上游街。那情形真吓人,我都不敢看。那年月,就是有男女好上了,也是私下里好,哪敢公开。有才哥和胡翠在一块儿干活,日久了,也就磨出感情了。有才哥家穷,出工都是空着肚子,胡翠就把包在手绢里的玉米饼拿出来,掰成两块,大的给有才哥,小的自己吃。胡翠还给有才哥纳鞋底,针脚又密又匀,横竖成行,比她栽的水稻还直。有次,有才哥和胡翠在月亮地说话让人听见了。有才哥说,胡翠,我没看上你的人,我看上你的辫子。胡翠说,那你把我辫子带去家过日子吧。两人就笑了。
吴三奶换了一口气,泪涔涔地说,老天不长眼啊,让有才哥受大罪不说,还夺了胡翠的命。有天晚上,有才哥和胡翠在社屋里说话,也该倒霉,碰巧被保管员,也就是你娘的爹刘麻子听着了,报信给队长。队长说这是搞腐化,不治治不行。后来啊,吴三奶扯起衣襟擦擦眼,后来有才哥被五花大绑,押到河滩上批斗,嘴角的血不是红的,是黑的。庄里人说胡翠是骚狐狸精附体,不然怎么去勾有才哥?胡翠的爹骂胡翠,祖上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给我滚!第二天一早,有人看到河滩上胡翠的尸首,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听说胡翠家的狗眼角还挂着泪,狗哭了一夜。
——說到底,胡翠是你娘的爹害死的,你娘的爹死了,胡翠不找你娘找谁?
宝阳说,三奶,要不是你说,我哪知道这事?俺娘从来没跟我提过,爹也没说过。
这是个丑事,你娘你爹不说也有道理。吴三奶拿出一根烟插在嘴里。
5
秋一天天加深,天离人也愈来愈远。几朵云慵懒地卧在高处。
地里的红薯陆续收了,所以,这个时节,家家的锅里碗里都是热乎乎的红薯。娘把热水煮熟的红薯装在面盆搁在饭桌上,一家人一边剥皮一边吃。爹吃得领子里热气直往上蹿。枣花把红薯捏在手里,翘起兰花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看上去有些斯文,其实枣花是不想吃红薯。娘说,红薯是粗粮,没馒头好吃,却养人。荒年里,人就指望红薯保命,现在家家都有了,嘴尖了,看不上红薯了,这是忘本。
爹咳嗽一声,吐了一口痰,出去了。
娘用眼戳了一下爹的背,对宝阳和枣花说,你看看,我一说红薯他就不痛快。
娘说,你爹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了,去扒队里的红薯,被队长看到了,队长罚了你爹四个工分。四个工分啊,等于一个壮劳力四天活白干。这还不算,队长又带人来伐树,就是门口汪塘边那棵洋槐树,有小盆口粗。眼睁睁看着树被人抬走了,你奶眼泪都哭干了,在床上睡了两天不吃不喝。你爷爷摸起镰刀砍你爹,幸亏他跑得快,才躲过那一刀。你爹拼命地割牛草,他是想把四个工分挣回来。
娘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没有波澜。
枣花说,娘,爹这么穷,你怎么还嫁给他?
娘把手里的红薯搁在桌上,停了停,说,我这辈子跟错人了。我倒不不是嫌他穷,是他的心没放在这个家。年轻时你爹和翠柳好,我不反对,那时我还没和他定亲。不光不反对,我还羡慕翠柳呢。有次队里分红薯,你爹帮翠柳往家挑红薯,腰都挑闪了,针了半个月才好。我娘说这孩子能干,做谁家的女婿,地里的活儿就不愁了。可我跟他结婚二十几年了,他和翠柳还没断。
娘说的翠柳就是柳婶。娘跟宝阳说过,爹的女人应该是柳婶。七岁那年,爹带宝阳赶集的路上,宝阳走不动了,要爹歇歇再走,爹急着赶路,说不能歇,要不爹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有个读书人,家里穷,高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年轻人喜欢吹笛子,出门干活时腰里就别着一把笛子。歇工时,他坐到河边,对着芦苇吹笛子,曲子很好听,连苇丛里的鸟也伸了头听。村里一个姑娘在河边割猪菜,听笛子听走了神,顺着笛声来到吹笛人的身边。一来二去,年轻人和姑娘就好上了。一到春天,姑娘就让年轻人吹笛子给她听,年轻人说肚子饿,没有劲吹。那姑娘就拿煎饼换年轻人的曲子听。年轻人还给姑娘讲《白蛇传》和《梁山伯与祝英台》,听得姑娘眼泪滂沱。后来年轻人家里托人去说媒,姑娘的爹不依,说年轻人家穷,名声不大好,老子因为搞腐化挨过斗。后来爹做主,硬把姑娘许配给队长的儿子……
宝阳把爹讲的故事说给娘。娘说,你个傻小子,那就是你爹身上的事,年轻人就是你爹,姑娘就是你柳婶。爹真有心眼儿,变着花样说自己。宝阳想。宝阳确实看过爹的那把笛子,一端系着一根红线穗,很好看。不过笛子一直放在抽屉里,爹从来没吹过。娘又把爹的故事补充一下。娘说,你爹家赊俺家两头猪,还不上钱,你姥爷看上你爹了,说他读过书,人也厚道,靠得住,就把娘许配给你爹了,那两头猪算是陪嫁。娘对你爹也中意,就和你爹成了家。
娘用手心揉揉眼,说娘一天天老了,你爹我指望不上,只有指望儿子儿媳了。
枣花说,娘你放心,我和宝阳孝顺你。
娘笑笑,说我得喂猪了。
6
柳婶头上缝了五针,缠了纱布。柳婶坐在院子里哭,哭声一浪一浪地扑打着院子。槐叔红着眼,把烟从嘴里拔出来捏在手里,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理他,你跟他还藕断丝连的,老子打你算是轻的了。
柳婶收住哭声,有本事你打死我,打死我你就安心了。你个毒种。
我要是不毒,你的腿能翘上天了。槐叔在轮椅上欠了下身。
我偷人养汉你抓着了?你堵在床上了?说没影儿的话,天打五雷轰。
吴三奶拄着拐走过来,对槐叔说,二槐啊,不是我说你,你成天疑神疑鬼的,还让不让翠柳活了?你把她头打成这样还嘴硬。不是翠柳拿自己当男人使,你喝西北风去!我给作证,宝阳爹是帮翠柳挖红薯了,我亲眼看到的,没做对不住你的事。
槐叔觉得理亏,转过话题说,三婶子,上次宝阳娘在俺家地边割猪菜说遇到鬼,魂丢了,听说还是你给招的魂。槐叔冷笑一声,依我看,宝阳娘碰到的是人是鬼都两说,——听说玉米地里还闪着亮,天没黑,哪来的鬼火?
吴三奶说,照你说玉米地藏着人?
槐叔说,也说不准。
宝阳从吴三奶那得知柳婶挨了一顿打都是因为爹。那天早上饭没吃完爹出去闲逛,看到柳婶正在地里刨红薯,就帮柳婶刨,这事让人看到了,告诉槐叔。槐叔二话没说,摸起酒瓶砸在柳婶的头上。宝阳认为这是爹在惹是非。自己也娶媳妇了,耳边也有不少风言风语,爹这不是丢儿子的脸吗。宝阳决定把话和爹摊开说。
宝阳给爹点上一根烟,问爹,你帮柳婶刨红薯了?爹说嗯。柳婶挨打是你惹的了?爹说,你这是什么话,她一个人刨红薯累成那样,我顺便搭把手又不犯法。宝阳说,我承认爹是学雷锋做好事,可这好事别人能做你不能做,这忙你一帮就帮倒了。爹不吭声,按烟抽。宝阳说,爹你以后不要跟柳婶来往了,不要让人说闲话。爹你对娘好些,心放在娘身上,不然对不住娘。爹不吭声,用手搓着脚脖。
一只公鸡斜着身子追一只母鸡,张开翅膀把母鸡摁在身底。娘端着猪食盆走过来,见公鸡骑在母鸡身上,气不打一处来,捡起笤帚对公鸡砸过去,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吃饱了没事就发骚,早晚给你骚筋挑了。爹坐不住了,起身去了里屋。
宝阳没有把爹帮柳婶刨红薯的事告诉娘。
娘阴着脸坐在门口石台上,两手沾满米糠和菜叶子。娘的白头发在秋阳下十分刺眼。
宝阳来到院外,抬眼看着两棵苦楝树。风把叶摘去了,苦楝果赫然入目。兩棵树站得很近,却从没靠在一起。宝阳觉得两棵苦楝树很像爹和娘。想到这,宝阳不由得心里发酸。
7
娘正对着镜子梳头,宝阳问娘那次是不是真的遇到鬼了。娘又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娘说,反正听到玉米地里有刷刷响,好像还有说话声,加上闪着亮,看看四周没个人影儿,我就以为遇到鬼了,腿一软,赶紧往家跑……不是吴三婶,我的魂儿恐怕就回不来了。宝阳说,娘,你跟胡翠有仇,所以胡翠勾了你的魂儿。娘一怔,我跟胡翠哪来的仇,胡翠要恨也恨你姥爷,当年是我他……娘发觉说漏了嘴,忙改口说,胡翠跟人偷情,被队长当场逮着了,在村里抬不起头做人,喝药水死了,这不关别人的事。宝阳说是姥爷报的信。娘问谁说的,宝阳笑笑。娘扯一下嘴角,端起镜子贴着脸照。
自从上次受到惊吓,娘就警觉了,一警觉就睡不着觉。一个人躺在床上,听到东头屋宝阳在打呼噜,枣花在说梦话。娘披上衣服,端着灯,到东头屋。娘看到宝阳衣服掉在床面地,捡起来盖在被子上。宝阳搂着枣花的脖子,枣花的手搁在宝阳胸口。娘的脸红一下,笑笑,又回到自己房间。娘合上眼,开始抱怨闺女,死丫头子,几个月了也不回来看看娘,要是回来陪娘说说话就好了。在心里数落一会儿,娘就睡了。似睡非睡间,好像看到床前有个人影,翘头一看,外面是月亮地,是窗帘的影子。
鸡叫头遍,娘到偏房,伸手一摸,被子是空的。娘心里猛一惊:老不死的一直要住偏房,原来心里有鬼。娘牙齿切切地响了两声,夜游神一样出去寻了一圈回来,却看到宝阳爹裹在被子里睡得相当沉实。真是属鬼的,来无影去无踪。拿起地上的鞋看,鞋有点潮,鞋底上沾着草屑和露水。那个女人有早起的习惯,莫不是头晚约好了?娘这回心里拿不准是不是又遇上鬼了。
爹比往常起得稍晚些,眼有点红。爹背着手要出去,娘说话了。娘说,你要去哪里?爹说,我去哪里还跟你汇报不成?你夜里出去过。我看你在说鬼话。我没说鬼话,你就是出去过。
气归气,为了稳住爹,娘回到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端给爹,说,吃饱了,好有精神做事。爹听出娘话里的意思,没去接荷包蛋。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娘把碗往磨台上一顿,甩手去了堂屋。
……
一個傍晚,宝阳正在院子里修理收秋的农具,娘手捂胸口,神色惊慌地进了院子,要宝阳去办一件事。
宝阳问,娘你料准了?
娘点点头。
8
宝阳来到庄东柳婶家的玉米地南头的岔路口。玉米叶不像以前那么青,青里透着黄。玉米棒末梢的包皮裂出一道口,露出金黄的玉米粒儿,像咧着嘴对宝阳傻笑。宝阳蹲在路口,像猎人守着猎物。见没什么动静,宝阳掏出一根烟抽。太阳一点点地往下掉,一片余晖涂在玉米秆上。暮色渐浓,路上几乎无人走动。想起胡翠的坟,宝阳心里闪了一下。
朦胧中,有两个人影走进玉米地。
宝阳把烟掐灭,起身走过去。
唰唰,刷刷刷。接着是说话声。
带我走吧,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孩子都大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那我就去死……
让我想想……
宝阳大喝一声,谁?谁在那里说话?说话声戛然而止。
再不说话我就不客气了。宝阳有些愤怒。
仍无人应声。
宝阳顺手摸起一块坷垃向玉米地砸去。哎呦——,坷垃砸出一声惨叫。
离吧。爹头上绷着纱布说。娘眼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了,老不死的,我偏不离,变成鬼我也拖着你,你休想跟那婊子在一起。跟你过这头二十年,你的心一天也没搁我身上过。娘忽然哭了,两手拍着地。娘把哭设为背景,喋喋不休地数落爹的不是:给你养儿育女,你就这样对我的吗?我弄给你吃弄给你喝,就落这个下场啊?你摸摸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
离吧。爹把鞋脱下来按地磕两下。娘说,你也不嫌丢人,都几十了?你不怕左邻右舍骂你?爹说,我早就想和你离了,我是狠不下心来。
爹把话说得很绝。宝阳接过话说,爹,你都五十多了,离什么婚?这不是闹笑话给人看吗?上次娘割猪菜遇到鬼,根本不是鬼。娘出事那晚,你正好不在家,我和吴三奶前脚进家门,你后脚就跟来了。娘知道你和柳婶没断过,娘料准你去玉米地见柳婶。你去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人告诉娘,说看到你和柳婶往玉米地那边去了,娘怕受不了,才让我去。我喊了几遍没人应,你要是应声,坷垃就砸不着你了。
爹闷着声说,我知道你和你娘合伙治我,你娘是想让我死……
9
娘哭得天昏地暗,猪嘴从圈门缝里伸出来,好像想弄清楚是谁欺负了娘。鸡也像被吓着了,提着一只脚,一动不动。娘突然收住哭声,猛地甩一把鼻涕,红着眼,一会瞅瞅案板上的刀,一会看看墙上的绳子。
娘早上起来没看到爹在床上睡,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上面蒙着塑料布。床下的几双鞋和梁上的烟叶全没有了。娘这才明白爹走了。宝阳和枣花一起去找,经过柳婶门口时,听到屋里传出槐叔的骂声。狗日的走吧,走了好……走了好……迟早的事……宝阳回来跟娘说,柳婶也不在家,槐叔在屋里骂呢,骂得很可怜。娘的脸就白了。
娘斜着身子半躺在被子上,很安静。娘的喉咙里好像再也找不到哭声。枣花把饭端给娘,娘连看都不看,眼直直地瞅着房梁。枣花问宝阳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魂儿又丢了。宝阳蹲在娘的床前,头埋在臂弯里。到了晚上,娘还是粒米不进滴水不沾。
宝阳去找抽屉里的那把笛子,笛子被爹拿走了。
娘的魂儿又丢了吗?宝阳问自己。
宝阳去找吴三奶,吴三奶没来,吴三奶说你娘的魂儿没走。
娘一天没吃没喝了,照这样下去不行。
第二天,宝阳让枣花和他一起给娘招魂。
院子里,两只蓝花碗对门摆着,一碗盛满水,一碗蒙着火纸,火纸上搁一双红筷子。
宝阳撩起水珠洒在火纸上,嘴里喊:娘哎——快点来家喽!
枣花应:来——喽!
宝阳喊:娘哎——快点来家喽!
枣花应:来——喽!
一阵风起,几片树叶徐徐飘落,一片落在宝阳的头上,一片落在面前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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